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斐
注釋之事,在我國源遠流長,尤以經(jīng)書注疏和詩歌注釋最為顯著;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理念、方法和形式,以故有人將其看作一門專學——注釋學①。而近二三十年來,隨著電子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人類已進入數(shù)字化時代,反映在學術(shù)界,主要體現(xiàn)為各種數(shù)據(jù)庫的不斷問世與普及。截至目前,與注釋相關(guān)者不僅有“瀚堂典藏”“中國基本古籍庫”“文淵閣四庫全書”“中國方志庫”等古籍庫,也有“漢語大詞典電子版”“中國工具書網(wǎng)絡(luò)出版總庫”等工具書庫,還有“中國知網(wǎng)”“讀秀”等匯集現(xiàn)當代學術(shù)研究成果的論著庫。它們確實為具有一定信息處理性質(zhì)的注釋工作帶來極大便利。然而,正像有些史學研究者指出的:“借助先進的電腦網(wǎng)絡(luò)手段,我們可以快速、便捷地檢索到大量史料,而受到知識結(jié)構(gòu)、學術(shù)積累和理論修為的局限,我們卻無法確保自己能夠準確分析鑒別和合理地運用史料。”②同樣,數(shù)字化盡管為注釋之學提供了檢索的便利,但也會誘使人們不讀書,依賴于檢索,從而使注釋工作乃至整個古典研究陷入困境而難以自拔。
筆者近年在為《唐詩三體家法匯注匯評》③做補注的過程中,就深切體會到了數(shù)字化的兩面性。1946年,劉永濟曾在演講中說:“今所舉之過失,亦只就其犖犖大者言,不能備,亦不能詳……惟今所論及者,乃為何種過失而非何人過失,論事論理而非論人。所重在事理者,事理明,則吾人治學不致再蹈此失,是積極的而非消極的,是補救的而非指責的。故但舉事例,而不出人名,此點務(wù)須了解?!雹芄P者猶豫了好久,最后決定抱著“可憐身是眼中人”⑤的態(tài)度,踵武先賢,將發(fā)現(xiàn)的問題坦誠地撰文表達出來,懇請方家斧正。
《唐詩三體家法》乃南宋周弼所編,專選五律、七律、七絕三體,選詩以中、晚唐為主,共選了一百六十七位詩人的四百九十四首詩作。此書在我國元、明時期及日本非常流行。筆者在輯錄完圓至、裴庾、盛傳敏、王謙、高士奇、何焯等人的注評后,為使整理本成為一個較為完善的注本,又做了補注。補注時,首先參考今人所著學術(shù)性較強的唐詩別集、選集、總集之箋注本,若其已注明,則徑直采用;其有疏誤,亦時或糾辨,并抒己見。下文即臚列、分析筆者補注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有代表性的疏誤。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筆者僅僅查閱了相關(guān)注本中為《唐詩三體家法》所選詩作(一般為三四首)的注釋,其他部分未及細察,故本文所舉不足以說明這些注本的整體質(zhì)量。
所謂“典故”,一般指詩文等作品中引用的故事或有來歷的語詞。古代詩文,特別是“詩歌,力求簡練,用最少的文字表現(xiàn)最豐富的內(nèi)容”⑥,故最宜用典。用典“是詩法的核心”⑦,“為達意抒情最經(jīng)濟而巧妙之方法”⑧,可以雅化言辭、豐富內(nèi)涵、委曲抒情、深化意蘊。而注出詩人所用典故,則是“注家首要的工作”⑨。由于古人和今人知識結(jié)構(gòu)、生活經(jīng)驗、書寫語體等存在較大差異,今人對于古人所用典故及其用典方式已有所疏離,注釋典故時往往會發(fā)生漏注、誤注和誤釋現(xiàn)象。先說漏注。
古人用典,崇尚如“水中著鹽”⑩,講究“合機,不啻自其口出”?。職是之故,詩中的不少語詞,往往既可就字面解,又是用典,有深層的意蘊。若當作尋常語詞一覽而過,便會漏注。“注家作注,必先假定詩中‘無一字無來處’,窮搜群籍,才有可能避免失注?!?如錢起五律《哭空寂寺玄上人》首聯(lián):“凄然雙樹下,垂淚遠公房?!?“雙樹”看似尋常,實有典故。按,娑羅雙樹,也稱雙林,為釋迦牟尼入滅之處。《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一:“一時佛在拘尸那城,力士生地,阿利羅跋提河邊,娑羅雙樹間……二月十五日臨涅槃。”?詩人用來寫僧人圓寂,可謂恰切??上?,大陸和臺灣兩種《錢起詩集校注》?皆未注出。
古人作詩,有“偷意”“奪胎換骨”之說?,大體指某個詩句在詩意上與前代典籍中的某句話或某件事存在或同義、或引申、或推衍、或翻案等關(guān)系,但卻另外措辭,重新組織表達。這是對注家綜合功力的最大考驗,稍有不慎,就會漏注。如石召五律《送人歸山》首聯(lián):“相逢唯道在,誰不共知貧?!币獗尽墩撜Z·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增訂注釋全唐詩》?未注。這個例子還不算太難,因為詩句中提到了“道”“貧”二字,留下一點線索。最難的是“用其事而隱其語”?——詩句與典源在字面上沒有任何聯(lián)系。如于武陵五律《南游有感》首聯(lián):“杜陵無厚業(yè),不得駐車輪?!薄岸帕辍毕滴淞昙亦l(xiāng)。此聯(lián)謂因貧而宦游,意本《孟子·萬章下》:“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正與詩題“南游”和尾聯(lián)“又渡湘江去,湘江水復(fù)春”相呼應(yīng)?!对鲇喿⑨屓圃姟?未注。
