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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別如斯(一)

      2018-02-26 13:32北風三百里
      花火B(yǎng) 2018年12期
      關鍵詞:婆婆

      北風三百里

      簡介:

      2014年冬,某著名棋界前輩的葬禮在J國小城奈縣舉辦。江墨代替父親出席前輩葬禮時,與現(xiàn)圍棋國手葉簡南重逢。航班意外推遲,江墨不得不借宿于他在奈縣的住處,就此勾起一段少年往事。

      01.

      奈縣正值隆冬,葬禮伴著落雪。

      人來人往,皆手持棋子追悼。

      去世的是圍棋界的前輩,他早在八十年代末便退出棋壇,隱居于這座異國小城。風云陡轉(zhuǎn)二十年,職業(yè)棋手新人輩出,他的名字亦已化作傳奇。

      今日,傳奇落幕。

      前來追悼的多為同行,黑衣黑傘,將小小的院落擠滿。當下在鞠躬的是個年輕男人,西裝筆挺,身形頎長,鼻梁上架著無框眼鏡。

      身后有人低聲說:“這是葉簡南八段?”

      職業(yè)棋手之間互稱,多會在名字后加上段位。這些年來,葉簡南稱得上聲名鵲起。他憑借冠軍對抗賽直升七段后,年初又晉升到八段水準——距離頂尖的九段只有一段之遙。

      “八段?”有人追問道,“他還沒升九段?”

      “還沒有,”又一個聲音道,“他還沒拿過世冠……”

      眾人竊竊私語,聲音逐漸壓低。

      將棋子放到遺像前的桌面上后,葉簡南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祭拜的位子有兩個,他身旁那人先他一步離開。只緩了片刻神,他瞥見身旁來了一個長發(fā)及腰的年輕女孩。

      葉簡南的手指忽然變得冰涼。

      那女孩肯定也認出了他,只是打定主意不往他這邊看一眼。鞠躬致意后,她將一束花放到遺像前,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葉簡南忍不住抬頭望向前輩——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垂眸微笑,慈祥地注視著他。

      片刻后,他轉(zhuǎn)身朝那女孩追去。對方亦穿了一身黑,襯得身形愈發(fā)修長單薄。

      門外風雪交加,他追了幾步,忍不住喊道:“江墨!”

      女孩驟然頓住腳步。

      江墨似是在等他開口,可千頭萬緒,從何說起?沉默許久后,她終于慢慢轉(zhuǎn)過身。

      她眉眼漆黑,皆如墨畫。

      他有那么多話想說,到了嘴邊,卻只有力氣吐出一句:“你……去哪里?”

      “酒店,”江墨言簡意賅,“晚上就飛回國。”

      好干脆的拒絕,把故事接下來的發(fā)展走向都堵死。

      葉簡南低頭笑了笑,忽然有種莫名的輕松。他再開口,語調(diào)也沒那么艱澀了。

      “那我送你一程吧?!?/p>

      話說到這個份上,她再躲就有些不近人情了。雪下得越來越大,冷空氣倒灌進衣領,讓江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想,沒必要,沒必要弄成這樣。

      “好啊,”她點點頭,語氣緩和了些,“麻煩你了?!?/p>

      車就停在不遠處,車鎖咯噔一聲打開,葉簡南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看了一眼江墨,輕聲說:“不麻煩?!?/p>

      兩人坐進車里,葉簡南沒馬上開車,而是打開暖風,讓車里的溫度升高。

      “去機場?”

      “先去酒店,我的行李在前臺?!?/p>

      江墨翻了翻包,拿出一張酒店的名片。葉簡南確定了地址,隨即發(fā)動汽車。

      玻璃將風雪隔絕,暖氣將江墨吹得昏昏欲睡。她拿出手機看了幾下,眼神一變,無意識地咝了一聲。

      葉簡南瞥她一眼:“怎么?”

