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鋼：跟張藝謀拍桌子的御用作曲，已嘗盡人間悲喜

馬程

作曲家陳其鋼從家里趕到國家大劇院時，樂團首席正帶著成員定音。熟悉的442赫茲標準音高A在排練廳里回響，陳其鋼翻著總譜，手心微微出汗，心中隱隱不安。

這是《如戲人生》第一次聯(lián)排，卻中途被他叫停。

“我只能取消作品的首演，不能等，也不能聽任何人的意見，不然就沒有機會挽回了，會一直錯下去?！标惼滗撔峦瓿傻倪@首交響變奏曲原定2017年10月18日在國家大劇院首演，隨后會跟隨樂團進行10天的美國巡演，宣傳海報已經(jīng)貼在了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門口。

陳其鋼從事古典音樂創(chuàng)作四十多年，蜚聲海外。而他以更通俗的姿態(tài)被中國大眾熟知，是因為張藝謀。

2001年，陳其鋼受邀為中央芭蕾舞團的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創(chuàng)作音樂， 張藝謀是舞劇總導演。6年后，張藝謀又邀請他擔任奧運會音樂總監(jiān)。此后，又請他創(chuàng)作了電影《金陵十三釵》《山楂樹之戀》和《歸來》的配樂。

奧運團隊里“最固執(zhí)”的人

10月13日的排練進行了1小時后，陳其鋼覺得不對勁。

“聲音不和諧。”他試圖從打擊樂聲部尋找原因，先讓這六個人做到平衡。換樂器選樂器，音色不滿意的調(diào)高調(diào)低，用哪種木魚？哪種镲？金屬棍打還是木棍打？頭打還是尾巴打？他的思路轉(zhuǎn)得飛快，指導樂手拿出大大小小的打擊樂，換來換去，終于所有打擊樂平衡了。

“然而再和整個樂隊配合走一遍，仍然沒有調(diào)整到我想要的狀態(tài)?！标惼滗搶τ浾呋貞?。

他平靜地把指揮呂嘉叫到一邊，將巡演曲目改成他2015年的作品《亂彈》。后來呂嘉說，陳其鋼當時嫌棄的神態(tài)，像是在說別人的作品。

第二天，陳其鋼受邀前往中央音樂學院講座，偌大的報告廳座無虛席。“這一輩子從沒有這樣做過?？赡茏罱@幾年的變化讓我覺得，我不能再做一件達不到自己標準的事?！彼麑χ矍暗膶W生解釋自己的決定。

2012年，陳其鋼的兒子陳雨黎因車禍離開人世，對他影響很大。

“我沒有后代，作品是我留在世界上唯一的遺產(chǎn)了。這也是為什么，我對自己的要求會更加地嚴格?！彼嬖V記者。

遠離應酬和頒獎，陳其鋼已經(jīng)一年多沒回在法國的家，那是他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直工作生活的地方。

大多數(shù)時間，這位66歲的老人隱居在躬耕書院。位于浙江省麗水市遂昌縣湖山鄉(xiāng)黃泥嶺村的書院，好似世外桃源，四面環(huán)水，從杭州出發(fā)，要走4個多小時的山路、土路和水路才能到達。

這給了作曲家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作空間，可以心無旁騖，忘記喪子之痛，也忘記市井紛擾。

為了10月29日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悲喜同源》全球首演，陳其鋼從書院回到了北京大望路的家。

他擔任奧運會音樂總監(jiān)時就住在這里，兒子陳雨黎的工作室也在附近。

2007年5月底，陳其鋼在北京小住，忙到傍晚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多個未接來電，張藝謀助理打來的。在南三環(huán)的酒店碰面后，張藝謀劈頭就問，“你對奧運會感興趣嗎”，陳其鋼很驚訝，一頭霧水。第二天，張藝謀打來電話，說領(lǐng)導要見他，“千萬不要模棱兩可”。

奧運之前，他對流行音樂很不屑?！皩懝诺湟魳返娜?，要花的工夫太多太長，必須是從小學起；不像寫一個流行歌曲，五六十歲想寫一個試試都可以，很多流行音樂人甚至都不識譜。”

