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前燕
第一回·倭寇
初雪,又是一年冬。
出??诘拇a頭上聚著一群苦力。他們都蹲在偏遠的一處矮棚下避雪,生著火煮茶暖身,時不時地還回頭望向海面,看看有沒有商船泊岸。
這么冷的雪天,除了這些勞碌命的工人和苦命的阿海,還有誰會來這里看海?
碼頭西首的空地處有一株百年老樹。此樹之大,三個大漢合抱或許能圓,八個阿海合抱或許也能圓。
眼下凜冬已至,大樹枝上的葉子早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幾片枯葉吊在枝頭。
十三歲的阿海一手扶著樹干,穩(wěn)住瘦小的身子,一雙赤腳踏在了大樹的一根粗枝上,雙目定定地望向了海平線,一言不發(fā),也像是一片枯葉般吊死在了這株樹上。
少頃,寒風(fēng)夾雪卷來,將樹枝吹得晃蕩不已,不一下,風(fēng)雪又打落了幾片葉子,可阿海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樹上。
日頭在上,寒風(fēng)帶落了枯葉,卻撩起了阿海身上那件鶉衣百結(jié)的薄衫,露出了他瘦骨嶙峋的大腿,竟是沒有穿褲子。
苦力們正無聊地吃著茶,見著此幕,便有個渾人打著呼哨,攏著嘴巴,笑著大聲叫道:“阿海,你家老二又露出來了,你還不快給它穿件衣衫,等下可別凍壞了它!”
話音甫落,便有人接口打趣,淫笑道:“瞎說,哪能凍得壞!晚上活動一下,出點汗、淌點鼻涕,就都暖和了!”
說罷,眾人都指著阿海,捧腹大笑,神色間盡是戲謔。
阿?;仡^瞪了他們一眼,甩著手,破口大罵道:“搓內(nèi)娘親(蘇州方言,罵人的意思)!怎么樣,你們敢來和小爺比大小嗎!我是故意露出它來的,就是要嚇死你們,把你們的婆娘全部都勾過來,讓你們一個個都給我養(yǎng)便宜兒子!現(xiàn)在你們想看,我都不給看了!哼!”
說罷,阿海怒哼一聲,從懷中摸出了一條繡著牡丹的綢緞手帕,草草地遮住了羞處,轉(zhuǎn)頭繼續(xù)凝神看著海邊。
眾苦力見到阿海的舉措,登時笑得四仰八叉,一不小心,便是連火堆上懸著的茶壺也都給踢翻開了,茶水澆在火堆上,“唰”地一響,冒起白煙熱氣,將火也給淋滅了。
“阿海,夜里回家還是找條褲子穿吧!死人穿過的也沒關(guān)系呀,你這樣走起路來,要是被狗看見了,老二可是會被一口吃掉的!哈哈哈,青頭鬼!”
眾人笑得更兇了。
“它們敢!我那兒硬得很,叫狗都咬崩了牙!”阿海漲紅了臉面,反唇罵了幾句,然后就伸手捂住了耳朵,不再理會眾人。
眾苦力口中又兀自不清不楚地說了幾句,見得阿海沒再理會,也漸覺無趣,便復(fù)吃茶聊天,不再戲弄于他。
阿海用余光瞟了他們一眼,見狀無異,也就松了口氣,忙不迭地撩起了衣袍,將手帕稍稍地松了一下——先前盛怒之下,卻是扎得太過用力,現(xiàn)下倒是有些痛了。
阿海生怕叫苦力們看見了自己的舉措又要取笑自己,松綁后連忙將下擺罩下,恍若無事般又放目望向了海邊。
只見海風(fēng)流云推波,緩緩而動,來到了近處,那水波乘風(fēng)掀起,翻成了一卷矮墻般的低浪。浪頭堆雪,白花花的水沫兒涌起,泛起了一陣咸氣,落在了阿海的眼鼻中,倒像是聞到了死人身上的臭氣,看見了死人口中的白涎一般。
