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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魂之鏡(中篇小說)

      2018-03-01 19:21鬼金
      廣州文藝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美玲東山微信

      “把靈魂交給神,把身體交給我。”

      ——題記

      東山和毛潔茹兩人確定了情人關(guān)系之后,總是拌嘴。有時候,這樣的拌嘴很傷感情。相對來說,每次拌嘴,東山都沒占到什么便宜,最后都是他主動妥協(xié)來哄毛潔茹,兩個人才恢復(fù)幾天可能的平靜。東山有時候很生氣,心想,你媽的毛潔茹,你牛什么?。康@只是想想,最后還是覺得離不開毛潔茹,心里面的那種喜歡割舍不掉,想到分手,就有一種傷筋動骨的疼。東山也想,這就是愛情嗎?東山其實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包括后來離婚,又結(jié)婚,這其中的女人都沒有讓東山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倒是這次的毛潔茹,讓他心動。其實,毛潔茹比他大,大幾歲,東山?jīng)]問過,也不想問。對于年齡,東山從來沒有把那當(dāng)成問題。毛潔茹多次提及這個問題,年齡的問題。毛潔茹也說大東山幾歲,具體幾歲,毛潔茹也沒說。毛潔茹很少泄露自己的生活秘密。在這一點上,倒是東山比較坦誠,倒豆子般把該說的都跟毛潔茹說了。比如,遇到過幾個女人;比如,屁股上的傷疤是哪年被狗咬的;比如……

      兩人好了半年多,毛潔茹在東山的心里還是神秘的。但這半年里,東山明顯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自己動情了,嫉妒了,小心眼了。強烈的占有欲讓他想完整地占有毛潔茹。他曾檢討過這種想法,這是雄性動物的一種本能。把毛潔茹占為己有,這是不可能的。毛潔茹只能是他的情人。白天偶爾見見面,更多的時候,她是秘密的、隱藏的、地下的,黑夜里才能綻放的花朵。她有家。他也有家。那是兩個不能靠近的島嶼。他和她,倒是有一種可能在一起,那就是他們都從彼此的家中走出來,再一次結(jié)合,組成婚姻。但這樣有意思嗎?婚姻只能是墳?zāi)?。在東山第一次對毛潔茹說,我喜歡你的時候,毛潔茹害羞地說,我有家的。東山心里咯噔一下,又說,那也不影響我喜歡你啊。毛潔茹沉默。當(dāng)然,東山也是有家的人。

      離婚之后,他找了機修廠的會計劉美玲做了他第二任妻子。劉美玲是一個有些胖、有些矮,但眉眼間看上去透著憨厚、善良的女人。 她的小胖手總是讓東山想起上學(xué)時候?qū)W的那篇莫泊桑的小說《羊脂球》。媒人介紹的時候,兩人互看了幾眼,敦實的劉美玲坐在那里喝著飲料。雖然都是有過婚史的人,但東山還是看到了劉美玲臉上的一絲羞澀,靦腆的紅。倒是東山看上去沒臉沒皮的,像一個痞子。說話大大咧咧的,像喉嚨里安了個小鋼炮。砰砰的。媒人在安排兩人見面之前就警告過東山,小點兒聲,別說話跟打架似的。本來東山想控制的,但看到劉美玲的樣子,他就不想控制了。從外在看,他們其實是一路人,就都不要裝了。除了胖點兒,劉美玲還是有些小家碧玉模樣的。這一點兒讓東山感到滿意。劉美玲的丈夫原來是機修廠的小車司機,給領(lǐng)導(dǎo)開車。有一次,領(lǐng)導(dǎo)喝酒后開著私家車,撞死了一個摩托車司機。領(lǐng)導(dǎo)給劉美玲丈夫打電話,經(jīng)過協(xié)商,劉美玲丈夫頂替領(lǐng)導(dǎo)坐牢,其中的好處劉美玲沒有說。東山也沒問。后來,在監(jiān)獄里,劉美玲的丈夫不知道怎么就死了。那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給劉美玲的錢,也只給了一半。這一半是多少,劉美玲沒說。東山也沒問。東山問了句,你就同意他去頂替了嗎?劉美玲說,我不同意,可是,我同不同意有用嗎?在我們那個家里,他說了算。我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這也許就是命吧。我們是機械局中專同學(xué),當(dāng)年我媽我爸就不同意,我媽還在街邊的算命攤給他算了一卦,說我跟他過不到頭。沒想到,還真沒過到頭。東山問,你會讓你媽找人再給我算一卦吧?劉美玲笑著,兩個酒窩凹現(xiàn)出來。她說,在媒人說了你的生辰八字后,我給我媽發(fā)短信,讓她算算。我媽說縣城街頭的那個算命瞎子死了。東山說,哦。劉美玲看著東山說,其實,我原來沒這么胖的,不信你去看看我以前的照片。從今以后我要減肥。東山說,不看,你以前好看賴看都與我沒關(guān)系,那時你都給別人看了,如果可能,我想從今以后你應(yīng)該是給我看的吧?你是個怪人,劉美玲說。東山點了支煙,抽了幾口。劉美玲問,媒人說你很有才,還會寫小說,是嗎?東山?jīng)]有應(yīng)聲。寫小說如果變成一個人相親的資本,那是對文字的褻瀆。這也許就是東山清高的部分。東山開始自我陳述了:我,東山。離婚之前,凈身出戶。無房。無車?,F(xiàn)在,除了五千多本書,一些衣服,可以說,什么都沒有。而且,技校畢業(yè),學(xué)歷低,沒什么文化,一個老粗。這些差不多就是我的全部了,你自己掂量吧。我把電話號碼給你,如果你覺得我們可以在一起取暖,那就給我打電話,或者讓媒人通知我。東山站起來就要走,他根本對這樣的相親不抱信心。劉美玲問了句,你對我滿意嗎?東山說,滿意。劉美玲說,我也滿意。這一次,劉美玲沒有害羞,目光赤裸裸地盯著東山。那眼睛里有了情欲的部分。東山看出來了。其實東山的情欲部分一直隱藏在心里。離婚之后,他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他的表情一片淡然。沉默了一會兒,東山說,謝謝。劉美玲說,謝我什么?東山說,謝謝你滿意我。這么多年我就是一個不被人滿意的人,才落得如此狼狽不堪。劉美玲說,那是你沒遇上我。劉美玲說話的語氣顯然自信了很多。東山從劉美玲的眼睛里不光看到了情欲的部分,還看到了這么多年來她的煎熬。這也是東山看重的。一個中年女人丈夫進了監(jiān)獄,后來莫名就死在了監(jiān)獄里,而她還在煎熬中堅守著什么。這樣的女人看上去還是可靠的。但東山就不是這樣了。男人嘛!好色是男人的本性。此刻,他還是想擁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下班回家可以有女人準(zhǔn)備飯菜,晚上睡覺可以有人摟著抱著。那份安穩(wěn)才是一個中年男人的需要?,F(xiàn)在,遇見了劉美玲。從他的敏感直覺里,他相信劉美玲可以給他這些。中年是一個坡度,不上則下。但中年也是一個懸崖。憑著多年來寫作經(jīng)驗培養(yǎng)出的對人性的洞悉,東山多少明白這些。但兩年后,東山還是再一次縱身跳了下去。這也是人性使然吧。

      那天,他們從歐羅巴出來,就去了劉美玲的家。歐羅巴是東山選的。浪漫嘛。東山還從鮮花店給劉美玲買了一束鮮花。沒想到,兩人解決了彼此身體的饑餓后,躺在床上的時候,劉美玲想起來,那束鮮花沒帶回來。東山抽煙,說,再給你買。劉美玲說,不買了,挺貴的,你有這個心我就滿足了。劉美玲能這么說,讓東山感到很舒服。他有了一種甜蜜感,一只手勾過劉美玲的脖子,在她的嘴上親了一口。這些,東山更愿意理解為本能。不知道為什么,東山從見到劉美玲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陌生感。直到現(xiàn)在,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又變成兩個人。更加沒有陌生感了。東山愿意相信人是有前世的。劉美玲下床去沖洗自己,過了一會兒,劉美玲喊他,你也過來,我給你洗洗。離婚之后,好像就沒有女人這樣給他洗過。他連忙穿上拖鞋,沖進了衛(wèi)生間。劉美玲的手是那么柔軟,握著他身體的那部分,很是享受,在清洗的過程中,那凸起的部分竟然勃起了。同樣是本能吧。劉美玲的細(xì)致周到讓東山感到溫暖。沖洗過后,劉美玲還用她的嘴唇親了親他的那東西。她臉上溢出了笑。那是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歡愉之花。從衛(wèi)生間出來,身后的劉美玲說,想吃什么?我做給你吃,給你補補。東山說,隨便,這幾年,我隨便慣了。劉美玲說,有我之后,你就不能隨便了。東山敏感地問,什么不能隨便了?劉美玲說,吃飯穿衣,要讓你像一個有女人的男人,而不是……東山說,哦。劉美玲洗完出來,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說,你想吃啥?我去買。要喝點兒酒嗎?東山說,不喝。你吃啥我吃啥。劉美玲說,好吧。你對這個房子還滿意嗎?那面的那個小房間可以給你做書房的。東山?jīng)]吭聲。劉美玲穿胸罩的時候,轉(zhuǎn)過身去說,把掛鉤給我扣上,第二排的。東山還真是第一次給女人系胸罩。劉美玲的皮膚細(xì)嫩白皙。胸罩帶一勒,出現(xiàn)少許的贅肉,但看上去并不蠢。劉美玲穿著停當(dāng),對著鏡子化了淡妝,還用了唇釉。東山以前知道唇彩,不知道這種唇釉。后來,他出于好奇,還真的問了劉美玲。那是他搬過來跟劉美玲一起過日子的時候了。劉美玲跟他說,唇釉比唇彩更好地覆蓋唇色,看上去什么顏色,用上就是什么顏色,像涂了層啞光釉,不受本身唇色影響。東山記住了,在遇見毛潔茹之后的某一天,發(fā)現(xiàn)她唇色蒼白,他細(xì)心地送給了毛潔茹一管粉色的唇釉。endprint