詩人有時會將多個典故組織在一起并用。遇到這種情況,注家要探河窮源、剝蕉至心,細致尋繹,以免遺漏。概括而言,大致有三種情況:第一,“融兩典或數(shù)典為一”?而用之;第二,某個典故,經(jīng)過歷代詩人的輾轉(zhuǎn)襲用,形成了如祖、父、孫般的傳承關(guān)系。以上兩種情況,《詩注要義》?、《用典研究》?論之已詳。此外,筆者發(fā)現(xiàn)還有第三種情況:詩中某個語詞,像巖層一樣層層累積了多層典故,只有將其全部注出,才能洞徹詩意。如王維七絕《寒食汜上作》首聯(lián):“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薄皬V武城”,《王右丞集箋注》引《通典》,云為“河南府汜水縣”,并列舉歷代沿革?。此可謂第一層典故。《王維集校注》認為,此詩為王維開元十四年任濟州司倉參軍秩滿,西歸途中作;注云:“廣武城:古城名,有東、西二城,在唐鄭州滎澤縣西二十里(見《元和郡縣圖志》卷八),今河南滎陽東北廣武山上。楚、漢相爭時,項羽、劉邦曾分別屯兵于東、西城,隔澗對峙。”?兼注第一、第二層典故。至此,仍令人難以理解為什么王維途經(jīng)此地,會“淚沾巾”。其實,與廣武城相關(guān)的阮籍嘆典,與此詩關(guān)系更為密切,可謂第三層典故?!度龂尽と罴畟鳌贰肮僦敛奖N尽迸崴芍⒁龝x孫盛《魏氏春秋》:“(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乃嘆曰:‘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當時王維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已滿四年,官卑品低,故暮春離任,途經(jīng)廣武城,想起阮籍的慨嘆,難禁感時傷逝、懷才不遇之情,不由得淚濕佩巾。只有弄清與廣武城相關(guān)的這三層典故,才能全面、透徹地理解詩人的情感。
有些漏注,系因該典過于冷僻。遇此,注家亦應(yīng)如《詩注要義》所云:“標出‘未詳’、‘待考’等闕疑之辭,以俟高明指教。”?這樣,既能顯示注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誠實態(tài)度,也便于后來者集中精力解決疑難。一些僻典,今天利用數(shù)據(jù)庫檢索就可以解決。如嚴維五律《贈別至弘上人》首聯(lián):“最稱弘偃少,早歲草茅居。”“弘偃”為何人?《增訂注釋全唐詩》?未注。筆者查閱與唐代人名有關(guān)的辭書甚至檢索“中國工具書網(wǎng)絡(luò)出版總庫”,都沒有結(jié)果。后來通過檢索“讀秀”等數(shù)據(jù)庫,輾轉(zhuǎn)搜尋,終于查到了出處。原來“弘偃”乃公孫弘、主父偃的簡稱。二人皆漢武帝時人,且都出身貧寒,后公孫弘官至丞相,封平津侯;主父偃官至中大夫,被拜為齊相。謝靈運《撰征賦》:“相端、非之兩驕,遭弘、偃之雙慝?!?這樣解釋“弘偃”,就與下句“早歲草茅居”相貫通了。原來,作者乃用“弘偃”美稱至弘上人。
質(zhì)言之,用典乃原有的典故文本和現(xiàn)在所欲書寫的文本之間的相遇融合。同一個典故,因為書寫語境、表達重心和對仗、押韻、平仄、字數(shù)等文體規(guī)范的不同,可以衍生出不同的典面?!八^典面,是指典故的短語化的表達形式……典面的形成既與典源及它的原初的語言表達和原初的典義有關(guān),也與歷來的用典過程中各種語言內(nèi)和語言外的因素對它的影響有關(guān)?!?作注即是結(jié)合詩意對典面進行“破譯”“解碼”,尋其典源。這要求注家對相關(guān)典故的使用范圍、意涵及典面形成的規(guī)律等有充分的了解,一有不慎,便會張冠李戴、發(fā)生誤注。一般來說,誤注通常發(fā)生在兩個典面、意思相近的典故之間,《詩注要義》稱為“鄰典”?。下面略舉數(shù)例。
馬戴五律《集宿姚侍御宅懷永樂宰殷侍御》:“石田虞芮接,種樹白云陰。穴閉神蹤古,河流禹鑿深。樵人應(yīng)滿郭,仙鳥幾巢林。此會偏相語,曾供雪夜吟?!薄恶R戴詩注》云:“白云,古用以寓親友之思?!洞筇菩抡Z·舉賢》:‘(狄仁杰)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飛,謂左右曰:吾視所居,近此云下?!?按,此典乃思親專用,罕見用于友朋之間者?。詩人所懷“殷侍御”,指殷堯藩。此人為性簡靜,耽丘壑之趣。故詩人用了不少與仙人、隱士有關(guān)的語詞、典故,以美其雖出仕為官,然葆有高逸情懷。詩中的“白云”,喻歸隱。左思《招隱詩二首》之一:“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又,馬詩末句暗用“子猷訪戴”典,而子猷所吟者恰為左思《招隱詩》。
劉禹錫七律《松滋渡望峽中》前半首:“渡頭輕雨灑寒梅,云際溶溶雪水來。夢渚草長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云:“寒梅:指梅雨?!短接[》卷九七〇引《風俗通》:‘五月有落梅風,江淮以為信風,又有霖霪,號為梅雨。’”“詩云‘輕雨灑寒梅’,當元和十年夏自京赴連州道中作?!?按,黃梅雨,指初夏時節(jié)江淮流域持續(xù)較長的陰雨天氣。因時值梅子黃熟,故稱。此季節(jié)空氣長期潮濕,器物易霉,故又稱霉雨。將“寒梅”釋為黃梅雨,不妥:其一,與詩中所寫“雪水”“草長”等冬末春初之景捍格;其二,不符合“黃梅雨”一典之用典習慣。梅雨季節(jié),天氣炎熱,罕見詩人用“寒”形容,更不用說以“寒梅”代稱梅雨。詩中的“寒梅”,應(yīng)指梅花,因其凌寒開放,故稱。
有些字詞,看似平常,但實際上隨著社會生活的變遷,在語用實踐中已發(fā)展為一個新的典故,而詩人往往喜歡“以本朝故實用入詩句”(毛奇齡《毛西河文集·詩話八》)?。注家若還按原先、通常的理解作注,便會出現(xiàn)疏誤。如王周五律《道院》首聯(lián):“白日人稀到,簾垂道院深?!薄暗涝骸?,《增訂注釋全唐詩》未注?,《漢語大詞典》《辭海》《宗教大辭典》《中國古代名物大典》等皆解作道士所居之廟宇,規(guī)模稍小于宮、觀,書證皆首列此詩?。按,以上諸權(quán)威辭書的解釋皆為此詞本義,并不符合此詩語境,因為此詩末聯(lián)明明云:“誰知是官府,煙縷滿爐沉?!睂嶋H上,詩中的“道院”隱含著這樣一個典故:五代、宋、元時期,士大夫往往用“道院”借指公事稀少的地方官署。如宋代江陰軍地處偏僻,北拒長江,過客不多,公事稀少;通州南阻長江,東北瀕海,士大夫少至此處,民俗淳厚,訟稀事簡。在二州仕宦極為優(yōu)逸,故士大夫稱江陰軍為“兩浙道院”,通州為“淮南道院”。宋人吳淵有《江東道院賦》。
古人用典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藉典故抒寫當下情事。注家不但要尋源究本,注明某個典故的來源,還要闡明其表達的“今情”“今意”。有時,注家雖注出了典源,但在闡發(fā)“今情”“今意”時卻不夠準確、全面甚至犯錯。