      她將手機扔回包里,說:“航班取消了,我得再續(xù)住一天?!?/p>

      “續(xù)???”路口是紅燈,葉簡南踩了剎車,“這天氣,空房不會太多吧。”

      江墨愣了愣。

      葉簡南這人從小就懂得草蛇灰線,擅長未卜先知。

      從第七家客滿的酒店大門出來時,江墨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

      她氣喘吁吁地坐回副駕駛座,一擰袖子,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頭發(fā)貼在臉頰兩側(cè),襯得人很是狼狽。

      葉簡南下意識地伸手幫她擦臉上的水。

      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兩人都愣住了。她臉頰冰涼,他指尖溫熱。

      純棉的襯衣吸水性能極好,葉簡南的衣袖蹭到她的臉,上面迅速暈染開一片水漬。

      江墨不動聲色地挪開身子。

      葉簡南眉頭微皺,忽然揪住她的領口,將她扯到自己的跟前。

      江墨瞪大眼,只見對方卷起一邊的袖口,在她的臉上狠狠地擦了幾下。

      她維持了將近三個小時的高冷在這一刻破功。

      江墨一把推開他,大怒道:“葉簡南,你有病啊?”

      “我有???”葉簡南冷笑一聲,“對,我是有病,才帶著你繞了三個小時找酒店。出出進進也不知道打傘,你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

      江墨氣勢洶洶地瞪了他一眼。

      這些年,媒體像被下了蠱似的報道葉簡南八段,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賽場上喜怒不形于色,脾氣更是出了名地好??炊嗔?,她還真以為他轉(zhuǎn)了性,把小時候那副臭脾氣改掉了。

      原來,只是演技愈發(fā)卓越。

      兩個人僵持片刻,江墨把他的手撥開。窗外風雪交加,身處異國他鄉(xiāng),航班意外取消。她無家可歸就算了,面前還有個兇巴巴的舊相識。

      江墨有點委屈。

      好在她這些年委屈受多了,對這種情緒的消化能力極強。她垂下眼,靠回副駕駛座位的椅背,很疲憊地說:“你要是覺得麻煩,就把我放在路邊吧?!?/p>

      她長得明艷,這么一垂眸卻露出三分厭世感。葉簡南愣了半晌,心底忽然有些疼,也有些自責。

      江墨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又一次抬起手,只是這次沒去碰她,而是將她的安全帶系好。

      他說:“江墨,你去我家住吧?!?/p>

      窗外雨雪交加,遠處還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江墨又累又冷,慢慢閉上眼,額頭抵著車窗。

      她說:“怎樣都行。”

      02.

      葉簡南的公寓沿海。

      光線太差,云和海面俱是漆黑如墨。平日里綿長寧靜的海岸線泛起白沫,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沙灘。

      葉簡南放下窗簾,將風雨都攔在屋外。

      江墨剛才洗漱了一番,現(xiàn)在已經(jīng)躺下。這姑娘也夠不爭氣的,被一吹一淋就感冒了,鼻尖通紅地躺在床上喝藥。

      藥還是葉簡南剛才下樓買的。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饒是江墨抱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態(tài),此時也有些氣短。臥室的燈光昏黃,房里書桌、衣柜一應俱全。她用她發(fā)著燒的大腦思考了一會,判斷出這應該是葉簡南的臥室。

      鳩占鵲巢,她是那個“鳩”。而“鵲”從衣柜里翻出一床被子,仿佛是要去客房里睡。

      她啊了一聲,覺得嗓子有點啞。

      葉簡南頓住腳步,將身子壓低,鏡片后的眼簾微垂,讓江墨時隔多年后再次感慨這人簡直是個“睫毛精”。

      她說:“謝謝你?!?/p>

      她這句話說出來,葉簡南的神色竟然有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沉默片刻后,他亦很得體地回道:“不客氣?!?/p>

      曾經(jīng)那么深的感情,到如今,竟然是“謝謝你”和“不客氣”的關系。

      江墨忽然坐直了身子。

      她一定是被燒昏了頭,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兩個怎么會是這樣呢?他們怎么會是“謝謝你”和“不客氣”的關系呢?

      她用手捂住臉。

      葉簡南神色變了變,單膝跪在床邊,沉聲問:“怎么了?還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去醫(yī)院?”

