許棠七
這世上有太多錯過是難以預(yù)見的,也有太多重逢是始料未及的。她與他,總會在世間的某處再次相逢。只要人間歲月悠悠,她便可尋他至白頭。
一
七月的西山,青山白水,明清古建筑座列,身在其中,令人仿若穿越古今。
此時身著襦裙的閔清歌卻無暇欣賞,她參加這次漢服同袍聚會就是為了見一個人,她莫名的就踏入了射箭區(qū),這里的射箭與現(xiàn)代射箭不同,是沿襲了古時的射藝。彼時場內(nèi)人們興致正高,初學(xué)者們躍躍欲試,一個掌控不當(dāng),箭就如流星飛向誤入場內(nèi)的閔清歌。
飛箭伴隨著尖叫聲迎面而來,閔清歌不知所以地愣在原處,倏然,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拉了她一把,她身體微微一側(cè),飛箭霎時準(zhǔn)確無誤地插入她高聳的發(fā)髻上,她哭笑不得地看著對方,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你是找死么?”他薄唇輕啟,微帶冷意的聲色讓閔清歌愣了神,早就聽聞楚云深為人清冷,當(dāng)真是不近人情。
她壓下心頭怒氣,臉上露出一抹笑意:“我不找死,我是來找你的。”
眾人嘰嘰喳喳的圍攏上來,見閔清歌無恙這才放下心來,也不乏有人打趣:“英雄救美,按照戲文里的段子,是要以身相許了吧?”
眾人嬉笑附和,閔清歌也不羞:“就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她今日化了桃花妝,媚眼如絲的纏上他的目光,煞是千嬌百媚,他將她發(fā)髻上的箭拔了出來:“我只是心疼這只箭?!?/p>
閔清歌微微咂舌,箭諧音通‘賤,他言語中的恥笑令人揣度。
她的臉轉(zhuǎn)瞬通紅,他說完便要離開,就被她拽?。骸俺粕?,我是來拜你為師的?!?/p>
楚云深在漢服圈里是赫赫有名的公子,不單長得俊俏,還自創(chuàng)品牌制作漢服,微博上有一大堆迷妹、迷弟追隨,算得上圈內(nèi)的紅人了。
縱然紅極一時,他也不迎合潮流改造漢服來貼近現(xiàn)代時裝,秉持初心制作漢服,一尺一寸皆有考究,旨在弘揚華裳之美。
很多同袍感動于他的堅持,紛紛表達對他的敬仰之情,閔清歌便是其中之一。
“漢服制作工藝繁瑣,工期長,現(xiàn)在你的品牌店大火,你一定需要人手。而我不單單對漢服制作有所了解,學(xué)的就是服裝設(shè)計,我無疑是最好的人選?!?/p>
暮色漸深,閔清歌一路尾隨楚云深,短短的一個小時里,上至黃帝、堯、舜垂衣裳而治天下,下至現(xiàn)代漢服復(fù)興之路,她將自己對漢服的充分了解及熱愛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想要用一片赤誠之心來打動楚云深。
“唔?!彼灶欁缘卣f著,不及防撞上了楚云深的背,就見楚云深一臉高深莫測:“你是不是另有目的?”
他一身水墨色衣,迎風(fēng)立于暮色云霞之下,廣袖飄飄,那番風(fēng)流韻致讓她挪不開眼,她粲然然一笑:“因為我對你有所徒慕?!?/p>
二
楚云深居住在虞山一帶,青山綠水,古城巷陌,頗有幾分隱居的淡泊。
他的工作室落座在一條青石巷中,灰墻白瓦,雕花門樓,門外懸掛了一盞牌匾:云音小筑。
若非隨楚云深而來,閔清歌只會以為這是孤寡老人養(yǎng)老之地。
楚云深的生活過得十分簡單,晨起點燃一盞檀香,捧著一壺清茗就可安心做起漢服來,他眉眼生得清雅俊秀,隱匿在茶煙裊裊中,平添了幾分仙氣。
原來這世界上真有隱居于市的俊俏公子??!