幾只海鷗在粼粼的海面上縱橫起伏,翱翥疾翔,一撲翅,鳥身伏低,便抄在水面上,捕起了一尾小魚。阿海依舊死死地望著遠方,恍如石雕。
半晌,卻見海天極處躍出了一小蓬若寒星般的黑點,正自在海面上盤旋不定,忽高忽低,焉東焉西。
俄爾,再見得云下有一豎孤影漸近,那些個黑點便是盤繞在其上,時不時地落入孤影中,爾后,它們好像得了食,然又自高飛而起。
等到孤影離得近了些,阿海便可辨清這乃是一艘大船,船帆吃飽了風(fēng),高高鼓起,被海風(fēng)推著,犁濤割浪,正朝著碼頭緩緩駛來。
阿海大喜過望,從樹上跳下,然后搶到了碼頭上,翹首以待。那些個苦力們見得有了生意,也都將汗巾搭回肩上,搓著手臂預(yù)熱,慢悠悠地走到了碼頭上,等著商船靠岸。
泊船,下錨,系繩,搭板,開倉。
苦力們?nèi)缤匠0阕呱洗ィ瑢⒋系呢浳镉眉绨蚩赶?。大腳踩在船板上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好像是船板在叫疼一般。
阿海站到了船板的一旁,雙眼定定地看著從船上走下來的人,像是在找著誰一般??戳肆季茫⒑:孟褚矝]有看到要找的人,臉色不免有些失望,打量著過往的人流,心中默念道: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阿海,你還沒有看到倭寇嗎?” 一個苦哈哈扛著一個大麻包袋從船板上走了下來,笑意吟吟地問道,“都多少天了,你這青頭鬼怎么還不死心!咱們城鎮(zhèn)安全得很,有‘妙絕山莊的分舵在這鎮(zhèn)守,是不會有倭寇敢來的?!?/p>
阿海撇著嘴巴,哼了幾聲,沒有說話,但依舊不死心,目光仍然在人群中逡巡。待得商船上的所有人都下來了,貨物卸盡,船板抽起,他這才相信這條船上確實沒有倭寇。
他垂頭啐了一口,右拳狠狠地砸在了左掌中,低罵了一聲:“明天一定會有倭寇來的,一定會有的。到那個時候,我就要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我的厲害!哼!”說罷,他扭頭便欲離開碼頭。
只是正走了兩步,阿海忽然又聽聞頂上傳來清鳴啼響,抬頭一看,竟見岸上的飛鳥又擊空而起,朝著海的那頭急逝而去。轉(zhuǎn)身回顧,他竟又見到有一葉扁舟出現(xiàn)在了海面,正被海浪晃悠悠地推著過來。
扁舟體輕,御濤而行,眨眼間已然開到了碼頭。
阿海心口一提,大叫一聲,拔腿就搶上了扁舟。卻見一個高大的男人靜靜地躺在船上,雙眼無神,嘴唇又干又裂,似是脫水。
阿海仔細地打量著他,見他身上穿著一身深色的武士服,腰間挎著一長一短的兩柄直刀,頭發(fā)凌亂地搭在額上,后腦處扎了一個短短的武士髻,一眼看去就不像是中土人士。
阿海連忙沖回矮相同,提著苦力們的茶壺就往船上跑來,急沖沖地將半壺涼水灌進了男人的口中。
飲罷,男人坐直身子,歇了一刻鐘,眼中神氣略復(fù),便朝阿?!皣\里咕?!钡卣f了一句話,想來當(dāng)是道謝。endprint
阿海聞言,卻是喜得跳了起來,拍著手掌,大笑道:“好哇,好哇,你說的是鳥話,那你一定就是倭寇了,對不對!”