      劉美玲出門前說,你在床上歇會兒,看看電視,遙控器在茶幾上。劉美玲下樓了。東山聽到她鞋跟的聲音消失了,才從床上爬起來。

      屋子里很靜。

      他在屋子里閑逛著,心想,自己可能就要在這里生活了。是的,生活。他多少還是有些悲哀,一個男人住女人的房子,心里面總不那么理直氣壯。但,現(xiàn)實就擺在這里,不這樣,還能怎樣。這么想,東山多少釋然了。更加釋然的是,幾年來,他終于給他的那些書找到一個歸宿。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那個小房間里四處看著,覺得四面墻上都做上書架的話,他那些書擺進去,應(yīng)該沒問題。他坐在椅子上點了支煙,看著窗外。不遠處是這座城市的一條大河。他從沒在這個角度俯瞰過這條河。他曾在河邊閑逛過,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帶一本書來河邊。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帶的一本小說叫《地道》。阿根廷作家寫的。他在河邊朗讀著。他至今還記得小說題記的一句話:

      “……在任何情況下,只有一條漆黑、孤寂的地道:我所在的地道?!?/p>

      那是一個畫家殺害情人的故事。

      至今想起來那些心理描寫,還有些激動。

      這也是東山的關(guān)于河邊的記憶。

      東山回到臥室,躺在床上。也許因為做愛的疲憊,多少有些困頓。他發(fā)現(xiàn)墻上掛了一條毛巾,從形狀上看,那后面藏著什么。他好奇地下床,揭開那條毛巾,嚇了一跳,臉色頓時蒼白起來。他連忙又蒙上毛巾。那是劉美玲丈夫的遺像。劉美玲也真是一個細(xì)心的人,在什么時候蒙上的毛巾,他并沒有注意到。但他相信,一定是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她給蒙上的。他能理解劉美玲,甚至理解劉美玲在高潮來臨時的哭泣。那是一個女人復(fù)雜的哭泣。

      東山躺在床上總感覺有些不舒服。即使那遺像上蒙著毛巾,他也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從臥室里走出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打開電視,竟然是某官員一審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新聞。他對這些不感興趣,換了一個臺。

      這時候,有人敲門。

      東山戰(zhàn)栗一下,問,誰?

      劉美玲在外面說,是我,忘帶鑰匙了。

      東山去開門,接過劉美玲買的菜和水果。

      劉美玲邊換鞋邊說,要不是有你在,我又要找開鎖的人幫忙了。

      那天晚上,劉美玲做了好幾個菜,兩人喝了些紅酒。東山也沒走。

      東山那邊的房子租期到了,他就搬過來了。這期間,劉美玲找人重新粉刷了屋子。東山在家具市場定制了幾個大書架。搬進來的那天,把那些書擺上書架之后,東山累得直不起腰了。劉美玲給他按摩腰部的時候,東山說,謝謝你給了這些書一個安身之地。劉美玲說,都是一家人了,說這些干什么?

      關(guān)于劉美玲丈夫的遺像怎么處理的,東山?jīng)]問,也不想問,反正在這個屋子的墻上看不到了。

      因為之前,東山跟前妻離婚的時候,為了孩子考慮,戶口本沒有分開。東山跟劉美玲也一直沒有結(jié)婚登記。就這樣生活了兩年多。可謂幸福。這兩年里,東山確實沒有像離婚后的那段時間,不時地出去打打野食,而是靜下心來,工作,業(yè)余時間看看書,寫寫小說。偶有發(fā)表。

      遇見毛潔茹是在程軍的生日宴會上。程軍是東山的中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考上了哈爾濱的一所大學(xué),回到望城后,在機關(guān)里混了幾年,這幾年熬上了處長,而且是望城最年輕的,才四十出頭。東山不喜歡程軍當(dāng)官的樣子,或者說東山不是那種喜歡巴結(jié)人的人。因為寫作,知道的都勸東山找找人,花些錢活動活動,別在工廠里倒班了。多苦。多累。東山也彷徨痛苦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靠寫作改變命運的人。四十歲之后,東山變成一個充滿宿命感的人。寫作只是他調(diào)節(jié)和平衡內(nèi)心的需要,是對自我的思考。所以,東山很少跟望城文化圈的人玩。偶爾會出席一些活動,但也是躲在角落里,不吭聲。漸感無聊后,他索性不參加了,淡出那個所謂的圈子。虛與委蛇的家伙。小丑。他們讓東山覺得惡心。對于文學(xué),東山是一個敬畏的人。

      電話是于紅打來的,說程軍今天晚上辦生日宴會,找大家聚聚。東山說,程軍的生日宴會,你打電話給我干什么?他要誠心的話,讓他打電話好了。于紅當(dāng)年是校花,也是東山暗戀的對象。東山說,你不會跟程軍搞到一起了吧?于紅說,你說話怎么還是那么難聽。東山說,是嗎?于紅說,程軍沒你電話,就讓我通知你。東山說,哦。于紅好像生氣了,問,你到底來還是不來?東山說,程軍打電話或發(fā)個短信過來,我就去。于紅說,你還擺上架子了。東山說,沒。于紅說,你還記恨我嗎?東山說,怎么會?

      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的中學(xué)在一個礦區(qū),廁所在操場的東面,男左女右,僅隔了一道墻。一天,程軍發(fā)現(xiàn)那墻上有一個洞,就往女廁那邊偷看,還慫恿東山也看。沒想到被女廁里的于紅發(fā)現(xiàn)了,在那邊尖叫著。于紅尖叫的時候,正是程軍在看。東山和程軍連忙從廁所里跑出來。沒想到于紅告訴了教導(dǎo)處老師。在教導(dǎo)處里,程軍就是不承認(rèn)。教導(dǎo)處的孫大頭上來就給了程軍一腳,踢在屁股上,說,是不是你?程軍咬著牙說,不是。東山那時候在學(xué)校里是一個老實的人。孫大頭又踢了程軍一腳說,說是不是你?程軍還是不說。那時候,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重視個人隱私。孫大頭就把于紅找來,讓她看是誰。于紅低著頭,害羞地看著東山和程軍,說,孫老師,當(dāng)時只顧著害怕了,沒看清。孫大頭說,你必須說一個,這兩個小流氓,現(xiàn)在就知道偷看,將來還了得。東山和程軍就像是孫悟空和六耳獼猴,在于紅這個如來面前,被辨認(rèn)著。東山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眼睛的余光看到程軍輕輕用小手指指了指東山。于紅說,是東山。東山急了,說,于紅你血口噴人。孫大頭上來給了東山一腳,踹在膝蓋后面的地方。東山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孫大頭說,你給我閉嘴,當(dāng)事人都指證你了,你就別狡辯了,信不信我通知你家長。這句話在當(dāng)時是很厲害的,如果讓家長知道,那還了得,非得一頓暴揍。東山說,別,別……我承認(rèn),不過,不光我一個人偷看的,還有程軍。程軍說,你污蔑我,于紅都說是你了,沒說我。那次的懲罰是讓東山和程軍打掃一個月男廁所。從那以后,直到畢業(yè),東山都沒跟于紅說過一句話。沒想到的是,一次晚自習(xí)后,東山的模擬考卷還沒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外面的星星都滿天了。他翻墻,抄近路回家,在一個角落里看到程軍和于紅在那里親嘴。他躲起來偷看,身體里蠢蠢欲動了。他把程軍置換成了自己,在親吻著于紅。只聽于紅說,說好只親嘴的。程軍說,我難受死了。于紅說,我給你摸摸吧。程軍說,那更要死了。于紅說,那怎么辦?在程軍把于紅放倒在地上的時候,東山猛然警醒了,自己不是程軍。他摸黑撿了顆石子,朝著他們?nèi)舆^去,然后,撒腿就跑。endprint

      于紅在電話里無奈地說,那好吧,我讓程軍給你打電話。

      東山得意地跟在旁邊看電視織毛衣的劉美玲說起這件事,劉美玲樂得不行了。劉美玲說,你當(dāng)年也不是一個壞孩子。東山倚在沙發(fā)上就笑。東山征求劉美玲的意見說,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劉美玲說,去吧,你也沒什么朋友,出去走走。東山說,只要程軍打電話來,我就去,不打,我就不去了。劉美玲說,你還端著了?東山說,有些時候,你只有端著,人家才可能把你當(dāng)人。劉美玲說,這倒也是,你賤賴賴貼上去也是冷臉貼到熱屁股上了。那句話怎么說了,叫什么?欲擒故縱。東山說,劉美玲你都會捅詞了。劉美玲說,還不是跟你學(xué)的。

      果然,在東山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電話響了。東山撒完尿出來,接電話。是程軍。程軍說,晚上我生日宴會,其實就是一個借口,大伙在一起聚聚,你一定要來啊!東山看了看劉美玲。劉美玲點了點頭。東山說,好吧。晚上見。撂下電話,劉美玲說,你太能裝了。東山說,我裝了嗎?我裝了嗎?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東山是一個喜歡在飯局無聊的時候看看書的人。他隨手拿了一本新買的威廉·特雷弗的小說集《出軌》放到包里。劉美玲看見說,還是別帶書了,叫人家以為你清高。你看,現(xiàn)在到哪兒不都是看手機,誰還捧一本書讀?。勘M管在這個無論多大歲數(shù)都是低頭看手機的年代,東山還是依然故我。這也許就是東山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是臭顯擺嗎?不是。