正是因為對自己專業(yè)的珍視，陳其鋼曾在發(fā)布會上當著張藝謀面發(fā)火。兩人合作《大紅燈籠高高掛》原本很愉快。但到宣傳時，投入創(chuàng)作了一年的陳其鋼發(fā)現(xiàn)“媒體的報道沒有音樂，宣傳海報上也沒有音樂，都在偏重導演，而音樂是舞劇的靈魂”。張藝謀在旁邊，笑得有些尷尬。

“那個時候太嫩了。不懂得這就是強勢邏輯，誰最有號召力就會放在宣傳的主要位置。這沒什么錯?！被叵胪拢惼滗撟猿暗?。

他當時沒料到，有號召力的張藝謀會給他的職業(yè)生涯帶來斑斕的色彩。

陳其鋼應下了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jiān)的差事。一方面是對張藝謀的信任，一方面也覺得這是個挑戰(zhàn)。

他勸說奧組委把相關(guān)工作人員搬到自家小區(qū)附近，父子兩人和奧運會音樂團隊在這里度過了很多不眠之夜。

籌備奧運會開幕式跟搞流行音樂的人接觸后，陳其鋼才體會到音樂沒有等級?！耙魳分挥泻脡?，沒有高低。只要你是真誠的，只要你說實話，做一個好的歌曲和做一個好的交響樂都是很難的。”

時隔10年，陳其鋼仍覺得那段時間對自己很重要，性格、原則都得到了考驗。“當這個音樂總監(jiān)，得罪了很多人，這些關(guān)系是不可修復的，到今天仍舊不可修復?！彼辉诤酰拔揖褪莵韯?chuàng)作音樂，做完就走了，關(guān)系什么的對我無所謂?！?/p>

陳其鋼平時很少高聲說話，但那期間和張藝謀圍繞奧運會音樂的風格、形式一直在爭論，甚至拍過桌子。

他的固執(zhí)在團隊中是出了名的。他經(jīng)常把手插在胸前，眼睛盯著另一側(cè)，默默聽著導演和領(lǐng)導們的意見。很多次，張藝謀急到破口大罵，他不作聲，也不反駁。誰都勸不動時，只能直接找奧組委的領(lǐng)導。

4個小時的音樂，一萬多演員的聲道和節(jié)奏口令，每一分鐘都是陳其鋼和團隊從頭創(chuàng)作而成。

他滿懷期待把對中華文化的熱愛和理解融入盛事當中，但沒完沒了地經(jīng)歷修改、匯報，“就像攤煎餅一樣，翻過來覆過去”。

比如運動員入場式音樂，險些被更換?！爱敃r非常生氣。我們用的是五大洲很有特色的民俗音樂，最后被要求換成雄壯的管弦樂?！?/p>

離開幕式還有10多天的時候，導演組決定由明星替代志愿者歌手，演唱陳其鋼創(chuàng)作的奧運主題曲《我和你》，陳其鋼氣得頂撞道，“這是創(chuàng)意最基礎(chǔ)的東西，這是原則，怎么能不堅持呢？”

團隊成員對張藝謀不斷變更創(chuàng)意難免有怨言，陳其鋼卻能客觀地評價，“他要求多，是因為見多識廣，他知道我們還能做得更好。”

張藝謀后來也對陳其鋼心服口服，“他只講真話，做實事，絕不會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把開幕式的音樂交給他，我很放心?！眅ndprint

2008年8月8日晚，陳其鋼站在主控室里，穿著襯衫和長褲，戴著耳麥，一直在聽無線系統(tǒng)里的信號。

幾位朋友給他發(fā)短信，說轉(zhuǎn)播有些問題，陳其鋼到樓下的大屏幕前，看到過多解說和畫面切換破壞了現(xiàn)場的氣氛?！拔揖腿ズ蛷埶囍\說了，但說完就后悔了，聽說他當天回去一晚上沒睡著?！?/p>

陳其鋼睡得很好，“一年的心血，對我來說這個答卷是滿意的?！彼邮芰松贁?shù)的采訪，參加了幾場活動，閉幕式結(jié)束后就回了法國的家。

此后，陳其鋼不再用古典音樂的價值標準來評判流行音樂，做了更多的跨界嘗試。8年里，他先后為三部電影制作音樂，每部電影的開頭、每一張原聲大碟的封面上，他的名字都印在了最醒目的位置。

