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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擺平

      2018-02-27 19:35臧建國
      躬耕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天河鄉(xiāng)長書記

      臧建國

      這些天,譚文國傷透了腦筋。

      他是副鄉(xiāng)長,研究生畢業(yè),是省里分下來的選調(diào)生,享受正科級待遇。年輕輕的,和那些四五十歲才熬上副科級的班子成員相比,優(yōu)越感十足。有人心理不平衡。個別鄉(xiāng)干部,認為他書生意氣,說話文縐縐,沒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不把他放在眼里。

      現(xiàn)在,他遇到難題了,背后,就有人瞧不起他,笑話他。

      今天發(fā)生的一幕,讓他沮喪極了。

      大清早,還不到七點,鄉(xiāng)黨委湯書記就打來電話:

      “文國吧,起床沒有?你抓緊來我辦公室門口看看!”

      沒等他問上一句,電話就掛了。臉都沒顧上洗,到三樓湯書記辦公室前一看,一個鄉(xiāng)下老頭兒,坐在門前,身子靠在門板上,一腿蜷縮,一腿平伸。一根木棍,倚著門框。

      就聽這老頭兒,一遍一遍,叫魂似地喚著:“湯書記——,可憐可憐吧!我找您多次啦!”

      聲音有些悲咽,和著窗玻璃上嗚嗚的風(fēng)鳴,很不中聽。

      老頭兒姓蕭,山根村的一名黨員。因告村上一個無賴打了他,來鄉(xiāng)里很多次了。

      譚文國聯(lián)系分包山根村。村里的信訪穩(wěn)定,他是第一個要負責(zé)的。

      “老蕭,你又來了!”譚文國的心里,很不是味,“湯書記不在鄉(xiāng)里,今天在縣里開會。走,到我辦公室去!”

      說著,去拉老蕭。老蕭哪里肯聽,沒好氣地叫道:

      “譚鄉(xiāng)長,我的事你解決不了!我不再找你啦。我就找湯書記。誰說湯書記不在鄉(xiāng)里?他的小車,就停在大院。剛才,我還看到他的司機小武了。你別哄我!”

      譚文國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剛才,湯書記明明是用住室的座機要他的。顯然,湯書記不想見蕭老頭。大清早,門口坐個上訪的,叫魂似的喊,誰心里會舒服!要是不盡快把人弄走,一會兒,大家都起床了,都來上班了,把湯書記堵在屋里,可咋辦?

      “老蕭,你的事,我分管的。你就是見了湯書記,他還是交我處理。走吧,咱倆先到食堂吃飯,吃過飯,我上午啥也不干,專門說你的事。”

      譚文國伸開兩臂,要抱他起來。蕭老頭兒順勢倒在了地上,大哭大叫,一手抓起拄棍,沒頭沒臉地向譚文國揮舞。

      “老蕭,你是老黨員,怎能這樣啊?瘋了么!”

      譚文國近不得身,躲著他的拄棍。有時,那棍子就打在了門板上,啪啪地響。

      “再也不找你啦,找你有狗屁用!”

      這后面一句,卻比棍子打在身上,還要吃木。譚文國一愣,腦里浮出很多。老蕭一次次找他的情景,都散在眼前了。是推拖么?不是的。他也在努力地想著法子。事情太棘手,一時卻也沒有辦法。兩次因為工作太忙,而老蕭來訪,內(nèi)外夾擊,纏得他焦頭爛額。他當時的態(tài)度,的確不好,讓跑了8里山路趕來的老蕭,很失望了。

      樓道里很快出現(xiàn)了好幾個人,有抓機關(guān)的人大關(guān)主席,有劉副鄉(xiāng)長,有陳副書記,還有在一樓辦公室值班的干事小徐,看大門的老柴,等等。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在機關(guān)住,都是寢辦合一,都在一棟樓上。

      關(guān)主席50來歲,瘦高個。他從二樓上來,拉長著臉,鄙夷地望了望地上的老蕭,搓了搓手,哼了一聲,使了一個眼色。早有小徐、劉副鄉(xiāng)長、老柴等,擁上前去,不由分說,奪了棍子,連推帶抱,連攙帶拽,把老蕭“請”到政府值班室去了。

      關(guān)主席離開的時候,吩咐道:“年紀大了,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是兒戲。小徐,你幫一下譚鄉(xiāng)長,一會兒食堂開飯了,讓老蕭先吃飯去?!?/p>

      老蕭氣咻咻地說:“我不吃,吃過了!”