閔清歌歪著脖子倒在電腦前感嘆道。
自從來了這里,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守在電腦前應(yīng)付淘寶店上咨詢的客人,以及給楚云深打打下手縫紉衣服。
她這才明白楚云深愿意招攬她的緣由,是不愿應(yīng)對淘寶上一個個頂著買漢服的名義實則覬覦楚云深美色的姑娘,于是在用表情包轟退十幾個姑娘后,閔清歌不禁長嘆一聲:“一個個都如狼似虎的來調(diào)戲你,真心想買衣服的人沒幾個?!?/p>
楚云深頭也不抬:“不理就是了。”
閔清歌不依:“萬一當(dāng)中有客戶呢?豈不是錯過一單生意?”
楚云深專注的繪制著圖稿:“我不差這點錢。”
依舊是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閔清歌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還真是淡泊名利啊。
是了,楚云深壓根不缺這點錢,做漢服全是他的興趣,興致來時便接生意,有時厭倦了,關(guān)門息業(yè)好長一段時間都可以。
偏偏如此傲嬌任性的店鋪,還是有一大堆客戶翹首以盼著,不單單是覬覦楚云深的美色,更是因為他手下的漢服,內(nèi)含奇香。
那是一股虛無縹緲的香味,暗藏在衣袍之中,動靜皆有暗香盈袖,更出奇的時,這種浸染過香料的布料,含香可長達一年之久。
閔清歌也會好奇,拿著浸染了香的布料問:“這種香料好獨特啊,能保留那么久,是怎么調(diào)出來的?”
窗外晨光映射在楚云深的眉間,他微微一愣:“用心?!?/p>
依舊風(fēng)淡云輕的模樣,可那雙眼睛出賣了他,蘊藏了少見的慌張與掩藏。
她想,年紀(jì)輕輕能擁有這樣超脫世外的心境,一定是有不為人知的故事吧。
三
閔清歌在云音小筑打了一個多月的雜,楚云深才慢慢教她制作漢服。
布料處理、印花、制版、縫紉,閔清歌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手藝嫻熟,一看就是接受過專業(yè)培訓(xùn)的老手。
以至于楚云深會疑惑:“你的手藝完全可以獨立創(chuàng)作,為什么還要來學(xué)習(xí)?”
他突然一問,閔清歌正車縫衣服的手抖了抖,眉眼彎彎:“我貪圖你的美色啊?!?/p>
“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懂吧?”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楚云深的心思,說起俏皮話來是那樣坦然自然,起初,楚云深清冷的面容微有動容,可這樣的把戲見多了,他也無動于衷,薄唇輕抿地瞧她,帶著陰沉的壓迫。
閔清歌被他看得心煩意亂,索性將手中的衣服一放:“你的圖稿設(shè)計不單有所考究,設(shè)計出來的漢服總是別出心裁,與一般的漢服簡直是云泥之別。我曾特地研究過你的剪裁,衣服小小縫隙處的改變,就可以改變整個人的氣度?!眅ndprint
“這樣的手法極考究,像極了當(dāng)年的一位大師,江鴻生?!?/p>
江老是一位裁縫大師,在服飾界有著一定的名氣,當(dāng)年各大經(jīng)典影視劇組都請他做過劇組服裝,一部好的古裝影視作品,衣著上的所有圖案,都會根據(jù)每個人物不同的個性而設(shè)計。他手下的服飾,造價動輒上萬,完整的一套大裝,更是上百萬的價格。
“這樣大師級別的手法,我當(dāng)然要學(xué)習(xí)?!?/p>
她眼中的光芒攝人心魂,楚云深心神一動,才緩緩開口:“他是我?guī)煾怠!?/p>
閔清歌不單單想學(xué)習(xí)大師的手藝,更想觀摩大師的作品,才會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偷偷摸進楚云深的房間。
她是在一次偶然機會發(fā)現(xiàn)的,楚云深房間里擺列了兩套漢服,一套是曲裾,一套是襦裙,兩者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仔細觀摩,就能瞧出細微不同。
她早就聽聞,江老曾傾盡心血親手制作出來一套曲裾,后深藏便不知所蹤。
現(xiàn)在看來,就是眼前的這一套了。
她借著手機電筒微弱的燈光,細細地觀摩著衣服上的圖案及紋路,她將曲裾從衣架上取下來,躡手躡腳地想要逃離楚云深的臥室。
豈料在出門的剎那,就被抓了個正著。
楚云深形似鬼魅地飄到她身后,低聲問:“你在干什么?”