“你不就是要這些東西嗎？我可以做得很棒?！?/p>

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奧運會開幕式的多數(shù)觀眾，并不知道陳其鋼在國際上是個多么響亮的名字。

他的作品《逝去的時光》《五行》《蝶戀花》，每年在世界各地進行近百場演出，甚至成為很多樂團的保留曲目。對在世的音樂家來說，這極少見。

陳其鋼獲得過2012-2013年影響世界華人大獎，被授勛法國騎士爵位，憑借《歸來》的電影配樂獲得金馬獎、華表獎。

而在知道他的人眼里，陳其鋼是高冷的，不喜歡熱鬧場面，去音樂會選邊上的座位，開會坐后排，不出席任何頒獎儀式。

即使面對相熟的朋友，他也很少提及私事。

1993年，荷蘭導演Eline Flipse為中央音樂學院77級的佼佼者拍攝紀錄片《驚雷》，影片記錄了莫五平在異鄉(xiāng)掙扎；郭文景在四川的采風，激情滿滿；譚盾回到故鄉(xiāng)湖南，在道觀里探尋《道級》中有些走火入魔的吟唱。身在法國的陳其鋼則像個平靜的講述者，把屬于他的時代故事娓娓道來。“文革”、上山下鄉(xiāng)，對音樂創(chuàng)作的困惑和覺醒，寵辱不驚。

“他在影像里過于平靜，讓人覺得他有些居高臨下?！敝醒胍魳穼W院作曲系學生楊臨說。

陳其鋼從不否認清高是自己的性格，“今天還是這樣”?！爸徊贿^那個時候覺得自己很不錯，現(xiàn)在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知道得越少就會自視甚高，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知道得還很少?！?/p>

性格和家教，讓他對“自我”格外堅持。

陳其鋼父親陳書亮是知名書法家、畫家，母親是鋼琴家。人們說他有家傳的傲骨，但他認為孤冷的性格與生俱來。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父母讓他叫叔叔阿姨，他會扭過頭去，不作聲。

從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完初中，17歲的陳其鋼到軍營接受改造，之后被分配到浙江樂團擔任單簧管樂手，學著作曲和指揮。妻子黎耘是13歲就在一起的同班同學，還向岳父、國內(nèi)知名作曲家黎英海學習和聲，研究民族調(diào)式作曲技法。1977年恢復高考，他考進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

畢業(yè)時，自覺在閉塞中度過了人生前30年的陳其鋼，迫切想走出去?！艾F(xiàn)在想想也是可笑，可那個時候就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出去?！标惼滗撜f。

找到音樂中的獨立人格并不容易，甚至很痛苦。

1983年，到達法國的半個月后，他給法國現(xiàn)代音樂大師梅西安寫了一封信。一個多月后，他驚喜地在郵箱里看到約他見面的回信。

梅西安看中了陳其鋼的音樂背景，希望他可以發(fā)揮所長，把現(xiàn)代音樂的技巧，巧妙地融合在東方語境下，變成自己的東西。成為梅西安關(guān)門弟子，陳其鋼對恩師心懷感激：“梅西安不是教我怎么樣做現(xiàn)代音樂，而是如何找到屬于自己的音樂?！?/p>

然而，在序列音樂占主流的上世紀80年代，堅持自我絕非坦途。

1998年，陳其鋼創(chuàng)作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逝去的時光》在巴黎首演。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創(chuàng)作這首25分鐘的協(xié)奏曲，又為了大提琴家馬友友的檔期，等待了近3年時間。

作品演出后，法國《世界報》絲毫不留情面?！八麄冋J為我是梅西安的學生，就應該創(chuàng)作先鋒音樂話語體系里的作品，旋律就是罪過，把《梅花三弄》旋律融進來，更是不對的?！标惼滗摶貞?。

這些質(zhì)疑一度讓他消沉。但一年后，他創(chuàng)作的管弦樂組曲《五行》把現(xiàn)代音樂技法和中國傳統(tǒng)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概念巧妙結(jié)合，獨特的配器和結(jié)構(gòu)引發(fā)了很大的震動。