      關(guān)主席掃一眼譚文國,眼角頗有深意,仿佛說:“你包的案件,弄到這一步,看你小子咋向湯書記交差吧?!?/p>

      老蕭躺倒在沙發(fā)上,喘息了一陣,氣呼呼地說:“見不到湯書記,我就不走啦,在這里住一個月!”

      上訪戶住在鄉(xiāng)政府值班室不走,并不新鮮。老蕭是個五保戶,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來鄉(xiāng)里上訪,多少次了?譚文國有印象的,也不能準確記得了。

      果然,湯書記很快就把譚文國召去了。還算客氣,溫言藹語,問了問情況,聽得也仔細。最后,還給派出所長要了電話,要他務(wù)必想辦法,盡快把無賴白小禿拘留。電話那邊,聽得喬所長連連應(yīng)著:“好,好,好的,湯書記!”

      臨別,湯書記意味深長地囑托了幾句話:“你是上面重點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要多長心眼,多動腦筋!”

      譚文國從湯書記的辦公室出來,心里沉甸甸的,臉上火辣辣的,像是挨了耳光。

      鄉(xiāng)政府例行點名后,他親自去找派出所長喬大江。喬大江見譚鄉(xiāng)長親自跑來,又剛剛接了湯書記的電話,對老蕭的事,也就不敢怠慢。譚文國面上作笑,但話語硬梆梆的。喬大江清楚,他對前段派出所的辦案,很有看法。

      “譚鄉(xiāng)長,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喬大江給譚文國倒了一杯毛尖:“作為派出所長,我也有難處啊。你知道白小禿家里的情況么?”

      “知道啊。我專門通過村干部,了解了一下他的情況。白小禿沒有成家,是個光棍,平常不正經(jīng)干活,東游西逛,好逸惡勞。地都荒了,也不去管。還好喝酒,東倒西歪,不成人樣!”譚文國滔滔不絕地說。

      喬大江笑了起來:“您了解得真清。這是個二混子,八成色。我們通過調(diào)查,他和老蕭,絕對是有肢體沖突的,但也沒那么嚴重。實際上,就是推了他一把,弄了個仰八叉。老蕭是個老黨員,面子上過不去??晌覀円蔷辛舭仔《d,一,沒有人作證;二,他這號人,到拘留所,關(guān)他十天半月,連生活費也付不起!他家里,兩間油氈棚,一窮二白;三,他家里還有一個老父親,每天,煮一鍋粥,管三頓。要是拘留了他,他的父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害著病,誰來管?”

      譚文國還真沒想到,白小禿家里是這個情況。他過去了解的,是簡單了些。

      老蕭是個光棍漢,五保戶,燒柴得自己想辦法。那天下午,他去谷場邊,撿拾地上的雜草落葉。場子邊有被風(fēng)刮飛的麥秸、豆稈,落在地溝邊,亂石縫里。他就抓起來,摁在竹籃里。這時候,白小禿喝了幾杯酒,正躺在自家的谷垛上曬暖,一時醒來,看到了老蕭,就故意找茬。

      “老東西!我說俺家的草垛越來越小,原來是你,雞子一樣,東抓西撓,慢慢偷走的呀!”

      說著臟話,惡話,也就靠近過來。老蕭受了委屈,解釋說:“我根本沒摸你家草垛上一根麥秸,一根豆稈!我在地上拾,風(fēng)吹下來的。”

      白小禿在村莊上,平素,連小孩子也要欺負他的。這時看看沒人,終于可以施行一點威風(fēng),就卡著腰,沖老蕭厲聲喝道:“老東西,還敢狡辯?再敢偷我的豆稈,掐斷你的雞爪!”

