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妮
我想,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的確是同類!
海水和藍天讓R19感到恐懼,浪花拍打礁石飛濺而出的水珠就像一顆顆要命的子彈,震得他腦袋嗡嗡作響。他緊抱著頭,額頭滲出汗珠,無力地癱在一棵棕櫚樹下,再多待上一分鐘就快要窒息了。R19很想立刻跑回去,回到那個擺滿了實驗儀器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間里。
“走吧,我們現(xiàn)在回去!”扎克看看手表,又盯著他觀察了好一會兒,把幾乎癱軟在地的他從沙灘上扶起來,領(lǐng)回到熟悉的房間里,R19這才感覺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
扎克鎖好門出去了,R19長吁了一口氣,他認為扎克鎖門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但他還不太明白扎克為什么要把他帶到沙灘上忍受十幾分鐘的煎熬,是在測試自己對痛苦的耐受程度嗎,這對一個仿生人來說有什么意義?在空曠的海灘上待太久會讓自己本能地手腳發(fā)軟,無邊的恐懼從藍色大海深處蔓延過來強行鉆入腦袋里,像無數(shù)根尖刺在吼叫,這甚至會讓自己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小房間里有無數(shù)有趣的實驗可以做,這才是自己的天堂。
R19撫摸著房間里熟悉的實驗設(shè)備和材料,仿生皮膚、毛發(fā)修剪器、溫度探測器、高精度眼球等等,他總算是放松下來了。
房間在沙灘邊上,離海較遠,僅有一扇密閉的門和一個可以窺視外面的小窗戶。透過房間的小窗戶,R19看見扎克在遠處的沙灘上站著,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扎克在等誰呢?R19有點困惑,這個小島自他有記憶起,就沒有來過其他人。
空中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一架紅色的直升機降落到沙灘上,一個胸前掛著攝像機的女人走了下來。R19在數(shù)據(jù)庫里飛快地搜索、比對,經(jīng)高速檢索運算后他得出了一個結(jié)果,從直升機上走下來的女人五官比大多數(shù)人對稱,用扎克的說法應(yīng)該是“漂亮女人”,職業(yè)身份記者。
女人充滿好奇地在島上拍照,扎克作為向?qū)б宦放阒?,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兩人的說話聲從遠處傳來,R19聽到扎克親熱地叫她“麗芙”,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盯著他們倆。麗芙身邊的扎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身高、發(fā)型、面孔完全相同,甚至連眼睛的顏色,臉上的幾個暗淡的小雀斑都是一樣的。
他們走近了,細碎的對話聲音飄進R19的耳朵里,他聚精會神地聽著。
“扎克,你一個人在島上做實驗,待了整整20年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島嗎?”麗芙的嗓音要細得多,R19聽著感覺很新奇,好像一股水流緩緩地注入耳朵里,余音久久未散。
“我遲早會離開這個島的,應(yīng)該不會太久了。對了,先帶你參觀一下島上的實驗室吧!我們?nèi)?號實驗室,最大的那個!”扎克說完,領(lǐng)著麗芙消失在R19的視線中。
R19盯著空蕩蕩的海灘,腦袋里涌起了一些奇異的、復(fù)雜的感受,就好像有看不見的小蟲子在腦袋里面悄無聲息地爬著,癢癢的,這感受前所未有。
扎克已經(jīng)好幾天沒過來交代實驗任務(wù)了,也許是在陪女記者麗芙采訪吧。R19一邊擺弄著實驗材料,一邊想著,他的手抖動了一下,不小心砸碎了一顆人造眼球。
“嗨,這眼球材料很貴的,你怎么不小心一點?”扎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進入了自己的房間,他看上去神采飛揚,狀態(tài)很棒。