注家應(yīng)全面、細致地審視典源,將與所注詩句有“互文”關(guān)系的內(nèi)容悉數(shù)注出,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闡發(fā)。如果僅按該典通常的用法作注,有時會遺漏一些關(guān)鍵信息。如張籍七絕《感春》首聯(lián):“遠客悠悠任病身,謝家池上又逢春?!卑矗x靈運《登池上樓》:“徇祿反窮海,臥屙對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鐘嶸《詩品》卷中“宋法曹參軍謝惠連”條引《謝氏家錄》:“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張籍集系年校注》亦注明了此典,但引謝詩,僅引了膾炙人口的“池塘”二句?,忽略了謝詩“徇祿反窮海,臥屙對空林”與張詩“遠客悠悠任病身”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
闡釋典故,應(yīng)緊扣典源、參照相關(guān)用例,不能額外生發(fā)。雍陶七絕《宿嘉陵驛》:“離思茫茫正值秋,每因風景卻生愁。今宵難作刀州夢,月色江聲共一樓?!卑?,“刀州夢”,《晉書·王濬傳》:“濬夜夢懸三刀于臥屋梁上,須臾又益一刀,濬驚覺,意甚惡之。主簿李毅再拜賀曰:‘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臨益州乎?’及賊張弘殺益州刺史皇甫晏,果遷濬為益州刺史?!?《雍陶詩注》釋云:“陶為益州(成都)人,故以刀州夢言鄉(xiāng)夢?!?不確。此詩抒發(fā)羈旅思鄉(xiāng)之情,詩人期望到故鄉(xiāng)為官(這樣就不用辭親遠游了),故欲作“刀州夢”,然月色惱人、江聲聒耳,輾轉(zhuǎn)反側(cè),愁不堪言。且古無用此典指“鄉(xiāng)夢”之例,而是多用來指官吏的調(diào)遷升職或到益州一帶任職?。這里應(yīng)指后者。岑參《送嚴黃門拜御史大夫再鎮(zhèn)蜀川兼覲省》:“刀州重入夢,劍閣再題詞。”同此。
同一個典故,在后世使用中可能會產(chǎn)生多種不同的意義。詩中所言究竟為何,要結(jié)合全詩語境和典面細致分析,不能僅從自己熟悉的意義出發(fā)臆解。如祖詠五律《江南旅情》頸聯(lián):“劍留南斗近,書寄北風遙?!贝嗽娙脒x《千家詩》,流傳頗廣。“南斗”,星名,即斗宿,有星六顆。在北斗星以南,形似斗,故稱。古人將星宿的位置和地面上州、國的位置相對應(yīng)。南斗和南方一帶對應(yīng),故亦泛指南方?!皠α裟隙方庇煤蔚??《全唐詩廣選新注集評》?及大多數(shù)《千家詩》注本未注。按,這里用“劍”借代“佩劍之人”,乃詩人自指。同時,亦用劍氣沖斗、牛典(見《晉書·張華傳》等)?!对鲇喿⑨屓圃姟冯m注明了此典,但謂“用雙劍分合事……詩文中常以雙劍喻夫妻。此句意謂自己與妻別離,獨留南方”?,可謂失之交臂。按,此典雖可用來抒寫友朋、夫婦之間的離合,但典面通常會表明有兩把劍,一般還會出現(xiàn)“雙”“合”“會”等字樣,如“劍合雙龍”“延津劍會(合)”等?。此詩云“劍留南斗近”,從典面看,并沒有提及雙劍分合,只在暗示劍光直沖斗牛,以喻杰出人才有待識者發(fā)現(xiàn)。宋之問《送杜審言》:“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币馑悸酝!澳隙贰本浼葘懺娙藴裟戏?,又暗含懷才不遇之意,與尾聯(lián)“無媒”(亦暗謂進身無路)呼應(yīng)。
一些典故,有特殊的適用范圍或?qū)ο?,闡釋要與此切合,不能隨意發(fā)揮。如李嘉祐五律《送王牧往吉州謁王使君叔》:“細草綠汀洲,王孫耐薄游。年華初冠帶,文體舊弓裘。野渡花爭發(fā),春塘水亂流。使君憐小阮,應(yīng)念倚門愁?!蔽猜?lián)“倚門”,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六》:“王孫賈年十五,事閔王。王出走,失王之處。其母曰:‘女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女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后因以“倚門”或“倚閭”謂父母望子歸來之心殷切?!短迫寺稍姽{注集評》雖注明了此典,但闡釋有誤:“‘倚門’則從對方(使君叔)著筆……二句說,料想此刻,使君叔定倚門而望,盼念侄子到來。”?這樣解釋既不符合用典習慣,也不符合詩意。按,“倚門”多指父母(特別是母親)盼子歸來,罕見用在叔侄之。王牧此行當是干謁求仕,首聯(lián)“薄游”即點明了這種目的。頷聯(lián)美其年輕有文彩,能承家學。尾聯(lián)寬慰其心,謂叔父看在父母倚門懸盼的份上,也會憐愛侄兒、遂其所愿。
孔穎達云:“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保ā睹娬x·關(guān)雎詁訓(xùn)傳》對于那些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不常用或用法有所變更的生詞僻字,注釋應(yīng)加以訓(xùn)詁。對此,大多數(shù)注家會參閱《漢語大詞典》《辭源》《辭?!返葯?quán)威辭書。然而,權(quán)威辭書也不能迷信、照搬,因為:一方面,有時語詞在詩句中的特定意涵可能是辭書某個義項的引申或細,甚至越出其所列義項,需要注家另外闡釋;另一方面,辭書成于眾人之手,難免會出現(xiàn)詁詞不當或書證未引原始出處、斷章取義、張冠李戴等疏漏。而“有一字非其的解,則于所言之意必差”(戴震《與某書。下面略舉數(shù)則詁詞未切的例子。
戴叔倫五律《江上別張歡》尾聯(lián):“今日扁舟別,俱為滄海人?!薄皽婧H恕?,《戴叔倫詩集校注》云:“喻懷抱大志而未榮達之人?!侗阕印じF達》:‘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曉滄海,自有來矣。此解或是受李白名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ā缎新冯y三首》之一)的影響,與全詩倦于行役之悲涼、凄苦情調(diào)不協(xié)。按,“滄海人”指在滄海中浪跡、隱逸之士,與出仕者身份相對。傳說中“滄?!睘橄扇司铀?。孔子亦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志。戴詩頸聯(lián)云“伊洛困風塵”,說明二人皆仕途坎坷。李頻《送友人下第歸宛陵》:“共泣東風別,同為滄海人?!彼麄兯偷挠讶艘嘞碌?,故皆在詩末以此相慰。唐張賁《酬襲美先見寄倒來韻》:“酒后只留滄??停闱拔ㄒ娮详柧??!彼沃苠姟锻荷健罚骸熬挶藴婧H?,偕我蓬萊宮……朗誦招隱篇,飛空快埃風。明康?!抖〕髿q十月一日得伯循書將以是月見訪喜而有作》五首之三:“俱是滄海人,安計塵俗事。以上諸詩中的“滄海客”或“滄海人”,皆明確指隱逸、高蹈之士。