      老蕭雖是個孤身老漢,卻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氣。惱怒道:“白小禿,你張狂吧!我沒有偷你的豆稈,難道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樣罵我,還敢打我不成!好你個混球!”

      這下,把白小禿激怒了。先伸出了木棍樣的食指,在蕭老頭的額間一點,皮笑肉不笑道:“老賊,怎么樣?我搗了你一指頭!能揭下來么?”

      老蕭氣得臉面鐵青,伸開巴掌,抖抖的,要搧他耳光。白小禿早一跳,眼一瞪,借勢在老蕭的胸口推了一把。蕭老頭畢竟年紀大了,打個趔趄,四仰八叉,躺倒在地。

      白小禿哪里管他,看也不看,掉著兩臂,哼著小戲,踮著跛足,走開了……

      譚文國想著老蕭一遍又一遍對他講的情景,恨得牙根癢癢的。見到白小禿的時候,真想狠狠搧他幾個耳光,給老蕭解解氣。但是,他是干部,再氣,再恨,也不能這么做。

      “喬所長,照你的話,這白小禿,拘留不得么?湯書記給你打電話,也是白打嘍。”譚文國有點動氣了。

      喬大江一聽,這是在將他的軍。忍住了,慢條斯理道:“不是不能拘留!你給村干部說說,找兩個證人,只要他們都寫上證言,簽上字,按上指頭印,我就能拘留他!至于住拘留所花的費用,他自己也掏不起,鄉(xiāng)里要是不便,派出所解決。他父親有病在家,沒人照顧,鄉(xiāng)里給民政所講講,不行,先送敬老院。”

      “喬所長,你講這么多,說來說去,不還是拘留不得么?!”譚文國聽不下去了:“要我給你找證人?你們派出所自己干什么?噢,一個人違了法,關(guān)進了拘留所,生活費還得鄉(xiāng)政府報銷?笑話!這事,我協(xié)調(diào)不了了。算了,我反正來見過你了,你直接給湯書記回話去吧!”

      說畢,咬著牙站了起來。

      “譚鄉(xiāng)長,我講的也是實情話!”喬大江也站起來:“您得理解我!”

      譚文國哪里聽得進去,“嗯”了一聲,一腳踏出了門。

      譚文國約山根村支書熊大山,談了一個上午。

      “老熊,你出自良心,說句公道話,——老蕭反復(fù)說,讓白小禿打了,到底真的假的?”譚文國顯得既嚴肅又真誠。

      熊大山猛抽著煙,晃著二郞腿:“照我說,白小禿動了手,這是真的。但到底傷得怎么樣,一共花了52塊錢,這是真的,有據(jù)可查。不管怎么說,老蕭是個黨員,受這么大委屈,我們不能不管。但要怎么管呢?年終了,鄉(xiāng)里下來救濟糧,被子,棉衣,村里都優(yōu)先他。要是有救濟款,也先給他。至于打人的事,這是治安案件,不是村里能管的。既然報案了,是派出所的事,最終,看派出所咋解決吧?!?/p>

      譚文國一聽,皮球又踢過去了??嘈Φ溃骸袄闲埽也皇悄莻€意思。派出所管,是份內(nèi)之事,應(yīng)該的??墒谴謇锬兀咳绾闻浜吓沙鏊?,抓緊把事情平息了。你看,要是大家都認為,白小禿確實打了老黨員,那么,村干部做一做難,把證據(jù)問題解決了,關(guān)他小子十天半月,老蕭的氣消了,這事不就化解了么?”

      熊支書一聽,突兀地干笑了兩聲,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說:“譚鄉(xiāng)長,我聽說您讀的是研究生,學(xué)的專業(yè)是不是法律?我當時不在場,沒有親眼看到白小禿打老蕭!其他的村干部,我也都問了,都沒在場,沒看到。群眾那里,也了解了,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站出來作證。老蕭是個老黨員,我們相信黨員的覺悟,但黨員就能特殊化么?打了就是打了,沒打就是沒有打。白小禿家里的情況,你也了解的,也難。他自己不爭氣,不干正事,人不人,鬼不鬼,誰見誰討厭,這是明事。但我們當村干部的,也不能昧著良心,無中生有,胡說八道吧?”