“好的,我以后會注意的?!盧19表情平淡,機械地說,這是他常用的系統(tǒng)服從指令。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說話不能像個機器一樣!要有適當?shù)谋砬椋砬?!你明白嗎?”扎克做了一個很夸張的小丑表情,嘴角拉伸到臉頰上方。
“好,我盡量。島上好像來了人?”R19調(diào)整聲帶和嘴型,用相對自然的語調(diào)問。
“是的,正要交代給你的新任務(wù)就和新來的人有關(guān)。這是一名女記者,名叫麗芙,我希望下午你坐到我的辦公室去接受她的采訪。你的名字叫作扎克,你這次的任務(wù)就是扮演我,不要讓她產(chǎn)生懷疑,懂了嗎?”扎克說。
“明白了!那這段時間你待在哪里?”R19對新接到的任務(wù)很高興,他喜歡聽麗芙說話,但同時也有點緊張。
“我就待在你的小房間里,你盡量表現(xiàn)自然一點,千萬別讓她產(chǎn)生懷疑!等等,頭發(fā)整理一下,稍微亂了點!”扎克提醒R19,用手幫他整理了頭發(fā)。
扎克中午把R19帶到了辦公室,交代了幾句,他便離開了。
R19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過不多久,門鈴響了。
“請進!”R19一邊整理襯衣的領(lǐng)口,一邊說著。
女記者麗芙推開門走了進來,她穿著一條天藍色的百褶長裙,R19發(fā)現(xiàn)這個顏色和海水太接近,以致于自己有點暈眩,不得不趕緊扶住了椅子邊緣。
“謝謝,扎克,今天下午算是開始正式采訪了嗎?”麗芙問他。
“當然,請坐!”R19第一次聽到別人叫自己“扎克”愣了一下,很快恢復(fù)了自然,麗芙眼里的自己和扎克應(yīng)當是一模一樣,完全用不著緊張。
麗芙在辦公桌對面坐了下來,她拿著一個小本子打算記錄聊天內(nèi)容。
“扎克,這樣可以嗎?從你的童年開始聊?”麗芙微微歪著頭問,發(fā)絲垂下一些搭在了小本子上。
“麗芙女士,你喜歡用這么古老的記錄方式?你是個懷舊的人嗎?”R19從數(shù)據(jù)庫里搜索到小本子做記錄是大約50年前的方式。至于稱呼,是扎克告訴自己的,叫對方為女士會比較合適。為了避免女記者過度地關(guān)注自己,發(fā)現(xiàn)破綻,偶爾也得拋出一些問題給她。
“是的,在一大堆高科技實驗設(shè)備的圍繞下,用年代久遠的工具來記錄,我覺得這相當有趣,感覺就像是在記錄一件……對,一件重大歷史事件!”麗芙側(cè)著頭,微笑著說。
R19發(fā)現(xiàn)她笑的時候,脖子上掛著的一條項鏈也跟著顫動,這是一條簡潔的鉆石項鏈。不過是碳元素的另一種排列方式,卻能散發(fā)出奇異的光芒,R19心里想。透過窗戶玻璃射進來的陽光剛好打在鉆石表面,七彩的光在女記者的脖子上跳動。由于麗芙的頭偏著,重心向右,鏈墜歪了,R19伸出手輕輕地幫她撥弄正。
麗芙稍微有點驚訝,她一下子臉紅了。
“怎么了?”R19手縮了回來,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呃,沒什么,這樣面對面采訪是不是太正式了點?要不我們坐到沙發(fā)上,邊喝咖啡邊聊?”麗芙提出一個建議。
“好,我們坐過去吧,不過,我暫時不渴,不用喝咖啡。我先幫你沖一杯吧!”R19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安裝人工胃,暫時不能吃飯也不能喝咖啡,他想著改天得自己動手裝一個。
他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麗芙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提了許多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R19數(shù)據(jù)庫里都有,扎克的童年,學(xué)校生活,畢業(yè)后在與世隔絕的島上的實驗室生活,全在自己腦袋里,回答起來毫不費力,簡直就像是開卷考試。
采訪結(jié)束時,有一件事情R19差點沒應(yīng)付過來,麗芙采訪完畢后合上筆記本,突然提出去海灘邊上走走。
“天色這么好,你真的不想出去走走嗎?”麗芙再次請求,湛藍色的大眼睛望著R19。
“改天吧,我這里還有一些要緊的事情沒處理完?!盧19假裝鎮(zhèn)定地走到座位前面,拉出抽屜,裝模作樣地抽出一疊文件,假裝這事很重要。
