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蔥高手郭全
老人姓郭,名全,廉州鎮(zhèn)鹽坡尾村人,一生只做過一個職業(yè):務農(nóng)。
終生務農(nóng)的郭全一輩子都不脫離和泥土打交道。他和泥土的感情,好像是父子之間的感情,彼此間沒有太多語言的交流,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互相牽連,互相交集,有高興也有傷悲,有破口大罵也有贊不絕口的時候。正是因為一輩子和泥土打交道,泥土給了郭全一副好身板。九十歲的人了,身子還那么硬朗,買菜、煮飯、看牛、養(yǎng)豬、種瓜、點豆,一點不比年輕人慢半拍。村里的老人,到了七八十歲,就天天坐在村口大榕樹下聊天納涼,等仔女媳婦做好飯打發(fā)孫兒孫女來叫了。郭全卻喜歡一天到晚跑這跑那,干這干那。家里人怕別人講閑話,勸他:“阿公,你無事在家聽聽山歌,嘆嘆世界,睡睡覺,多好!”他眼皮都不翻一翻,手上的活不停一分半毫,也不搭話,好像兒孫們在講別人家的事。見他這副模樣,兒孫們只好嘆息:有福都無會享,這聾佬!
有什么辦法呢?老人的耳朵有點背,很多事,很多話,他好像看見,聽見,又好像沒看見,沒聽見。反正他不想出聲時,就不出聲,別人也就無從知道他到底是看見聽見還是沒看見沒聽見。
但是,郭全并非沉悶自封的人,村里有什么新鮮事,比如,誰家娶媳婦,誰家小女出嫁,誰家的侄子做了官之類,他全知道,雖然不愛說,但看總是要看看的,就算他不主動去,村里人婚喪嫁娶,還是要拉他去的。村里人辦事,照規(guī)矩,德高望重的村人都被請到家里去“坐鎮(zhèn)”。老人們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那里抽煙喝水吃點心。其實他在家里也并非什么都不說,是不愛像一些老人那樣,人老了,“口水多過茶”罷了。他在家里說話的對象大多數(shù)時候是比他大兩天的姐姐(郭全老婆,村里人習慣按排行叫昵稱,比如郭全排行第五,村里人叫他五哥,“姐姐”是因她排行老大)和比他小八十幾歲的曾孫子。他跟姐姐講外面的事,講村里的事,跟曾孫講什么好玩。幾十年,他這脾氣,家里人早習慣,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怪了。
雖然老人不愛說話,但他的行為舉止常常代替了他的語言。
郭全生了十個孩子。孩子里有長出息的,也有默默無聞的,但都孝順。逢年過節(jié),兄弟姐妹們就從四面八方回到鹽坡尾,在大庭院里擺上幾桌,吃喝聊天,其樂融融。郭全照例不太出聲。他和姐姐坐在龍眼樹下,看著一幫兒女熱熱鬧鬧,什么話也不講,笑吟吟的。
郭全的孩子在外地,有時回來過年,也希望把他們帶出去走走,開開眼界。郭全的七女婿在廣州軍區(qū)當領導,有一次非要請郭全去住一段時間。他講,“軍區(qū)大院里別人家的老人經(jīng)常去住,五哥也去。”言下之意,好像老人不去,別人會講不孝順的閑話。姐姐跟郭全講,你去住一段時間。郭全聽姐姐的就去了。習慣鄉(xiāng)村里衣冠隨意的郭全在廣州實際上并不舒服。不是講女兒女婿有什么不妥,而是他們的院子是一個部隊大院,里面住的都是級別不低的軍官和他們的家屬,有警衛(wèi)守著。每個人進出大門,警衛(wèi)“叭”一聲地敬禮。警衛(wèi)一敬禮,郭全就渾身不自在,不知道怎么應付。但是郭全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咧著嘴,笑笑也就過了。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廣州街上每一個人都衣冠楚楚,而郭全習慣上身一件灰襯衫,不扣扣子,下半身喜歡穿用布條綁扎的寬腳褲,腳上是當拖鞋穿的軍鞋。幾十年,郭全都是這樣,村里一些老人也習慣這樣穿,現(xiàn)在到了廣州,卻顯得如奇裝異服。每次他在街上走過,都能吸引不少關(guān)注的目光。女婿很得意,講:五哥比明星還厲害,沒幾天,全院幾百人都認識五哥,好幾個家屬找我問五哥的衣服是誰做的!倒是郭全不喜歡老被別人盯著,住了不到半個月,不干了,讓女婿的司機送去車站,幫買了張票,徑直就回鄉(xiāng)了,害得司機被領導罵了一通。五哥回到村里,有人問他,怎么不多住一些時日,他講,廣州有甚好,人挨人,人擠人,他們退休了還是想回來住的。果然,他講對了。女兒女婿前年退休了,馬上回來建了一幢小樓,半年在廣州,半年在老家。老家空氣好,水好,在那里睡眠好!
