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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本

      2018-02-26 13:33江澤明
      駿馬 2018年6期
      關鍵詞:老哥小王

      江澤明

      1

      頭天一場春雨,還沒有打濕地皮,卻讓天高了八丈,云白了三分,令人神清氣爽。

      鄒明豐趁了縣上沒有通知開會,沒有縣級單位來下鄉(xiāng)的空檔,下決心去趟苦桃村,要親自把一項扶貧??罱唤o他的幫扶結對戶,有話要給那家人交代。他叫上了新來的文書小王隨行。倒不是他鄒明豐怕路途寂寞,而是為了讓小王熟悉一下順路兩個村的情況。小王身背一部在大學里就玩得爛熟的“佳能”照相機,手拎兩盒泡椒牛肉方便面。那是他們的午餐,是鄒明豐來這里上任后才興起的。

      群山褶皺里的苦桃村是巖上鄉(xiāng)最邊遠的村。巖上呢,是縣里最偏遠的鄉(xiāng),因為不通公路,還沒輪到新寨建設的份兒,好在春節(jié)前通了電。

      爬山近三小時,鄒明豐他們到了那戶人家院門前。說是院門,其實是一副快散架的木門框,門板都不見了。土院墻這兒一道大口子,那兒一段半截身。

      小王高叫戶主的名字,接連幾聲,沒人回應,也沒狗叫。

      正納悶兒,一個婦人跑到院門口,沒包頭帕,頭發(fā)蓬亂,神色慌張,偏著頭左右晃蕩兩下,看到五六米開外的香椿樹下確實有人,便木木地說,白崇福不在家。接著,兩腿夾緊,倚在院門上,把扎到褲腰里的上衣下擺扯出來,連扯三下,用力過猛,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肚皮上方的物件,自己紅了臉,瞇起眼睛打量,也不叫來客進屋坐坐。

      惡心死了,小王嘀咕一句,然后嚷道:喂喂喂,不認識嗎?這是鄉(xiāng)里的鄒書記,給你家送錢來了,扶貧款子??茨慵野l(fā)展啥喲?

      女人杵在原地,皺眉,喪臉,搓手,半天了才回答:我家不發(fā)瘟,不發(fā)財,就發(fā)人,白崇福都這樣說。

      喂喂喂,你腦殼里有乒乓嗎?小王打住她的話頭,都這年頭了,不發(fā)財,想窮死、餓死嗎?你過來,把錢兒拿去。

      婦人踱步過來。

      小王從褲兜里摸出個小圓盒,打開,叫婦人伸出右手大拇指沾了盒里的紅泥,在一張有字的白紙上摁了個大大的印子。

      鄒明豐抹了兩把額頭的汗水,默默看了剛才的情形,長嘆一聲,將一疊紅票子一張一張點給婦人。婦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錢的時刻,小王退開幾步操起照相機按下快門,“咔嚓、咔嚓”好幾聲。

      事畢,二人對婦人囑咐一番,折身返回。

      2

      收回你的臭錢!

      第二天一大早,鄉(xiāng)機關院壩角落向里的水管旁,正蹲著刷牙的鄒明豐聽到一聲暴喝,抬頭轉身之際,“啪”的一聲脆響,在他眼前濺起一浪紅雨,散落到面前的水泥臺子上和地上。

      老子不在家,你去扶錘子的貧!

      不待鄒明豐說出話來,又一陣機關槍掃射似的話“雨”直射過來:你們鄉(xiāng)干部,有幾個是好人?媽的,把老子惹毛了,謹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后面還有四個字,他們那個地域罵人的經典短句。

      不錯,來者正是白崇福,瞪著一雙牛睪紅眼,鼻翼翕動,噴著土酒味,滿頭冒著熱氣,雙手叉在腰上,一副非得魚死網破不可的架勢。

      瞬間的莫名其妙后,鄒明豐勒令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吐出一口牙膏泡沫,也睜圓了兩眼回話:你不要血口噴人,要不因為你家是我的聯(lián)系戶,要不因為你家拖著全鄉(xiāng)的后腿,毬大爺才會去你家!小王,小王——