      她張開五指,從指縫里看葉簡南。感冒讓她喉嚨劇痛,她勾起一抹笑,語氣里帶了幾分自嘲:“沒什么,我就是想,今天要是沒有你,我一定很狼狽。”

      葉簡南這才松了口氣。

      一個坐起來,一個跪下去,兩個人的距離也拉近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離開前將臺燈關上。

      黑暗籠罩了整間屋子。

      葉簡南是典型的老人作息。

      早上六點半醒,七點洗漱完畢,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會早間新聞,泡一壺茶,然后開始打譜。大概是這種生活維持了太久,他今天一起來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茶泡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來了——隔壁主臥還住了個人呢。

      于是,他這棋譜也打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位占了鵲巢的“鳩”看來毫無健康作息的意識,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發(fā)出些動靜。起初還只是衣服細碎的摩擦聲,緊接著,屋子里傳來一陣嘶啞的啊啊聲。

      葉簡南不禁抬頭看去。

      只聽臥室里一聲巨響,江墨穿著他的睡衣破門而出。她一只手抓著他的袖子,一只手指著自己的喉嚨,無聲地張大嘴。

      看他一臉茫然,江墨又狂奔回屋,把自己的手機拿了出來。她打開記事本在上面一陣敲打,然后將手機舉到他的眼前。

      一行大字映入葉簡南的眼簾:“我失聲了!”

      江墨常年出幺蛾子,以至于葉簡南的第一反應是她又在作弄自己。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他才看出她急得眼圈發(fā)紅。

      在奈縣重逢,她裝出一副成熟的做派。此刻見她倉皇失措,葉簡南心里竟有些欣慰。

      沒變的,她還是沒變。

      他的人生天翻地覆,但凡見到一絲熟悉的舊景,都能生出無限的溫情。

      “回房間,”他把江墨推了回去,“換好衣服,我?guī)闳メt(yī)院?!?/p>

      奈縣地處J國西南沿海,江墨拿的是旅游簽證,又語言不通,看起病來頗費了些工夫。兩個人在醫(yī)院耗了一上午,總算趕在醫(yī)生午休前把問題解決了。

      按醫(yī)生的說法,她是癥狀較輕的病毒性感冒,打了吊針水后,按時吃藥就不會有太大問題。葉簡南把醫(yī)生的話翻譯給她后,兩個人并肩走出了醫(yī)院大門。

      江墨用圍巾遮著臉咳嗽了兩聲。

      她似是思考了一會,又用手機打字道:“你怎么對奈縣這么熟?”

      葉簡南把她推上車:“住得久了就熟了?!?/p>

      誰知,坐上駕駛座,他安全帶還沒系好,江墨的問題又來了:“為什么在這里久???”

      為什么?

      葉簡南有些恍惚。

      這些年,他除了國內(nèi)有比賽,幾乎一直的住在奈縣,連棋院都去得甚少。

      他似乎是在有意識地躲避什么。

      看他遲遲不回答,江墨識趣地收回了手機。屏幕再亮起時,她另起一行,言簡意賅地寫道:“我餓了?!?/p>

      03.

      門鈴發(fā)出一串清脆的聲響,葉簡南讓江墨先走進去,然后對店里喊道:“婆婆,您在嗎?”

      二樓靜了片刻,隨即傳來腳步聲。

      “簡南來啦,好久沒見你了,你爺爺可一直惦記著那盤沒下完的棋呢——”

      下到一樓的老奶奶驟然收住了腳步。

      她很仔細地打量起了江墨,把掛在胸前的老花鏡都戴了起來。片刻后,她捂著嘴笑了笑,輕聲問:“終于帶女朋友來見婆婆了?”

      江墨想否認,無奈失聲,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她憤然地看向葉簡南,用眼神質(zhì)問他怎么還不澄清。

      “這對拉面店的老夫婦是中國人,”他目不斜視,且答非所問,“你在一樓吃吧,我上樓陪爺爺下棋?!?/p>

      另一邊,婆婆已經(jīng)從后廚熱情地端出了拉面:“簡南的女朋友,來吃婆婆的拉面啊,這是簡南最喜歡的,你倆口味肯定差不多……”

      江墨絕望地啊了一聲。

      婆婆一愣。

      葉簡南這才想起來似的頓住腳步,和婆婆解釋道:“她感冒,嗓子暫時說不了話,麻煩您照顧了?!?/p>

      老人家對后輩多有照顧之心,更何況是江墨這樣生著病的年輕姑娘。聽聞這話,阮婆婆趕忙將拉面送到她的手里,憂心忡忡地說:“感冒了哦,婆婆再去給你盛點面湯,喝了,身子暖暖的,是吧,簡南的女朋友!”