郭全為人處世,低調(diào),講良心,愛助人,頗有江湖俠客風范。
當年電影《少林寺》風靡大江南北,村里的年輕小子們也激情澎湃,整天舞刀弄棍的,好像每個人都成了愛打抱不平的少林和尚,然后村頭和村尾的兩撥人不知怎么的就打上了。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兩伙人,幾十條漢子,在村里的曬谷場上拔刀相向,好戲眼看就要開鑼了。正在曬谷場上乘涼的郭全穿著一件闊短褲和他的老兄弟馮阿爺走到了人群中間,喝道:“不要命了,打甚架?”一聲喝,像開賽哨聲一樣催化了村頭四眼仔的行動。四眼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想推開郭全,就往對方一個人身上打過去了。只見郭全側(cè)身一閃,左手乘勢捏住了四眼的肩膀。這時村尾的三狗以為形勢有利,沖上來了,拳頭眼看著就要擂上四眼的背部了,老人的右手迅速往他肩膀一捏,然后雙手同時往下一沉,四眼和三狗頓時“喔、喔”地便半跪半蹲了下來。這時,站在邊上的馮阿爺一邊抽旱煙,一邊哈哈地笑,然后毫不客氣地教訓這幫精力過剩的小子:“以為看過幾個和尚打架就識功夫啦?五哥(老人)走江湖時,你們都不知在哪!三更半夜,還搞三搞四,都滾回去睡覺!”
從此,村里的人都知道郭全會功夫了。很多人想拜他為師,但他一概不理。那時候我也曾求過他,算他開恩,教我一招掃堂腿。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上初中第一個學期的體育課老師就教了,只是換了一個文縐縐的名稱。
老人有功夫是不錯,但他的功夫到底高到什么程度,我想大概除了馮阿爺他們那一代人見識過,我們是無緣見識了。老人年紀大了,他不可能再心血來潮表演一番。何況“出風頭”從來不是他的風格。我倒是見識過他拋骰子的高明手法。拋骰子是他常玩的一種游戲,興致好的時候也拋給我們猜,他幾乎是想誰贏就讓誰贏,想拋幾個點就幾個點。我們不禁好奇,懷疑他的骰子作了假,注了水銀。他便很得意“嗬嗬”地笑,說:“我一輩子沒做過假!”
其實功夫也好,拋骰子也罷,都不能算是郭全的絕活。他最引以為豪的是栽蔥。郭全栽的蔥,說實話,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光澤上,一點都不顯山露水,但很多人買,廉州北海街都有他固定的主顧,他便一年四季都栽,我們便一年四季都有蔥吃。郭全栽的蔥,看起來雖不怎么樣,但吃起來香、嫩、脆、爽口,特別是那股香味,不濃,但綿長,像甜又像咸,辣中還帶有點甘。想起郭全栽的蔥,再看看現(xiàn)在吃的蔥,現(xiàn)在的蔥真不好意思叫作蔥,味道跟大白菜差不多!