      是啊,轉(zhuǎn)眼間,都進入中年了。這是東山在酒桌上看到那些人時的感慨。很多人都不認(rèn)識了。陌生。自我介紹后,才有恍惚的印象浮現(xiàn)出來,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啦!坐在東山身邊的是一個看上去知性的女人。東山想不起來是誰。經(jīng)介紹后,才知道她不是他們的中學(xué)同學(xué),是電視臺的一個記者,跟程軍認(rèn)識。后來,東山才知道,這桌飯其實是毛潔茹買單。毛潔茹在報道新聞的時候,觸及了一個敏感點,是程軍找人幫著壓下來了。這是毛潔茹的謝罪宴。毛潔茹短發(fā),圓臉,單眼皮,皮膚光潔白皙。整個人看上去干練,透著澄澈。也許是她一身白色衣著的原因。后來,東山認(rèn)為自己當(dāng)初的判斷是錯誤的。其實,酒桌上只是毛潔茹做出來的職場女性的范兒,不是真實的毛潔茹。整個酒桌上,還就毛潔茹是一個靚點。于紅簡直沒法看了,中年的女胖子。一笑起來滿臉都是皺紋。其他當(dāng)年的女同學(xué),東山大多想不起來是誰了。東山自我介紹完,于紅補充說,這是我們的大作家。東山的臉?biāo)⒌匾幌戮图t了,連說,不是,不是的。東山很厭惡別人稱自己是作家?!白骷摇边@個詞已經(jīng)被很多人玷污了。于紅的介紹沒有引起大家的嘩然,這倒是東山意料之中的。他沒必要因此受到更多羞辱了。讓東山?jīng)]有想到的是,于紅竟然在喝酒的過程中講了他和程軍當(dāng)年偷看她的事情。而她指認(rèn)的人是東山。這讓東山很是尷尬。有人追問都看到了什么?東山說,剛看于紅就發(fā)現(xiàn)了,什么都沒看到。大家哈哈大笑起來。毛潔茹坐在那里更像是一個旁觀者,一聲不吭。毛潔茹給程軍敬酒說了些感謝程軍幫忙的話。程軍說,潔茹你還要鍛煉政治的敏感度?。∶珴嵢阏f,一定,一定。程軍說,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可能就幫不了你了。毛潔茹說,知道,知道。東山看著程軍的嘴臉,心里說,你算個屁啊。一副官腔。毛潔茹說,開車,只能喝這一杯。程軍還不依不饒的。東山看不過去了,出門前,劉美玲就叮囑過他,胃不好,別喝酒。但這時候,東山站起來說,程軍,我跟你喝。那次偷窺于紅,你也有份的。東山開始轉(zhuǎn)移話題。只見于紅坐在那里美滋滋的,眉飛色舞了,嘴里還說,現(xiàn)在老了,讓人家偷窺人家都不稀罕嘍。這感嘆里透著人生的殘酷和悲涼。東山敬過酒之后,桌上開始嘩然了。那些人圍著程軍,像一群嗡嗡的蒼蠅,趨炎附勢,阿諛奉承??瓷先ィ誊姾芟矚g這一套。那是一個男人的虛榮。毛潔茹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突然舉起杯對東山說,東山老師,我敬你一杯。東山舉起杯說,不要叫老師。你不是還開車嗎?喝水吧。我也喝水。毛潔茹抿嘴笑了,說,哪天不開車了,我請你。東山說,客氣了。兩人以水代酒,彼此喝了一口。東山被她剛才的那抿嘴一笑迷住了。毛潔茹說,東山老師出版什么書了,買一本拜讀。東山說,沒出版過,只是在一些雜志上發(fā)表了一些小說。毛潔茹說,能買到雜志嗎?東山說,最近倒有一個,在《花城》雜志發(fā)表的,等寄來樣刊,我送你一本吧。毛潔茹說,現(xiàn)在發(fā)表都很難的,雜志也不好過,我還是買一本支持一下。東山說,謝謝。毛潔茹問,小說叫什么名字?東山說,《碑與城》。毛潔茹說,好的,我會買來看的。東山說,我有一個請求,可以嗎?毛潔茹看著東山說,東山老師,你說,只要我能辦得到的沒問題。東山說,不要叫我東山老師好嗎?東山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次,毛潔茹爽朗地笑起來,都可以看到她口腔里跳動的粉紅色的舌頭了。毛潔茹說,好的,東山老師。東山說,你怎么又來了?毛潔茹說,那我遵命,東山。東山笑了說,其實,有時候被人稱為老師,很傻的。你說呢?毛潔茹說,是的。從毛潔茹的臉上看,東山倒感覺她比自己年輕很多。他的判斷卻是錯誤的。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彼此都不知道說什么。那邊交杯換盞的,酒沫飛濺。毛潔茹在那里看手機。東山從兜里拿出那本《出軌》翻看著。他也好奇這本小說集為什么要用這么一個名字,掙人眼球嗎?他從作者細(xì)膩的筆觸和出色的心理描寫,看到了都市生活中人性和非人性的兩面。毛潔茹瞟了一眼東山手里書的名字,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東山掏出一支煙,問毛潔茹,不介意吧?毛潔茹說,不介意。一只手拿著書,一只手夾著香煙的東山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怪物。這個形象被毛潔茹偷拍下來,在一次上床后,毛潔茹翻出來給他看。那群同學(xué)圍著程軍,開始摟摟抱抱的了??梢钥闯龀誊娨荒槄拹海珵榱吮3痔摌s,他還得應(yīng)付著。東山又翻看了幾頁小說,毛潔茹從手機上抬起她的臉,眉清目秀的。毛潔茹打斷他問,你看過《肖申克的救贖》這個電影嗎?東山從書上抬起頭問,怎么?毛潔茹說,沒什么?只是微信上看到電影里的幾句經(jīng)典臺詞,覺得很不錯。東山折了一下書頁,合上書說,是啊,那是我喜歡的一部電影。一個越獄的電影,比后來的美劇《越獄》要好很多。我看的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是叫《刺激1995》。不過里面的臺詞大多忘記了。毛潔茹說,你有微信嗎?我加你,轉(zhuǎn)發(fā)給你。東山掏出手機,兩人加了彼此的微信。兩人幾乎同時說,你叫靈魂羽毛,你叫自由神。兩人對視一笑。毛潔茹把那條微信轉(zhuǎn)給東山。endprint

      “懦怯囚禁人的靈魂,希望可以感受自由。強者自救,圣者渡人?!?/p>

      東山念著,說,這句多好,還有這句: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的激動,以至于不能靜靜地坐下來思考。我想只有那些重獲自由即將踏上新征程的人們才能感受到這種即將揭開未來神秘面紗的激動心情。我希望跨越千山萬水握住朋友的手,我希望太平洋的海水如同夢中的一樣藍:我希望?!?/p>

      毛潔茹說,我也喜歡這兩句。

      東山說,這也許是很多人的向往,越獄不僅僅是越獄吧,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囚徒,生存的、家庭的、社會的,更大來說是宇宙的囚徒。

      毛潔茹點了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毛潔茹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東山翻著毛潔茹微信的相冊,里面毛潔茹的自拍像,看上去都很漂亮,比本人年輕。

      東山來了一句,你的照片真好看。

      毛潔茹說,我本人就不好看嗎?

      東山愣了一下,說,好看,但照片看上去更……

      毛潔茹笑著說,那都是被美顏的軟件修過的。

      東山說,哦。

      兩人又以水代酒碰了一下杯子。

      散局的時候,程軍要毛潔茹送他回去,說自己喝多了。毛潔茹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東山說,我都答應(yīng)送東山老師了。場面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程軍面色鐵青,氣哼哼地說,那算了。毛潔茹連忙說,對不起。程軍揮了揮手,被簇?fù)碇叱鲲埖?。毛潔茹的托詞指向了自己,這也是一個女人的自我保護。東山陪著毛潔茹買單。一下子花了兩千多,看著都心疼。從飯店出來,東山說,你自己開車回去吧,我走走路,消化消化。毛潔茹說,我都說送你了,再說了,你沒有揭穿我,我已經(jīng)很感謝了,送你一趟,算我感謝你。東山說,沒這個必要。我理解你的。在自我保護上,你是一個機敏的女人。好。在這個野獸橫行的年代,女人需要這樣。但你確定我就是一個好人嗎?毛潔茹笑了,說,那你能把我怎么樣?吃了我嗎?東山說,也不一定。毛潔茹說,到時候誰吃誰還不一定呢?我可能是那種吃人連骨頭都不吐的主兒。東山說,哦,但我可能是一個噬魂者。毛潔茹說,服了你了。走吧,上車吧,我把你送回去。東山說,我真不坐,汽油挺貴的,給你省省,剛剛被人宰了那么一大筆錢。毛潔茹說,還沒見過你這樣的。東山說,這次讓你見識了。毛潔茹說,那怎樣你才能上我的車呢?東山盯著毛潔茹說,你對我抿嘴笑一笑,我就上車。毛潔茹說,我又不是賣笑的。東山說,靠。毛潔茹說,不坐拉倒,老娘不跟你磨嘰了呢!毛潔茹說完向停車場走去。擺動的腰肢透出一個女人的風(fēng)情。東山駐足看了會兒,轉(zhuǎn)身要走。毛潔茹回身問,再問你一次,坐不坐?東山?jīng)]有回答,沖著毛潔茹擺了擺手,離開。 東山沿著馬路走著。路燈昏黃。這是夜晚的幽靈之眼。夏夜的風(fēng)涼,竟然有了秋意。東山不禁顫抖了一下。路邊的長椅上還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在那里相依相偎著,親吻著。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東山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倉皇之犬,靠那些少男少女中追憶著青春的尾巴。但那已是不可能。東山有些傷感,點了支煙,加快腳步。劉美玲發(fā)來短信說,什么時候回來?我已經(jīng)洗好了,等你回來。劉美玲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這一點東山深有體會。而他上夜班熬夜,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這招架不住里莫名多了一絲厭惡。他甚至懷念起以前一個人的自由日子。東山回劉美玲的短信說,還在喝。東山有時候為了應(yīng)付劉美玲,就讓她翻身做了他的主人,任她在上面作威作福。必須承認(rèn),東山很久沒有體驗到射精帶來的快感了。每次劉美玲高潮來臨之后,就癱軟在他身上說,不行了,不行了。東山那種想噴射的欲望也被沖淡了。接連而來的是,劉美玲從他的身上滾到床上,鼾聲四起。