她手中的曲裾險些掉落在地,轉(zhuǎn)過身訕笑:“這套衣服放了這么久,我想去去灰?!?/p>
越說越?jīng)]底氣,她可憐兮兮的望著楚云深,眼角還適時染了幾滴淚光。
顯然,楚云深不吃她這套,他長手一勾,就將她拎到沙發(fā)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眸光漸冷:“閔清歌,就算我允許你在這里學(xué)習(xí),并不意味著你可以涉足這里的一切,人貴在自知之明,請你找準(zhǔn)自己的定位?!?/p>
他眼神清冽地盯著她,閔清歌能感受到他呼之欲出的怒氣,她羽睫輕動,雙唇囁嚅:“我只是想看看江老的作品?!?/p>
她緩緩地拉住他的手,眉眼浸染幾分薄霧月色,像是勾人心魄的妖精:“云深,我想要成為你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p>
曾幾何時,也有人跟他說過同樣的話,他滿腔怒火驟然熄滅。
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
夏末秋涼,閔清歌拿起掃帚掃庭院落花時,被楚云深叫?。骸案胰ド缴稀!?/p>
他們帶了祭奠的紙錢以及食物,去了西城之外的山上。山路曲折,閔清歌不緊不慢地跟在楚云深身后,就到了一處墓園。
秋風(fēng)蕭瑟,枯葉輕飄落在墳?zāi)股?,穿過楚云深的身影,閔清歌就在墓碑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照片——江鴻生之墓。
“這是江老?”她感到有些詫異,江鴻生晚年不知所蹤,原來是葬在了這里。
楚云深點了點頭,將祭品擺好,點燃了紙錢:“他因病逝世,我房里的那套曲裾是他的遺物。”
閔清歌跟著蹲下:“那是江老的絕作,聽說是要送給一個女人的?”
江老晚年退出制衣界,病榻之上卻傾盡畢生心血制作了一套曲裾,稱是要送給一位故人的。那套曲裾端莊典雅,是屬于女人的禮服,他與這位故人之間的情感令人遐想。
“嗯,送給他年輕時的愛人,可他臨終之時又反悔了,還是沒能送出去?!?/p>
“為什么?”
“他們說好此生不見?!?/p>
原來外界的猜測都是真的,年輕時的江鴻生愛上了他的師妹,兩人兩情相悅,一同開店制衣,他們都熱愛漢服,對列朝列代的衣裳都有所研究。那時候漢服尚未復(fù)興,江鴻生也不過是一名小小裁縫,沒人欣賞這華美累贅的衣裳,更不會有人來買,生意蕭條,兩人連生存都成了問題。
當(dāng)生活中柴米油鹽都成問題時,所謂的夢想也開始崩塌破碎。他的師妹想盡辦法,最后主張將漢服改造成現(xiàn)代時裝,想要用這種的方法來改善生意。
江鴻生不愿意,他不愿打破常規(guī),更不愿將心愛的漢服改造成不倫不類的樣子,他遵守自己的人生信條,才會跟師妹產(chǎn)生爭執(zhí)。
一個秉持初心,一個打破陳規(guī),兩人各有所志,最終分道揚鑣。
“年輕時的愛與恨總是來得猛烈,才會在一次次爭吵中立誓永不相見。所以,師傅至死也沒有見過她。”
紙火熄滅,楚云深起身撣了撣袖子上的灰,說:“走吧?!?/p>
閔清歌滿臉復(fù)雜地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偷偷用手機拍了張照片才尾隨著楚云深離去。
他們沒有立即下山,楚云深帶她去了山頂?shù)拿髟滤?,寺廟內(nèi)梵音清揚,滌蕩人心。
閔清歌有些訝異:“你帶我來這里干嘛?”