      江墨摸了摸自己腫起來的喉嚨,只得含淚點頭。

      葉簡南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樓梯盡頭,店里便只留下一老一少。

      婆婆坐到江墨的對面,真是越打量她,對她越喜歡。

      “你慢慢吃哦,婆婆和你說話,你嗓子疼就不要講啦?!逼牌怕朴频啬钸吨鞍?,認識簡南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帶女孩子來店里呢。真好,真好,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心情這么好……”

      江墨頓住筷子。

      她摸出手機,一邊吃,一邊打出一行字:“他心情不好?”

      婆婆扶穩(wěn)老花鏡,湊近屏幕看了一會,感慨道:“當然不好了!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今年還好些了,去年有段日子成日失眠,我都覺得他要把自己熬干了……”

      江墨愣了愣,在那行字下重復打道:“失眠?”

      “嗯,不然,他為什么來奈縣?!”婆婆似是有些驚訝于她的一無所知,“頭疼,失眠。職業(yè)棋手,壓力太大,他那年的比賽又太密集,連著輸了太多盤,棋院主動給他放了假?!?/p>

      江墨的手指慢慢攥起來。

      腳步聲又一次傳來,江墨不禁抬頭望去。這回樓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葉簡南,還有一個是拄著拐杖的老人。

      “老頭子,你怎么下來了!”婆婆趕忙去扶,“腿腳不好,還要亂跑,一會上樓又是麻煩事!”

      老爺爺賭氣道:“我也想送送簡南??!人家每次來陪我下棋,我這么大歲數(shù),怎么能不講禮貌啊?!?/p>

      “好了,爺爺,”葉簡南趕忙回頭勸,“到這里就行了,我下次再來看您?!?/p>

      老爺爺哼唧了幾聲,一探頭,看到了江墨。

      “??!這是——”他驚喜地喊,“這就是你帶來的小姑娘啊,過來,過來,讓爺爺看看——是簡南的小女朋友?”

      老人太高興,江墨實在是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葉簡南看出她的尷尬,搪塞了幾句,直接將她帶出了店面。

      “有時間再來看爺爺??!”老人站在門檻上招手,“帶上小姑娘,這次都沒說上話——”

      遠處傳來車門開鎖的咯噔聲,葉簡南忽然有些煩躁。

      大概是因為他心里清楚,沒有下次了。

      江墨不會再和他來這里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次江墨沒有任何肢體語言,甚至連字也沒在手機上打,只是不停地用余光瞟他。

      他開了一會車后,她趁他等紅燈時,展示了自己的訂票界面。

      葉簡南算了算時間,語調(diào)有些異常:“你不是今晚走嗎?”

      大概是輸液和面湯都對她的嗓子起了積極作用,江墨摘掉圍巾,湊到他的耳邊,很艱難地發(fā)聲道:“再住一晚,明天起飛?!?/p>

      交通燈變綠,他踩下油門,心情隨著車輪啟動略顯輕盈。

      “嗯?!?/p>

      04.

      既然是常住奈縣,他置辦下這間沿海的公寓便也有了解釋。江墨昨晚發(fā)燒,今早又實在慌亂,此時才有精力仔細打量這間公寓。

      裝潢只有黑、白、灰,家具一切從簡。好在燈光的顏色偏暖,這才沒有讓屋子顯得過分不近人情。茶幾上擺著一副棋盤,旁邊還有沒喝完的茶水。和臥室相比,似乎葉簡南更愛待在客廳。

      窗外又開始落雨。

      她的病還沒好,格外嗜睡,再加上吃的藥有助眠作用,幾乎是一沾枕頭就陷入夢鄉(xiāng)。夢里是空蕩蕩的客廳,葉簡南坐在茶幾前,從日出到日落,從花開到花謝,只與棋子、與棋譜為伴。

      她想,他的日子為什么是這樣的呢?