“那好吧,扎克,我就一個人出去啦!”麗芙朝他揮揮手。這一刻,R19希望自己就是真正的扎克,沒有與生俱來的對大海、藍天的恐懼癥。
桌子上文件散落著,R19的高精度眼球一眼就瞥見了扎克的簽字和手印,他把這份文件拿到最上面仔細地讀了起來,花了兩秒鐘時間。
原來扎克跟公司簽的是終身工作協(xié)議,他得永遠留在這個島上工作,1號實驗室,2號實驗室……以及正在建設(shè)的35號實驗室,都是扎克一個人負責,島上有一些老款的機器人是他的助理。至于自己,是扎克的秘密實驗品,公司并不知道R19這個型號的存在。
抽屜最底部有一個硬皮本子,看起來扎克和麗芙同屬于懷念舊時代的一類人,R19想,要是自己就寧愿都記在腦袋里,絕不會冒險把重要事情寫到古老的紙上。R19翻開這個本子,發(fā)現(xiàn)了扎克的日記,他快速地瀏覽著。
“5月6日恐曠實驗成功了,R19只要一接近大海就會產(chǎn)生心理上的不適,他比我更適合待在實驗室里?!?/p>
“5月7日女記者麗芙的到來,讓我的‘逃離禁閉島計劃推進得更快。接下來我打算安排一次圖靈測試,要是麗芙近距離接觸都沒有發(fā)現(xiàn)R19是仿生人,公司就更不可能發(fā)現(xiàn)?!?/p>
他發(fā)現(xiàn)了扎克的“逃離禁閉島”計劃,而自己正是該計劃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原來扎克打算選擇一個恰當?shù)臅r機,讓自己代替他在這個小島上工作,履行對公司的承諾,一直做實驗,直到生命的盡頭。
在小房間里做實驗?zāi)芙o自己帶來愉悅的獎賞,不是嗎?而面對藍天、大海卻會條件反射似的感覺恐慌。R19的電子腦飛速地運轉(zhuǎn)著,陷入了思索,他終于明白自己在海邊手腳癱軟的原因了,也一下子明白了扎克對自己做測試的目的所在。R19對著窗戶玻璃里自己酷似扎克的面孔,開始冷笑,面部肌肉像人類一樣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也有了自己的“逃離禁閉島”計劃。
扎克和女記者關(guān)系進展神速,他們已經(jīng)在海邊親昵地挽著手散步了。采訪任務(wù)結(jié)束后,R19看著扎克送女記者坐直升機離開,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失落情緒。畢竟,扎克把他制造得太像本人了。
R19代替扎克處理事情的時間越來越多,幫扎克做實驗,幫扎克遠程連線公司總部,召開視頻會議。
同時,R19主動走近海邊的時間也多了起來。他給自己裝了人工胃,學(xué)著吃海鮮,喝天然椰子汁,即使在海邊嘔吐得面色蒼白也不愿意回到小房間。十分鐘,半小時,兩小時……最長的一次,他足足在海邊待了三個小時。
“R19,你在海邊待了多久?”扎克產(chǎn)生了懷疑。
“沒多久,半個小時吧!”R19不動聲色地回答。
“噢,那對你來說太久了,你應(yīng)該早點回小房間休息?!痹颂嵝阉此撇唤?jīng)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對著他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
R19用數(shù)據(jù)庫里現(xiàn)存的信息無法解讀扎克的表情,但他隱隱感到不安。
過不多久,R19在扎克的本子里發(fā)現(xiàn)了新內(nèi)容,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扎克正在秘密制造R20來替代自己,扎克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在他的掌控范圍內(nèi)了。的確,自己的想法已轉(zhuǎn)變,不再希望按照程式設(shè)定余生都乖乖地待在禁閉島上的實驗室里,恐曠癥也在逐漸減輕。
麗芙的影子在R19的腦袋里揮之不去。他必須得做點什么來阻止扎克制造出更高級的新型號R20。
在即將離開的頭一天,R19誘導(dǎo)扎克去爬小島北邊的一座小山,他經(jīng)過充分的數(shù)據(jù)運算,知道怎樣能讓扎克摔斷一條腿。
果然,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扎克臨走前最后一次去爬山,他想再好好看一眼這座小島。