楚云深隨意地牽起了她的手:“跟我來。”
楚云深帶她去了后院,見了一位老和尚,說明來意,老和尚就拿出了一盒檀香,遞給了楚云深,似有幾分勸誡:“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深于執(zhí)念,自當(dāng)痛苦?!?/p>
楚云深雙手接過檀香,垂下眼眸,苦笑了一聲:“修行不足,放不下執(zhí)念?!?/p>
兩人叨叨絮語,閔清歌聽不太懂,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她眼里的楚云深向來都是清風(fēng)霽月一般的人,怎地還有這樣的苦澀?
只是離去之時,老和尚還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傷人之舉,如水覆地,難以挽回。”
閔清歌猛地一愣,心中似是銅鐘長擊,轟鳴聲響。
五
下山的途中,閔清歌才知曉楚云深取檀香的用處,他做的漢服,動靜皆有暗香盈袖,而檀香與各類香料相合,則可引芳香之物上至極高之分。
“你制作漢服的手藝師承江老,那你制作香料又是跟誰學(xué)的呢?”她或是想要探尋他的過往。
楚云深面色一冷:“在此之前我是一名調(diào)香師?!?/p>
“哦——”閔清歌識相的不再多問,只是心中疑慮更重了。
暮色四合,山下長河中,燈影齊爍,滿目都是五彩河燈,像是一副水墨長畫上徐徐盛開的蓮。
“好美?。 遍h清歌感嘆著朝山下跑去。
岸上人影憧憧,她像是入水的魚轉(zhuǎn)瞬不見蹤影,楚云深皺眉在人群中尋覓,直到河岸盡頭,閔清歌巧笑盈盈地提著河燈朝他說:“一起放河燈??!”endprint
中元節(jié)放河燈祭祀,是對逝去親人的悼念。
她將河燈放入水中,虔誠的祝愿:“希望江老能了卻前塵俗事,通往西方極樂世界。”
她用肩膀碰了碰愣住的楚云深:“快放啊,你想跟江老說什么呢?”
他驀地抬眸,滿眼星辰熠熠:“但愿如此。”
“對吧?那是不是該把江老的遺物交給他的師妹呢?”
她滿眼期待地望著他,他抿著唇凝視她,似想要將她看穿。閔清歌有些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得不到回應(yīng),她索性轉(zhuǎn)身又買了兩盞河燈,打破這場尷尬:“嗯,一愿江老了卻俗事,二愿你能放下苦惱,萬般自在?!?/p>
她指的是他的往事,她已有所洞察。
看著她誠心的樣子,楚云深感到胸口似是漏了風(fēng),吹暖了冰涼的心,他將河燈放入水中:“但愿她也能通往極樂世界。”
閔清歌若有所思地瞧他,忽然一陣風(fēng)刮來,將河燈整個倒扣淹滅,蠟燭驟然熄滅。
她輕叫了一聲:“燈是不能熄滅的!”
倏然,她就跳入淺灘中,飛快的朝倒扣的河燈游去,輕曼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一切來得太突然,楚云深心下大驚,失措的大喊:“清歌!”