      路過望溪公園門口的時候,東山剛要往里進。只聽身邊的剎車聲戛然而止。東山剛想發(fā)作,一看是毛潔茹從車窗伸出頭來。東山說,怎么?誰雇你當(dāng)私家偵探了嗎?你跟蹤我。毛潔茹說,切,誰稀罕跟蹤你似的。我是一個人心煩,想到這公園里坐會兒。東山說,哦。毛潔茹這時已經(jīng)在路邊停好了車。東山在門口等著。沒想到毛潔茹從車上下來,從東山的身邊擦過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陌路人。東山?jīng)]吭聲,獨自往公園里走。晚上九點多,公園里的人還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近年來,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健康的重要。這公園自然成了最好的鍛煉身體的去處??梢哉f,人滿為患了。除了路邊僅有的燈光,樹林里還是黑暗的。東山盯著毛潔茹的身影,盯著盯著,竟然讓她跑出了視線之外。不見了。東山暗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沒有融入人群之中,而是鉆進了黑暗的樹林,找了一把長椅坐下來,坐了一會兒,又躺下來,呼吸著草木的氣息。黑暗在那一刻只是一種存在。他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或者說是黑暗的內(nèi)核。他很享受這黑暗帶給他的靜謐。是的,靜謐。盡管樹林之外有那些鍛煉的人嘈雜的聲音,但對于他,那些聲音是微弱的,已經(jīng)被草木和黑暗吸納。黑暗和靈魂一樣是有體積和重量的。東山點了支煙,從鼻孔里噴出的煙霧,就像是他的靈魂融入到黑暗之中。他閉著眼睛,身體仿佛在黑暗中懸浮起來。是的,懸浮。他其實就是一個懸浮在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間的人;是一個懸浮在肉身與靈魂之間的人;是一個懸浮在自我糾結(jié)和自我修正之間的人;是一個懸浮在粗暴和柔軟之間的人……

      這么想的時候,東山暗笑著。

      一只夜鳥撲棱著翅膀從樹梢驚起,向上飛去。相對于天空的存在,地面的黑暗要濃重于半空的,可以看到夜鳥的恍惚剪影。東山無法辨認(rèn)那是一種什么鳥。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只烏鴉——地獄的信使。當(dāng)他陷入世界撲面而來的黑暗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變成那樣一只烏鴉,一只笨的烏鴉,飛往光明之城。他甚至幻想著這個國度猶如諾亞方舟,而他就是那飛出去報信的烏鴉……

      這種狀態(tài),東山也思考過,是從他身體里分裂出來的一種靠近靈魂的狀態(tài)。他喜歡。

      是靈魂的出離。

      那一刻,肉身是沒有性別的,近乎荒人,懸浮于天堂和地獄之間。至于天堂和地獄,更是一個符號化的存在,是美好和惡的烏托邦而已。是死亡的歸宿而已,是肉身消亡之后的兩個去處。作為靈魂的人也許可以去天堂,而作為失魂的人去地獄而已,可是,此刻作為這懸浮的人,他感覺到另一種東西開始占據(jù)和主宰他。endprint

      是什么呢?

      情欲。

      因為東山感到孤獨,那是情欲來襲和情欲過后如死亡般的孤獨。

      此刻是情欲來襲。

      東山相信自己的預(yù)感。在黑暗中有一輪光暈移動著,慢慢升起,那情欲跟著光暈一起上升,成為光的一部分,身體暗夜里飛舞的螢火蟲。

      透過林間的那些樹木,恍惚見路上走動的人群,依稀可辨某些人的身體里同樣存在這樣的螢火蟲。而有的人的身體里漆黑一片。漆黑一片。

      東山轉(zhuǎn)回頭,平躺在椅子上。

      這時候,手機響了。東山一激靈,看是于紅的號碼,猶豫,還是接了。

      于紅說,東山,你到家了嗎?我還想喝酒,你能陪我嗎?程軍這個狗日的,只想操那個叫毛潔茹的女人,他如今已看不上我這人老珠黃的人了。

      東山說,你喝醉了,回家吧。

      于紅說,我沒喝醉,沒喝醉。你還記得那次指正你在廁所里偷看我嗎?之后,那個傻逼程軍就開始追我,像狗似的,成天跟著我。有一天我們在學(xué)校墻外的一個角落里,他想X我,我真可憐他,一個可憐蟲,我讓他摸了,當(dāng)他想對我進一步那啥的時候,突然,從天而降一顆石子,砸在了他的頭上……我想喝酒,你能陪我嗎?你那時候不是偷窺我嗎?現(xiàn)在,只要你陪我喝酒,我讓你看個夠……

      東山?jīng)]想到當(dāng)年的?;ň谷粶S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東山委婉地說,你還是回家吧?回去晚了你丈夫該擔(dān)心了。

      于紅說,那個死鬼,他還在監(jiān)獄里待著呢。

      這倒是東山?jīng)]有想到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東山倒是聽說于紅很早就結(jié)婚了,跟了礦區(qū)的一個叫“大耳朵”的混混。

      東山說,改天吧,這么晚了,我回家也不好說。

      于紅說,那好吧,我找別人喝。

      于紅說完,就撂了電話。

      東山手里還拿著手機,里面?zhèn)鱽磬洁降膾鞌嗦?,撞擊著他的耳膜?/p>

      天黑得更加凝重了。

      遠處人行道上的人已稀少。

      夜涼貼著肌膚行走。

      東山點了支煙企圖暖和一下。也許是無聊,他打開手機上網(wǎng),找到毛潔茹轉(zhuǎn)給他的那條《肖申克的救贖》的微信。他念著上面的話:

      “有的鳥是不會被關(guān)住的,因為它們的羽毛太美麗了。幾十年里,人們只有承受,當(dāng)絕大多數(shù)囚徒早已麻木,慢慢失去了對自由的渴望的時候,可在安迪的內(nèi)心世界一直堅守著自己最初的信念,那就是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偌大的肖申克,漫長的時光里,只有一個安迪改變了肖申克的世界?!?/p>

      東山聯(lián)想到自己在軋鋼廠里,又何嘗不是一個安迪,可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這么想,不免黯然。他從椅子上起來,走出樹林。

      空氣里裹挾著潮濕襲來。天上黑云跑動。

      東山感覺腿上的舊傷陣陣疼痛。那是剛上班的時候,在軋鋼廠里被機器傷害的。

      東山走到望溪公園門口,毛潔茹打來電話說,你在哪兒?

      東山問,怎么的?

      毛潔茹說,程軍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跟你在一起。如果程軍給你打電話,你就說我跟你在一起??!

      東山說,這不是叫我撒謊嗎?

      毛潔茹說,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東山說,我干嗎要這樣?你怎么報答我?

      毛潔茹說,你想我怎么報答你?

      東山說,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天馬上就要下雨了,你還在公園里嗎?

      毛潔茹說,你是天氣預(yù)報???你怎么就知道要下雨了呢?

      東山說,不跟你廢話,你愛聽不聽。我走了。

      毛潔茹說,我開車送你吧。

      東山說,不用。

      東山在公園門口,攔輛出租車回家了。

      回到家里,劉美玲已經(jīng)睡了。東山簡單洗了洗,看了會兒書,很輕地躺到床上。他莫名地?zé)┰辏饋?,又去書房,抽了支煙。再一次回到床上,關(guān)了燈,黑。劉美玲夢囈般說,你回來啦?我困了,就沒等你。東山?jīng)]吭聲。劉美玲的一只胳膊伸過來摟住他。劉美玲說,你不摟著我,睡不踏實。這屋子里的黑迥異于望溪公園里的那種黑。這黑給人一種窒息感。窗外雷聲大動,閃電撕裂著黑暗,暴雨落下。雨滴像一群叛亂者瘋狂地敲打著窗戶。雨滴的聲音急促、迅猛,東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黑夜里被瓦解了。支離破碎。后來,昏昏沉沉睡著了。

      睡夢中,荒涼的郊外,四野漆黑一片,一個人背對著他,在空地上點起了一堆篝火。夢中,東山企圖看清那人的臉孔,就是看不見。他變得沮喪,悶悶不樂。

      東山問,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嗎?你在干什么?

      那人說,我是誰?這就是我的名字。至于你的問我干什么?我在祭悼我,天空是唯一墓碑,那些星星是我的墓志銘。

      東山聽得一頭霧水。

      只見那人慢慢走向火堆,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那堆火焰,越著越大,蔓延開來,火焰的高度幾乎可以夠到天了。灼熱的火讓東山恐懼起來,他開始奔跑……奔跑……氣喘吁吁……直到墜落在一個黑暗的深淵里……坐在井狀的深淵內(nèi),仍可以看到上面的火……火光慢慢退去……井里面……漆黑……他囚禁在那個空間里……呼喊……外面的世界……漆黑……沒有回音……他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著……他對自己陌生起來……不禁問自己……我是誰……我是誰……

      劉美玲下地去衛(wèi)生間驚醒了他。劉美玲問,怎么了?做夢了嗎?

      東山嗯了一聲,猛地從恐懼中醒來,心有余悸。東山說,給我倒杯水,口渴。

      劉美玲光著身子,端了杯水,遞給東山,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好像從沙漠里走出來的人似的。喝完水后,東山喊,煙給我。劉美玲說,大半夜的抽什么煙,對身體不好。東山繼續(xù)喊,煙。劉美玲只好去找,扔給東山,生氣地說,你就抽吧。

      東山點了支煙,躺在床上抽。

      劉美玲問,還要什么嗎?

      東山說,不要了。endprint

      劉美玲回到床上說,怎么?去參加了一個聚會,就睡不著了嗎?

      東山說,剛才做了個夢,火,滿天的大火……

      劉美玲說,哦。

      劉美玲說,你要是睡不著,我跟你說個事。

      東山問,什么事?