雖然現(xiàn)在吃的蔥跟郭全栽的蔥味道相差太遠,但是經(jīng)常吃到蔥我就想起郭全。對了,郭全是我外公,前幾年已過世。
理發(fā)師阿九
理發(fā)師是不可或缺的職業(yè)。因為男人的頭發(fā)不可能個個都像藝術(shù)家那樣長發(fā)披肩,女人也不可千篇一律都像古代婦女一般梳個髻了事。
頭頂上的事情,無論如何,還是整潔、清爽些好。
理發(fā)師——整理頭發(fā)的師傅。我認為這樣的解釋可能更恰如其分,既概括了這份職業(yè)的特點,也表明了這份職業(yè)的職責。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理發(fā)師這個職業(yè)的工作范疇(內(nèi)容)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一些甚至已經(jīng)變化得看不出與頭發(fā)有多大關(guān)系了。我講的理發(fā)師,是指擺弄頭發(fā)的師傅,干的是以理發(fā)、護發(fā)為主的工作。
人從出生開始,就和理發(fā)師打交道了。兒子在出生的第一個月,我就請了理發(fā)師給他剃了光頭。我母親講我的第一次光頭,也是出生沒多久剃的。
我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理發(fā)師,是乾江街近年“十大名人”之一的阿九。
阿九是一個啞巴。他以殘疾之身“出人頭地”,自然有高人一籌之處。阿九之所以與眾不同,完全在于他手中那把剃刀。在乾江街,誰都不知道阿九的剃刀來自何方,但是誰都見識過那把薄如蟬翼的剃刀的鋒利。只要在阿九工作的時候,你到理發(fā)室去,就會見到他手中那把剃刀,如一抹閃亮的白光上下翻飛。
世人形容刀子鋒利,往往贊其“削發(fā)如泥”?!端疂G傳》中,走投無路的青面獸楊志要賣的那把刀,因往刀刃上吹過幾根狗毛,狗毛能無聲無息攔腰而斷,而被圍觀者盛贊——好刀!阿九手中的刀,肯定是好刀。曾有好事者對阿九剃刀的鋒利程度提出過種種質(zhì)疑。本來,有質(zhì)疑,沒什么,主要是好事者不但欺負阿九口不能言,大放厥詞,而且還拉拉扯扯,要搶阿九的剃刀用來試試,舉止極不尊重。剃刀是阿九賴以吃飯的家伙和相濡以沫的伙伴,自然不容旁人污辱。一貫木訥、本分的阿九被激怒之后,猛然推開好事者,氣憤地從墻上拉下一塊磨過多年剃刀的厚厚帆布,刀鋒掠過,帆布無聲無息瞬間一分為二。阿九把帆布扔到好事者臉上,然后右手捏刀舉至胸前,左手食指急速晃動,以挑釁的姿勢示意好事者前來觀看。好事者頓時口呆目瞪,步步后退,尷尬而去。
這是我小時候見到過的,最算得上好漢行為的舉動了!
阿九曾經(jīng)不是啞巴。聽說二十歲前的阿九在某炮兵部隊服役,還立過功。能當兵立功,當然不會是啞巴。而且據(jù)街上的老人講,阿九小時候不是啞巴,天天跟著父親走村串巷,幫父親吆喝“剦雞補鍋——”。傳說阿九的喉嚨是被炮彈震壞了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被炮彈震壞的應該是耳朵才對,為什么會是喉嚨?阿九沒講,大家也就無從知曉了,甚至阿九有沒有當過兵也是一個謎。如果說他當過兵,為什么過年時沒見他家貼“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春聯(lián)呢?如果說沒有當過兵,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傳說?
阿九和他父親是上世紀50年代流落到我們鎮(zhèn),然后住下來的。自從阿九的父親過世后,更是誰也弄不清楚阿九的來龍去脈了。但從阿九走路時腰板挺直的姿勢猜測,他有可能當過兵。小鎮(zhèn)上的人對阿九的興趣不在于他是否當過兵,而在于阿九的剃刀。大家想不通阿九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學到了那一手用剃刀剪頭發(fā)的絕活。阿九擺弄頭發(fā),從來不用剪刀,不管大人還是小孩,不論什么腦袋,到了他手里,一律剃刀侍候。阿九的樣子長得粗魯笨拙,讓人意想不到他的手指會靈活成那樣。阿九剃頭發(fā)時,左手輕護腦袋,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剃刀刀腹,大拇指外側(cè)托著剃刀后半部,隨著大拇指高舉低托,剃刀上下左右圍著腦袋如一團游走的光。一支煙的工夫,阿九突然就停下動作了,然后扯過一條雪白的毛布,細心擦拭他的剃刀,待剃刀入包,綁扎放好,他才拍拍剛才還在刀光籠罩之中的腦袋,提醒人家:完工了!