燈火熠熠,周遭喧嘩,唯獨不見她的回應(yīng),他急了起來,想要跟著跳入水中,豈料下一秒閔清歌就從水中冒出來,拿著熄滅的河燈對他笑:“熄滅了,你的愿望就不靈了,我要重新點燃它?!?/p>
她全身濕漉漉的站在水中微微顫栗,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地星火。
那抹星火如墜莽原,瞬間就將他的心點燃,片刻已是燎原之勢。他趟著河水走到她身邊,忽然張開雙臂環(huán)抱住她,臉上流露出一抹溫柔:“傻瓜,會冷的?!?/p>
他薄削的下巴頂著她的發(fā),閔清歌呆呆的依在他懷里,此時此刻,她不知神是否見證了她的誠心,她只知,此時唯有諸天二十四尊佛,才能知曉她滿心的波瀾壯闊。
六
后來,楚云深跟她講了第二個故事。
月色傾覆在他身上,他點燃了一根煙,那張清逸的面容沉浸在淡藍的煙霧里,眉眼深情:“那時候我和她都是一名普通的調(diào)香師,我們在無數(shù)個朝夕相處的日夜里相愛,我們想要一起調(diào)試出最令人難忘的香,那時候的日子真美好啊,直到后來我們參加了一個調(diào)香大會?!?/p>
那是一個國際性的調(diào)香大會,調(diào)香師若能在此脫穎而出,將會一舉成名。那段時間,他們?nèi)找垢吨T心血調(diào)試的香總算調(diào)試成功,他興致盎然地去參加了那場比賽。
他沒有想到那是只能以個人名義參加的比賽,也就是在成功的一瞬間,他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時的楚云深,野心甚重,他清楚地知曉,機遇比天賦重要,名義比感情重要,為了一己之私,他親手將這份愛情推向了深淵。
“她很失望,令她難過的是我為了名利,輕易地就犧牲了她對我的信任和感情,原來我們的感情這樣不堪一擊。她心灰意冷地坐上飛往國外的航班,她是不告而別,后來我得到她的消息就是飛機失聯(lián),她徹底地離開了我,連挽回的余地都不給我?!?/p>
之后,終日沉浸于痛苦的他,放棄了離間他們的名與利,悄然消失于大眾視野,再之后偶遇了江老。
“她很喜歡漢服,我想親手給她做一件,幻想著她能回來。”
一陣?yán)滹L(fēng)吹散了地上的煙灰,閔清歌不禁抖了抖,從他的往事中掙脫出來,就看見了他眼角處一滴晶瑩。
這是他的執(zhí)念,也是他的業(yè)障。
聽完故事的閔清歌內(nèi)心卻涌出一股巨大的不安。
閔清歌沒有料到閔如意會尋到這里來。
那日午后,她在庭院里將布料浸染在香料里,就聽見一陣敲門聲,閔如意穿了一身漢元素的碧色衣裳,站在門口盈盈一笑:“我找楚云深?!?/p>
她環(huán)顧了云音小筑一圈,纖纖玉手摸過滿室漢服,才向楚云深說明了來意:“我想要做一身曲裾,禮服的那種?!?/p>
楚云深從一桌的圖稿中抬起頭來,意味不明的問:“你很喜歡漢元素的衣服?”
閔如意微微頷首:“傳統(tǒng)漢服與漢元素我都喜歡——”
她豁然明白了什么:“莫非你看不上漢元素?”
楚云深沒有應(yīng)答,他斜睨了閔清歌一眼,才說:“你帶她去量身圍,挑選花色吧?!?/p>
閔清歌惴惴不安地帶著閔如意入了內(nèi)間,在挑選花色的時候,她總算忍不住問:“你怎么來了?”
閔如意倒是灑脫,隨意一坐:“怎么?就準(zhǔn)你來找他,不準(zhǔn)我來?”
她眼底綴滿了嗤笑:“清歌,我們早就說好了,公平競爭。”
她又隨手挑了一種花色,扔給了閔清歌:“那么,現(xiàn)在就假裝誰也不認識誰。”
說完就朝屋外走去,閔清歌看著她的背影,深嘆了一口氣,閔如意是抱著勢在必得的心思,她也不能再猶豫了。
七
閔如意時常會來云音小筑,美名其曰是為了監(jiān)督漢服制作,實則另有計劃。
閔清歌猜不透她是什么計劃,她只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是要下定決心的時候了。她經(jīng)常會欲言又止地看著楚云深,楚云深有時候被她望得煩了,就會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她還是無法跟他坦白,心中有一個巨大的疑惑困擾著她,于是在一個長夜里,她提了一箱啤酒灌醉了楚云深。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相處,兩人之間的感情早就有所沉淀,或是醉意使然,閔清歌愈發(fā)大膽起來,她忽然抱住了楚云深,伏在他肩頭輕聲問:“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p>
軟玉入懷,楚云深身體頓時僵硬,心下了然:“她叫林初音?!?/p>
猶如一綻煙火迸裂在她心底,她渾渾噩噩地推開了他,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又毫無征兆地吻上了他單薄的唇。
帶著貪婪和炙熱的吻,她攫取著屬于他的氣息,就連彼此的呼吸都變得炙熱,他帶著醉意回應(yīng)她,一切都變得理所當(dāng)然。
只有她眼角滑落的熱淚,帶著決絕與苦澀。
一夜之間,初雪綴滿天地,她不留痕跡地就離開了。endprint
楚云深醒來之后,臥室里的兩套漢服都不見了蹤影,他頭痛欲裂地回想了過往的一切,猛然從床上跳起,抓起手機撥打閔清歌的號碼。
一陣陣忙音使他更加心煩意亂,他猛地將手機砸在地上,披著大衣就往門外跑。
豈料在門口碰見了閔如意,她拽住他問:“怎么了?”