      “咕嘎——”白崇福身后的一道厚木門被猛地拉開,他身子受驚一顫,轉身看見一個白皙帥氣的小伙子默默盯著他,像一條訓練過三年的獵狗。他迅疾地提了一下肛。

      你給他說一說,我們去他家的情況。鄒明豐冷峻地說。

      小王雙手交叉一抱,跨前一步站定,眼珠子瞅著白崇福,像小學生背書一樣,把頭天下村的經歷,搖頭晃腦、慢條斯理地給講了一遍。他其實是在強制訓練自己條理清晰、明白無誤地和少數民族同胞準確溝通。

      哼!白崇福翻著白眼、耐著性子聽完,也不言語,轉身離去,一瘸一拐,一瘸一拐,甚是夸張。一根粗麻線系著兩端的長電筒,緊貼在他汗水浸透了上衣的背上,如蘇秦的寶劍一般引人注目。

      小王想給鄒明豐說點什么,鄒明豐握著牙刷的手晃了晃。

      3

      一跨出鄉(xiāng)機關大門,白崇福心里立馬敞亮了。

      來的時候,夾持山路的草叢上的露水打濕了大半截褲管,粘到兩只腿肚子上,越來越重,越走越涼,涼透了心?,F在,他爽,爽過了頂。

      然而,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幾乎把他嚇死。

      “嗯嗯?!甭分虚g立著一個人,鐵塔樣,還雙拳輪番搓得嘎嘎直響。

      來者何人?要打架嗎?白崇福定睛一看,是剛才那個冤家,是抄近路趕到他前面的,心里免不了嘀咕:他比我小十來歲,熊一樣壯實,看來今天身上是要少一兩個零件了。

      四目相對,冷冷的。

      “有氣質哈,半夜三更就趕路來。都到鄉(xiāng)上了,為啥水也不喝一口就走呢?”占了上風的鄒明豐開口道。

      白崇福理了一下胸前系手電筒的粗麻線,上齒咬緊下唇,偏了頭盯緊對方。

      鄒明豐繼續(xù)講話:“不要以為我兩個只打過一次照面,就對你不了解。鄉(xiāng)上是拖走過你家的牛和羊,可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因為你超生。(結)扎了你,你不敢找鄉(xiāng)上拼命,把氣發(fā)到婆娘身上,把她腦殼打出了問題,算啥本事?你出去打工,又把腳桿整斷了回來,鄉(xiāng)民政哪次不是先照顧你?再說了,你超生又咋樣?四個兒一個女,都不送去讀書,由著他們馬兒跑,到外頭去闖,結果呢?偷、搶、騙、吸、賣,還要玩失蹤。現在,他們哪個來管了你老兩口,咹?”

      突然間,白崇福感到心口比被牯牛犄角頂撞了還難過,張了口發(fā)不出音,厚嘴唇上濃濃的胡茬抖得厲害,一雙眼皮跳得厲害。

      “老哥子,你心頭有病。關于我個人的事情,馬上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不過呢,這三千塊,可不是我鄒明豐掏腰包送你家的,是縣殘聯(lián)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為你們特困殘疾人爭取到的?!编u明豐說完,跨步過來,拽起白崇福的右手,把一疊紅票子拍回他手心,并叮囑:“記??!這是給你一家活命的,不是買酒的?!?/p>

      再度沉默。

      “愣著干啥?來,換套干衣服再走。這次,我就和你一起去你家?!编u明豐特地加重加長了“和你一起”幾個字的音,接著說:“我倒真的要好好看看你老婆,幫幫你的忙,給你開開竅?!?/p>

      4

      “嗯?幫忙?幫我啥忙?難道你還是醫(yī)生?”白崇福立在原地,繼續(xù)偏頭瞇眼盯著鄒明豐,想一句,問一句,慢騰騰的。

      “還要裝蒜?”鄒明豐來個竹筒里倒豆子,挑明了說:“捉賊要捉臟,拿奸要拿雙。這個道理,老哥子不會不懂吧?我?guī)湍阕劫\、拿奸,該可以?不是說大話、夸海口,我不是偵探,但可以輕輕松松地找到賊娃子;我不是醫(yī)生,但治療心病還確實有那么一套。就憑你昨晚上加今兒早晨這段時間連更續(xù)夜到鄉(xiāng)上退錢這一點,我敢斷定你心頭不光有病,病還不輕呢。”

      停頓片刻,鄒明豐接著道:“現在全國的貧困地區(qū),人人都想方設法增加收入。你倒好,送上門的扶貧款還不要,你你你……這樣子,我們到那個石頭上坐下來,你把濕衣服換了,好好歇歇氣。我呢,順便挖一下你心病的根源,便于今后治療,行不?”