男人運力站起,皺著眉頭,又說了一句阿海聽不懂的話。阿海不由笑得更大聲了,直呼:“好得很,好得很!你且跟我來!”說罷,他不顧男人甫剛清醒,拉著男人的手便跳下了船去,帶著他跑動了起來。
走了一程,阿海便拉著他繞進了城中的街道,在一處大宅前停了下來,宅門匾額上書“蘇府”。
阿海指著朱紅色的宅門,朝男人叫道:“倭寇,這戶是有錢人家,快進去搶了、燒了!我在外面幫你看風(fēng),有人來了,我就大喊‘扯呼,你從后面逃走就好了?!?/p>
男人愕然地望著阿海,卻不動作。
阿海生怕他聽不懂,便著急地比畫著手勢,道:“快去呀,里面的人有很多錢,很多銀子!你進去搶了就對了,順便幫我殺了那個討厭的蘇錫山?!?/p>
男人聞言還是不動。阿?!鞍パ健钡丶眹@一聲,繞到了男人的身后,推著他,靠近了宅門,叫道:“快去呀,你們倭寇不是最會打砸搶燒了嗎!怎么我?guī)銇頁專惴炊桓伊?!?/p>
男人腳下用力,驀然止住腳步,口中冷不丁地斷續(xù)道:“我的,倭寇,不是?!?/p>
阿海渾身一震,退了兩步,驚疑大叫道:“原來你會說我們中土話呀!”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虎目生光地盯著阿海,正色道:“鳥山半藏,倭寇,不是?!?/p>
阿海急得滿面通紅,大叫道:“我說你是,你就是。你快進去搶呀!里面有銀子,有女人!白花花的銀子和滑嫩嫩的女人!”
鳥山半藏扭頭就走,口中大聲嚷嚷道:“鳥山半藏,武士;倭寇,不是?!?/p>
“等等!等等!” 阿海快步搶到了鳥山半藏的前頭,攔住了他。阿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吊著眉毛問道,“你不是倭寇?那你過來中土做什么的!你不要騙人了!”
“嘩啦”一響,鳥山半藏一拍刀柄,鄭重道:“鳥山半藏,日本劍豪。中土功夫,見識見識?!?/p>
阿海大叫道:“那就對了,你來對地方了!這蘇府乃是‘妙絕山莊的分舵,專門打造神兵利器,拿到了一把你就能天下無敵了!而他們少舵主蘇錫山的武功也是一流,你只要夠膽殺了他,你就不止是日本劍豪,而是中土劍豪!”
鳥山半藏聞言,也不知聽沒聽懂,只是哼了一聲,扭頭便欲走了。阿海嘴里暗罵了一句:“搓哆娘的,這人是個孬種!碼頭上的苦力們都說日本倭寇殺起人來最是兇狠,最沒人性的,我看都是些屁話!瞧著還沒有蘇家的看門狗兇?!?/p>
阿海眼珠一轉(zhuǎn),心中已生急智,便拔腿沖到了鳥山半藏身后,奮力抽出了他懸在腰間的長刀,刀光凜冽如銀,照得阿海滿目生花。
鳥山半藏旋身探臂,登時如拎小雞般拿住了阿海的背心,提了起來,皺著眉頭,問道:“你的,做什么的!”
阿海忽地力透雙臂,運勁將長刀拋起,飛過了高高的圍墻,“鏘”的一聲,卻是落入了蘇府當(dāng)中,繼而,他扯著嗓子高呼道:“倭寇來洗劫‘妙絕山莊啦,蘇錫山,你的好日子到頭啦!哈哈!”
“什么人敢來我們蘇府鬧事,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門內(nèi)傳來數(shù)聲喝罵,緊接著,便是腳步颯沓,顯然是有大隊人朝著門外趕來。
鳥山半藏見著長刀被拋進了宅邸,口中用日語喝罵了一聲,一把將阿海摜在地上,雙腳用力蹬地,身形若豹,頓時躍到了高墻上,再一翻身,他已然落入了蘇府。
阿海痛呼一聲,齜牙咧嘴地撐地站了起來。聽著屋中的惡犬狂吠和家丁喝罵,他不由得意地大笑起來,心中痛快叫道:來吧,倭寇快把這破房子給燒掉吧,把人都殺光吧!哈哈哈!
正大笑間,阿海忽然聽見墻的那頭傳回了幾聲痛呼,緊接著,便是“啪”的一聲重響。他抬頭望去,竟是見到鳥山半藏右手攥著那柄淌著血的太刀,又已翻上了墻頭,一眨眼,卻是若虎撲般從墻上跳了下來——進出蘇府,竟如無人之地。
鳥山半藏站直了身子,身影如山,壓得阿海險些喘不過氣來。鳥山半藏回首怒瞪了阿海一眼,像是要吃了他一般,直嚇得阿海跌坐在地上,面色大變,瑟瑟發(fā)抖。他正待要去找阿海算賬,誰知突然間,二十多個家丁持著兵器從府宅中沖了出來。鳥山半藏?zé)o暇顧他,哼了一聲,霎時間,已是縱身跳出了丈余,隱入了巷角。
阿海見他走了,便啐了一口,大罵道:“無膽匪類,小短棺材(蘇州方言:短命鬼)!回家耕田去吧,連個‘妙絕山莊的分舵都不敢搶,還做什么倭寇!”