      一席話,噎得譚文國頭發(fā)根下直冒汗。整天喊依法辦事,他哪里不知道呢??墒?,在鄉(xiāng)下工作,一遇到問題,往往就不能夠按規(guī)矩去辦事。他并不是學(xué)法律的,但是,作為年輕的知識分子,崇尚的是民主法制。到鄉(xiāng)里工作快三年了,鄉(xiāng)村干部的做派,好多他都看不慣。有些事情,在他看來,他們對待群眾的做法,馬上就要出事,甚至出大事??墒?,事情將將就就、馬馬虎虎過去了,卻也不見出事。倒是他自己,一切都想按規(guī)矩來,看似簡單的事,總辦不成。鄉(xiāng)村的老油子干部,私下里笑話他。他做的一些事,成了他們飯局上的笑料。鄉(xiāng)政府有個叫傅生旺的干部,模仿他下鄉(xiāng)面對群眾的情景,惟妙惟肖,讓人笑倒。

      “我不是那個意思!”譚文國心里,也就怯了,說:“還得實事求是。也不能都由著他老蕭來??墒牵活欬h員的身份,不停地上訪,纏得湯書記直發(fā)脾氣,你我都下不來臺。喬大江這個人,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是個老油條,怕?lián)?zé)任,不想管,一推了之。能讓湯書記親自過問嗎?我的臉,還擱那兒去?老蕭這次來上訪,扎了樁,事不解決,不準備回家了。吃住在鄉(xiāng)里,大冷天的,在值班室睡沙發(fā),出了問題可咋辦?熊支書,您看,這棘手事如何是好?”

      熊支書又點了煙,狠狠地吸,眉頭皺成了疙瘩。嘆了一聲,自言自語似的說:“不讓白小禿住幾天黑屋,看來還真下不來臺。我回去,和村干部們商量商量吧。狗日的!”

      派出所長喬大江帶著兩名干警,親自去了白小禿家。譚文國和包村的干部老康、支書熊大山,一同過去。

      兩間油氈棚,空心水泥磚墻。外間,放著兩個土缸,一個缸里是玉米,一個缸里是小麥。還有幾只盆罐,儲著一些白面,玉米糝,豆子,大米。里間,躺著白小禿的父親,人們叫他“白老道”。這老漢過去在附近的廟里呆過,沒成過家。小禿這個兒子,是他從外面撿來的。小禿天生就有點殘,走路右腳跛,腦袋尖尖的,不規(guī)則。這倒不說,不到二十歲得了一場病,頭上禿了幾塊,大的像硬幣,小的如蠶豆,巖石斑駁。小禿是個缺心眼。他跟人去附近打零工,掙幾個小錢,都喝了酒。他有個小酒癮。誰家里猜枚劃拳,他聽見了,就去湊熱鬧。人家逗他樂,賞他幾杯,也就醉了。扶著墻根走,一搖三晃,栽倒了,一睡半晌。

      白老道有氣喘病,一到冬天,出不得門。大部分時間,窩在床上。太陽出來,搬個椅子,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有一棵椿樹,四把來粗。借著樹,用秫稈搭了一座小棚,一人來高,這就是灶火。里面,獨獨的一臺土灶。一個磚壘的臺子,上面擔著一塊石板,石板上放著一塊長方形的小小的木頭案板。一把菜刀,生著銹。

      鄉(xiāng)村干部這天到來,是在下午。譚文國到灶火看看,掀開木板做的鍋蓋,只見半鍋蒸好的紅薯,爛巴巴的。還以為是專門煮的豬食。

      支書熊大山說,哪里是豬食,這是白老道和小禿懶省事,早晨蒸好的,管吃一天。

      譚文國哪里肯信。四下看,果然沒有見到圈舍。豬牛羊,都沒有。一問白老漢,三點多了,還沒有吃東西。而小禿,正不知哪里去了,中午就沒有回來。

      譚文國問白老漢:“一天三頓,啃這一鍋紅薯,沒燒什么湯?”