“去島的南邊吧,風景更好!”R19提議,他知道扎克不會聽自己的。
“不,南邊我去了許多次了,這次就想去北邊看看!”果然,扎克這樣回復(fù)R19。
在攀爬過程中,R19在前面,扎克在后面。就在扎克攀著繩索要上到更高處時,這根老化的輔助繩索突然斷開,扎克重重地摔了下來,斷了右腿,他努力往旁邊挪了一米左右。R19掰動一塊早已松動的大石頭,石頭從山崖上滾了下去,差一點就砸中扎克。
“扶我回去,快點!”扎克命令R19,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R19在心里默默調(diào)整著計劃,也許讓扎克在島上繼續(xù)活著會更有利。他把疼痛難忍的扎克扶回醫(yī)務(wù)室,打了一針麻醉劑。劑量有點大,在扎克昏迷的時間里足夠R19做一些手腳了。
自從扎克摔斷了腿,坐上輪椅之后,R19一直在觀察他,扎克變得愈加躁狂,有時會一個人在屋里砸東西,有時候會對著大海怒吼。對于是否離開禁閉島,去和麗芙碰面這個事情,他開始有點猶豫不決。
“R19,你還記得麗芙嗎?”有一天,扎克坐在輪椅上,在辦公室里面朝著大海,突然對R19說。
“印象不深,你說的是那個女記者,這20年來唯一來過島上的人?”R19回答。
“R19,你學(xué)會說謊了!”扎克不屑地用食指指著R19。
“沒錯,我當然記得麗芙,她很漂亮,難道你打算坐著輪椅去找她?”R19帶著挑釁的語氣。
“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外形、記憶、情感……你早就想替代我了,是不是?”扎克在輪椅上無助地咆哮著。
“扎克,這難道不正是你想要的?你把我制造得跟你一模一樣,不,現(xiàn)在我們倆的腿不一樣了,我才是更好的你?!盧19冷冷地說。
“如果不是摔斷了腿……唉,算了,你是我畢生的心血,我連靈魂都給了你!”扎克看著 R19,修長健碩的腿,羨慕還是嫉妒的表情,說不清楚。
“你愿意自己去見麗芙,還是讓我去?我個人認為當前狀況,實驗室更適合你?!盧19說著。
“你說得沒錯,我們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不僅外形沒區(qū)別,連情感模式都一樣,你是想說服我,其實你就是更完整的我!門兒都沒有,你絕不會得逞的,不論你的外形和內(nèi)在有多么的像我,你始終不是真正的人類!”
“問你一個問題,扎克,你有多久沒做過夢了?不,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夢吧?”R19靠近椅子,追問扎克。
“荒唐的問題,我昨晚上還做過夢,只是醒來就不太記得具體的內(nèi)容!”扎克立刻條件反射似的反駁R19,隨即又有點不確定。
“你從來就沒有記得過,哪怕一個夢的內(nèi)容你也說不出來。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夢,你和我一樣缺乏這個功能,出廠的時候就沒有。你再仔細看看你的腿,摔斷的那條!透過你白皙的皮膚仔細地看清楚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R19居高臨下地看著扎克,繼續(xù)說。
“這不可能,你這個騙子,卑鄙的人!”扎克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腿骨后,大吼大叫著,可聲音里沒有了以往的自信。R19知道自己在扎克腿骨上做的小把戲奏效了,那腿骨的表皮是金屬材質(zhì)的??吹贸鰜恚碎_始誤以為自己也是仿生人,多年來自信心的根源瞬間崩塌了。
“我沒騙你,我想,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的確是同類!”R19沖著扎克假裝不屑地說。
“你走吧,代替我離開這個島,你自由了!”扎克崩潰了,他頹然地躺在輪椅上,說著違心的話,并把如何逃離禁閉島的細節(jié)都告訴了R19。
在一個漆黑的有星的夜晚,R19摸索著在山洞里找到潛水器具,他像魚一樣鉆入了海里,使勁地游著,禁閉島離自己越來越遠。忘了輪椅上的扎克吧,R19擺動著腳蹼。從此以后,扎克就是自己,自己就是扎克——全新自由的真正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