話音甫落,便聽見身后有人罵道:“好呀,原來又是你這個小宗桑(蘇州方言:小畜生)在鬧事?lián)v亂,且看我不打死你!”阿?;仡^看去,卻是見到領(lǐng)頭的家丁蘇七執(zhí)棍打來,登時便驚得他連滾帶爬地逃開。
逃得快時,寒風(fēng)將薄衫卷撩起來,露出了阿海的光腚子,從后看去,倒真像一條未曾馴化的小野狗一般。
第二回·唐歌
時日忽忽,彈指月余。
自從那日起,碼頭上的苦力們已是不知多久沒有見過阿海了。雖是常日里少了個捉弄的樂子,但他們也不會多事到去四處找他。畢竟,阿海的爺爺生前只是一個卑微的義莊看守而已,而阿海也只不過是城里的一條欠教訓(xùn)的小野狗罷了。
只是阿海消失了,城里卻多出了一個日本人,一個帶著兩把刀的日本劍客。
曾也有人見到,那日是阿海帶著日本劍客到的蘇府。只是打那以后,阿海就不見了,可日本人還在,后來這日本人居然還被“妙絕山莊”分舵的少舵主蘇錫山奉若貴賓地請入了府中居住。
那么自然就是這個日本人殺了阿海了。
人人都這么認為。畢竟不知道為何緣由,阿海很是痛恨蘇錫山,已是不止一次去蘇府搗亂了。
直到有一日,有人在一家酒樓里見到了光著屁股的阿海,他們才知道原來阿海還活著。
那時,他跪倒在一個少林寺的弟子面前,像是在求他什么。那少林寺的弟子只是撒了十幾枚銅錢在地上,阿海撿了起來,就被打發(fā)走了。
下一次再有人見到阿海時,又已是過了半個多月。endprint
這一次,阿海是跪在了一個武當(dāng)?shù)茏用媲?。可奇怪的是,阿海這次竟然穿上了褲子。只可惜,他還沒說幾句話,就被那武當(dāng)?shù)茏影堑袅搜澴?,大笑著一腳踹了出去,倉皇而逃。
“所以,你去求了少林寺的和尚,那和尚就只給了你十八枚銅錢?然后,你就用這錢買了條舊褲子??墒呛髞砟闳デ笪洚?dāng)派的道士時,那道士又將你的褲子給搶了,然后一腳把你踢了出去?”
今日,阿海又來到了酒樓里,還是光著屁股,還是像條狗兒般跪倒在了一個瀟灑倜儻的錦服公子身前。錦服公子轉(zhuǎn)著手中的酒杯,笑意吟吟地看著阿海。
阿海連忙點頭,道:“唐歌大俠,還請你為小人主持公道!”
“你為什么來求我?”
“因為你是八臺山唐門子弟,江湖里可都是你行俠仗義的故事?!?/p>
唐歌忽地將酒杯頓在桌上,仰天打了個哈哈,笑言:“江湖?你所指的江湖應(yīng)該就只是些說書匠口中的‘江湖吧!哈哈哈,你哪里懂什么江湖!純屬放屁!”
阿海拼命地搖著頭,說:“不是的,我都聽說了。三年前,唐歌大俠在山西從土匪手中救了賈員外一家……”
“后來,我問他討了一萬兩白銀?!?/p>
“一年前,你在京城從牢獄中救出了一個困苦的佃戶……”
“哦,他的三個女兒現(xiàn)在都成了我的妾室……”
阿海兀自還在搜腸刮肚,想著以仁義俠心打動唐歌。孰料,唐歌率先開口問道:“你有錢嗎?”
阿海搖頭。
“你有漂亮的姐妹嗎?”