褚載七律《贈道士》首聯(lián):“簪星曳月下蓬壺,曾見東皋種白榆?!薄棒⑿且吩隆睘楹我??《增訂注釋全唐詩》未?!稘h語大詞典》釋為“形容佩帶光彩耀眼”,書證首列辛文房《唐才子傳·魚玄機》:“時京師諸宮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贝瘟写恕0?,《漢語大詞典》釋義未考慮魚玄機等“諸宮女郎”及褚載所贈對象的道士身份,不確?!棒⑿恰?,道士所戴星冠上鑲有星宿圖像,故稱。李頎《王母歌》:“頭上復(fù)戴九星冠,總領(lǐng)玉童坐南面?!薄耙吩隆保^腰間帶有圓形玉佩。“蓬壺”,即蓬萊,傳說中的海中仙山。詩人暗譽道士為神仙,自天界下凡。
某個語詞,詩人可能有意“雙關(guān)”,在原義之外通過同音或多義關(guān)系指涉另外一個意思,注家應(yīng)將其全部注出,不能遺漏。如杜牧七絕《題禪院》首聯(lián):“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薄抖拍良的晷Wⅰ吩疲骸鞍俜挚眨鉃橥鼌s一切世俗之事。沒有點明原義。按,“觥船”,指容量大的飲酒器?!鞍俜帧?,猶滿杯。陸弘休《和訾家洲宴游》:“酒滿百分殊不怕,人添一歲更堪愁。”則“百分空”首先指將滿杯的酒一飲而盡。如此注解,才能使人領(lǐng)會詩語的雙關(guān)之妙。
名物亦是注釋的重點和難點?!霸诟黝惖拿镏?,以人名、地名、職官、方言俗語、天文歷法、方術(shù)、釋道等尤易致誤。這里僅說“注家最易舛訛的地名。
有些地名用詞,既可按泛稱解,又可按專名解,注家應(yīng)結(jié)合詩意、地理地貌、詩人行實等綜合分析。如劉禹錫七律《松滋渡望峽中》?!皪{中”,《唐詩選》釋為“在秭歸縣東”,《劉禹錫選集》注為“唐峽州地,顯然皆當作唐代峽州理解。按,峽州,又作硤州。唐代貞觀九年移治步闡壘(今宜昌市)。轄境相當今湖北宜昌、枝城、長陽、遠安等市、縣地。詩的題目和正文往往互相呼應(yīng),此詩正文涉及景、地十分開闊,特別是尾聯(lián)所寫“十二碧峰何處所,永安宮外是荒臺”,遠在峽州之西。而松滋渡在今湖北省松滋縣西,乃長江上的重要渡口,由此不遠即入三峽,故詩人由此眺望??梢?,詩題中的“峽中”,應(yīng)泛指三峽之中。
詩人作詩時,有時會出于對仗、韻腳、平仄等方面的考慮,對某些地名加以調(diào)整,如增刪一二字或改為一個泛稱。注家如能考出此地,自應(yīng)確切注出。如皇甫曾五律《晚至華陰》頷聯(lián):“云霞仙掌出,松柏古祠深?!薄跋烧啤保溉A山東峰仙人掌峰?!肮澎簟焙沃福洞髿v詩略箋釋輯評》《增訂注釋全唐詩》等皆未加。從詩人將其與“仙掌”對舉看,當亦為特指,并有聯(lián)系。而且,此祠年代久遠且被松柏掩映,可見非一般的小廟。華陰縣正好有巨靈祠,為漢武帝始建?!度A山志》:“巨靈,九元祖也。漢武帝觀仙掌于縣內(nèi),特立巨靈祠。崔顥《行經(jīng)華陰》:“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闭龑⒕揿`祠和仙人掌峰對舉。故皇甫曾詩中的“古祠”當即巨靈祠,詩人或是為了對仗的需要對其名稱做了改動。
有些地名,若查資料,會發(fā)現(xiàn)一名多地或一地多名,究竟何指,亦應(yīng)綜合分析。如崔涂七律《過繡嶺宮》。按,繡嶺宮有二:其一舊址在今河南省陜縣,唐高宗顯慶三年建;其二即華清宮,因建于今陜西省西安驪山西繡嶺之上,故稱繡嶺。《增訂注釋全唐詩》《全唐詩精華》等沿襲何焯等人的舊說,認為乃在河南陜縣。其實,若仔細分析詩中“一曲鈴”“香輦”“繚垣”“東流”“下翠岑”等語詞,知當指與楊貴妃、溫泉相關(guān)之華清宮。此詩為《唐詩三體家法》所選,何焯批注云:“《唐·地理志》:‘陜州峽石縣本崤,有繡嶺宮,顯慶三年置?!c華清兩地,詩意卻作一事說??梢姡戊桃巡煊X到了詩意所言當指華清宮,只是他不知華清宮別稱繡嶺宮,故當面錯過。
有些地名或與其相關(guān)的名詞,看似尋常,實有特定所指,若按常識理解,往往會出現(xiàn)疏誤。如溫庭筠七律《開圣寺》:“……出寺馬嘶秋色里,向陵鴉亂夕陽中……猶有南朝舊碑在,恥將興廢問休公?!币话闳丝吹健澳铣保鶗?lián)想到以建業(yè)(今南京)為基業(yè)的宋、齊、梁、陳。《溫庭筠全集校注》即引張祜同題詩,注云:“寺在潤州丹陽。溫此詩寫景與張詩有相似處(張詩‘蕭帝壞陵’,溫詩‘向陵’,又曰‘南朝舊碑’),當同指潤州丹陽之開圣寺?;蛑^指荊州四望山之開圣寺,疑非。荊州不可能有南朝帝陵?!薄按嗽娨蓵昵餁w吳中舊鄉(xiāng)途中所作注者云“寺在潤州丹陽”,未引任何史料,僅在注“陵”時,引《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一·潤州》:丹陽縣有南齊宣帝、高帝及梁文帝、武帝諸陵,可見乃推測之辭。筆者多方查找,亦未找到潤州丹陽有開圣寺的記載。丹陽自是南朝諸帝陵墓較為集中的地方,故注者首先想到并推測寺亦在此地,然而真相有時在常識之外。按,《輿地紀勝》卷六五“江陵府”曰:“梁宣、明二帝陵,在府西北六十里紀山,即宣帝陵,西即明帝陵。紀山,原名四望山,唐時改名為紀山,在今湖北省沙洋縣紀山鎮(zhèn),上有開圣寺。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三五《感通篇》中有《隋初荊州四望山開圣寺智曠傳》。后梁(555—587),又稱北梁,南北朝時期蕭氏在江陵建立的政權(quán),乃西魏、北周之附庸。宣、明二帝,指后梁宣帝蕭詧及其子明帝蕭巋,事見《北史·僭偽附庸傳》。唐人關(guān)于開圣寺和宣、明二帝陵、碑的詩,尚有李涉《題開圣寺》、劉禹錫《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下作》:“千行宰樹荊州道,暮雨蕭蕭聞子規(guī)。”元稹《楚歌十首(江陵時作)》之七:“梁業(yè)雄圖盡,遺孫世運消。宣明徒有號,江漢不相朝。碑碣高臨路,松枝半作樵。唯余開圣寺,猶學武皇妖?!币陨现T人皆曾路過荊州或在荊州任職。可見,溫庭筠詩中的“開圣寺”,亦在荊州,詩當為其咸通二年至三年間在荊南節(jié)度使蕭鄴幕下任從事時所作。