      劉美玲說,之前我說我想要個孩子,我們的孩子,我去醫(yī)院查了,也問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我年齡有些偏大,如果真想要的話,也沒問題。哪天你也去查查,我已經(jīng)確定我沒有問題了。

      東山說,都這個歲數(shù)了,要什么孩子?。吭僬f了,我們自己活得都茍延殘喘的,讓孩子也跟我們受罪嗎?不要。

      東山說得很堅決。

      劉美玲生氣了,背過身去。

      那夢中的恐懼仍滯留在東山的身體里,針尖般刺疼著他。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驅(qū)趕,讓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熄滅了煙,關(guān)燈,黑。他轉(zhuǎn)過身,身體抵著劉美玲的身體,他竟然勃起了。劉美玲的身體也感覺到了,臀部享受地蠕動著。但她仍在生氣。東山費了很大力氣,才進入到劉美玲的身體里。劉美玲還是配合的,要不,他也沒有辦法。但劉美玲沒有像往常那樣熱情,而是躺在那里隨他弄。剛開始還有些干澀,但很快就好了,濕潤了,順暢了。劉美玲開始呻吟,聳動著,臀部撞擊東山的胯骨。劉美玲還是沒有忍住說,上來。東山多少有些掃興,但還是上來了,兩個人的身體在被窩里瘋狂地顛簸著,把被子都蹬到了地上。對于東山來說,他是冷靜的,那只是身體的行為,是為了驅(qū)逐身體里面那來自夢境的恐懼。劉美玲叫了,聲音很大,緊緊抱著東山說,別動。東山?jīng)]有聽話,更加瘋狂,他能感覺到劉美玲的身體在慣性地配合著,直到東山說,好了。他的子彈從他的槍里射出來,那一刻,身體清爽了很多,那份恐懼好像也隨之噴射,蕩然無存了。劉美玲的身體被再一次調(diào)動起來,她想再沖鋒一次。她說,別停,快,再來幾下,就要好受了。東山實在不行了,但還是配合幾下,從劉美玲的身體里滑出來。劉美玲嗔怪地說,你壞,馬上就要沖到頂峰了,你卻撤兵了。劉美玲暴露出她的貪婪。東山無語,突然涌起一陣絕望,泛濫開來。那夢境中的恐懼是消褪了,反倒增加了幾分做愛后的空虛和落寞。只剩下“身體的東山”躺在那里。是死亡,也是誕生。后來,東山反思自己,他稱這種做愛的自己叫“性的人”。

      東山這次睡了。睡得很香。睡眠像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那天東山下夜班,晚上工廠里活不是太多,他就睡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老了,每天早上無論上不上班一到五點鐘就會準(zhǔn)時醒來。劉美玲去上班了,早上給他打電話說,飯菜都在鍋里,你熱熱吃就可以。他邊吃著劉美玲給他留的飯菜,邊看電視。望城電視新聞里出現(xiàn)程軍的講話。只是一個畫面,晃過去。但東山看見了。由此想到毛潔茹。也許是這么多年寫作養(yǎng)成的某種隱秘的心理,他企圖窺探這個女人的秘密。內(nèi)心的秘密。如果說那天的飯局上程軍想帶她走,是一個秘密的話,那么她可能隱藏著更大的秘密。這么想,東山竟然有一股隱秘的沖動和興奮。他平時很少上微信的,不上班的時候,時間都用在看書、寫作上了,偶爾出去散步的時候,還用手機偷拍一些行人的狀態(tài)。黑白片是他的最愛。森山大道是他的偶像。

      早上廠里停水了,沒洗上澡。那些工廠里的粉塵滯留在他的頭發(fā)上,皮膚上,很不舒服。他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出來,給自己沖杯咖啡,然后,躺在沙發(fā)上。他猶豫了一下,看還是不看?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值得他看嗎?再說了,那種窺探會帶來什么?他沒有答案。也許可以成為小說里的一個人物。這么想,他坦然了些。一個寫作者更是人性的勘探者。他為找到這個借口竊喜了一下。喝了口咖啡,開始翻看毛潔茹的微信。她微信里的照片拍得很爛,更多是采訪工作的一些現(xiàn)場記錄而已。還有幾張自拍照。那被軟件修過的自拍照,連皮膚上的毛孔都看不出來??磥?,科技真是發(fā)達了。但眉眼的輪廓沒變。盡管是自拍,但東山還是從毛潔茹的眼神里看到一絲悵然。那悵然讓東山心疼了。東山認(rèn)為這是人的本能。是的,本能。她的臉還是很漂亮,但透著冷峻。一頭栗色的短發(fā),從照片上看她大概在三十七八歲到四十五歲之間。她微信里的文字,最顯眼的一個字眼是:“失眠”。一個中年女人為什么老是失眠?是生理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琢磨起來就有些意思了。東山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失眠女人的形象。他還記得村上春樹就寫過一篇小說叫《眠》,里面寫的就是一個失眠女人的故事,而且十七天沒睡覺,還在閱讀《安娜·卡列尼娜》。相信毛潔茹不是這樣的。從她的微信里沒看到她曬過一本書。對于倒班工人東山來說,不睡覺就等于死。那么毛潔茹失眠的原因是工作壓力大嗎?憑著東山的敏感直覺,他相信不是。那是什么?東山一時還無法揣測。即使后來,毛潔茹跟他說了一些失眠是生孩子時落下的病根,但那也不是全部。

      東山甚至邪惡地想,那是缺少性。

      但他很快消滅了這個惡毒的想法。

      劉美玲從單位打來電話問,你吃飯了嗎?

      東山說,吃了。

      劉美玲說,早上忙,菜里面鹽放多了,咸吧。

      東山說,還可以。

      劉美玲問,咋還沒睡覺?

      東山撒謊說,看書呢。

      劉美玲說,睡吧,乖。

      東山喝了口咖啡,從毛潔茹的手機里下載了一張她的自拍像。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了。保存一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的照片,這是要干什么?他看著,又把毛潔茹的照片從手機里刪除了??瓷厦娴娜掌?,毛潔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更新微信了。

      刷屏的時候,東山看到于紅的微信。里面都是曬吃的,曬自拍照,滿屏都是幸福。東山想,這也許是一種自我療傷吧。

      東山點了支煙,眼睛有些累,躺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剛才被他刪除的照片上毛潔茹的臉浮現(xiàn)在他的大腦里。他又從毛潔茹的微信里找出來,仔細(xì)看了看。他抑制不住地沖動,讓他對著手機上的毛潔茹親了一下。這件事后來他跟毛潔茹說了,毛潔茹笑他暗戀她,那是對她耍流氓。

      東山迷糊了一會兒。在沙發(fā)上。endprint

      再次刷看毛潔茹的微信竟然更新了,是轉(zhuǎn)載昂山素季的三則語錄。

      東山看了,覺得這是毛潔茹最有分量的一條微信。他點了贊。 他仿佛看到那點贊的心形在跳動。可惜不是紅色的。那是一顆空洞的心。他決定評論一句,評論什么?他想了想,在手機上打下這樣一行字:“憧憬禮物,但我們喑啞的喉嚨里同樣藏著匕首,在路的遠方,還是路。禮物在路上,何時抵達?”

      沒想到毛潔茹回話了,說,你這么認(rèn)真干什么?我只是喜歡這些話,就轉(zhuǎn)了。

      東山說,喜歡也是一種憧憬。

      毛潔茹說,我們可能收到這樣的禮物嗎?

      東山說,只要努力。

      毛潔茹說,你這話是哄小孩嗎?

      東山說,你是小孩嗎?

      毛潔茹說,前不久我轉(zhuǎn)了一個帖子是說我們望城某個部門的黑暗面的,我公安局的朋友連忙給我打電話說,趕快刪了。

      東山說,哦。

      東山說,有目共睹的黑,要抹白,可能嗎?不是越抹越黑嗎?

      毛潔茹說,不跟你說了,要上課了。

      東山跟了一句,問,上什么課?

      毛潔茹說,在浙江麗水學(xué)習(xí),單位組織的培訓(xùn)。

      東山說,哦。

      東山突然想起自己在麗水有一個魯院的同學(xué),是一個女詩人。

      東山說,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麗水,你可以找她玩。

      毛潔茹說,我們單位來了一群人呢。

      東山說,哦,那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毛潔茹回了一個笑臉。

      盡管只是一個符號的笑臉,還是讓東山的心里感覺到一絲甜蜜,甚至毛茸茸的了。

      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讓東山覺得有些自作多情。他對自己說,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一個什么物種,人家毛潔茹是什么物種?盡管都是人,但有天上地下區(qū)別的……

      這樣的想法多少消滅了他即將腫脹的心。

      想入非非只能是黃粱一夢,很多事情,還是在夢中更好。夢有無限可能。包括他們之前在微信上探討的那個“禮物”。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自我的慈悲也是必要的,甚至是自我憐憫。

      東山經(jīng)過自我審判之后,安靜下來,回到床上睡覺。萬劫的肉身只能在卑賤中自我輪回。這么悲觀的想法讓他的心里面堵了一團棉花。睡覺吧,像死了一樣,輪回一次,也許新的自己會誕生。東山自言自語。他想把毛潔茹的微信號拉入黑名單或者刪除。這樣那顆激蕩的心就不會躍躍欲試去關(guān)注她。但他不忍,那樣是殘酷的、殘忍的、殘暴的。

      下午三點多,東山醒了,頭疼欲裂。他揉了揉太陽穴,還是疼,就像里面有一把沖擊鉆。他打開窗戶,呼吸了一會兒來自樓下樹林的新鮮空氣,頭疼多少得到緩解,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又到廚房里找吃的。睡眠讓他變得饑餓,饑腸轆轆,饑不擇食。胡亂吃了一口,他回到客廳,躺在沙發(fā)上,幻想著天花板上出現(xiàn)一面鏡子。但天花板上除了一盞花瓣似的燈具,什么都沒有。他就盯著那花瓣似的燈具看,越看越覺得那像一個女人的身體器官。他不敢看下去,去了書房。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讓自己面壁。面壁時心里面需要誦經(jīng)啊,可他不信那套。他近來迷戀一本小說叫《2666》,他把其中《罪行》的那部分,當(dāng)成他的經(jīng)書。從寫字臺上拿起來,大聲朗誦著。這樣還真起了一點兒作用。小說里累累的罪行讓他無法思考個人的私欲。這私欲還處于性欲階段。東山自我判斷著,只有消滅它,一切才會心如止水。

      東山念得口干舌燥,從書房出來,倒了杯水,仍處在糾結(jié)之中。他想找個人說說,找那種不會泄密的朋友說說??墒窃谕?,東山?jīng)]有這樣的朋友。沒有。東山困獸般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發(fā)現(xiàn)剛才的朗誦對于他萌生的性欲失效了。

      東山下樓轉(zhuǎn)了一圈,坐在廣場旁邊的樹陰下抽煙。他萌生寫一個短篇小說的想法,他設(shè)想了種種可能,甚至是意淫毛潔茹的。小說的名字就叫《午后之愛》。這么想,他有些興奮,連忙回家,打開電腦開始寫。劉美玲下班回來,他都不知道。劉美玲問,干什么呢?東山說,寫一個小說。劉美玲說,哦。那我做飯了。東山說,做好了你先吃,我想把這個小說寫完再吃。劉美玲問,你什么時候能寫完???東山說,按目前的進度,睡覺之前。劉美玲說,哦。劉美玲就這點好,在他寫作的時候,從來不打擾他。他幾乎瘋狂地敲打著鍵盤,讓語言跟隨著荷爾蒙一起飛起來。夜里九點多,他終于打下最后一個句號,長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就像兩個人一場大汗淋漓的歡愛之后。

      東山坐在電腦前,點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他的舌頭因為吸煙過多已經(jīng)喪失了知覺。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快寫出過一個短篇。他都有些羨慕自己了。

      看著小說的結(jié)尾,他禁不住興奮地喊起來:“同志們辛苦了!”