阿海還是搖頭。
唐歌嗤笑一聲,將桌上的冷酒潑到了阿海的面上,搖頭笑道:“醒醒吧,那你憑什么來叫我?guī)湍?!?/p>
阿海將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虔聲道:“唐大俠,我求求你了!在這個城里,除了你已經(jīng)沒有人能救得了顧小姐了。”俄爾,阿海的頭都已經(jīng)磕出血了。
唐歌聽見了“顧小姐”三字,眼中忽地泛起了亮光,嘴角掛起了一抹笑意,驀然伸出右腳,將腳背墊在了阿海的額頭之下,淺笑道:“有點意思。說說吧,要怎么救!”
阿海喜出望外,抬起頭來看著唐歌,緊張得連嘴巴都打起了哆嗦,好不容易才按下了心中的激動,又把頭磕在了唐歌的腳背上,快嘴說道:“搓哆娘的!顧小姐被蘇錫山強搶回了府中,還請?zhí)聘璐髠b殺了蘇錫山,將顧小姐救回來……”
激動之下,阿海卻是不小心說了句粗話,聽得唐歌不由皺起了眉頭。
“慢著!” 唐歌猛地抽回右腳,“咚”地一響,阿海的腦袋又撞在了地上,“是‘妙絕山莊分舵的少舵主蘇錫山么?”
阿海搗蒜般點著頭,道:“是的,就是這狗戳的(蘇州方言:狗日的)。顧小姐是不喜歡他的,顧小姐喜歡的是我!是蘇錫山硬搶了顧小姐的?!罱^山莊里都是壞人,蘇家的家丁從前就經(jīng)常來欺負我和爺爺,而蘇錫山就更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他根本配不上顧小姐!”
阿海越說越是激動大聲,說到動情之處,便是咬牙切齒,連脖頸都憋得通紅。
唐歌想了一陣,恍然大悟,啞然失笑道:“你就是為了此事去求少林寺的和尚和武當(dāng)派的道士?你叫他們?nèi)ズ汀罱^山莊作對?要他們?nèi)⒘颂K錫山,搶了他的女人?”
阿海振臂大呼道:“對!但是他們都不肯幫我,他們都不配做大俠。唐歌公子愿意幫我,你才是真正的大俠,江湖上人人稱頌的大俠!八臺山唐門才是天下第一的門派!”
說著,阿海又給唐歌磕起了頭來。
唐歌啐了一口,搖了搖頭,嘆息道:“唉,少林寺的禿驢還是仁慈,竟然還給你錢去買了條褲子。武當(dāng)派的牛鼻子也是心軟,竟然只是扒了你的褲子,將你趕走?!?/p>
阿海愕然抬頭,目光定定地看著唐歌,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歌朝他招了招手,阿海跪著爬近了兩步。唐歌伸手指著窗外。
阿海轉(zhuǎn)身回頭,尋指望去,透過窗戶,望向了街道,卻見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旁兩側(cè)擺了一溜攤位,貨物琳瑯滿目,但他卻不知到底該要看些什么。
猛然間,唐歌右腳蹬出,踹在了阿海的屁股上。阿海身子頓若離弦之箭般飛了出去,恰好穿過了窗戶,摔在了街道的石板上,摔得七葷八素。
阿海正自痛叫不已,便就聽見了酒樓內(nèi)傳來的絲竹樂響,和唐歌高歌暢飲之聲,不禁暗罵道:小畢揚子(蘇州方言:小癟三),不肯幫我!終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人愿意出手救回顧小姐的!到時候,我就要讓你們一個個都知道我的厲害!
想罷,他便咬著牙,自地上爬起,朝著酒樓吐了口痰,沿著街道憤然走開。
行了一陣,阿海從城東走到了城西,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便繞進了一個昏暗潮濕的小巷子當(dāng)中。
阿海朝黑暗中打了個呼哨,只聽“汪汪”的幾聲犬吠,繼而便見一條黑狗搖頭晃尾地朝他跑來,翻躺在了地上,露出了個肚皮。
阿海難得地展開笑顏,蹲下身子,將那條狗抱入懷中,給它撓著癢癢,笑道:“阿大,我來看你了!”
只是阿海身處舊地,陪那條狗玩耍一陣,驀然就又憶起了往昔,眼眶發(fā)紅,哽咽道:“唉,可惜顧小姐再也不能來看你了!是我沒用,沒能找人救她出來?!?言下凄然,兩行清淚靜悄悄地淌在了他的面上。
這條黑狗與阿海頗為親近,見他哭泣,便也吐著舌頭,將他面上淚水舔去,口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卻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阿海喟然嘆道:“這世上,除了爺爺和顧小姐,就數(shù)你最好了。唉,你要是會說話該有多好呀!阿大呀阿大,你說顧小姐她現(xiàn)在是不是也在哭呢?”