作品只有11分鐘，卻給陳其鋼帶來了巴黎市政府“年度大獎”，并在次年讓他成為英國廣播公司國際作曲“大師獎”五精英之一。

“《五行》告訴他們，抽象的東西我也可以做得很好?！标惼滗撜f，“你的音樂必定是和心靈相關(guān)的，喜歡本身是個性的體現(xiàn)?！?/p>

陳其鋼開始習慣掌聲，習慣在中西方音樂之間找尋屬于自己的話語體系。他在法國乃至歐洲浮出水面，受到最高樂團的委約，和最好的演奏家和指揮合作。

到了2010年，《逝去的時光》已被多名世界知名大提琴家演繹。就連需要用到二胡、琵琶、女高音和京劇演員的《蝶戀花》，也登上多國的舞臺。在世界各地的宣演中，已經(jīng)換了多個班底。

“他們真的是不嫌麻煩?！标惼滗撔α艘幌?。

2001年《蝶戀花》在法國首演時。陳其鋼和家人坐在臺下，聽著掌聲經(jīng)久不息。在德國留學的張藝特地趕到現(xiàn)場，后來的十多年間，他多次指揮《蝶戀花》的演出。

“你能想象嗎，45分鐘的曲子，有40分鐘都是慢的，這有多難把控，怎么讓觀眾全神貫注？但是他就是做到了?！睆埶嚫嬖V記者。

那天，陳其鋼走下舞臺時，樂團首席興奮地對他說，“你不要那么謙虛了！你太棒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都好笑，”習慣了被人說自視甚高的陳其鋼說，“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你不要謙虛?！?/p>

藝術(shù)家的“傲氣”體現(xiàn)在作品上，就是極高的辨識度。楊臨近幾年看了很多場陳其鋼作品的現(xiàn)場，“音樂一起，就能感受到是他。”

他印象最深的，是陳其鋼2014年為英國小號演奏家Alison Bolsom創(chuàng)作的小號協(xié)奏曲《萬年歡》。“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西方美女，穿著黑色的晚禮服，拿著一把小號。小號是純西方的樂器，代表著爵士樂，威猛，沖鋒，但聲音一出來完全是中國的，含蓄、內(nèi)斂、憂郁，又有高難度的長氣息，有些像嗩吶，但更低沉。閉上眼睛就是置身在一個傳統(tǒng)中國的儀式上?！眅ndprint

“我一直認為，每一個音符都是我自己的，它可能被賦予了很多其他的使命，但還是我自己的?！标惼滗撜f。

就算創(chuàng)作電影配樂，他也努力忠實于自我。

“沒有張藝謀我也許一直不會去做電影配樂，你需要跟著導演的想法，這個很復雜。”但因為樂曲“里面是真真實實的自我”，他不肯絲毫懈怠?！渡介珮渲畱佟放錁分挥?6分鐘，他花了8個月創(chuàng)作，《金陵十三釵》則用了整整3年?！昂芏嘁魳方绲呐笥丫驼f，誰干這種傻事??？”陳其鋼說起來只是笑笑。

《我和你》在網(wǎng)上被下載了千萬次，成為奧運期間最廣泛傳唱的歌曲。這一首陳其鋼花了兩個多小時創(chuàng)作的歌曲，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版本的變更后，還是保留了最初最簡單的那個。

為了這首歌，山東大學一名副教授以抄襲的罪名，把他告上了法庭。副教授出示投遞給奧委會的歌詞，與《我和你》幾處相似，但意境大相徑庭。

一審被駁回之后，經(jīng)歷上訴，又改成申請調(diào)解。陳其鋼全程沒有直接參與，但他給的回復很明確——拒絕調(diào)解。

他在創(chuàng)作《我和你》時，借鑒了中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藝術(shù)歌曲的懷舊風情，最典型的就是李叔同開創(chuàng)的“填詞歌曲”。那是他小時候很喜歡哼唱的曲子。歌曲里包含了當時文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表達，曲調(diào)朗朗上口，內(nèi)涵卻很深遠。