“閔清歌走了。”他聲音嘶啞地回。
閔如意怔然:“你去找她,我替你看店?!?/p>
他來不及點頭,就如一陣風(fēng)跑了出去。
閔如意臉色不佳地入了云音小筑,上上下下地尋找了一番,低斥了一聲:“閔清歌下手可真快。”
長桌上有她定做的漢服,至今是個半成品,她也不多想,悉數(shù)將桌上的圖稿設(shè)計及那件半成品曲裾裝進袋子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云音小筑。
夜深人靜,楚云深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云音小筑。
入目之處一片狼藉,昔日擺放整齊的布料七零八落,長桌上的設(shè)計原稿通通消失不見,他將頭深深埋了下來,從牙縫中擠出一字一句:“閔清歌,還真是來騙我的?。 ?/p>
八
閔清歌走得絕然,她所有的通信方式都是臨時假冒的,以至于楚云深無法找到她。
她連夜飛回了北京,一下飛機拖著行李箱就往醫(yī)院跑,病床上的閔琇如已經(jīng)等了許久。
閔清歌小心翼翼地將那套曲裾拿給她:“老師,這就是江老逝世前制作的最后一套漢服——浮生若夢?!?/p>
浮生若夢,取意往事如夢。
閔琇如輕撫著衣服上的一條條暗紋,幾乎熱淚盈眶:“他就是這么固執(zhí),明明忘不了,偏偏不愿見我。”
是了,閔琇如就是江鴻生的師妹,自從當(dāng)年一別,各自天南地北,再也未曾相見。
江老是制衣界鼎鼎有名的大師,后來的閔琇如又何嘗不是呢?這一行,有人擅立,則有人擅破。當(dāng)年閔琇如離開他后,就自創(chuàng)品牌,將漢服順勢改造,成了如今的漢元素時裝。
她做的衣服既得漢服神韻,紋樣又新穎典雅,十分受大眾喜愛,慢慢的就有了些名氣,做成了一家大公司,旗下實體店鋪遍地開花。
她這一生未嫁,一直在等著江老,只是江老太過固執(zhí),這輩子都不肯來找她,直到逝世前相思入骨,才親手做了一件曲裾想要送給她,誰知臨終時又反悔了。
閔琇如是后來得知此事的,她一心想要找到這套曲裾,之后病上身來,她就將這件事交給了她的學(xué)生去辦,也就是閔清歌和閔如意。
她沒有后人,如今病入膏肓,只有一個愿望,倘若哪個學(xué)生找到了這套曲裙,誰就是她的繼承人。
閔清歌幫閔琇如穿上了浮生若夢,大紅色黑暗紋的衣服,是古時婚慶或大典時的禮服。
“也許江老的心愿就是希望您穿上這套禮服嫁給他的吧?!遍h清歌梳著她稀疏的黑發(fā),簡單地挽了一個髻。
閔琇如瞧著鏡子里蒼老的面孔,不禁悲從心來:“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p>
她微微斂眉:“我們活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可如今呢?他成了一柸黃土,我也寂寥了一生,現(xiàn)在想來,終歸是執(zhí)念太深,倘若能回到過去就好了?!?/p>
暮光透過窗臺落在她身上,她緩緩閉上雙眸回憶這一生的愛恨,閔清歌不忍打擾,轉(zhuǎn)身想要離開,就被喚?。骸扒甯?,明天我就要律師擬好繼承書,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閔清歌頓了頓,露出一抹苦笑,走出了病房。
她出門就碰見了風(fēng)塵仆仆的閔如意,她帶著嫉恨的笑:“沒想到你挺有手段,輕而易舉地就盜取了衣服?!?/p>
閔清歌想要辯駁,又無話可說,索性無視了她,徑直走開,又被閔如意拽?。骸扒甯璋。瑒e怪我沒提醒你,你可真是傷透了楚云深的心。你別太得意,你總會后悔的?!?/p>
