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薄陰天氣,陽光像一片黃弱的金箔貼上皮膚。
去了湖邊。
冬日湖水結冰,照理當是平滑如鏡,此處卻層層豎起堆疊,如叢集的冰刃。原來是回水旋流,未及散開,即被冰住,成了這副德性,囂張無情。湖岸彎彎,到處是這樣的湖面。一枝蘆葦舉一枝蘆花,站在一起,高高低低。
大寒天氣,朋友笑說這水有什么好看的。可水有什么不好看的。
水是有意思的,花也是有意思的,月亮也是有意思的。我說這樹長得真好,細長的枝子像彎彎的魚骨刺。朋友掃了一眼,漠然地附和:“哦。”可是,樹是真的長得好,那么好。去歲春天還有一棵樹,守住一條彎彎的小路,扭著身子把路遮嚴,像一團綠云,我走近了看,它似翠片貼出來的積陰繁玉。也不曉得哪一天,就被人砍了,賣了錢——它歪歪的身子,你砍了它能賣幾錢銀子?
半天云里鳥叫喚,抬頭看見兩隊雁。若說它們排成“人”字,“人”的左撇太長,右捺又太短;若說它們排成“一”字,這個“一”又曲曲彎彎——原諒它們吧,它們沒有上過學啊。
近處有積冰如刀,再遠些是一平如鏡的冰面,映著漸漸倒去的日色,是夏日玫瑰冒著香氣的紅。冰面上時有小鳥起落,小小的頭頸一點一點地啄,時而“忒楞”一聲長短錯落地飛起,落上枯柳,柳枝藏不住它們黑白花的小胸脯。枝子上左一點右一點,落了一樹小逗號。
遠遠的冰線上,立著一只大鳥——其實人并不能看清它的大小,但就是覺得它莫名地大。它不蹦跶,就那么安詳沉穩(wěn)地踱,一步,一步。然后,它就立住。
一邊走一邊扭頭,看它是我忍不住。初見時,它與淺灰的冰面幾乎融為一色,只分辨得出一點輪廓。越走,角度變了,我能看見它深棕色的背毛,一動不動地豎立著。扭頭看,它豎立著。再扭頭,它豎立著。愈走愈遠,再回頭,它豎立著。深色的背毛在青天和淡灰色的冰面豎起一把小小的刀。
好大的氣魄。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鯤也好,鵬也好,翻起的浪花也好,展開的翅膀也好,它們可是肯輕易展翅的?肯輕易翻起浪花的?愈是大能,愈是不肯輕易而動,怕翻轉了天地,顛倒了陰陽。你盡可以忽視它,可就是忽視不了。
可怎么是好,它沉靜也沉靜得如此驚心動魄。
路遇一位女士,在沉厚的冰面上吭吭地鑿,鑿出一個小洞來,放進去兩條魚,她說:“放生好,放生會改變命運。放生有殊勝的境界?!蹦敲矗派呛眠€是不好呢?萬物各有其時,各有其命,放生只是周全你的心性,并不會給你搭出一條升天的梯,讓你一步一步把命運往錦衣玉食、高樓玉閣中去。
過去都講人定勝天,于是好大一群人爭著、搶著挖山填河,可是天就什么也不講,地也什么都不說,人像一群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的,到最后,種下什么因,就吃什么果。惟有心定了、氣穩(wěn)了,和天地方能隨順,就那么安安定定地在著。就像這只大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⒅谏n茫天地間,冷風呼嘯中,立成一把沉默的黑刀。
不定什么時候“忒楞”飛起,就看不見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