      “行、不行?你說行,就行噻。”白崇福耷下眼皮,隨鄒明豐走了五步,落座路旁那塊青色大石頭上。白崇福居左,鄒明豐在右。

      “哎,你叫我啥呢?”白崇福側頭望著鄒明豐。

      “老——哥——子。”

      “真的?”

      “你好好看看我臉上有沒有假吧。我再叫你一聲?老、哥、子?!?/p>

      “哎!喔,我是老哥子哈,就不客氣了哦,當著你的面換衣裳咯。那,要是我不還你了呢?”

      “哈哈,一套半新不舊的衣服,還怕老哥子看不上呢,只要穿起合身,就送給你了?!?/p>

      “嘻嘻,我是跟你開玩笑的?!?/p>

      “我剛才那句話,不開玩笑。”

      嘿,這白崇福還真當著鄒明豐的面,脫衣?lián)Q褲了。這怪不得他,他們對話的這一陣,那面大坡下吹來的帶潮晨風,早已帶走他身上的熱氣,冷下來的汗水被衣服包裹,使他渾身不自在了。更主要的是,酒勁不知不覺消逝,頭腦冷靜多了。

      白崇福邊換衣褲,邊在心里自說自話: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么鳥?我稀罕你這套衣服?不過是借坡下驢,給你鄉(xiāng)干部一個面子罷了。不過,這個冤家,倒還真的不像以往那些當官的,高聲武氣,吆五喝六。一個漢嘎(族)干部,跑到我們這個屙屎都難生蛆的少數民族聚居鄉(xiāng)來,習慣嗎?發(fā)得了財嗎?圖個啥呢?拉攏我,要為他干什么呢?

      “嚯,還合適呢!”白崇福興奮地扭動兩下身子,秀給鄒明豐看。

      實際上,那套加絨加厚型大紅色運動衣褲穿到白崇福身上,要肥些、短些。鄒明豐打量著眼前這個身上頗多變故的男人,心里五味雜陳,卻真切地感應到轉機來了。“帥!”他伸出右手,翹起大拇指點贊。

      “我又年輕了樣?!卑壮绺Pχf。

      鄒明豐更友善地征求意見:“那,我們抓緊趕路,去你家?”

      “不忙?!卑壮绺W剜u明豐身旁,身上的這一層暖和,電擊般直通他內心的軟處——二十多年了,在苦桃村,誰把我白崇福當人看了?在巖上鄉(xiāng),誰不把我白崇福當酒瘋子?真是狗咬叫花子——畜牲也欺人啦。我的酸,我的苦,有誰真正知道?甚至只想知道一下呢?瞬時,他眼里潮濕了,上齒緊咬下唇,憋了好大片刻,才道出:

      “兄弟,你不把我當外人,我萬萬沒想到啊。我、我、我……我頭上有、有、有……”

      鄒明豐清晰地聽到了白崇福牙齒打顫的聲音,果斷地擺手道:“老哥子,你頭上什么也沒有!屬于你個人的隱私,就不說了?!?/p>

      “不!我要說。好多年了,要不是……你這追、追上來……嗨!我真的……還、還以為……移花接木,人不知鬼不覺……我他媽、鬼迷心竅啊!”

      “啪!”白崇福抬起手往自己右臉上狠狠搧了下去,那聲響不亞于他把三千元扶貧??蠲驮业洁l(xiāng)機關院內水泥臺子上的音效。

      鄒明豐趕緊抓住他的手掌壓到自己胸口上:“老哥子,難得你動了真心。選你家為我的第一個幫扶聯(lián)系戶,算是做對了。其實,給我下馬威、蹩腳馬的人,本來就不少哇,時時處處都在考驗我喲。我鄒明豐既然選擇了巖上鄉(xiāng),哪怕刀山火海,也要沖了。既然你這樣看得起兄弟,我就一定把你們一家?guī)С隹嗪?。?/p>

      白崇福的掌心感受到鄒明豐的心跳,有力道,特緊湊:“兄弟,你說了兩個‘既然了,我不懂啥叫‘既然,讓我說一個‘既然,行不呢?”