“那就是我?！标惼滗撛俅伟央p臂抱在胸前，倚在靠背上，毫不猶豫地說。

“是時候放手了”

2015年7月，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三十多位青年作曲家，來到陳其鋼在躬耕書院舉辦的工作坊。最后一天下午，陳其鋼為學員們播放了紀錄片《雨黎》。全場靜寂，有人流下了眼淚。

兒子陳雨黎一直給陳其鋼帶來驚喜。他去法國求學時，兒子只有一歲不到，6歲那年才到父母身邊。開朗外向的小家伙，成了家里的開心果。

家人一直希望陳雨黎能繼承父母的事業(yè)，成為鋼琴家或者作曲家，但他上臺表演會怯場，陳其鋼就讓他自由選擇未來。

兒子大學讀商科，在百代唱片實習時，開始對錄音感興趣。等他從紐約完成錄音工程的學業(yè)歸來，已經(jīng)可以獨當一面。

他成了父親最親密的伙伴?；I備奧運會開幕式音樂時，兩人經(jīng)常背靠背在錄音室坐著，一個在電鋼琴前彈奏旋律，一個對著電腦屏幕上流動的聲波。《金陵十三釵》的幕后花絮里，陳雨黎指點著名美國小提琴家Joshua Bell的聲音，陳其鋼在一邊偷笑，“他成音樂總監(jiān)了?！?/p>

2012年9月，29歲的陳雨黎在蘇黎世因車禍去世。陳其鋼去蘇黎世，含著淚走了一遍兒子去世前走過的路，咽下兒子曬在微博上的美食；他沿著出事的高速公路走，在草叢里找到了兒子生前戴的眼鏡。

陳雨黎留給父親的最后一個驚喜，是郵箱里的上千個聯(lián)絡人。他不知道兒子生前交際如此廣泛。他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封郵件，請他們寫下送給陳雨黎的話，收到了或長或短的上千個回復。

陳其鋼仍然很少向外界敞開心扉，倒是他定居英國的姐姐，在侄子去世后的幾年間，寫了近60篇悼念的博客文章。她在文中感嘆，“父子二人性格上互補，工作上是并肩奮斗的戰(zhàn)友，多么難得啊。”

音樂制作人、歌手常石磊為《歸來》演唱了主題曲《跟著你，到天邊》，陳其鋼在電影原聲音樂唱片的扉頁，寫上了“謹以此紀念多次參與張藝謀導演項目并在其中負責音樂制作的雨黎”。

陳其鋼有新作演出時，常石磊都會爭取到現(xiàn)場聆聽。他并不熟悉古典音樂的技法，但或多或少地感覺到，音樂里有懷念陳雨黎的瞬間。2016年，他再次聽《逝去的時光》，眼淚一直在流。

常石磊是陳雨黎生前的摯友，出事后的兩年，他都不敢聽自己的兩張專輯，因為其中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和陳雨黎一起完成的。隨著時間流逝，常石磊逐漸放下?！八呀?jīng)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永遠在那里?！彼嬖V記者。

“放下”對陳其鋼來說很難。2012年年底，陳其鋼接受曹可凡采訪時，聲音仍然冷靜卻更加低沉，“兒子的夢想由我來完成”。

當時，陳雨黎在北京的錄音工作室已經(jīng)小有名氣，參與過《金陵十三釵》《狼災記》《大武生》等多部電影的錄音混音，也給成龍、莫文蔚、林憶蓮等知名歌手錄制單曲和唱片。

陳雨黎去世后，工作室沒有了主心骨。

陳其鋼在《金陵十三釵》之后曾表示，不會再參與電影配樂。然而為了讓兒子的工作室正常運轉(zhuǎn)，他接下《歸來》的電影配樂，2014年又接了實景山水表演《尋夢龍虎山》的主題曲創(chuàng)作?！爱敃r想得也很簡單，接到了項目，工作室就可以運轉(zhuǎn)了?！?/p>

時間沉淀了悲傷，“（兒子）剛走的時候，我是不可能放手的，但是到現(xiàn)在5年了，我也開始想開了?！坝趾馁M精力，又需要資金去支撐?！标惼滗撜趻昝搱?zhí)念，“也許紀念兒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p>