阿海正自感慨,忽又聽聞巷口傳來腳步聲,心中驚喜念道:除了顧小姐,誰還會來這里!想罷,阿海連忙起身,便要迎了出去。只是他轉(zhuǎn)念一想,又有些害羞,最終卻還是同往日一般往巷口角落躲去。
只是他尚未走遠,屁股忽然就是一痛,卻又是被人一腳踢回了地上。阿海的胸口壓在地上,一時間,只覺氣促不已,喘不過氣來,良久,他方才吐出腹中的濁氣,朝著來人破口罵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打我!”endprint
“哼,我本來還想著無緣無故被少夫人派來喂野狗,真是晦氣,但卻不曾料到竟會在這里撞見了你這個小宗桑!可真是冤家路窄,好得很哪!”
阿海抬頭望去,竟是見到來人是那蘇家的家丁,蘇七!心頭頓時便是大吃一驚,轉(zhuǎn)身慌忙逃竄。只是那蘇七恨他甚矣,哪里肯輕易放他走,這便邁步搶到了他的前頭,又是一腳掃去,叫阿海又撞到了墻上。阿大直朝著蘇七狂吠不止。
蘇七自地上抄起一根長棍,將阿大驅(qū)趕開來,口中朝阿海喝罵道:“我都聽鳥山先生說了,那日你是想引倭寇來火燒我蘇府的!你可是好大的膽子呀!”
不說此事倒罷,一言至此,阿海登時火上心頭,勃然大怒,吼叫道:“我搓內(nèi)娘的!你們‘妙絕山莊強搶民女,喪盡天良,就活該要被倭寇給抄家了!只可惜那鳥山半藏是個孬種、阿無卵(蘇州方言:不明事理的人)、豬頭三(蘇州方言:不識好歹的人),不敢動手!還躲藏在了‘妙絕山莊里面?!?/p>
“你還敢胡說!我看你才是阿無卵、豬頭三?!?蘇七揪起阿海,扇了他兩個耳光,然后又一把將他擲在地上,“今日我就要好好教訓(xùn)你,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再瞎翹(蘇州方言:瞎搗亂),詆毀我們‘妙絕山莊的聲譽?!?/p>
說罷,蘇七便在巷角的一個籮筐中翻出了一條長麻繩,繼而捆住了阿海的雙手,將他吊在了一棵樹上。
“噗”的一響,蘇七便用木棍重重地敲在了阿海的身上。
阿海肋下劇痛入骨,不由慘叫了一聲,眼前一黑,險些便要暈了過去。只是他向來倔強,不愿意在蘇家人面前丟臉,這才咬牙強忍下痛楚。
蘇七用木棍指著阿海,冷笑道:“小宗桑,骨頭倒是挺硬。且看你日后還敢不敢再嚼舌根子,四處抹黑我們‘妙絕山莊!”
阿海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嘟囔了一句話,像是在詛咒蘇七。蘇七眼中冒出了火氣,走近兩步,問道:“小宗桑,你在說些什么!”
“我說,我搓內(nèi)娘親!”
阿海驀然大吼一聲,雙腿用力一拱卻是將衣袍下擺撩開,一飚水箭直直射在了蘇七的臉上,口中兀自哈哈大笑。
蘇七猝不及防下,卻是被阿海的這一飚尿箭澆了一頭,惹得渾身尿臊。暴怒之下,他暴喝道:“小宗桑,撲撒特內(nèi)(蘇州話:小畜生,打死你)!”
說著,右手高抬,木棍夾著勁風(fēng),直朝著阿海腿骨敲去。這一下勁沉力猛,勢如卷瓦,若被敲實,阿海怕不得有斷腿之虞。
危急間,阿大忽地暴吠一聲,猛然縱起,朝著蘇七身子撲落,張口就咬在了他的身上。而蘇七毫無防備,一時之間也是被阿大撲倒在地,兀自在翻滾叫痛。
阿海見得蘇七窘狀,心下登時便是一陣狂喜,大笑道:“好,咬得好!阿大,你快咬死這個壞人!”