      她以為他過得很好,書里那些冷血無情的人不都過得很好嗎。媽媽說,葉簡南是個感情淡漠的人,人生在他眼里就是一場棋局。

      和以前相比,他什么都有了??伤趺匆稽c都不快樂呢?

      江墨慢慢睜開眼。

      房門微開,客廳的燈光在黑暗中投出一條細細的線。墻上掛著夜光鐘表,江墨瞇著眼睛看了一會,竟已是半夜兩點。

      她咳了一聲,片刻后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嗓子恢復了。

      客廳里有落子聲。

      江墨也不知哪來的怒意,披了件衣服,氣勢洶洶地往門外走。葉簡南一下棋就兩耳不聞窗外事,聽得一聲巨響,才反應過來身旁有人。

      他抬頭看著江墨,愣了一會。

      “怎么了?”

      江墨竟然被他問住了。

      是啊,他不睡覺,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支吾半晌,她說:“你……你落子的聲音太大,把我吵醒了!”

      葉簡南還真信了她這胡謅的鬼話,神情頗有幾分歉意:“我特意換了副聲音小點的,沒想到還是吵到你了。你……嗓子好點了?”

      江墨點點頭。

      “好,”葉簡南端起棋盤,“我回臥室吧。”

      “不是,不是!”江墨趕忙攔住他,“你回臥室,帶棋盤干什么?哪有你這樣的人,明明失眠得那么厲害,還大晚上做這些動腦子的事……”

      葉簡南微微偏了下頭,知道她在說什么了。

      “你不用太把婆婆的話當真?!彼p聲說,“他們老人家,說話會夸張些……”

      誰知江墨壓根就不打算聽他解釋,直接從他的懷里將棋盤端走。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她一推他南的后腰,兇巴巴地說:“回臥室!”

      他在奈縣熬過上千個長夜,這還是第一次在半夜三點前就躺到床上。

      葉簡南看了一眼孤零零地躺在一邊的棋具,再一次無奈地說:“江墨,我試過的,我不下圍棋也睡不著……”

      江墨忽然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氣氛凝固了。

      她坐在他的床邊,神情有些難過,說:“葉簡南,你不開心嗎?你不可以不開心?!?/p>

      好多年了,好多年。

      剛做職業(yè)棋手的時候,他還小,輸了棋,別人說,你不可以哭。后來,他長大了,勝率高得驚人,又有人說,你不可以輸。

      葉簡南支起身子,忍不住追問道:“為什么……不可以不開心?”

      面前的女孩似是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到最后全都忍住了。

      “葉簡南,你想要的都有了,你怎么……能不開心呢?”

      “想要的都有了?”葉簡南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可是,你和老師不在了。”

      江墨的臉色難看起來:“那是你自己選的?!?/p>

      兩人間有片刻的沉默,氣氛格外尷尬。她咳了一聲,試圖轉(zhuǎn)移話題:“聽說喝牛奶能助眠,我去煮一點吧?!?/p>

      “喝過,”葉簡南搖搖頭,“沒用的。江墨,我現(xiàn)在連吃藥都沒用?!?/p>

      江墨怔了怔。

      她按著太陽穴,輕聲問:“都沒用嗎?還有沒有沒試過的?”

      葉簡南低頭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他的手指沿著被罩上的一條紋理滑過,聲音波瀾不驚:“有倒是有一個?!?/p>

      “什么?”江墨蹲下身子,“需要什么嗎?我?guī)湍??!?/p>

      他慢慢抬起眼。

      他笑著說:“就是……我以前哄你睡覺那個辦法?!?/p>

      江墨眼前一黑,顯然對少女時代的自己頗為嫌惡。她那時候……是真的作。

      事到如今,她自“作”自受。

      大話放了出去,便沒有收回的道理。江墨走到葉簡南的身旁,俯下身,慢慢握住了他垂在床邊的手。

      這人體溫真的很低,這么多年,手還是這么涼。男生的手太大,她單手包不住,只好又覆上另一只。

      恍惚間竟是回到少年時,他被她吵得頭痛,扔下棋子質(zhì)問:“你要怎么才肯睡?”