      “渴了喝茶?!崩蠞h聾,好容易聽懂了。

      村主任蕭天河這時候也來了。中午喝了酒,說話賽放炮。一聽白小禿沒在家,就搶著說:

      “這兔孫,你們知道在哪兒?在陳三妮家墻根趴著呢。陳三妮家今天扎房場,請鄉(xiāng)里土地所、建設(shè)所的弟兄吃飯,他聽見喝酒,也去混幾杯。這兔孫,螞蚱量兒,出門就栽倒了,現(xiàn)在還睡著,一只鞋也讓狗叼跑了。我出來看見,氣就不打一處來,狠踹了他兩腳!這兔孫兒!”

      “蕭主任,隨便打人可不對?!弊T文國隨口說。

      “這兔孫兒,”蕭天河噴著酒氣,紫脹著臉:“挨了兩腳,哼一聲,眼都沒睜,白挨!這兔孫兒!”

      大家都笑起來。

      要拘留白小禿的事,就此擱置了。湯書記詳細地聽了一次,連譚文國也說,拘留他,情理上說不通。

      湯書記事情太雜,不可能為一個村的事大傷腦筋。其實,他也私下向縣公安局長做了匯報,要求拘留白小禿,支持一下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但是,局長認為證據(jù)不足,要鄉(xiāng)里配合,完善證據(jù)。一聽,顯然是推辭。這事沒說響。

      現(xiàn)在,就一本正經(jīng)地對譚文國說:“沒有好的辦法了,你再和老蕭好好談?wù)?。以后,在救濟方面多照顧他。不就是花?0來元藥費嘛,小來頭,給他解決500元就是了。吃虧人長在,吃個啞巴虧,以后好處多。只要不給鄉(xiāng)里找麻煩,有他的便宜占?!?/p>

      一把手定了思路,譚文國也就沒有什么好說,只有連連稱“好!”

      老蕭真的住在鄉(xiāng)政府不走了。白天,只要譚文國的門一開,就到他辦公室去,上班一樣及時。譚文國處理公務(wù),接待客人,他就抱著木棍,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屋子里沒了人,就可憐巴巴地問:“譚鄉(xiāng)長,我的事,鄉(xiāng)政府咋研究啦?”

      譚文國無奈,就給他倒茶。

      “不喝!冬天,喝水多,尿多!”老蕭冷冰冰地。

      譚文國給他敬煙。

      “不吸!事情沒解決,都吸成煙啦!”老蕭揶揄道。

      譚文國不敢再像過去,坐在明光光的辦公桌后面的皮靠椅上。挪坐到老蕭的對面,傾了身子,耐著性子說:

      “蕭伯,”一周前,他改“老蕭”為這個稱呼了:“白禿子打您是事實,該拘留!但是,您也清楚,他家里有個老父親,離不開人照顧。拘留了,后遺癥大,劃不來。您老是共產(chǎn)黨員,覺悟高,體諒底下的一般群眾,不和小人一般見識。我向湯書記、楊鄉(xiāng)長都做了匯報,只要您這次饒過他,給我們一個面子,將來鄉(xiāng)政府在救濟照顧方面,會給您很多好處。蕭伯,您是個明白人,得理解鄉(xiāng)黨委的難處,更得給我本人一個臺階,讓我有個臉面。不然,大家背后,都笑我是個窩囊廢啊。”

      他接連點好了兩支煙,一支塞在自家嘴里,一支遞給老蕭,“來,蕭伯,千萬別生氣了,我陪您吸一支。我可是從來不吸煙的。唉,來吧,吸一支吧,別和那個二百五一般見識?!?/p>

      老蕭推讓了兩次。本也是抽煙人,見人家抽,自家喉洞里發(fā)癢,也就接在了手,猛吸一口,火炭一閃,燃去一大截。

      “不關(guān)他鱉孫幾天,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老蕭依舊說:“我是個稀罕錢的人么?我雖然沒有成家,但蕭家在山根村,也是大戶。我長這么大,沒受過這窩囊氣。我年輕時,還當過隊長呢,誰敢和我頂個嘴?現(xiàn)在,看世道成了啥樣子!難道共產(chǎn)黨的天下,這種無賴混混想打人就打人么?你們看吧,我再住鄉(xiāng)里一周,不行,就去縣委;縣委不行,就去地委;地委不行,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只有還往上走,直至中央!”