      鄒明豐凝視著白崇福,點頭道:“老哥子請講。”

      “既然你這樣耿直,我這輩子也耿直一回。今天你到我家,我必須請你喝酒,必須陪你喝舒服。過了今天,我戒酒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沒做到呢?”

      “就不是你的老哥子,是鐵匠鋪的料——挨打的貨?!?/p>

      二月里的太陽,從金沙江對岸云南那邊的天空云層里偏出臉來,瞧見了他倆,幸福地笑紅了臉……

      5

      “喂!老鄉(xiāng),離清明節(jié)還有二十多天吶,就上墳了?”

      鄒明豐一句朗聲問話,把路邊坎子上方正蹲著埋頭燒紙錢的倆人嚇得突然轉過頭,面無血色,幾乎異口同聲反問:“你是人嘛是鬼喲?”

      “嗨,你們真會開玩笑。請看清楚,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背后,還有一個大活人?!?/p>

      那倆人伸長脖子望了一下,看見穿著紅衣紅褲的白崇福,“噗哧”一聲笑了。

      “白酒瘋子,又找到開酒錢的了?”男的笑問。

      “你個傻爾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是我們的鄉(xiāng)書記,人家今天到我家去。”

      “嚯,你三張紙畫個人腦殼——面子大?到你家去,喝西北風,還是啃你的光屁股?”女的開了腔,話中不無譏諷。

      “我今天,沒心思和你兩口子斗嘴。鄒書記是我的兄弟了,你們別甘家今后有用得著白崇福幫忙的,我還是可以跟我這個兄弟說兩句好話的哈。兄弟,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编u明豐緊了下眉頭,截了白崇福的話頭,仰首問:“老鄉(xiāng),你們這就怪了,都是清明那天才上墳……”

      那男的站直了身子回答:“咳,鄉(xiāng)書記,這土堆堆里埋的,不是我們的老人,是我家的大兒子?!币贿呎f,一邊從坎子上跳下來,掏出壓扁了的“天下秀”香煙盒,要敬煙。

      鄒明豐連連擺手道:“謝謝、謝謝,我不抽煙?!?/p>

      白崇福倒是接著,湊過頭把煙點燃了:“你,好好給我的兄弟貨(匯)報、貨(匯)報?!?/p>

      “嗯嗯,咳,鄉(xiāng)書記。我,別甘爾以。今天嘛二月初七。六年前,我的大兒子,放學回來,跟他媽媽說,要錢買一雙膠鞋。老師喊他們‘跑步上北京,參加奧運會。我老婆說,我家還沒得那筆開支。大兒子氣沖沖的,不說一句話,下午飯都沒有吃,跑到這魔石溝頂頭上,跳了下來。出門前,寫了張條子,給他弟弟拿著……”

      鄒明豐的記憶一下子鏈接到他到巖上鄉(xiāng)的第一天,去鄉(xiāng)中心??赐w師生后,校長給他講起過,說曾經有個老師因為組織一項課外活動而意外死了一個學生,被逼要賠償30多萬元,那老師工作都不要了,跑了,學校和鄉(xiāng)、村、組等方方面面做了大量工作,鬧了一個多星期,又通過縣上給了3.5萬元才擺平事件。據說,那個學生成績好、表現不錯、當了班長。沒想到,竟在這陰森森的魔石溝里遇上陰陽兩隔的一家人。好奇心驅使他問道:“那,字條上寫些啥?”

      別甘爾以一字一頓地說:“只有七顆字,碗(枉)來人世十二年?!?/p>

      靜默。良久。

      別甘爾以抬手抹淚,咳嗽,又說:“可惜咯可惜咯,白搞整那么多年,養(yǎng)了個鬼!死了,他都不安生,隨時托夢給我,要錢,買鞋,要錢,買鞋,笑嘻嘻地在說,哭兮兮地也在說。我們才來給他燒紙的啊?!?/p>

      “照你們的習俗,不是該請畢摩打整嗎?”

      “他是讀你們漢人的書死的,我們就照漢人的規(guī)矩辦噻?!?/p>

      “那,為啥這么早就來了?吃早飯沒有?”