      頓了一會兒,他接著喊:“為人民服務(wù)!”

      東山從書房出來,身體都搖晃了。

      劉美玲說,我的大作家寫完啦?

      東山說,嗯。

      劉美玲說,那趕快吃飯吧。

      東山說,嗯。

      東山撲在沙發(fā)上,等著劉美玲把飯菜端上來。

      也許是《午后之愛》這篇小說讓東山更想占有毛潔茹了。他之前所有糾結(jié)和卑賤的心理都統(tǒng)統(tǒng)倒塌。這種欲望讓他變得強大起來。在吃飯的時候,他不敢去看劉美玲,他在小說里已經(jīng)背叛了她。不只是在小說里,在精神上同樣背叛了。他變成了一個不忠誠的男人。劉美玲坐在沙發(fā)的對面,盤著腿,在看電視,不時瞟一眼東山,說,你慢點兒吃,別噎著。你一個工人好好上你的班得了,寫什么小說呢?東山夾菜的筷子僵在那里,劉美玲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這兩年來,憑著她對東山的了解,她知道寫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還有那些書。至于她劉美玲在他東山心里的位置是排在第三位的。剛開始,劉美玲也生悶氣,但隨著日子慢慢過來,她也適應(yīng)了。一個男人有這樣的愛好總比那些酒鬼、賭徒要好得多。她們廠的男人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將的,要不就是去十元三曲的舞廳里找女人。比較下來,劉美玲還是知足的。endprint

      東山這個人太孤、太獨,很少跟人來往。比如,望城一個詩人邀請他去開研討會,他罵人家是傻子,是小丑。他的嘴很冷,也很損。有時候說出一句話能噎死你。還有,東山是一個不喜歡張揚的人。像別人要是在全國的雜志上發(fā)表那么多小說,早就嘚瑟起來了,可他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劉美玲不知道面前這個吃著自己做的飯菜,跟自己睡一個被窩的男人在精神上已經(jīng)有了外遇。她更不可能知道這個男人的精神外遇會是一個電視臺的記者。也就是毛潔茹。

      從現(xiàn)實角度來說,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東山和毛潔茹是不同軌道上的人。

      這也許就是現(xiàn)實的殘酷。

      東山吃完,劉美玲收拾碗筷。東山說,我來洗吧?劉美玲說,算了,你看你寫幾個字,累得都要虛脫了似的,臉色蒼白,你還是歇歇吧。看著劉美玲端著碗筷去廚房的臃腫背影,東山心里還是懷著一絲愧疚。他是一個分裂的人。東山拿出手機習(xí)慣性地打開毛潔茹的微信。沒有更新。他的心里空蕩蕩的?!段绾笾異邸返膶懽鞑]有釋放他對毛潔茹的憧憬,反倒讓欲望更加強烈起來。他神情恍惚。

      劉美玲刷完碗回來,看到東山走神的樣子,問,怎么了?想什么呢?

      東山連忙說,沒。沒什么。

      劉美玲說,那就洗洗,早點睡吧。

      東山說,嗯。

      東山答應(yīng)著,眼睛盯著窗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臉,是那么丑陋,不堪,像一個鬼魂在鏡子里。他嚇了一跳,身子跟著顫抖,鏡子里的那個他也跟著為之顫抖。當(dāng)黑夜涂滿了透明玻璃的背面,那玻璃幾乎就變成了一面鏡子,映照出人的面孔,像一個攝魂的器具,高高在上,在它的位置之上,在廟堂之上,俯瞰、憐愛、悲憫著眾生。

      劉美玲又催說,趕快去洗洗吧。

      深夜,東山第一次失眠了。

      東山看到窗外亮如白晝,稀稀落落,下雪了。紅色的雪如羽毛落下。那白晝籠罩在一片暖光之中。一個女人一襲黑衣舉著一把黑傘出現(xiàn)在雪地上,背對著他。羽毛般紅色的雪,落下。世界是殷紅的。那女人變化成一個持槍的士兵,站立在那里……突然,舉起槍,從窗外對著東山瞄準(zhǔn)……她身后的樹下,一個男人在那里手淫……

      睡夢中的劉美玲把一條大腿擱在他身上,中斷了他的幻覺。他把劉美玲沉重的大腿抬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翻看著毛潔茹的微信。更新了。他的心跳加快。

      毛潔茹這樣寫道:“異鄉(xiāng)。水土不服。感冒。嗓子疼。扁桃體發(fā)炎。這大面積潰爛的現(xiàn)實,我無法治愈我的憂傷,我無法忍受這無形的戕害。請祖國賜予我咆哮的權(quán)利吧!”

      東山竟然被這些話刺疼了。那疼電流般從心臟的位置擴散著,遍布全身。他在拖鞋里的腳尖都跟著痙攣,抽搐起來。

      東山回了一個字:“疼。”

      這畢竟是一個平臺,在這條微信后面說的很多話,會被熟識的人看到的。東山私信毛潔茹說:“感冒藥。頭孢。吃?!?/p>

      沒想到毛潔茹竟然沒睡,馬上就回復(fù)了一句:“你還沒睡???”

      東山說:“起來方便,看你微信?!?/p>

      毛潔茹說:“哦?!?/p>

      東山問:“吃藥了嗎?”

      毛潔茹說:“剛剛在藥店買了,吃了?!?/p>

      東山說:“藥只能解決你肉身的疾病,至于你說話的權(quán)利,沒人可以賜予你。權(quán)利只能靠自己去爭取。”

      毛潔茹提防著說:“胡亂說的,不要深究?!?/p>

      東山說:“哦。那早睡吧?!?/p>

      毛潔茹說:“失眠?!?/p>

      是啊,東山也沒有治療一個女人失眠的辦法。

      東山回了一句:“如果我是可以安眠的藥就好了。”

      毛潔茹沉默了很長時間沒有回話。

      東山起身去了書房。他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之中,手機屏的亮光照在他臉上,像照見一個坐在黑暗中的幽靈。他沉浸在孤寂之中。毛潔茹仍舊沒有回信。東山變得焦灼起來。當(dāng)初他們只是掃描了二維碼加的微信,東山并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如果有的話,相信東山會打過去。沒有動靜的毛潔茹讓東山感覺到黑暗的重量,墜著他,讓他呼吸困難。他坐在黑暗中,企圖從書架上那些神明身上得到啟示。那些偉大的神明紛紛是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喬伊斯、愛倫坡、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卡夫卡、但丁、艾略特、漢德克、伯恩哈德、伍爾夫、亨利·米勒、納博科夫、川端康成、迪倫馬特、索爾·貝婁、加繆、托馬斯·曼、艾略特、葉芝、菲利普·羅斯……

      他們端坐在黑暗的書架上。他們是神明。但他們不能給東山絲毫的啟示。不能。

      東山深陷在對毛潔茹的思念之中。

      再一遍在腦子里過著這些神明的名字,好像他們的小說里幾乎都沒有愛情。沒有。愛情更多是通過肉身去踐行的。他的腦中還是蹦出了托爾斯泰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他相信這本小說里是存在愛情的。

      那個失眠的女人,在異鄉(xiāng),染疾,憂傷且充滿了鄉(xiāng)愁。東山這么想,又等了一會兒,毛潔茹仍舊沒有回信。東山才回到臥室,躺在劉美玲的身邊,拼命讓自己進入睡眠。但睡眠就像是一只膽怯、羸弱的小動物不肯靠近他。直到天亮,他才恍惚睡了一會兒,但睡得一點兒都不踏實。倒是劉美玲的呼嚕此起彼伏。在恍惚中,殺死黑夜,讓那些失眠的人不再失眠。殺死黑夜就沒有失眠了嗎?

      其實,東山失眠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在床下的一個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劉美玲丈夫的遺像。他不知道怎么跟劉美玲說這件事情。

      第二天早上起來,頭腦還昏昏沉沉的。

      毛潔茹仍舊沒有絲毫的文字回復(fù)。東山陷入惶恐和不安之中。她怎么樣了?是病重了?還是討厭自己了?無數(shù)種假設(shè)。東山突然想到海子的那首詩歌《日記》,在網(wǎng)上找到,轉(zhuǎn)載到微信上。

      日 記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endprint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火車經(jīng)德令哈

      從那天開始,東山變成了一個叨叨嘮嘮的人。在微信上。這也是后來毛潔茹反饋給他的。但毛潔茹是笑著說的。在床上。

      對毛潔茹的關(guān)心或者說對她在異鄉(xiāng)的那份疼痛的鄉(xiāng)愁,讓東山的食欲大減。

      “吃藥、吃飯”變成了他絮絮叨叨頻率最高的幾個詞語。

      東山甚至想起看到的希臘導(dǎo)演的一部電影,名字忘記了。講的是一個斯大林時期的地下黨員,被囚禁了二十多年,獲釋后,他的兒子和女兒去碼頭接他,在見到妻子的時候,老頭無語,老太太只問了一句話,你吃飯了嗎?多么日常的一句話,卻把東山感動了,眼淚汪汪的。

      毛潔茹在麗水的第七天,是的,第七天。東山終于按捺不住自己,在微信上說,我喜歡上你了。

      毛潔茹發(fā)來一個驚訝的表情。

      接著又發(fā)來一個臉紅的表情。

      毛潔茹說,我有家。

      毛潔茹說,我比你大。

      東山說,這些能阻礙我喜歡你嗎?