      聽到“直至中央”這四個字,譚文國的心上像被冰球砸了一下。他來這里工作,聽上訪群眾最多的詞,就是這四個字。這成了這個鄉(xiāng)群眾上訪的口頭禪,對政府最后施壓的通牒。老蕭是黨員,上訪這么長時間,還不曾說過這四個字。

      “老蕭!”譚文國的心里一來氣,忘記了改過的稱謂。一愣神,又趕緊改口道:“蕭伯,熄熄火,別發(fā)這么大脾氣。有話慢慢說,有話慢慢說?!?/p>

      老蕭將煙狠抽了一大口,也就只剩黃黑的煙蒂了,于是拋在地上:“你們辦事,夠‘慢慢了,還讓‘慢慢的!算了,不和你說了。我看,我的事,你譚副鄉(xiāng)長也解決不了。我還是去找一把手吧?!?/p>

      說罷,提了木棍,將棉襖勒一勒緊,出去了。

      譚文國站起身,張了張口,再不能說出什么話來。他想起這幾天老蕭一直慪在鄉(xiāng)里的情景。吃飯,跟著他到食堂;上班,跟著他到辦公室;下鄉(xiāng),他就坐在辦公室門前等著,一等一天;晚上,他就躺在鄉(xiāng)政府值班室的長沙發(fā)上。怕他凍了,民政所給他安排了一條被子。

      他還到陳副書記、湯書記、楊鄉(xiāng)長的辦公室,糾纏不休。有時話不投機,大吵大鬧。他年齡大了,病歪歪的。有人說,可別出了意外。到那時,他的遠門子家屬,別看平時不管他,為了訛錢,必將到鄉(xiāng)政府大鬧。這種事,過去都是有過教訓(xùn)的。

      更令譚文國哭笑不得的是,有人開玩笑說,他的老父親,從老家來了,要他養(yǎng)活,拐棍靠在他的辦公室了!

      他真抬不起頭了,一天都不想再干下去,恨不得趕緊調(diào)離。

      包山根村的鄉(xiāng)干部,叫康廣仁,是個快退休的老同志。這人沒啥文化,老實八腳,本地生,本地長。女人是農(nóng)村的一般婦女,一頭沉,家境差。老康一輩子沒圖過當官,從臨時工轉(zhuǎn)成一般的鄉(xiāng)干部,也就知足。鄉(xiāng)里也給了他一個中層副職的名堂:農(nóng)技站副站長。后來,鄉(xiāng)鎮(zhèn)機構(gòu)改革,又成了農(nóng)業(yè)中心副主任。有人喊他康主任,但大多數(shù)是叫他老康。至于在農(nóng)業(yè)中心,他只是披個名,啥事也沾不上邊。

      包村工作,他只是參加一下點名,上傳下達,很少到村里去。年紀大了,照他自己的話,“老天塌地”,你當領(lǐng)導(dǎo)的批評吧,哪句話說得不中聽,也不和你當領(lǐng)導(dǎo)的頂嘴,寫張病假條,撂挑子。

      譚文國是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這個下派來的副鄉(xiāng)長,年紀輕輕,對他很尊重。外人場上叫他康主任,私下里總叫他“康叔”。對這個小青年,他打心底里高看。看譚文國被老蕭纏得沒法脫身,就也上急了。他在山根村干部群眾中間,并沒有什么威望。但是,他包在這個村時間長,情況吃得透。這天,他就來找譚文國了。