      她那時真是極不要臉,為了占葉簡南的便宜,信口開河:“我小時候失眠,我爸爸就會握著我的手等我睡著……”

      話音才落,手背一涼。

      葉簡南一只手攥著她的手,一只手捏著棋子點棋盤:“可以了。”

      若干年后的奈縣,江墨蹲在葉簡南的床邊,慢慢抬起眼:“可以了?”

      葉簡南愣了很長時間,才輕輕嗯了一聲。他方才純粹隨口一說,萬萬沒想到江墨還記得,甚至……還當了真。

      他說:“真的很管用,江墨,我困了,你去休息吧。”

      她點了點頭。

      那雙手慢慢松開時,葉簡南竟有些不舍。

      昏黃的燈光下,江墨垂下睫毛,一字一頓地說:“很高興這次能遇見你。”

      葉簡南說:“我也是。”

      聽到這話,她忍不住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離開。漆黑的臥室里,便只剩下葉簡南一個人,慢慢回憶起那些年少的時光。

      05.

      十年前。

      翰城,八月,秋儲巷。

      也忘了是什么時候這座城市被改作翰城的了,約莫是宋朝的時候,出了幾個有名的書法家,這邊陲之地便被賜了個“翰”字。也是機緣,自那時起,住在這里的人便有了崇尚風雅的風氣,琴棋書畫,均是略懂。

      懂是懂,卻也沒再出過什么大家,只留下古跡無數(shù)。秋儲巷百年滄桑,最里面的宅子舊時是翰城棋院,幾經(jīng)易手,被改作“聞道圍棋學堂”,種了滿園的無盡夏。

      聞道,源自古語“朝聞道,夕死可矣”,也是取自學堂的老師——翰城圍棋名家“江聞道”。江先生在八十年代曾以國手的身份出征海外,三十歲才得一雙兒女。巔峰生涯已過,他隱居翰城開設圍棋學堂,稱得上起是“桃李滿天下”。

      葉簡南最開始于江墨而言也不過是父親的一個學生罷了。

      “欸,分組結果出來了!”

      隨著一聲呼喚,靜坐在棋室的孩子們紛紛雀躍起來。在這里學棋的孩子約有六十個,按照水平高低分成甲、乙、丙、丁四個組。分組模式實行計分制,每月一變,勝率高的會被分到甲組,也就是實力最強的十六個孩子。

      滿室嘈雜中,只有兩個孩子沒動。

      他倆也不過十歲左右的年齡,氣質(zhì)卻一個比一個沉穩(wěn)。執(zhí)白子的是葉簡南,執(zhí)黑子的叫祁翎。

      葉簡南雖說歲數(shù)不大,但氣質(zhì)冷然,端坐起來像個小大人。而他對面那個叫祁翎的,則有些一言難盡。

      即便這個年齡的孩子還沒長開,祁翎的五官也算得上很俊俏了。高鼻深目,側(cè)臉的線條刀削斧砍般銳利。然而,自領口起,刺目的紅色瘢痕沿著脖頸向上攀爬,覆蓋了他整個右半邊臉,像是被地獄之火燎燒過。

      漫長的沉默后,他從棋盒中摸出兩顆棋子,放到棋盤邊線之外。這一動作,在圍棋對決中即是“投子認輸”。

      祁翎沒有復盤的意思。他拿起書包,默默走到分組表前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這個月的第一名……仍然是葉簡南,祁翎說不沮喪,那是假的。

      在“聞道圍棋學堂”里,“第一”的含義遠遠不止名詞本身那么簡單。如今圍棋界的國手常刀與江聞道私交甚好,每年都會為學堂里最優(yōu)秀的小棋手提供一個在“常刀圍棋道場”沖段訓練的名額。沖段是業(yè)余棋手邁向職業(yè)棋手必經(jīng)的一道門檻,其需要的異地奔波的路費、住宿費、訓練費,對普通家庭來說都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但只要被“常刀圍棋道場”選走,這些關于錢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可如果不能被選走,祁翎家里是絕對不會給他負擔這筆昂貴的費用的。