詩人并非皆飽學之士,有時難免在指涉地名、引用史實、化用典故等方面犯錯誤。對于詩中的疏誤或情辭乖戾之處,注家應(yīng)指出或標明闕疑。如陸龜蒙七絕《華陽巾》首聯(lián):“蓮花峰下得佳名,云褐相兼上鶴翎?!薄蛾扆斆扇Wⅰ罚骸氨炯硭挠小督锨飸鸭娜A陽山人》、《寄懷華陽道士》。著此華陽巾者,當即此人?!辈⒆ⅰ吧徎ǚ濉痹趶],皆誤。按,此詩和陸集中前后數(shù)首如《漉酒巾》《方響》《白鷺》《釣車》等,皆為詠物詩,不能指實當贈答詩理解?!叭A陽巾”,指隱士、逸人戴的紗羅頭巾。一說始于自號“華陽隱居”的陶弘景,一說始于自號“華陽山人”的顧況。陶、顧二人晚年皆隱居于“華陽”,即今江蘇省句容、金壇一帶的茅山,陶弘景曾言:“此山下是第八洞宮,名金壇華陽之天。又陸集此詩之前一首《漉酒巾》云:“靖節(jié)高風不可攀,此巾猶墜凍醪間?!笔鲣蹙平碇妹売?。據(jù)此,這首詩“蓮花峰下得佳名”,當亦述華陽巾之得名緣由。然筆者未查到茅山(華陽)有蓮花峰之記載。廬山、華山、衡山等地皆有蓮花峰。這里當是詩人望文生義,誤將華陽巾之“華陽”理解為華山之陽,認為其得名與華山蓮花峰有關(guān),所以一起言之。
段玉裁《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是非之難。其實不止校書,注釋很大程度上亦是如此。特別是在辭書編纂得愈來愈完善、細密的數(shù)字化時代,只要肯用心,要檢索到某個語詞、典故,并非難事,難就難在從辭書所列的眾多義項中進行正確的抉擇,選取最切合詩意的那個義項進行闡釋,有時一字之差會導(dǎo)致全句或全詩錯解。這是對注家感悟力、詩學修養(yǎng)、學術(shù)功底、眼光識力等的綜合考驗。
注家面臨的第一個抉擇,在文字校勘方面。一個字詞,或有多個異文,注家應(yīng)結(jié)合詩意、版本和平仄、押韻、對仗等詩律知識,擇善而從。姚合五律《游春十二首》之二頸聯(lián):“樹枝風掉軟,菜甲土浮輕。”“掉”,《姚合詩集??肌ⅰ兑显娂Wⅰ方宰鳌拌?,后者注云:“風棹:風中行駛的船。然《全唐詩》、元刊本《唐三體詩說》皆作“掉?!兑显娂?肌泛汀兑显娂Wⅰ方栽茀⑿A恕度圃姟?,但又未出任何??庇?,當是整理者認為“棹”是,而按目前古籍整理的慣例:“凡底本不誤而他本誤者,一般不出校記。然根據(jù)律詩的對仗原則,“掉”所在位置應(yīng)該是一個動詞,如此才能和“浮”對得上,而“棹”為名詞,對不上?;蛟S整理者亦想到了此點,但又覺得“掉”講不通,所以兩相權(quán)衡,選擇了“棹”。事實上,此詩用的是“掉”的“擺動、搖動”義?!段倪x》卷九揚雄《長楊賦》:“拮隔鳴球,掉八列之舞?!崩钌谱⒁Z逵《國語注》曰:“掉,搖也。此義現(xiàn)代漢語中還有保留,如“尾大不掉”“掉臂而行”,只不過不太常用?!皹渲︼L掉軟”,謂樹枝在春風的頻繁吹動下變得柔軟起來,描繪萬物復(fù)蘇景象,頗為精細、形象。
注釋過程中,更要細讀全詩,通盤考慮。對某個字詞義項的抉擇、闡釋,不僅要能放置在全句、全篇講得通,還要能在聯(lián)系詩人的生平、行蹤、態(tài)度、主張、同時代相關(guān)的詩作及中國詩學的傳統(tǒng)時也講得通。這是因為,所有的文本、語句,都和歷史上、同時代的其他文本、語詞有著或近或遠、或多或少的“互文性”,我們應(yīng)將其放置在特定的文本、語詞網(wǎng)絡(luò)中進行闡釋。如鄭谷七律《中年》頷聯(lián):“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quán)?!薄多嵐仍娂{注》注“愁破”句云:“酒有權(quán),謂酒量無定,因心情而易,句即以酒澆愁之意。此注有以下疏誤:其一,將“酒”解為“酒量”,犯了“增字為訓(xùn)”的忌諱。其二,將“有權(quán)”解作“無定”,乃據(jù)“權(quán)”之“權(quán)宜,變通”義引申而來;實際上,“權(quán)”在這個意義上常和“經(jīng)”或“?!睂ρ裕话阏f“行權(quán)”,但不能和“有”一起組詞。這里的“權(quán)”,當解作權(quán)柄、威勢?!俺钇啤本淠嗽O(shè)想之辭,從反面說:只有愁破了才知澆愁之酒的權(quán)柄、威勢,則實際上愁難澆破,酒亦“無權(quán)”,句意與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舉杯銷愁愁更愁”略同。
戴叔倫七絕《湘南即事》首聯(lián):“盧橘花開楓葉衰,出門何處望京師?!薄氨R橘”,《戴叔倫詩文集箋注、《戴叔倫詩集校注》皆注為金橘。后者比較謹慎,注末云:“關(guān)于盧橘究為何物,古人曾辯說紛紜,參看《藝苑雌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吳景旭《歷代詩話》、李時珍《本草綱目》。結(jié)合《漢語大詞典》等辭書可知,“盧橘”有兩個義項:一指金橘,一指枇杷。金橘夏季開花,秋、冬實熟;而枇杷則在秋天或初冬開花,夏天果熟。戴詩云“盧橘花開楓葉衰”,由“楓葉衰”知時令當秋,此時始花者應(yīng)是枇杷。宋之問《登粵王臺》:“冬花采盧橘?!眲⒂礤a《晚歲登武陵城顧望水陸悵然有作》:“霜輕菊秀晚,石淺水紋斜……凊風稍改葉,盧橘始含葩?!痹S渾《別表兄軍倅》:“盧橘花香拂釣磯,佳人猶舞越羅衣。三洲水淺魚來少,五嶺山高雁到稀。客路晚依紅樹宿,鄉(xiāng)關(guān)朝望白云歸?!痹S渾《病間寄郡中文士》:“盧橘含花處處香,老人依舊臥清漳。心同客舍驚秋早,跡似僧齋厭夜長?!狈憽稜罱希ㄖ傧模罚骸氨R橘垂金彈,甘蕉吐白蓮?!崩钌屉[《九成宮》:“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荔枝盧橘沾恩幸,鸞鵲天書濕紫泥?!币陨现T詩中的盧橘,據(jù)所寫物候推斷,亦為枇杷。《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丁卯集箋證》《李商隱詩歌集解》等皆注為金橘,《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謂指“枇杷,或云金橘之別名,不確。