她說完輕笑了一聲,就翩然入了病房,徒留閔清歌呆愣許久。
九
后來,閔清歌時常會夢見楚云深。
夢境里,老和尚說:“傷人之舉,如水覆地,難以挽回?!?/p>
閔如意說:“你別太得意,你會后悔的?!边€有楚云深滿臉恨意:“你騙了我?!?/p>
無盡黑夜里,她將頭埋進枕頭里,失聲痛哭。
那段時間,閔琇如的繼承書并非完全擬好,閔如意好似不甘心讓她輕易拿到繼承權(quán),屢次跑進病房里與閔琇如談?wù)撝裁础?/p>
閔清歌每日過得渾渾噩噩,也無心去探討,她心情欠佳,挑了一個時間飛去馬來西亞度假,她不只想要借大海藍天來忘卻俗事,她此行的最終目的是見一個人。
她跟她約好在一家華人餐廳見面,直到她喝完第三杯飲料,想見的人才姍姍來遲。
那是一張與她極其相似的面容,在見到她的一刻,閔清歌張手擁抱她:“姐,好久不見。”
兩人相坐,閔清歌開門見山的就說明了來意:“這次來看你,我給你帶了樣?xùn)|西。”
她將身側(cè)的商品袋遞給了對方,拿出來是一套襦裙,對方微微訝異:“這是?”
閔清歌深吸了口氣:“這是楚云深送給你的。”
她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國的航班。
飛機落地之后,閔清歌終于鼓起勇氣拿起手機撥出了日思夜想的那個號碼,手機“嘟”了許久,才響起對方清朗的聲色:“你好?!?/p>
在這一瞬間她幾乎有些哽咽:“云深,我們見個面吧。”
“嘟......”
他毫不猶豫地就掛斷了她的電話,閔清歌難以置信地看著手機,微微顫抖:“他在怪我?”
彼時,西城某個茶樓里,閔如意見了楚云深一面:“楚云深,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與清歌情同姐妹,盜竊漢服與圖稿本非她意愿,希望你不要去告她,畢竟她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當(dāng)初也是你辜負了她姐姐?!?/p>
閔如意是特地來告訴楚云深真相的,不錯,閔清歌故意接近他的緣由就是為了幫閔琇如拿到“浮生若夢”,她或許是有野心的,為了爭奪繼承權(quán)不惜欺騙他的感情。
還有關(guān)于林初音的故事,閔清歌是后來隨師傅的藝名,她本名為林清歌,林初音是她的親姐姐。endprint
“所謂一報還一報,你間接害了她姐姐,如今她欺騙了你,也算是了斷恩仇了?!?/p>
閔如意滿意地看著他一臉溫怒,內(nèi)心暢快不已,她也另有目的,打著閔清歌的名號讓楚云深妥協(xié),不單免了自己盜取圖稿一事的責(zé)任,也讓他們兩人相戀而無法在一起。她說過,會讓閔清歌后悔的。
一字一句如刀割心,楚云深面色蒼白地摁斷了來電,他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拖著僵硬的身體緩緩走出了茶樓。
屋外料峭春寒,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忽然想起了那夜月色初上,她站在河水里,眉眼璀璨的說要保護他的愿望。
那一瞬間,他沉寂多年的心驟然跳動起來。
原來都是假象啊,可為什么就是很難過呢?他們是沒有可能的,林初音無疑是橫跨在他們之間的巨大鴻溝。
十
閔清歌馬不停蹄地趕往了西城,還是撲了個空,云音小筑已轉(zhuǎn)賣人手,而她想見的人不知去了何方。
她幾乎快要哭了出來,此時恰逢手機鈴響,她接起來,就聽見對方急切的聲音:“閔老師不行了!”
