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芥川龍之介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照舊記的作者的說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樓板上,兩手在那尸體的腦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發(fā),頭發(fā)似乎也隨手拔下來了。
看著頭發(fā)一根根拔下來,家將的恐怖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不,對這老婆子,也許有語病,應該說是對一切罪惡引起的死還是當強盜的那個問題,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的惡惡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來。
他當然還不明白老婆子為什么要拔死人頭發(fā),不能公平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他覺得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發(fā),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當然他已忘記剛才自己還打算當強盜呢。
于是,家將兩腿一蹬,一個箭步跳上了樓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說,老婆子大吃一驚,并像彈弓似的跳了起來。
“吠,哪里走!”
家將擋住了在尸體中跌跌撞撞地跑著、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聲吆喝。老婆子還想把他推開,趕快逃跑,家將不讓她逃,一把拉了回來,倆人便在尸堆里扭結(jié)起來。勝敗當然早已注定,家將終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頭,同雞腳骨一樣。
“你在干嗎,老實說,不說就宰了你!”
家將摔開老婆子,拔刀出鞘,舉起來晃了一晃??墒抢掀抛硬蛔髀暎瑑墒职l(fā)著抖,氣喘吁吁地聳動著雙肩,睜圓大眼,眼珠子幾乎從眼眶里蹦出來,像啞巴似的頑固地沉默著。家將意識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剛才火似的怒氣,便漸漸冷卻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頭看著老婆子放緩了口氣說:“我不是巡捕廳的差人,是經(jīng)過這門下的行路人,不會拿繩子捆你的。只消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在門樓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睜得更大,用眼眶紅爛的肉食鳥一般矍鑠的眼光盯住家將的臉,然后把發(fā)皺的同鼻子擠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動著,牽動了細脖子的喉尖,從喉頭發(fā)出烏鴉似的嗓音,一邊喘氣,一邊傳到家將的耳朵里。
“拔了這頭發(fā),拔了這頭發(fā),是做假發(fā)的?!?/p>
一聽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陣失望,剛才那怒氣又同冷酷的輕蔑一起兜上了心頭。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氣,一手還捏著一把剛拔下的死人頭發(fā),又像蛤蟆似的動著嘴巴,作了這樣的說明。
“拔死人頭發(fā),是不對,不過這兒這些死人,活著時也都是干這類營生的。這位我拔了她頭發(fā)的女人,活著時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曬干了當干魚到兵營去賣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這會還在賣呢。她賣的干魚味道很鮮,兵營的人買去做菜還缺少不得呢。她干那營生也不壞,要不干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子嘛。你當我干這壞事,我不干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樣都沒法子,大概她也會原諒我的?!?/p>
老婆子大致講了這些話。
家將把刀插進鞘里,左手按著刀柄,冷淡地聽著,右手又去摸摸臉上的腫瘡,聽著聽著,他的勇氣就鼓起來了。這是他剛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種勇氣。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xiàn)在他已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
“確實是這樣嗎?”
老婆子的話剛說完,他譏笑地說了一聲,便下定了決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離開腫瘡,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說:
“那么,我剝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這樣,我也得餓死嘛?!?/p>
家將一下子把老婆子剝光,把纏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到尸體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樓梯口,腋下夾著剝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煙走下樓梯,消失在暗夜中了。
沒多一會兒,死去似的老婆子從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著還在燃燒的松明的光,爬到樓梯口,然后披散著短短的白發(fā),向門下張望。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里去了。
(選自《羅生門》,上海譯文出版社)
品 讀
有時候,文學作品中有限敘述視角的運用,是作者為了方便給讀者設下一個個謎?!八肋€是當強盜”,這個一直縈繞在家將腦海、耳邊的問題,作品開頭告訴我們家將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只是缺乏一種勇氣。那么,是什么樣的勇氣呢?既然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死亡,那還需要什么勇氣呢?所以,這里,敘述者又為讀者布下了一個陷阱,同時也是引出下文家將的思想逆轉(zhuǎn)的一個鋪墊。
“他的勇氣就鼓起來了。這是他剛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種勇氣。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xiàn)在他已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此時,家將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強盜,他選擇了強盜,走投無路的他選擇了去欺負比他更弱小、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子,這是他觀念的一個扭轉(zhuǎn)。這個扭轉(zhuǎn)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如果讀者足夠注意敘述者在作品前面做的一系列鋪墊的話,此時就會恍然大悟。作者在前面并未將家將真實的心理世界展現(xiàn)給讀者,家將真實的想法在遇到老婆子之后才瞬間浮出水面:原來家將一直在苦惱的是如何活下去,而活下去必須當強盜,而他,家將可以當強盜嗎?于是在遇見比自己更弱小、更無助的老婆子時,家將的勇氣——當強盜的勇氣,活下去的勇氣,在弱小者身上找回來了。家將去哪兒了?家將“死”了,原來的那個將毫不猶豫選擇死亡的家將已經(jīng)死了,而現(xiàn)在的這個,是另外一個家將,是強盜家將,選擇通過不一樣的方式——當強盜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