古漢語中,單音節(jié)詞占了很大比重,一個字往往兼具兩個以上的詞性。詩中所用究竟為何種詞性,須結(jié)合全篇的詩意、意脈和古漢語的語法、搭配等整體抉擇。如李白五絕《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之一:“潮水還歸海,流人卻到吳。相逢問愁苦,淚盡日南珠?!庇腥苏J為:“這里‘卻到’與‘還歸’對文,‘卻’就是回、還之意。結(jié)合題目細察詩意可知:流放的友人僅僅量移東陽,并沒有被赦歸,故詩人面對落潮即景生情,發(fā)為怨辭。詩中的“還”(尚且)與“卻”皆為虛詞,對舉成文,與上、下聯(lián)之間詩意的對比、轉(zhuǎn)折緊密呼應(yīng)。若將“卻到”與“還歸”看作同義復(fù)詞,則此聯(lián)意脈不暢。詩意謂:潮水尚且能夠在漲上來之后回歸大海,流人卻未被赦歸,又流放到吳地(即東陽)去了。類似用法詩中常見,如王維《早秋山中作》:“豈厭尚平婚嫁早,卻嫌陶令去官遲?!鼻馂椤吨裣職堁罚骸斑€對讀書牖,且關(guān)乘興心?!币陨现T詩中的“還”與“卻”皆為虛詞,且與“豈”“且”等虛詞對舉,將上、下聯(lián)綰合為一個完整、連貫的表達。
王夫之曰:“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yīng)、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注詩亦然。遇到多音字時,要格外謹慎,須結(jié)合詩意、平仄等整體分析,不能沿著思維慣性按該字常見的讀音曲說別解。如李咸用五律《春日》:“浩蕩東風里,裴回無所親。危城三面水,古樹一邊春。衰世難修道,花時不稱貧。滔滔天下者,何處問通津?!薄短圃娙偈桌m(xù)編》釋“花時”句云:“春日花開滿院,怡然自樂,也不算貧寒了?!短迫寺稍姽{注集評》亦謂:“春時花開滿庭,可相慰藉,也就不覺得貧寒了。二人皆將“稱”當平聲(chēnɡ)解。所謂“算”“覺得”,皆據(jù)“稱”在平聲時的“叫做、稱做”義引申。這樣解釋,不僅不合平仄,也與全詩情調(diào)、意脈相悖。這里的“稱”,當按去聲(chèn)解作“相稱、符合”,如此才符合平仄、意脈等。詩意謂:春暖花開時節(jié),恰好適宜靚裝出游;面對艷麗的花朵和權(quán)貴豪奢的裝束,愈加覺得自己寒磣窘迫、格格不入。
錢鐘書曰:“乾嘉‘樸學’教人,必知字之詁,而后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義,進而窺全書之指。雖然,是特一邊耳,亦只初桄耳。復(fù)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文’);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fù),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所謂‘闡釋之循環(huán)’者是矣。精辟地道出了注釋的闡釋原則:微觀層面的典故、字詞、名物等等的訓(xùn)詁,實與宏觀層面的詩意闡發(fā)互為表里、交相促進。任何一方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到另一方。上文所論側(cè)重于微觀層面的疏誤,這里再舉幾例宏觀詩意闡發(fā)有誤或意脈把握不當?shù)睦印?/p>
暢當《軍中醉飲寄沈八劉叟》:“酒渴愛江清,余酣漱晚汀。軟莎欹坐穩(wěn),冷石醉眠醒。野膳隨行帳,華音發(fā)從伶。數(shù)杯君不見,都已遣沉冥?!贝嗽娨蛔鞫鸥υ?。據(jù)吳企明考證,作者應(yīng)為暢。關(guān)于詩的意脈,歷來解說紛紜。《杜詩詳注》卷一三云:“此詩不樂居幕府而作也。上四言草堂醉后,有徜徉自得之興。下四言軍中陪宴,非豪飲暢意之時。沈、劉蓋草堂同飲者,故寄詩以見意?!抖乓堋芬源苏聻榈箶ⅲ瑥募茸硪押?,溯軍中初飲之事。但飲只數(shù)杯,何至酒渴而漱,坐眠方醒乎?首尾不相合矣。又盧注座中不見兩君,故數(shù)杯便覺沉冥。此說亦非,軍中設(shè)宴,原非幽人同席,何必以不見為悵耶?此須依《杜臆》作十字句,言數(shù)杯之后,君不見我沉冥乎?其實此詩寫了兩次宴飲,一主一余,主飲為背景,僅用“酒渴”二字交代,余飲為主腦,肆筆鋪陳。全篇從主飲寫起,因酒后口渴,故在水邊汲流(或許是烹茶)以漱,然余酣難消,不覺醉眠,醒后復(fù)聚餐行樂?!巴硗 迸c“行帳”正相呼應(yīng),寫宴飲場所。因已進行過主飲,所以這次余飲,大家不過數(shù)杯,便都酩酊大醉,進入沉冥之境。如此連續(xù)縱飲行樂,實在酣暢之極,可惜君不與會也(題既言“寄”,則沈、劉不與飲明矣)。開篇氣盛聲重,后面如話家常,寥寥數(shù)筆便使“酣”情“醉”態(tài)躍然紙上。
李益七絕《寫情》:“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薄短圃娺x》云:“一夕休:有約不來,空空等了一夜。不確。若是僅“空空等了一夜”,則希望還沒有破滅,以后還可以再約、再等,何來尾聯(lián)絕望之語?按,“一夕休”,指某種情事、狀態(tài)、人物等等在一夜之間突然終止或死亡。李詩蓋謂:日日夜夜期盼的千里之約、美好之會,就在這一夜之間化為泡影;應(yīng)是收到了絕交的音訊。
韋莊七律《咸陽懷古》頸聯(lián):“李斯不向倉中悟,徐福應(yīng)無物外游?!薄俄f莊集箋注》引《史記·李斯列傳》載斯少時因“廁中鼠”“倉中鼠”悟得“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及《秦始皇本紀》“遣徐巿發(fā)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事,甚是;但又云此聯(lián)“蓋謂若非李斯佐秦并天下,則無徐福入海求仙之事,不妥。其一,此詩主旨為感慨興亡、懷古傷今,此解與其不合。其二,此解與韋莊對李斯“倉中悟”的一貫態(tài)度相悖。韋莊《題李斯傳》:“蜀魄湘魂萬古悲,未悲秦相死秦時。臨刑莫恨倉中鼠,上蔡東門去自遲?!薄锻f韻》:“安羨倉中鼠,危同幕上禽。期君調(diào)鼎鼐,他日俟羊斟?!奔毚г娨?,知此聯(lián)雖然用了“不向”“應(yīng)無”等詞,但上、下聯(lián)之間并無因果關(guān)系,而是謂:李斯不悟倉中亦難常恃,徐福海外求仙也為虛妄,但人主偏偏寵信、重用這樣的小人,社稷能不亡乎?