      “遲了,別人看到,就不好意思了啵?!?/p>

      啥叫“不好意思”?分明是怕別人觸及心頭的傷疤啊,鄒明豐思忖著,來了感觸,鼻子發(fā)酸,說:

      “爾以,你家這個娃兒,是條有血性的漢子。不過,剛性過了頭。這樣子,我拿點錢,你們去幫我買一雙新膠鞋來燒給他,叫他從今以后不要再托夢害你了。”說著,從褲兜兒里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塞到別甘爾以手里。

      “唉唉唉,要不得,要不得,鄉(xiāng)書記,哪好意思……”

      “啥子不好意思嘛!你看,人家鄒書記還送套衣服給我喃?!卑壮绺R贿呏嚕贿吅莺莸赝α送π乜?,擺了個模特兒般的姿勢。

      “難怪喲,我說你今天咋就烏雞變鳳凰了,洋歪歪的。原來是找到根大燈桿噴(靠)起了哈?!睜栆缘睦掀庞肿I諷白崇福,接著叫喚她男人:“爾以,把錢給我!”

      男人照辦,上前兩步,伸長手,把錢遞了上去。

      有這么厲害的老婆?鄒明豐瞪大了眼。

      “我要好好看看,是不是假的喔,哈哈哈哈……”那女人右手接了錢,左手搭過來,雙手伸直,高過頭頂,扯了幾下那張鈔票,然后偏著頭把鈔票翻來倒去地瞧過來瞧過去,再收回一只手,另一只手拎著甩了幾下,“嘩嘩嘩”地響。確認無疑后,把鈔票放到嘴邊“啵啊、啵啊”的親了四五下。

      鄒明豐的臉一下子火辣辣的,腳底冒汗。

      突然,爾以的老婆遠遠地伸長手,把鈔票在火苗上點著了,口中念念有詞:“毛主席唉毛主席,買啥子膠鞋喲……哎,死雜種,老子把錢燒給你算了!米(免)得彎彎繞,繞彎彎。再投(托)夢給你老漢兒,你就不是鬼,是人了!回來,再當我的兒!”

      坎子下的三個男人都愣了。

      鄒明豐最先回過神來,整理好情緒,對別甘爾以兩口子說:

      “兩位老鄉(xiāng),我叫鄒明豐,到巖上鄉(xiāng)不足半年,沒有來得及早點到你們家去走訪,改天一定會去。今天,我就是去這個老哥子家的。你們這幾天要辛苦一下,照村上干部教的做,在自家的土地上挖好窩子。三天后,縣上分給我們鄉(xiāng)的一批嫁接好了的核桃樹苗子就到了。好好栽起,三年就掛果的。有了票子,才養(yǎng)得好兒子,對不?”

      6

      去苦桃村必經孔明寨。

      鄒明豐和白崇福剛接近那個寨子,就見巨大的“令牌石”下一大堆人,鬧哄哄的。人群中有認得鄒明豐的,跑過來請他去看看。

      鄒明豐走近了,觀見一名婦女伏在“令牌石”根上埋頭抽泣,長聲吆吆的,邊哭訴邊咒罵,渾身聳得厲害:

      “喔喔喔……你個……短命鬼,為啥子不要……我家……活了?你……充啥子……積極?毬的個……親哥哥!你是……半條命……”

      注意,她是用漢語“說”的,鄒明豐提醒自己,問旁邊的另一個婦女,這究竟是咋回事?

      幾個女人爭著向他言說。

      原來,她叫蔡國鳳,是孔明寨村支書蔡國剛的妹妹,出嫁在本村,丈夫到重慶打工好幾年了,只在每年彝歷年回家?guī)滋?。她哥哥叫嫂嫂把她今天一早就哄去趕場,帶人把她家的30多株核桃樹鋸了。她半路折回來看到,哭昏過去,醒來后提起彎刀找哥哥拼命,被勸開后又要去跳崖,被眾人架了回來,還在喊冤。

      “鄒書記,你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你想嘛,我們孔明寨家家戶戶每年就靠一點核桃賣了稱鹽巴吃、買蠟燭照亮。蔡國剛那個龜兒子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把自家的樹子鋸了不說,還鋸別家的,不是要人的命嗎?”

      “我看著蔡國剛帶來的那幾爺子就不順眼!賊眉賊眼的,在山上轉來轉去……”

      “老娘很想把他們踹下金沙江去喂鯰魚!”