      譚文國一見老康進來,趕緊站起,先讓煙,又倒水,還小心地將自家?guī)淼牟枞~捏了一撮,放進杯里。

      “康叔,您坐您坐,我正想找您出出主意呢?!?/p>

      老康把煙叨在右嘴角,說:“直來直去吧。我看你這些天,讓老蕭給纏得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外人不知根底,還要笑話。我包這個村,首先,我有責(zé)任?!?/p>

      “話可不能這么說,康叔!”譚文國一聽,臉紅了:“派出所長也沒有辦法,鄉(xiāng)里開班子會,集體討論了兩次,也是不了了之。你一個包村的一般干部,沒職沒權(quán),哪有什么責(zé)任。”

      老康笑著說:“咱倆聯(lián)系分包山根村,你是領(lǐng)導(dǎo),我是同志,一個串子上的螞蚱。事情解決不了,你作難受委屈,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別的幫不了你,但是旁觀者清。這件事,到了這一步,老蕭一根筋硬,一點也不讓步,非要出這口氣。可是,白小禿家里那個情況,又有啥辦法?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把他弄到拘留所,哼,鄉(xiāng)里還得管他吃飯!這真是,氣死公安,難死法院!”

      一番話,說得譚文國笑了起來。

      老康又接著說:“我也理解你。湯書記也是無奈,只好壓你。你有什么辦法?打不能打,罰不能罰,干瞪眼。”

      “是啊,康叔,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真沒了招?!弊T文國搖著頭:“康叔,你情況熟,經(jīng)事多,可得給我支個招兒?!?/p>

      老康起來把門關(guān)上了,壓低聲音說:“一把手沒招了就是一個字:壓!副職往哪兒推呢?派出所長不敢擔責(zé),你又管不了人家派出所長?,F(xiàn)在的形勢,不能亂來,弄不好丟帽,咱得理解。支書熊大山,是個老滑皮,只要遇了麻煩事,和稀泥搪光墻,不敢捏熱鐵。這事要擺平,我給你推薦個人:村主任蕭天河!”

      “他?”譚文國吃了一驚,“他說話辦事,冒冒失失的,讓人不放心?!?/p>

      “你和他交往不深,還沒有真正看透他。”老康認真地說:“這個人敢說敢當,講義氣,有魄力。村上很多硬茬口,熊大山不敢放個屁,都是他去搬尖碰硬。”

      “這還真看不出來。平??此麗酆染疲f話咋咋呼呼,沒個靠譜樣兒,我就為他擔心。這樣的村干部,素質(zhì)太差。我心里存?zhèn)€戒,不愿和他深交?!?/p>

      “農(nóng)村工作,也離不了這樣的人?!崩峡禑o奈地說:“你和他談?wù)劙桑恍幸簿退憷?。我不是為你著急嘛?!?/p>

      譚文國想,馬上就元旦,老蕭的事情如果拖下去,真到北京上訪了,上面追究責(zé)任,首先處理的是他。就點了點頭,說:“行,聽您的,康叔。我怎么和他說呢?”

      “最好單獨和他約個地方,吃頓飯,開誠布公地和他談?wù)勀愕碾y處。至于咋辦,請他想法兒,反正,黑貓白貓,擺平老蕭,不告狀就是本事?!?/p>

      譚文國又點了點頭,又讓去一支煙。老康手里的還沒有吸完,這一支,就夾在耳朵上了。

      老康離開的時候,詭秘地笑道:“蕭天河這種人,講義氣,好朋友,看見好煙好酒,那可真親!”

      譚文國會意地笑起來,連聲道:“明白,明白!”。

      說著,將一盒完好的軟云煙,塞在老康的口袋里了。

      “您裝著吧,路上吸?!?/p>

      譚文國的酒量,本來不大,喝上三兩,舌頭就開始發(fā)硬。而村主任蕭天河,那是海量,幾乎每天都要喝上半斤八兩。星期天,譚文國沒有休息,約他到一處僻靜的山莊飯店,兩個人竟喝了近兩瓶酒。酒是譚文國自己帶的,武士特釀,黑陶瓶,一瓶三百多元。在當?shù)兀闶亲詈玫木屏?。村干部們喝酒,一般七八十元一瓶就很不錯了。鄉(xiāng)政府招待客人,即使縣里來的領(lǐng)導(dǎo),上酒也是這個檔次。

      蕭天河一看酒盒包裝,吃驚道:“譚鄉(xiāng)長,拿這么好的酒???”