注釋的最高目標是洞明詩心、探得詩意。正如仇兆鰲所云:“注杜者必反復(fù)沉潛,求其歸宿所在,又從而句櫛字比之,庶幾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歷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欲達此目的和境界,注家除了詁訓(xùn)典故、語詞、名物等,還應(yīng)對詩歌涉及的本事時事、民俗事象、禮儀風尚、詩法意脈、比興寄托等加以闡釋。然而,不少詩注往往在這些應(yīng)該詳細闡發(fā)之處有所疏略甚至遺漏。
時事當發(fā)明之?!霸娛坊プC”是中國古代詩歌注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注家應(yīng)“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趙嘏七絕《經(jīng)汾陽舊宅》:“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輕馬伏波。今日獨經(jīng)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薄囤w嘏詩注》:“汾陽舊宅,唐代名將汾陽王郭子儀的舊宅。郭子儀(697—781),華州鄭縣(今陜西華縣)人,以武舉累官至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曾平定安史之亂,后進封汾陽郡王。代宗時,曾聯(lián)合回紇,共拒吐番入侵。新舊《唐書》有傳。對時事背景的介紹到此為止,并沒有點明郭子儀因重整山河之大功,被朝廷盟誓封爵,但死后不久,其后人陸續(xù)遭貶,田宅奴婢被人侵奪(見《舊唐書·郭子儀傳》)。而這,才是詩人興感之緣由。
詩中抒寫的情事,有時會在詩人本人或同時代其他作家的詩文(特別是酬唱詩、贈答詩)中多次出現(xiàn),而且每次限于主題及表達形式,抒寫的視角、重點、范圍、措辭等或有不同。作注時要盡量全面地搜集相關(guān)資料,綜合分析,并取重要者以為互證。如劉滄七律《旅館書懷》前半首:“秋看庭樹換風煙,兄弟飄零寄海邊。客計倦行分陜路,家貧休種汶陽田。”注可引其《懷汶陽兄弟》:“回看云嶺思茫茫,幾處關(guān)河隔汶陽。書信經(jīng)年鄉(xiāng)國遠,弟兄無力海田荒?!弊嬖佄迓伞度陦瀯e業(yè)》首聯(lián):“失路農(nóng)為業(yè),移家到汝墳?!弊⒖梢洹稓w汝墳山莊留別盧象》:“淹留歲將晏,久廢南山期。舊業(yè)不見棄,還山從此辭。漚麻入南澗,刈麥向東菑?!?/p>
詩中涉及某個民俗事象,最好舉相關(guān)史料以證之。如章孝標《田家》:“田家無五行,水旱卜蛙聲。按,《本草綱目·蟲四·蛙》:“時珍曰:田雞、水雞、土鴨,形稱雖異,功用則一也……《考工記》云:‘以脰鳴者,蛙黽之屬?!r(nóng)人占其聲之早晚大小,以卜豐歉,故唐人章孝標詩云‘田家無五行,水旱卜蛙聲’。顧祿《清嘉錄》“田雞報”條云,“(三月)三日,農(nóng)民聽蛙聲于午前后,以卜豐稔,謂之‘田雞報’。諺云:‘田雞叫拉午時前(延先切),大(讀作度)年在高田。田雞叫拉午時后,低田弗要愁。’……案,范成大詩:‘薄暮蛙聲連晚鬧,今年田稻十分秋?!胰双@《堅瓠集》云:‘吳中以上巳蛙鳴,則無水患。諺云:三月三個蝦蟆,禁口難開?!志趴h《志》皆載占諺云:‘午前鳴,高田熟。午后鳴,低田熟?!⑤d唐人詩云:‘田家無五行,水旱卜蛙聲?!r(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水旱密切相關(guān),故“卜水旱”即是“卜豐歉”。
詩中涉及某種特殊的禮儀、風尚,有時從字面看不是那么顯豁,注釋要適當發(fā)明、闡釋。這里以與佛、道相關(guān)者為例。如賈島五律《山中道士》頸聯(lián):“白石通宵煮,寒泉盡日舂?!薄爸蟀资保f傳神仙、方士燒煮白石為糧,后因借指道家修煉生活。上句所寫既非尋常之事,則下句“寒泉盡日舂”亦當不是普通的舂米。按,唐代有些道教徒用水碓舂云母等物服之或煉丹。李白《送內(nèi)尋廬山女道士李騰空二首》之一:“水舂云母碓,風掃石楠花。”
詩中涉及藝術(shù)史、學術(shù)史上的某個現(xiàn)象、事件,應(yīng)予點明。如李群玉五排《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長沙東湖》尾聯(lián):“從今留勝會,誰肯畫蘭亭?!薄疤m亭”,在浙江省紹興市西南之蘭渚山上。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謝安等同游于此,羲之作《蘭亭集序》。此事后來成為畫家樂于表現(xiàn)之畫題。俞松《蘭亭續(xù)考》卷二引李心傳記云:“王右丞所畫《蘭亭圖》,祐陵標題,仍書何延之所作記于后。李頻《府試觀蘭亭圖》:“往會人何處,遺蹤事可觀……筆想吟中駐,杯疑飲后干。”
詩中某些特殊的藝術(shù)手法,亦應(yīng)適當分析。如喻鳧《龍翔寺居喜胡權(quán)見訪因宿》:“沖橋二水急,扣月一鐘殘?!卑矗戮渲^鐘一敲動,其聲遠揚,連高空的月亮也仿佛被扣響了,以此映襯鐘聲之清越。喻鳧龍翔寺詩多次寫到鐘聲,如《夏日龍翔寺寄張侍御》:“殘陽鐘殷臺?!薄翱墼隆薄耙笈_”,筆法相同,只是一虛一實罷了。又李賀《秦王飲酒》:“羲和敲日玻璃聲?!卞X鐘書《談藝錄》言“長吉曲喻”,特意拈出,津津樂道,謂:“長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日比瑠璃,皆光明故;而來長吉筆端,則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聲矣。準此,喻鳧言“扣月”,亦曲喻也。蓋擬月為玉盤,言其光色也,乃常人之意。詩人則進一步發(fā)想,謂月之光色既如玉盤,則其亦如玉盤之“硁硁”可“扣”矣,其思既在人意之中又越意表之外。長吉言“敲日”,尚借“玻璃聲”暗示;喻鳧言“扣月”,則僅以殘鐘比襯,其喻似更曲、更妙矣。
注釋應(yīng)明暢貼切、詳略得當。對于何者須注、何者不注、何時須詳、何時要略,注家應(yīng)充分考慮讀者的接受水平,心中有數(shù)。不少詩注,遇到淺近、習見的語詞、典故,每每連篇累牘地闡說、征引,恨不得連“長江黃河”“風云月露”都加注,而對于那些深奧難懂、讀者真正期待有所解釋的典故或疑難,卻付之闕如。這個傾向,古人已有所批評、反思。近年來,隨著電子檢索的愈來愈便捷,注釋中的繁冗失裁現(xiàn)象也越來越嚴重,浮詞、游詞舉不勝舉。如《岑嘉州詩箋注》注“龍鐘”一詞,用了七百余字羅列諸義,如同專門匯集訓(xùn)詁資料的《故訓(xùn)匯纂》等辭書,但又比較凌亂、隨意。一個詞可能有多個讀音、多個義項,注家只要注明詩中特定語境下的意涵即可,若有必要,頂多旁涉與該意涵有關(guān)的義項,以明其意之來源,無需獺祭。
1980年,郭在貽發(fā)表《漫談古書的注釋》一文,將古書注釋中的問題歸納為望文生訓(xùn)、增字為釋、誤解俗語詞、以今例古、當注而不注五條,并舉了平日涉獵所及的一些選本中的疏誤作例。如果將郭氏文章和本文對讀,會發(fā)現(xiàn):本文所舉疏誤整體上說層次更低、類型更多;郭氏所舉多為有著高深學養(yǎng)的專門名家“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或者本身為注釋、訓(xùn)詁之疑難,而筆者所舉只有少數(shù)屬于這種情況,大多數(shù)是因為新生代注家對詩歌的整體感悟力和解讀力不高、詩學修養(yǎng)和國學根底薄弱造成的。而從郭氏文章發(fā)表到本文撰寫的三十多年,正是辭書編纂得越來越細密、數(shù)字化從濫觴到發(fā)展再到如火如荼、沾溉萬家的時期。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本文所舉疏誤,可以看作數(shù)字化時代詩歌注釋的癥候,也折射了這個時代古典研究賴以為根基的文本解讀狀況。作為個中人,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數(shù)字化既為我們帶來了資料檢索的便利,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我們的習得方式、問題意識和研究模式,侵蝕著我們在“專業(yè)化”的教育下本來就先天不足的詩學修養(yǎng)、國學根底、文本感悟力和解讀。而提高、夯實這些能力、修養(yǎng)和根底,是端正學風、進行必要的技能訓(xùn)練之外,身處數(shù)字化時代的我們提升注釋乃至整個古典研究水平的關(guān)鍵所在和治本之方。