時不我待

2002年，第五屆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陳其鋼第一次站上保利劇院的舞臺，開辦《蝶戀花》個人作品專場音樂會。結(jié)束后，他站在臺上，有些激動，“今年50歲了，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開始成熟?！?/p>

15年后，他又一次站在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閉幕式的舞臺，是小提琴協(xié)奏曲《悲喜同源》的世界首演?！艾F(xiàn)在想起當時的那句話，我都會自嘲，太幼稚了，那時，我也就走完了前半生，很多事沒有搞懂?！?/p>

張藝一直與陳其鋼合作。2017年，他指揮大劇院交響樂團，演奏交響變奏曲《亂彈》。研究總譜時，他發(fā)現(xiàn)《亂彈》演奏難度極大，運用了更加嚴謹?shù)膭?chuàng)作技法，“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去創(chuàng)作變奏曲這種古老又復雜的曲式了?！?/p>

“如果不是雨黎的事情，他現(xiàn)在的生活應該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也許不會用十二分的力去創(chuàng)作，這樣著急去尋求突破?！睆埶囌f。

2013年，陳其鋼認識了躬耕書院創(chuàng)辦人戴建軍，孤身一人到浙江遂昌縣山區(qū)的小島上，過上了自給自足的隱居生活。

每天陪伴陳其鋼的是一架電鋼琴和一臺電腦。他早上8點多起床，讀書和創(chuàng)作，深夜還經(jīng)常爬起來記錄腦海中涌出的思緒。

他謝絕了一切應酬，經(jīng)常一住就是半年，他從來沒有帶過學生，面對音樂學院邀請，他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2012年之后，陳其鋼開始關(guān)心作曲新人的境遇，與國家大劇院合作“青年作曲家計劃”，籌備自己的工作坊。

“雨黎不在了以后，認識了一些他的朋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不是作曲專業(yè)的，可是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很多。我就想，在音樂專業(yè)里也一定會有一些很有才能的年輕人?！标惼滗撜f，希望借此了解年輕作曲家的想法，也改變自己。

青年作曲家徐飛揚在2015年參與陳其鋼的作曲工作坊。7天的時間里，她和學員互相交流，互相啟發(fā)，最后都成了好朋友。陳其鋼有時會插幾句話，有時就坐在一旁，仔細傾聽。

自己比較重要的作品演出時，他會盡量參加?！斑@不是要享受舞臺那幾秒的掌聲，恰恰相反，上臺謝幕是我最不喜歡的。但是，作曲家在世的時候需要注重培養(yǎng)他的作品，我希望能被盡可能多的指揮、樂團和獨奏家了解，希望通過他們的二度創(chuàng)作，讓作品更加豐滿?！?/p>

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催促著陳其鋼，十幾部委約作品在排隊。他還要修改《如戲人生》，“這個作品技法上并沒有讓我亮眼的地方。”他一直在觸碰自己創(chuàng)作的邊界，“《亂彈》是我第一次嘗試樂隊變奏曲形式，這一次會更難，在技法上?！?/p>

他在心中暗暗對比梵高、貝多芬等人，深刻地理解他們“一生都在探索，突破不了也許就‘寧為玉碎了”。為此，他急切渴求著突破，這個過程讓他有些不堪重負，“這些改變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在‘守住自我與‘改變自我中找到平衡?！薄傲艚o我的時間不多了?！标惼滗撏巴猓÷曊f著，仿佛在喃喃自語。

世界知名小提琴演奏家文格洛夫聽了《萬年歡》后，委托陳其鋼創(chuàng)作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瓣惤o我講了雨黎的事情，我可以在樂曲中感受到悲傷和喜悅的交織，就像是人生的大起大落。這是一個很中式的樂曲，但是我感同身受?！蔽母衤宸蛟凇侗餐础返难莩鼋Y(jié)束后說。

《悲喜同源》首演那天，常石磊本應在外地錄制節(jié)目，他專門趕回北京，還是晚了。他急匆匆地跑進了劇院，推開門，聽到了里面?zhèn)鱽砹巳绯钡恼坡?，?jīng)久不息。

來源：火星試驗室（微信公眾號：sparkleliv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