      譚文國一笑,淡然道:“自己人才喝好酒嘛。就咱弟兄倆,不喝點差不多的,哪夠意思?!?/p>

      兩個人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聊。譚文國哪里是蕭天河的對手。開始是碰著喝,后來改成了他喝一杯,蕭天河喝三杯。蕭天河一嘗,咂著嘴說:“好酒,好酒!口感就是不一樣!”這樣說著,也就毫不客氣,敬酒不拒,一氣喝了譚文國十八杯。他還不習(xí)慣用小杯喝,干脆換成了喝茶的高玻璃杯。

      兩人喝得面紅耳熱,話也越說越深,越說越攏了。

      “老弟,有啥事,你就盡管吩咐!”蕭天河拍起了胸脯:“大哥我再作難,也堅決想法兒!”

      譚文國就說起老蕭的事。因為喝多了酒,加之這一段實在委屈,說著說著,眼淚鼻涕也出來了。

      老蕭和白小禿的事,蕭天河自然一清二楚。老蕭是他的本家,平時叫他三爺?shù)摹?/p>

      “譚鄉(xiāng)長,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蕭天河臉紅脖脹,越聽越氣,將半杯酒一口喝干,砰的將空杯向桌子上一蹾,那杯底,竟是碎開了?!澳悴灰芰?,哥想法兒擺平它!”

      兩個人從中午喝到黃昏,說了多少糊話,后來,譚文國實在都不記得了。他當場就吐了。

      一周之后,蕭天河給譚文國打來電話——

      “老弟,事情已經(jīng)擺平了。你放心,我三爺不會再到鄉(xiāng)里找麻煩了?!?/p>

      譚文國激動極了,高興地問:“那太感謝了。天河哥,讓你費心了,兄弟會永遠記住你的好處!說來聽聽,怎么擺平的?”

      “說不出口,……這是秘密!”蕭天河笑了起來:“有時間,咱倆一邊喝酒,一邊對你細講。”

      “那好,我得好好請哥一場!”譚文國興奮起來:“哥有什么要我?guī)兔Φ?,公事私事,盡管說。”

      “還真得讓你幫忙。年終了,你想法給我三爺弄個千兒八百塊,也算補償一下?!?/p>

      “小事一樁!過去,湯書記和楊鄉(xiāng)長都答應(yīng)過的?!?/p>

      “那好。你再做個難,老弟。節(jié)前,縣里領(lǐng)導(dǎo)有來慰問的么?把我三爺也列上?!?/p>

      “有。正是趙縣長一把手聯(lián)系咱鄉(xiāng),我給湯書記說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p>

      “那可太給面子啦。趙縣長能到我三爺家看看,他可要高興壞?!?/p>

      “一袋面,一條被子,外加500元。縣領(lǐng)導(dǎo)慰問貧困戶,就這個標準?!?/p>

      “那可真不少啊。就這么說?!?/p>

      “好,放心吧。”

      譚文國到底惦念著,蕭天河用什么辦法擺平了這件事。正在納悶,老康來了。

      “事情擺平了!”他一見老康,就興沖沖地說。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崩峡到舆^煙點上。

      “他采取了什么辦法呢?”譚文國好奇地問。

      老康詭秘地笑了起來,說:“沒啥好辦法。白小禿大前天夜里,不知被誰打了一頓,屁股腫得像發(fā)面饃,三天都沒有下床,哎喲哎喲地叫,隔著墻都能聽見。蕭天河給老蕭報信說,白小禿不知被誰打了。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這可比關(guān)拘留所受罪得多。蕭老頭偷偷去聽了墻根,歡天喜地。滿村子嚷著說,真是,真是,惡有惡報?。 ?/p>

      譚文國聽著,笑在臉上僵住了,心向無邊的下處沉落,沉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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