      毛潔茹沉默。

      這一沉默就是好幾天,微信上不見毛潔茹的只言片語,連一個圖片都沒有。東山有些慌了,自責(zé)自己的莽撞。但他是無愧的,他重于內(nèi)心的感受。即使毛潔茹不喜歡自己。即使自己是暗戀。在毛潔茹沉默的這些天里,東山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甚至是絕望的,猶如站立在懸崖之上,隨時都可能縱身一躍。深深的自責(zé)讓他不能自拔。他嘲笑自己,這也許是命運跟他開的一個玩笑。毛潔茹的出現(xiàn)就像是雨天的一道閃電,劃過之后,暴雨突然而至。他淹沒在暴雨之中。什么時候雨過天晴?這還要看東山自己。那段時間,東山的小說里老是出現(xiàn)蜂蜜調(diào)制的咖啡。這個意象是他的自我安慰或者是臆想中的甜蜜。他小說中的淋漓盡致的歡愉,讓他看到情色將成為他文字里的一種抵抗。他笑罵自己,你個寫黃色小說的人。其實,在這個年代,或者說,他們這個七十年代的人群里,性讓人變得虛脫,但讓人虛脫的不僅僅是性,還有其他。很多時候,當(dāng)東山感覺到人在這個世界上渺小的時候,人在這個世界無奈和無力的時候,他轉(zhuǎn)向自己,用他的文字刺向自己赤裸裸的肉身。對于他這個年齡的人,心中可能沒有信仰,但仍存在著一份責(zé)任。他要做思考靈魂的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個。盡管羸弱,但他相信起碼他還保存著一顆正義的憂患之心?;蛘哒f,沉重的現(xiàn)實讓他們喘不上氣來,他們在文字里創(chuàng)造道路。他們在千瘡百孔中自我療傷。他們是那些身體力行的人的堅強后盾,為他們的被囚禁尋找著理論存在的可能。性和暴力,東山選擇了性。同時對于毛潔茹的那份情感和愛,他更愿意把它歸結(jié)為憐憫。憐憫像是他心頭上的一塊潰瘍,讓他不能去掉。當(dāng)激情和愛消失和泯滅之后,也許剩下的只有憐憫。沒有什么可以消解憐憫的存在。

      在思考和自我糾結(jié)的時候,東山覺得很累。

      東山的恍惚和走神還是被劉美玲看出來了,問,你怎么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東山說,沒什么。

      沒有消息的毛潔茹讓東山感覺到一種缺失和不安,他淹沒在焦躁之中。他甚至想過向程軍要毛潔茹的電話號碼。但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幾天來,除了焦躁,焦慮,他什么都干不了。想靜下來寫作,但總是沒有頭緒。即使是在小說里憧憬著毛潔茹,他也做不到。那樣會讓他陷入更深的空無之中。他絕望地想,毛潔茹是不會理自己了。他瘋了一樣。他幾次愚蠢地想刪除毛潔茹跟他唯一聯(lián)系的微信。但他做不到。做不到。

      那天下夜班,大雨,他在雨中走了近一個小時,才到家,茫茫雨夜,沒有盡頭。整個人都濕透了。在雨中,他幾乎能感覺到毛潔茹的存在。一個奇怪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淋雨后的幾天里,他都處于感冒發(fā)燒之中。吃了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只好去診所里點滴。一個療程,七天。但他仍舊感覺到身體的虛弱,走幾步就會有汗珠從頭上滲出來。疾病像一場戰(zhàn)爭幾乎摧毀了他。等他治愈了,去上班的時候,他在反思自己,要把毛潔茹從他的生活中刪除。是的,就像按下電腦上的刪除鍵一樣。刪除。但他猶豫了,只卸載了微信軟件。但這是幾分鐘的事情,他怕毛潔茹找他,又安裝了微信軟件。他想也許毛潔茹病得很重,根本無暇顧及微信什么的。也許她在家人的照顧下住院了。這些是可能的。還是她的家人看到了他說的喜歡她……東山不敢想下去。他開始厭惡自己。厭惡自己那種病態(tài)的執(zhí)著。

      東山為了調(diào)整自己,一個人回到離開二十年的故鄉(xiāng)。一個人走在故鄉(xiāng)的街道上,他幻想著自己的失敗,幻想著自己是一個歸來的人,在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故鄉(xiāng)之后,離開這個世界。這次還鄉(xiāng)之旅同樣沒有解決他對毛潔茹的思念,卻讓他更加惶惶不可終日。

      你還好嗎?

      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厭惡我對你的表達?

      你回話,即使是拒絕,我也會接受的。你不能沉默。這樣對于我是一種刑罰。

      東山給毛潔茹的微信留言,但仍舊沒有收到回信。他深思著,想想那些天跟毛潔茹在微信上的聊天、談話,可能是她生病時的落寞和空虛,才會這樣的。但毛潔茹沒有想到,東山竟然說喜歡她。這可能讓她感到意外。因此沉默,也是拒絕。但對于東山來說,竟然認(rèn)真了。他就是這樣一個認(rèn)真的人。他喜歡她了。他愛她了??瓷先タ赡芎軓?fù)雜的事情,對于東山來說,就是這么簡單。簡單得有些幼稚了。這幼稚對于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又是可愛的。不是嗎?

      時間把東山逼進一個幽暗的街道。沒有盡頭。但東山想念毛潔茹的那部分里少了性的沖動。當(dāng)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恐懼了。他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把毛潔茹遺忘了。如果說,這個時候的想念是天堂的,那么之前的更加是人間的,甚至是地獄的。endprint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東山這么告誡自己說。

      東山除了在軋鋼廠倒班工作,大部分時間是閱讀、寫作,這些好像還不能消耗他,他開始研究菜譜。一天,劉美玲下班回來,一進門就聞到了菜的香味,幾乎是喊叫著,問,東山,你在干什么?東山說,做菜???劉美玲說,你會嗎?東山說,這不是在學(xué)嗎?你趕快來嘗嘗我的手藝。我剛才嘗了一口,不錯。劉美玲歡欣地品嘗著東山做的糖醋排骨,在嘴里咂摸著,吃完一塊,又來一塊,說,太好吃了,東山,你是天才。東山說,這做菜也有天才嗎?劉美玲說,有啊。你就是。你今天這是怎么了?突然想學(xué)做菜了,而且第一次,做得就這么好吃。東山說,沒什么???就是想學(xué)學(xué)。劉美玲說,你做的菜,可以說是色香味俱全了。東山還是不能相信劉美玲的話,問,真的假的?劉美玲說,我不是歧視女性,歧視女性就是歧視我自己,但大廚都是男的,在我的印象里。劉美玲在東山的臉上親了一口。東山還找出之前買的一瓶紅酒,兩個人小酌了一下。劉美玲表情嚴(yán)肅地說,你怎么了?東山,你不會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說吧?東山說,沒有。東山想,我能跟她說我喜歡另一個女人了。不能。東山抿了一口紅酒看著劉美玲幸福的表情,他的心里黯然一下。這是一個多么容易滿足的女人??勺约涸谶@段時間,心里完全裝著另一個女人。包括此時此刻。這么想,他眼淚禁不住盈滿眼眶。他轉(zhuǎn)過臉去,站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坐在那里,嗚嗚地哭起來。劉美玲喊他,你干什么呢?東山。東山才站起來,洗了洗臉,從衛(wèi)生間出來。劉美玲說,晚上夜班吧?東山說,嗯。劉美玲說,吃完你就睡覺吧。東山說,嗯。東山舉起酒杯說,干了。劉美玲微笑著跟東山干杯。也許是眼睛里淚光的原因,那一刻,東山竟然以為對面坐著的是毛潔茹。他嚇了一跳,站起來,回到臥室。在床上,他翻了翻毛潔茹的微信。仍舊什么都沒有。沒有。他再一次溫習(xí)了昂山素季的那三句語錄。

      東山嘴里喃喃著第三句話:“我們無須立刻看到遙遠的路盡頭,我們只需看到可以抵達那里的路就好了?!?/p>

      此刻,對于東山來說,是沒有路可以通向毛潔茹的。沒有。他清醒地知道這一點。關(guān)了手機,睡覺。沉入黑夜。沒有彼岸。他黑暗而深邃,悲傷而溫暖,孤獨而疼痛。靈魂在如水的夜色中飄浮。

      夜里十點多鐘,劉美玲進來,叫醒他說,到點兒了。

      東山睜開睡眼看著劉美玲說,哦,這么快,感覺就像沒睡著似的。

      劉美玲抱了抱他說,真不想你這樣倒夜班,夜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睡覺。

      東山?jīng)]有說話。

      劉美玲的懷抱同樣是溫暖的。他沒有什么可以掙脫。他覺得這也是他的責(zé)任。劉美玲說,夜班吃的東西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你帶上,餓了就吃。

      東山說,好的。

      劉美玲給他準(zhǔn)備了水果。面包。香腸。

      東山從家里出來,走在夏夜的街道上,好像下過雨,有些涼爽。他站在路邊攔著出租車。孤寂的街道上車輛很少。雨后的天空上,星星看上去更加明亮。他刷了一下微信,心臟幾乎從嗓子眼跳出來。

      毛潔茹給他留言了。

      “你想睡我嗎?那就開個房間吧?!?/p>

      東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還是那幾個字。他的心臟怦怦直跳。他想,一定是毛潔茹發(fā)錯了對象。他看了看毛潔茹留言的時間,是在他睡覺的時候。

      東山回了話說,你發(fā)錯了吧?

      毛潔茹很快回信說,你想還是不想?想的話,就按我說的辦。

      東山問,你在哪兒?