只是這“妙絕山莊”乃是江南武林的望族,便是連分舵府上的家丁也是久習(xí)武藝,非常人可比。蘇七先前不過是大意了,才被這頭野狗撲倒咬中。
他驚慌過后,捂住身上要害,一用力翻身,便即將阿大甩開,再跳起身來,手中木棍掃出,不幾下,卻已將狗兒的腦袋敲爛,落了滿地的紅白之物。
阿海不料這蘇七下手如此之重,竟是將阿大擊斃,霎時間,心頭恍被火燒般煎熬難受,扯著嗓子罵道:“你這個狗奴才,竟然打殺了阿大!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蘇七聞著身上的尿騷味伴著血腥氣,看著手臂上的幾個深深的牙印,直氣得胸膛也要炸了,也不與阿海分說,登時一腳踹出,踢在了阿海的小腹上,將阿海的身子踢得晃悠悠地飛起,口中暴喝道:“小宗桑!我馬上送你這賊骨頭去見這條賤狗!” 緊接著,蘇七棍交右手,覷準阿海身子蕩回之勢,木棍直朝阿海天靈蓋劈去。
驀然間,一抹銀光如電急閃,劃過長空,旋即又復(fù)消斂。
吊著阿海的繩子瞬時而斷,阿海瘦小的身子落在了地上,順著去勢滾了數(shù)尺,雖是大腿處被蹭掉了一層皮,但卻躲過了蘇七的致命一棍。
蘇七那一棍含怒而發(fā),已是使了十二分的力道,眼見阿海躲過,卻也已無力收回。忽然,便有一只大手探來,穩(wěn)穩(wěn)地將木棍接住,捏在了掌中。
蘇七只覺雙臂一酸,已然被棍上傳回的勁力彈開,踉蹌退了兩步。他抬頭看去,愕然叫道:“鳥山先生,你怎么來了?”來者,卻是那日本武士。
鳥山半藏沒有應(yīng)他,只是將木棍扔在地上,轉(zhuǎn)頭看了阿海一眼,口中用不地道的中文說道:“你,小孩子,殺?”
蘇七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鳥山半藏的意思,點頭道:“鳥山先生,你不知道!這賊骨頭好生可惡,殺他一百遍都不夠……”
鳥山半藏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寒面沉聲道:“武士道,弱小,不殺?!?/p>
蘇七聞言,面色不由一變,話頭頓時窒住,心頭打了個嘀咕。他本想反駁,只是一時又想到這日本武士乃是少舵主的貴客,不便得罪,一時之間,倒也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只好唯唯諾諾地稱了幾聲“是”,賠了幾聲笑。
反倒是阿海見著鳥山半藏站到了自己這邊,頓時便覺復(fù)仇有望,連忙向著鳥山半藏大叫道:“倭寇,你快將這狗賊給殺了!然后去血洗‘妙絕山莊呀,那里面全部都是壞人!你只要殺了他們,里面的錢你就可以隨便拿了,你也可以名揚天下了!”
鳥山半藏皺著眉頭看了阿海一眼,俄爾,他又轉(zhuǎn)頭望向了蘇七,眉目如劍,神色似虎,直看得蘇七心底發(fā)毛,脖子縮了起來。
蘇七瞿然心忖:這日本賊骨頭的劍法十分高明,那日便是連少舵主都打不贏他……他念頭未消,便見得鳥山半藏朝他邁了半步。
一股威勢撲面壓來,恍如山岳之崩倒,天河之傾瀉。蘇七承受不住,神色一亂,立時便大聲驚呼,轉(zhuǎn)身撒腿便跑。鳥山半藏投臂探手,一下便將蘇七勾了回來,按著他的肩,叫他坐在了地上。
“鏘” !寒光凜冽若星漢霄河,鳥山半藏抽出了長刀,扔在了阿海的面前。
蘇七渾身一栗,慌張問道:“鳥山先生,鳥山先生,你在做什么呀!小人與你無冤無仇,你在做什么呀!” 話語間,已是略略帶了哭腔。
鳥山半藏面如寒霜,下巴點向了阿海,道:“刀,撿起,殺他;‘毛節(jié)莊,我殺?!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