① 參見汪耀楠《注釋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版;陳永正《詩注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② 陳爽:《回歸傳統(tǒng):淺談數(shù)字化時代的史料處理與運用》,載《史學月刊》2015年第1期。
③ 拙著由原中華書局程毅中副總編輯題簽,擬作為黃霖、陳維昭、周興陸主編的“古代文學名著匯評叢刊”之一,由鳳凰出版社2018年付梓。
④ 劉永濟:《今日治學易犯之過失(1946年2月18日在總理紀念周上的演講)》,徐正榜、陳協(xié)強主編《名人名師武漢大學演講錄》,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0—381頁。
⑤ 王國維:《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陳永正注評《人間詞話·王國維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頁。
⑧ 繆鉞:《論宋詩》,《古典文學論叢》,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⑩ 蔡絳:《西清詩話》,張伯偉編校《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頁。
? 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605頁。
? 本文所引唐詩,皆據(jù)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為避繁瑣,除特別說明者外,下文僅注作者、篇名。
? 雍正敕修《乾隆大藏經(jīng)》第17冊,中國書店2010年版,第2頁。
? 王定璋:《錢起詩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頁;阮廷瑜:《錢起詩集校注》,(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278頁。
? 皎然《詩式》卷一“三不同:語、意、勢”:“偷語最為鈍賊……其次偷意……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跡。”(李壯鷹:《詩式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惠洪《冷齋夜話》卷一:“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保ㄉ虾9偶霭嫔缇帯端卧P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71頁。)
?? 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5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179頁,第100頁。
? 魏慶之:《詩人玉屑》,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49頁。
? 錢仲聯(lián):《沈曾植集校注》“發(fā)凡”,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頁。
?? 羅積勇:《用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241頁,第288—289頁。
?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5頁。
? 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67頁。
? 《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05頁。
? 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2冊,第641頁。
? 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南北朝卷》,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47頁。
? 楊軍、戈春源:《馬戴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頁。
? 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210—211頁。
? 轉(zhuǎn)引自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294頁。
?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10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4頁;夏征農(nóng)、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典藏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805頁;任繼愈主編《宗教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頁;華夫主編《中國古代名物大典》,濟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844頁。
? 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4頁。
? 徐禮節(jié)、余恕誠:《張籍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94頁。
? 《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08頁。
? 周嘯天、張效民:《雍陶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3頁。
? 周蒙、馮宇主編《全唐詩廣選新注集評》第2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4頁。
? 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第1冊,第962頁。
? 郭人民:《戰(zhàn)國策校注系年》,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