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馥寧
家鄉(xiāng)的空氣永遠是香甜的,尤其傍晚。這里是與世無爭的偏遠之地,當太陽收斂一天的光彩熠熠,終于鋪平所有的霞光,展開金黃、紫紅的色調(diào),用中國獨有的水墨畫方式,暈染這一片土地和天空時,牛、馬、羊都有各自的歸路。成群結(jié)隊的生靈,嗅著炊煙升騰的味道,往東南西北——各自家的方向走。它們傳統(tǒng)的習慣便是低著頭,從來沒有語言。偶爾,可能會有一聲長調(diào)般的叫聲,回蕩,隨著風和空氣,在最后一點陽光中融化,不泛起一點漣漪,不驚擾一絲安寧。那遠遠的,跟在每一群動物身后的黝黑色皮膚壯漢,也像綿羊一般沉默著,睜大眼睛眺望遠方,抑或瞇起眼睛,嘴角上揚,搖擺著往前開進的同時,琢磨著身前這一大群靈物。
每天這種時候,我都在水塔上賴著。靜靜的欣賞這幽靜的畫面,我等待日光溫柔的撫摸,眷戀著她,依依不舍的,等她慵懶地收走最后一點溫存。我呢,就一直躺在依傍著的水塔上,感受他的溫度,從滾燙到溫熱,再轉(zhuǎn)為冰涼,這水塔,用沉默回應(yīng)著我眼中觀賞到的一切。
我知道水塔是智慧的老者,他無語的守在歲月里,為這片土地上的生命,提供生命的源泉。從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它就這么安靜的守在這里了。雖然石磚砌就的身子,已經(jīng)不再堅挺,偶爾有一角是酥掉的石沫,我也從沒擔心過它的完整,我堅信他會一直,和日月同在。
水塔最外圍的一圈,是水泥抹出來的圓形邊框,完完整整一大圈,寬度正好能容下我兩只腳并排站立。我的腳不長,這圓周正好可以讓我腳尖抵腳跟的行進108步。我數(shù)了多次,都是這個數(shù)字,無論是夏天光著腳丫子,還是冬天踩著雪穿著棉靴子。一直都想不明白,水塔是想告訴我什么。108又是怎樣的一個神奇數(shù)字。
每次到水塔上冥思,都從心底里愧疚,慚愧自己的笨拙,癡癡呆呆,竟需要花這么長的時間去浸透,卻依然不能開悟。
水塔不到45度的斜坡,為我提供了最舒服的躺床,我把倆手往頸子上一枕,腿,就自然耷拉在水塔的坡上,不涂防曬,不頂遮陽帽,甚至不穿遮掩嚴實的衣服,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一躺,在日光里,在藍天下,睜圓了眼睛往水塔指引的方向望。
天,藍啊,云,白啊,有時候一絲絲的云彩像被貓兒纏過了的線絲,迷亂又清婉,過一陣急吼吼的風,云就被拐走了,藍天卻是永遠都安穩(wěn)在那里的。我會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仿佛水塔在托著我向上,向上,一直上升到碧藍的天空中,翻飛。眨眼,又會覺得自己是徹底地沉入了深藍,像是一汪碧藍的水把我淹沒,從頭到腳,洗盡所有鉛華,那一刻的我,是鳥兒,是大雁,是傳說中的飛馬,是我從不了解的另一個魂靈,在和天對話。
曾經(jīng),爺爺不止一次的勸我不要到水塔上去。他總告誡我,水塔有著比他還長的年齡,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我的折騰了,他擔心某一天水塔會突然塌陷,分崩離析,更擔心老愛賴著水塔的我一起和磚石摔碎。我愛開玩笑的回答爺爺,說我會機靈的飛起來,哪怕有天水塔真的塌陷了。