阿九侍弄過的腦袋,毛發(fā)平整,像高爾夫球場那花大價錢請人細心剪過的草地。乍一看,順眼,再一看,舒服!由于阿九侍弄頭發(fā)只用剃刀,所以他整理過的腦袋,別人想再整理就費勁了,因而費勁還不討好,怎么剪,看起來都像該結(jié)果的樹卻只是揚花。
由于阿九手藝好,而別人又模仿不了,所以乾江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過他剪頭發(fā)之后,一般都會固定下來,成為他的老主顧。因此,阿九的生意一直很穩(wěn)定,也可以說生意不錯。我的父親就是阿九的老主顧,是他把我抱到阿九的理發(fā)椅上的,我的弟弟后來也坐到了阿九的理發(fā)椅上。
在鄉(xiāng)下或者小鎮(zhèn)上,理發(fā)的地方一般是閑散人員聚集閑聊的場所。阿九的理發(fā)室也不例外,整日聚集了眾多小鎮(zhèn)上的閑散人員。他們當中,有糧站電站下班了的,有年老了無處可去的,有理完發(fā)舍不得走留下來聊天的,有路過門口進來看熱鬧瞎說幾句的……他們在阿九這里談天論地,評說世態(tài),動情處低首垂淚,激昂時歡呼雀躍。也有小孩穿梭其中,打罵聲、追逐聲、哭聲、搗亂聲,不絕于耳。那時理發(fā)室的功能,和現(xiàn)在的社區(qū)活動中心差不多。
隨著人們口口相傳,阿九的名聲,在乾江及附近數(shù)十個鄉(xiāng)村,當?shù)闷稹盁o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知道阿九是不是都記得光顧他理發(fā)店的那些顧客,阿九不說,他說不了。但是,他對每一個走進他理發(fā)店的人,都是“喔喔——喔喔——”的,看起來很熟悉。小時候,每次去理發(fā),我都會和阿九“喔喔——喔喔——”,比劃一番,告訴他我想剪成什么樣子。他見我用他的“語言”,總是顯得特別高興,也“喔喔——喔喔——”的,先用左手以半攙半抱的方式用力拍我的肩膀,然后右手夾著剃刀飛快地晃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反正我聽不懂他的啞語。
1986年秋,我離開小鎮(zhèn)到外面讀書。離開小鎮(zhèn)后,就再也沒有讓阿九剪過頭發(fā)了。每次回去,從阿九的理發(fā)室門口經(jīng)過,看到他的手仍然靈活如舊,就覺得很安慰。但是,阿九還是一年一年地老了。他的腰,不再像軍人那樣挺拔,額頭也不像當年那么光亮了。有一次,我?guī)б粠团笥训轿依霞彝?,我想把阿九介紹給朋友們認識,讓他們見識見識阿九的手藝。誰知到了理發(fā)室,發(fā)現(xiàn)阿九的理發(fā)室不但已裝修一新,原來空蕩蕩的門框上,還掛上了一個差不多有一半門洞那么大的“美美美容院”的牌子。“美容院”里坐著一個我不認識的衣著艷麗、描眉畫唇但仍然土不垃嘰的少婦。她見到有人進來,暗淡瞌睡的眼睛,條件反射一樣,閃亮起來。
我問,阿九呢?
她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樣,有聲無氣而又怨氣十足地回答:死了!
阿九死于2004年盛夏的某天。
那天,阿九幫他的老朋友、老主顧狗弟剃完光頭,包扎好剃刀后,兩個人就坐在理發(fā)室的門檻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說著說著,狗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狗弟醒來的時候,見阿九也倚著門檻睡著了。他站了起來,拍拍阿九的肩膀,想告訴阿九他要回去喝兩杯了。見阿九沒聲息,他又拍了幾下。阿九仍然在睡著。狗弟像往日一樣,輕輕地踢了阿九大腿一下,說,我走了。話聲未落,阿九順勢沿著門檻滑了下來。
七十有六的阿九,無疾而終。
在我的記憶中,他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沉默。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龐白,本名龐華堅。廣西合浦縣人,現(xiàn)從事編輯工作。出版有散文集《慈航》、詩集《天邊:世間的事》《水星街24號》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