      婆婆媽媽,七嘴八舌。這種場面,鄒明豐早見慣了。他要速戰(zhàn)速決,好快些去苦桃村白崇福家,就彎下腰,對還埋著頭但已不再囂張的傷心婦女剛說了句話,緊急情況又發(fā)生了。

      “沐四兒——快回來!有人鋸你家的核桃樹了……”一個尖厲的女聲從一堵土圍墻上排灌下來。

      “死絕全家的爛雜種!”被叫作沐四兒的少年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扒開眾人,往山坡上竄去。

      “沐四兒,回來!”鄒明豐沖他的背影吼叫。

      “關你毬事!××××!”沐四兒扭頭回敬,并沒停下奔跑的腳步。

      “鄉(xiāng)親們,不要驚慌!”鄒明豐大了聲音道:“我給大家說,這是鄉(xiāng)黨委、政府的決定!巖上鄉(xiāng)的核桃樹,凡是適合改良的,一個月之內,都要鋸了,換新品種。縣上花了大價錢,從外縣請來師傅……”

      一把泥沙打到鄒明豐的頭上背上。第二把、第三把,接踵而至。鬧哄哄的人兒蜂群一樣向他聚攏。

      “你們要、要、要干啥子?!”圈子外的白崇福急煞了眼,對眾人怒吼。

      “你算哪把夜壺?”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冷冰冰地盯住他,猛一抬手把他掀倒在地,“插手我們村的事情,你個羊子日馬——還夠不上!”

      “鄒、鄒書記是我的兄弟哇,今天他是……”

      “是你個狗頭!你咋不直接說他是你的先人板板(祖先)?”

      “啊莫——我的腰桿……”白崇福痛苦地叫喚。

      “想騙老娘?看打不死你,呸!滾遠點,酒癲子!”

      說時遲那時快,鄒明豐“噌”的一下突出包圍圈,沖到“令牌石”上,繼續(xù)講話:“鄉(xiāng)親們,不要以為蔡國剛瘋了。他也是盤兒活女的,敢拿他自己的和你們的金飯碗去碰石頭???他家搞嫁接試驗后結出的核桃,去年不是都給大家嘗了新嗎?這之前,每個村都開了群眾大會,你們啷個還沒有想通,還沒有搞明白呢?省、州、縣、鄉(xiāng)、村,哪一級不是為了大家今后的核桃產量更高?更好賣?賣更好的價錢?”

      “鄒書記,快下來——吃早飯了!”一個男中音叫道。人們轉過頭一看,是村長黃曲體,立馬安靜下來。

      蔡國鳳悄悄抬起頭,上下左右觀望一番,抹了兩把淚,想起剛才那個漢嘎干部對自己的“耳語”:親幫親,鄰幫鄰,你的哥哥精得很,他的手拐子不會向外彎……

      “哈哈哈,黃村長來得真巧啊?!鞭D眼間,鄒明豐笑著走到黃曲體跟前。

      黃曲體撓著頭皮道歉,“不好意思哦,鄒書記,我遲到了。兩個鐘頭前,接到鄉(xiāng)文書小王的電話,說你一大早就出來了,叫我給你們準備一頓早飯……”

      “吃早飯,該到我家去!”蔡國鳳在那邊搶話道:“是我,耽誤了鄒書記的時間?!?/p>

      7

      “哎哎哎,你幾爺子吃得安逸!老子都要餓死了,咋個沒人管?把老子關起,老子犯了啥子法……”

      眾人抬頭,見一少年郎手執(zhí)短木棒,怒氣沖沖跌跌絆絆撞進院子,眼睛瞪得溜圓。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黃曲體竄起身,大聲吼道:“沐四兒,要干啥子!跑到我家頭來鬧事,你是耗子啃菜刀——活膩了?”

      鄒明豐也站起身,一把拉住正要跨步的黃曲體:“黃村長息怒,有話好好說。叫他過來?!?/p>

      圍成五個圓圈蹲著進食的人群給這陣勢一驚,不知所措,呆在原地。也有人知道,肯定有好戲看了。

      少年郎愣了一刻,木棒掉落地上,踱步到鄒明豐這一桌來。

      “給他個碗,拿雙筷子來。”鄒明豐朗聲安排,再轉身道:

      “小伙子,先前我喊你回來,你不聽,還罵人;現在是不請自到,看來我們有緣分。說說看,哪個關你了?捆沒有?打沒有?”