      沉默片刻,他垂著頭走出了棋室。

      小棋手走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只剩下葉簡南一個。他端坐在棋盤前,努力回憶著祁翎走的每一步棋手,一個人把剛才的對局重復了一遍。

      即便與祁翎對陣葉簡南贏多輸少,他南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祁翎的棋風很兇,每走一步棋都有著強烈的賭博意味,連江先生給他下指導棋的時候都會感嘆這孩子殺氣太重。

      若不是最后階段他接連失誤兩次招,葉簡南這一盤也贏不了。

      “同學,我要打掃棋室了,”門口傳來搞衛(wèi)生的阿姨的聲音,“快回家吧?!?/p>

      天色已晚,葉簡南沿著一條偏僻的巷子回家,滿腦子都是方才的棋局。

      身后忽然傳來刺耳的鳴笛聲。

      他猛地往路邊一跳,一輛面包車與他擦肩而過。緊接著,巷子盡頭有什么東西被撞翻了。

      而那面包車只是加速駛遠,司機沒有半分下車來看看的意思。

      車子的轟隆聲消散在夜色中。緊接著,一陣極其細微的鳴叫又傳進了葉簡南的耳朵。他順著聲音望過去,竟看到路面上有只小雞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它顯然是從街的盡頭被甩過來的。

      葉簡南走近兩步,只見它的爪子扭曲成畸形,鳴叫聲格外悲涼。

      他彎下腰將它捧了起來。

      路的盡頭有說話聲。他遠遠望過去,是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還有……

      一地的小雞。

      路邊有個被撞翻的泡沫盒,大概就是剛才那輛面包車的杰作了。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抓雞仔,再把它們丟進盒子。

      他急忙往那邊走去。

      然而,路似乎有些過分長了。

      他才走到一半,那邊就已經(jīng)收拾妥當。那女人唉聲嘆氣地跨上電動車,把裝雞仔的盒子捆到后背上。

      “謝謝你啊,小姑娘?!彼孟裾f了這么一句,然后就風馳電掣地離開了。

      葉簡南極少大喊大叫,跑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真的追不上了。他一籌莫展地看看手里的小雞,又一籌莫展地望向了巷口,正好對上那個小女孩的眼神。

      葉簡南有輕微的臉盲癥。

      昏黃的燈光下,他只覺得這小姑娘看起來很眼熟,眉宇間似是有著……江老師的影子?

      還沒等他出聲,對方先開口了:“葉簡南,你怎么還在這?我爸爸不是早就下課了嗎?”

      哦,是江聞道的女兒江墨。

      棋盤上培養(yǎng)出來的不動聲色,讓他即便內(nèi)心有著“恍然大悟”的感覺,面上也沒什么表示。

      江墨從頭到腳把他掃視了一遍,目光最終定在他的手里。

      “這……這不是剛才那個阿姨的小雞嗎?它、它、它怎么瘸了?”

      江墨望向他的表情讓葉簡南覺得這只小雞的厄運似乎與他有關。

      不!才沒有!

      他往前踏一步,和江墨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伸手?!?/p>

      江墨被他的臉色嚇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小雞重心一變,被遞到另一雙手中。它撕心裂肺地嘰了一聲,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前任主人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離開。

      江墨愣了愣,隨即邁開步子追上去。

      “葉簡南,你干嗎給我呀?你快去還給那個阿姨啊,她才走——”

      頓了頓,她似乎也回憶起了那位阿姨絕塵而去的車速。小雞被她顛簸得東倒西歪,在她手里凄厲地鳴叫起來。

      她仰天長嘆:“可我不會養(yǎng)雞啊,它死了怎么辦?”

      葉簡南歪了一下頭,回身冷冷地開口:“不許死。”

      然后,他便轉(zhuǎn)身離開,背影在月色中如臨終托孤的俠士。

      江墨低下頭,只見小雞一屁股坐到她的手心里,伸著一只瘸腿,臉上寫著六個字:你得對我負責。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告:江墨莫名其妙地成了雞媽媽,卻因為沒有經(jīng)驗險些將小雞餓死。葉簡南實在無法袖手旁觀,一代圍棋神童就此發(fā)展出了養(yǎng)雞的副業(yè),并在這個過程中和江墨產(chǎn)生了懵懂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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