年老的人,總愛擔心一些遙不可及的問題。比如廢敗和消亡,而只有我躺在水塔上,和水塔一樣靜默了,好像才能理解爺爺:他擔心的可能不僅是水塔這位老者。
從小學開始,爺爺就頂著冬天清晨刺骨的寒風騎腳踏車送我上學,他戴一個厚重的大口罩,一邊騎車一邊大口哈氣,等到了學校,我便會大笑爺爺奇跡般長出的“白眉毛”。爺爺總是笑嘻嘻的給我裹嚴實口罩帽子圍巾手套,還始終不告訴我他怎么那么有能耐。隨著我升學,爺爺?shù)拿济娴淖儼琢?。假期回家的次?shù)越來越少,呆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爺爺就是記不住我一共呆幾天,只是記掛著我會回家來。上次我前腳回家,后腳爺爺跟進來,肩膀上扛了一大袋的糖餅,足有三十多個,我和奶奶都驚呆了,幫著他把這龐大數(shù)量的餅放到桌上,分了一部分又統(tǒng)統(tǒng)塞進冰箱。爺爺卻不緊不慢把拐杖立在門邊,指揮奶奶說道:“孩子回來了,你做飯又那么慢,把餅備好了,孩子餓了,就吃餅。你別全凍起來了,餓了,一時沒得吃?!蹦棠绦χ臀艺f爺爺有多糊涂,戲謔爺爺給我準備的全是餅。我咬了一口,那餅確實好吃,夾著分量夠足的糖心,甜絲絲的像蜜。之后多少年,好像再沒有那么甜的餅了。
而今我躺在這還沒有崩塌卻有不少裂縫的水塔上,想象著口里含著要化掉的云,懷念著爺爺,心里的聲音再告訴他一遍:如果水塔塌了,我不會掉下去,我會飛起來,就在下落到深淵的同時騰空,就像飛升到藍天中淹沒一樣。我會有自己的翅膀和方向。而依賴著爺爺?shù)哪侨崛跫绨?,終究會由水塔老者教會我怎么磨出黝黑色的硬殼。
在水塔上,我看過每一天不一樣的晚霞,感受過春秋冬夏的不同溫度,我依賴著水塔的水和磚石身體,給自己物質(zhì)和精神的滋補。水塔世世代代給這土地呈送著,在這草原上顯得彌足珍貴的水,哪怕他的身上已經(jīng)干裂出縫隙。那石磚間的裂縫在逐日加寬,沒有誰能給他彌合,裂痕已經(jīng)被時間碾壓過,被日月風雨考驗過,殘留的傷疤是唯一的見證。
就像,爺爺腦梗后的生命,日漸萎縮,再多的白色藥物,都連不起爺爺像往日一樣優(yōu)雅順暢的談吐。
時間,最是誘惑而又最為殘酷。我安逸的躺在這水塔上,搖晃過并沒有多少的歲月,更不知還能否有其他歲月供我躺在水塔上流浪。我只是每天都心懷感恩,感念太陽的溫暖,月光的靜謐。每天都心懷敬畏,默默仰視那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它們閃著靈性的眸子探照世間萬物,從小草的新芽到遮天的晚霞。它們慢慢悠悠,四肢踩成一條線,一排排再跟成一行道,尊重每一個生命,不隨意踐踏,愛惜每一寸光陰,都用心享受。瞭望著遠處升起的裊裊炊煙,邁著穩(wěn)重的步子悠閑回家,他們都知道家里有另外的長者在等待,那是另一盞明燈,點亮了夜的星空。
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了,我沒能像往昔一樣守著水塔、守著家。已經(jīng)下過很多場雪了,而我沒去調(diào)皮的丈量水塔周圈,還用我那棉靴,是否仍是108步的長度。時間已經(jīng)斑駁了石磚,凋零了花瓣,我聽到在電話那邊,爺爺斷斷續(xù)續(xù)自顧自地嘟囔“水塔塌了”,我回答什么,爺爺聽不到,我內(nèi)心卻是清晰的明了,水塔終歸還是塌了,而我終究該撐起堅挺的翅膀,要在這節(jié)日里開始飛翔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