      毛潔茹說,在家。

      東山說,我今晚上夜班,出不去。

      毛潔茹說,那就算啦!

      東山說,我去單位看看,如果能請下假,我再聯(lián)系你。

      毛潔茹沉默,沒再回話。

      東山想,這不會是一個圈套吧?但一轉(zhuǎn)念想,管他呢。令東山想不明白的是,毛潔茹是在什么樣的一種狀態(tài)下說出這樣的話呢?還是別去想了,先到單位再說,看看撒什么樣的謊,把假請下來。他處于一種憂懼之中。他變得邪惡起來,不能讓這到嘴的鴨子就這么飛了。這么想讓他感覺到這是對她,也是對自己的褻瀆。這僅僅是性的邀請嗎?東山想,不是。而自己僅僅是接受性的邀請嗎?也不是。這就又要說到之前的憐憫,甚至是悲憫。這也絕不是兩個人之間即將發(fā)生性交的借口。不是。人類的情感是復(fù)雜的。同時又存在著彼此的黑洞,讓人們彼此不能那么深入地了解,正是這種不了解,彼此之間會有一種安全和自由的感覺。

      因為什么,毛潔茹發(fā)出這樣的邀請呢?

      東山思考了幾個原因,后來都否定了。他更愿意相信是愛和孤獨。他甚至想到了日本的電視劇《晝顏》。但這些重要嗎?不重要。當(dāng)你體恤一個女人的性需要的時候,也許就是悲憫。

      東山撒了謊,請了假,但獎金是會被扣掉的。

      無所謂,東山說。

      東山從工廠里逃出來,給毛潔茹發(fā)微信說,我出來了,你在哪兒?

      毛潔茹說,你找地方吧,找到了發(fā)我微信。

      東山說,好的。

      東山找了一家賓館,走進去,人家說,客滿。他只好又換了一家,但看上去條件一般,他怕再沒有了,就訂了。

      在賓館房間里,東山給毛潔茹微信說,望城賓館,2666號房間。

      毛潔茹竟然沒有回信。這讓東山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但他可以等,如果這真的只是一個玩笑的話,那么他真的可以把心里面對毛潔茹的一切情感毅然斬斷了。因為東山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他異常冷靜,抽煙。打開電視,撥到電影頻道,里面播放的影片是李滄東的《詩》。他以前看過,再看仍舊感動。他的耳朵豎起,時刻在捕捉著門外的聲音。一次次落空,甚至可以說麻木了。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半夜十一點二十了。他有些困頓。他抱過身邊的另一個枕頭,感覺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他處在一個臨界點上。他不想再追問毛潔茹到底來還是不來。這個時候,他連日的被動變成了主動。他在等。如果毛潔茹不來的話,那么連日來的憧憬和苦悶都是自怨自艾的。endprint

      影片已經(jīng)播放過半。

      毛潔茹還沒有來。

      東山去沖了個澡,回到床上,繼續(xù)抽煙。既然已經(jīng)請假了,獎金也被扣了,還不如自己就這么享受一把。這幾年來,這樣一個人睡在賓館里還是第一次。這么想,他的身體在床上顫動著。床墊的彈性很好,幾乎要把他的身體彈起來了。在他安靜下來,想入睡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間的聲音。女人的聲音。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對于這樣的聲音,東山并不陌生。但多少還是讓他從心理到生理上有了些反應(yīng),那就是他勃起了。隔壁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東山下意識捂住了耳朵。他想象著,純粹的文學(xué)想象。如果隔壁的女人是毛潔茹,那么這將是一個好玩的故事。隔壁衛(wèi)生間馬桶抽水的聲音。淋浴的聲音??磥硭麄兘Y(jié)束了戰(zhàn)斗。偃旗息鼓了。東山被刺激的性欲也跟著偃旗息鼓了。他摟著枕頭,竟然難過起來。自己就這么被涮了嗎?他想。

      她來與不來,對于自己來說都是一段不一樣的心路歷程。

      這么想,東山才淡然了很多。

      毛潔茹真的來了。

      東山打開門,毛潔茹進來。東山聞到了酒味。白酒。他沒有絲毫的陌生感,看著毛潔茹。毛潔茹問,電視里演的什么電影?東山說,《詩》。毛潔茹說,誰的?東山說,韓國李滄東的。毛潔茹說,哦。東山說,洗洗睡吧。這句話很自然,沒有絲毫的性暗示。沒有。東山倚靠在床頭點了支煙,他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內(nèi)心的激動和緊張。必須承認(rèn),他是緊張的,喉嚨干渴。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沉默了一會兒,東山問,你什么時候從麗水回來的?毛潔茹說,回來好幾天了。東山說,哦。還好吧?毛潔茹說,還好。東山的鼻子仍舊能聞到她身上的酒味。東山問,干什么喝這么多酒?毛潔茹說,還不是那個傻子程軍,約我喝酒,灌我,我在他去洗手間的時候,逃走了。東山說,哦。毛潔茹已經(jīng)脫得只剩下一個內(nèi)褲。那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身體。毛潔茹鉆進衛(wèi)生間。淋浴水流的聲音。毛潔茹一聲尖叫。東山問,怎么了?他連忙沖進衛(wèi)生間。毛潔茹已經(jīng)赤身裸體站在浴間。毛潔茹問,你進來干嗎?東山說,你叫了,我就進來了,怎么了?毛潔茹怯怯地站在蓬頭之外的距離說,水涼。東山過去調(diào)了調(diào)水溫,用手試了試,說,好了。他用濕漉漉的手在她的身上摸了一把。毛潔茹說,干嗎?東山?jīng)]有回答。毛潔茹仍舊怯怯地用手撩著水,感覺水溫可以了,說,你出去吧。東山看見毛潔茹黑色的蕾絲內(nèi)褲掛在墻上。東山出來,躺在床上,看著電視里的《詩》,又點了支煙。毛潔茹裹著白色的浴巾從里面出來說,你也洗洗吧?東山說,好的。毛潔茹裸露著上身,東山上去抱住了她。毛潔茹問,干嗎?東山輕聲說,我想你。他們開始親吻,她嘴里的酒味變成了他嘴里的酒味。他們的舌頭纏繞、捆綁在一起,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撫摸著。就這樣兩個人的嘴唇粘結(jié)在一起很長時間。毛潔茹說,你去洗洗吧。東山說,嗯。東山松開毛潔茹,脫了個精光,去沖澡。他很認(rèn)真地沖洗了下面。是的,下面。東山出來,鉆進被窩里。潮濕的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緊緊的。直到彼此鑲嵌著。她濕了。東山能感覺到他的下面被淹沒了,甚至整個自己。說東山是一個憐憫的人,不為過。因為東山總是喜歡讓女人先一步到達。在毛潔茹到達高峰之后,東山感覺到毛潔茹哭了。他的手過去摸到了她的眼淚。毛潔茹說,干嗎?東山沉默。探過身去,用舌尖舔去她的眼淚。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就那么抱著她,直到她翻身壓到他的身上。毛潔茹親吻著他,他的全部,在他再一次恢復(fù)堅硬時,她坐在他的身上??梢愿杏X到毛潔茹很久沒有這樣地快樂了。她在他的身上的時間很短,可以看出來,她不擅長這個體位。在東山經(jīng)歷的女人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人擅長這個體位,但東山已經(jīng)想不起那個女人的名字了。毛潔茹微喘著說,上來,上來。他在毛潔茹的上面,在她的身體里,這次戰(zhàn)斗毛潔茹兩次瘋狂,是的,兩次。東山竟然沒有抵達,也沒有……他多少有些沮喪。他身體里的黑暗,這個世界擁進他身體里的黑暗還沒有被釋放出來,沒有。但毛潔茹已經(jīng)癱軟在他的下面,嘴里說,不行了,不行了。東山從毛潔茹的身上下來,喘息著。毛潔茹枕在他的胸脯上。兩個人的喘息聲。東山想說什么,可是不知道說什么。兩個人這樣了,還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東山說,我抽支煙。毛潔茹才從他的胸脯上離開。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摸了一把。毛潔茹說,干嗎?東山說,喜歡。東山吸煙,電視里的《詩》出現(xiàn)片尾的字幕了。毛潔茹問,這個電影好看嗎?東山開始給毛潔茹講述著電影故事。還提了李滄東的《密陽》《綠洲》等電影。但東山說,我更喜歡的韓國導(dǎo)演是金基德。

      東山是在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們又做了一次,他才看到白色流淌一片。幾滴白色的光散落在毛潔茹的身上。河流泛濫,水中的鵝卵石巍然不動。毛潔茹急匆匆從床上跳下地,怕弄臟了賓館的床單。她在沖洗著,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嘩嘩的,仿佛隨時都可能把這棟大樓淹沒似的。這后面發(fā)生的事情跟東山的那個短篇小說《午后之愛》里寫的幾乎是重疊的。包括每一個細(xì)節(jié),幾乎一模一樣。那篇小說更像是一個預(yù)言。而毛潔茹更像是老天送給他生命歷程的一個禮物。

      從那次之后,他們有機會就會在一起,差不多半年多了。拌嘴好像成了家常便飯,但拌嘴有什么不好,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多待一會兒。他們會躲在賓館里,彼此向?qū)Ψ介_放著。關(guān)于她的秘密,或者說不是秘密。她的家庭。這些東山都沒有去追問。某次做愛過后,毛潔茹疲憊地酣睡著,東山看到陽光透過窗簾落在他們的身體上,斑斑點點的,像一個個可以偷窺到他們靈魂的孔洞,但那靈魂的盡頭是什么?陽光不知道,他們的身體也不知道。

      東山點了支煙,煙霧在眼前繚繞,幻覺中,房間猶如一個洞穴,一道閃電疾閃而過,他們猶如兩具白骨。

      責(zé)任編輯:高鵬

      作者簡介:

      鬼金:1974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簽約作家。作品散見《花城》《十月》《天涯》等刊,多篇小說入選選刊。曾獲第九屆《上海文學(xué)》獎、遼寧省文學(xué)獎、遼寧青年作家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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