      少年郎眼睛盯著鄒明豐,眨巴著眨巴著就滾出了眼淚,“我是個孤兒子了,你們還收拾我,嗚嗚嗚……”

      鄒明豐用眼光問黃曲體是怎么回事。

      “咳,咳,”黃曲體咽了口唾沫再開講:“剛才他阻擋我們孔明寨村的核桃嫁接工程,蔡支書喊人把他拉開了。幾個民兵把他拖回家關在屋頭,可能沒關牢靠,跑出來的。沒捆他,沒打他哈?!?/p>

      “其實呢,沐四兒很可憐的?!贝鍕D聯(lián)主任接過話頭說,“他父母死得早,跟著他二爸家生活。前年,他二爸得了尿毒癥,隨時要搞啥子透析,自己掙的錢都不夠用,哪還有能力幫助他呢,現在輟學在家。”

      “喔,”鄒明豐仔細瞥了沐四兒一眼,見他唇上已有淺淺一抹絨毛,發(fā)問道:“該讀幾年級了?”

      “高中一年級下學期。”

      “那你是不是真心想讀書哇?”白崇福在一邊插話。

      “我做夢都還坐在教室里啊?!便逅膬嚎戳税壮绺?,又看鄒明豐。

      鄒明豐說:“沐四兒,我看你是個有志之人,先幫助你一下。最近幾天,我只要到縣上去,就把你帶回學校?!?/p>

      “你是哪個喔?空口說白話。學校是要這個的?!便逅膬河沂执竽粗笁荷鲜持?,做了幾下點鈔動作,再抬起眼皮,左邊嘴角向外扯了一下,右手伸出來,豎著中間三根手指,怯怯地道:“一學期,要這個數?!?/p>

      “他是哪個?我來告訴你?!卑壮绺@艘幌律倌昀?,使他面向自己,高了聲音道:

      “他是我們巖上鄉(xiāng)的書記,是我的兄弟。你這個數,算啥問題?!他拿不出來,我都可以幫助你?!?/p>

      全場視線一下射到白崇福身上。

      白崇福也感覺到了大家的各種眼光,順勢挺了挺胸口:

      “你們,以為我見了縣官喊姑爺——亂巴結嗎?要是那樣,才是豆腐渣糊墻——巴結不上。是他、他愿意認我這個‘老——哥——子——的。這是他送我的成、成交證據?!闭f著,左手大拇指翹起向懷里搖了搖。

      鄒明豐給他的那一套大紅色加絨加厚型運動衣褲,此刻把他的臉映得通紅。

      “沐四兒,你咋個不說這個酒瘋子‘空口說白話了?”有人起哄。

      “鬼眉日眼的,披身紅皮子,就以為你也是黨員了???”有人附和。

      白崇福聽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他不爭辯,伸手背使勁擦了兩個嘴角,雙手分開眾人,一瘸一拐,走到院子角落的石磨前,拿起那上面的衣服包裹,打開了,右手一探,掏出一把紅票子,再一瘸一拐走回來,抓起沐四兒的左手,砸上去:

      “小猴兒,好好讀書!鄒書記和我,以、以后還會幫、幫助你的。還有啊,你個年輕娃娃,以后口齒干凈點,免得挨、挨黑打?!?/p>

      兩秒鐘的靜默后,有人喊道:“此處應該有掌聲——”

      掌聲雷動。

      鄒明豐蒙了,這人啷個了?今天沒喝酒嘛。腦海里倏地凸顯出第一次見到這個“酒瘋子”的情景:一匹受驚的黑馬沖入鄉(xiāng)街上,趕集的人嚇得四處亂竄,盤腿坐在地上的他騰身站起,一手握住白酒瓶子,一手鬼影般地擒住韁繩,活生生地把驚馬給勒住了,嘴角滴滴噠噠流下一串血水……

      “老哥子,那是給你們一家的,不光是你個人的,是活命錢、發(fā)展錢。”鄒明豐對著白崇福右耳朵壓低嗓音說。

      “嗨,你放心,兄弟。恁多年,我家不是活、活過來了?我人窮志不短,愛命不貪財??h殘聯(lián)不、不會問你白崇福家的錢是咋個花的?!?/p>

      “那,我想辦法盡快補還你?!?/p>

      “還我?那你不認我這個‘老、老哥子了?”

      “認、認、認,一定認!”

      責任編輯 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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