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宴會,不知是誰發(fā)明的,最不合理的一種惡劇!突然要集許多各不相稔的人,在指定的地方,于指定的時間,大家一同喝酒,吃飯,這比上課講演更吃力,我過去參加過多次,痛定思痛,苦況歷歷在目。
接到了請?zhí)?,先要記到時日與地點,寫在日歷上,或把請?zhí)N在座右,以防忘記。到了那一天早晨,我心上就有一件事,好比是有一小時教課,而且是最不歡喜教的課。好比是欠了人錢,而且是最大的一筆債。若是午宴,這上午就忐忑不安;若是夜宴,這整日就瘟頭瘟腦,不能安心做事了。到了時刻,我往往準(zhǔn)時到場。并非厲行新生活,卻是俗語所說,“橫豎要死,早點爬進棺材里”??墒沁@一準(zhǔn)時,就把苦延長了。我最初只見主人,貴客們都沒有到。主人要我坐著,遙遙無期地等候。吃了許多茶、許多煙,吃得舌敝唇焦、饑腸轆轆,貴客們方始陸續(xù)降臨。每來一次,要我站起來迎迓一次,握手一次,寒暄一次。他們的手有的冰冷的,有的潮濕的,有的肉麻的,還有的用力很大,捏得我手痛的。他們的寒暄各人各樣,意想不到。我好比受許多試官輪流口試,答話非常吃力。最吃力的,還是硬記各人的姓。主人介紹“這是王先生”的時候,我精神十分緊張,用盡平生的辨別力和記憶力,把“王”字和這臉孔努力設(shè)法聯(lián)系。否則后來忘記了,不便再問“你到底姓啥?”若不再問,而用“喂,喂”,“你,你”,又覺得失敬。這種時候,我希望每人額上用毛筆寫一個字。姓王的就像老虎一樣寫一王字。這便可省卻許多腦力。一桌十二三人之中,往往有大半是生客。一時要把八九個姓和八九個臉孔設(shè)法聯(lián)系,實在是很傷腦筋的一件苦工!
入席以后,惡劇的精彩節(jié)目來了。例如午宴,入席往往是下午兩點鐘,肚子餓得很了。但不得吃菜吃飯。先拿起杯來,站起身來,謝謝主人,喝一杯空肚酒,喝得頭暈眼花。然后“請,請”,大家吃菜。圓桌很大,菜盆放在中央,十二三只手臂輻輳攏來,要各憑兩根竹條去攫取一點自己所愛吃的東西來吃,實在需要最高的技術(shù)!有眼光、有腕力、看得清、夾得穩(wěn),方才能出手表演。這好比一種合演的戲法!“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看見有幾個人,技術(shù)非常巧妙。譬如一盆蝦仁,吃到過半以后,只剩盆面淺淺的一層。用瓢去取,蝦仁不肯鉆進瓢里,而被瓢推走,勢將走出盆外。此時最好有外力幫助。從反對方向來一股力,把蝦仁推入瓢中。但在很客氣的席上,自己不便另用一手去幫,叫別人來幫,更失了彬彬有禮的宴會的體統(tǒng)。于是只得運用巧妙的技術(shù)。大約是先下觀察功夫,看定了哪處有一丘陵,就對準(zhǔn)哪處,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勢力,將瓢一攫。技術(shù)高明的,可以攫得半瓢;技術(shù)差的,也總有兩三粒蝦仁入瓢,縮回手去的時候不傷面子。因為此種表演,為環(huán)桌二十余只眼睛所共睹,而且有人替你捏兩把汗。如果你技術(shù)不高明,空瓢縮回,豈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顏面攸關(guān)呢!我在宴會席上,往往呆坐,參觀各人表演吃菜。我常常在心中驚疑:請人吃飯,為什么一定要取這種惡作劇的變戲法的方式呢?
隔壁招賢寺里的弘傘法師,每天早晨吃一頓開水,正午吃一頓素飯。一天的飲食問題就解決。他到我家來閑談的時候,不必敬煙,不必敬茶,純粹的談話。我每逢看到這位老和尚,常常作這樣的感想:人是由“動物”進化的,“動物欲”當(dāng)然應(yīng)該滿足;做和尚的只有一種“動物欲”,也當(dāng)然要滿足。但滿足的方式,越簡單越好,越隱秘越好。因為這便是動物共通的下等欲望,不是進化的文明人的特色,所以不值得公開鋪張的。做和尚的能把唯一的動物欲簡單迅速地滿足,而致全力于精神生活,這正是真的和尚,也正是最進化的人。飲食一事,不拘它下等得如何高尚,至少不值得大事鋪張、公開表演。根據(jù)這理論,我反對宴會,嫌惡宴會。
選自《廣州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