病來如山倒,閔琇如本就日漸病重,偏偏那段時間她還忙著設(shè)計新品漢元素時裝,心力交瘁之際,病倒在桌前。
閔琇如被推進了搶救室,搶救了一天一夜,最終宣告死亡。
得知消息的剎那,身心俱疲的閔清歌當(dāng)即昏倒在走廊上。
她醒來時正在靜滴葡萄糖,護士說她是未能進食的緣故,只有她自己清楚這是因為悲入心來的緣故。
閔如意來看她時帶了律師,將閔琇如擬好的遺囑展開在她面前:“這是老師的遺囑,你看清楚了,你我各自繼承她名下的遺產(chǎn)為50%?!?/p>
閔清歌看著她趾高氣揚的樣子,嗤笑了一聲:“這就是你不擇手段掙來的結(jié)果?”
她出國的那段時間,公司上市了一批新品服裝,主打繼承傳統(tǒng)漢服神韻,動靜皆有暗香盈袖。
那批新品她再熟悉不過,都是楚云深手下的漢服設(shè)計篡改而來,還有漢服中的暗香來源,都盜竊了楚云深的創(chuàng)意。
楚云深手下的服飾名氣終究不如閔氏,當(dāng)今山寨橫行,只要稍做手段,就可以將山寨的帽子扣給楚云深。
閔琇如不知創(chuàng)意的來源,以為是閔如意的設(shè)計,對此十分欣賞,才會臨時起意改變了遺囑。
閔如意也不惱:“是又怎樣?只要目的達到就好了?!?/p>
閔清歌忽然深嘆了口氣:“如意,你忘了老師最初教我們的了?”
那時候她們剛拜入閔琇如門下,閔琇如給她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制衣如臉面,堂堂正正的做人才能堂堂正正的制衣。
“這遺產(chǎn)我也不要了,只要你撤掉這批新品,不要毀了閔氏門面就好?!?/p>
十一
閔清歌凈身出戶,她放棄了所謂的名利,決定去追尋自己真正所要的,譬如,楚云深。
得到所有財產(chǎn)的閔如意這才幡然悔悟,將當(dāng)初為了一己之私私下找過楚云深的事告訴了她。
她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一直以為楚云深是責(zé)怪她的,責(zé)怪她接近他的不懷好意,責(zé)怪她的不告而別。
那時候她故意接近他,是想說服楚云深將“浮生若夢”親手交給閔琇如的,直到她偶然得知楚云深就是辜負過姐姐的那個人,她才會心有芥蒂。
陷入愛情里的人啊,總是頭昏腦漲,不知所以,楚云深在她眼里一直都是清冷的翩翩公子,豈料得知往事,他也曾是那樣為了私欲拋棄愛情的人,更何況他辜負的還是自己的姐姐。這樣詭異的感情令她無從所適,再加上閔如意的到來,她再無多余時間來周旋,便起了邪念,一夕之間盜走了兩套漢服。
她或是想借此懲戒楚云深的,怎料回了北京便囿于無數(shù)次悔意當(dāng)中。
她才會下定決心去找林初音,其實當(dāng)初林初音并未踏上那架失聯(lián)的飛機,也許是那時的楚云深太讓她傷心了,她才制造了這個謊言,告別這片傷心之地,定居國外。
閔清歌去見她時,問過林初音:“你還恨他嗎?”
林初音笑若春風(fēng):“愛意都隨時間淡去,又何來恨可談呢?”
她將襦裙還給了閔清歌:“看多了國外的風(fēng)景,對這個也不是很喜歡了,并且我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就讓過往隨風(fēng)吧?!?/p>
“姐,如若我愛上了他呢?”
“我會祝福你的,清歌?!?/p>
所以那時候的閔清歌才真正釋然,她有多么想解釋給楚云深聽啊,奈何命運弄人,他就這樣輕易消失在自己生命之中。
不過這世上有太多錯過是難以預(yù)見的,也有太多重逢是始料未及的,彼時的閔清歌是這樣執(zhí)著的堅信,她與他,總會在世間的某處再次相逢。
只要人間歲月悠悠,她便可尋他至白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