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素
付梓薇做夢都沒想到,媽在電話里說要送給她的“驚喜”,居然是媽要生二胎,她要當姐姐了!
開什么玩笑?我虛歲18,你也44歲了,你覺得生二胎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生個二胎可以和你做個伴兒??!媽的眼角眉梢漾滿了即將迎來新生命的喜悅。
付梓薇剛從學校放月假回家,書包還沒來得及放下,她吼道,我不要什么弟弟妹妹,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你們要不在意,我立即讓你們當姥姥姥爺,別以為我不敢,你們會后悔的!
爸拉她,別著急坐下來說。她不坐,甩開爸的胳膊。我不要,這事沒得商量,有他(她)沒我,有我沒他(她),生下來我敢給你掐死!
媽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涼訝、不解又有些氣憤地望著女兒說,我們這也是給你減輕負擔……她打斷媽媽的話,我不用你們給我減輕負擔!這件事沒得商量,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
付梓薇頭搖得像撥浪鼓,聲嘶力竭,淚如雨下,如失控的小獅子一般。
她跑進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撲在床上放聲痛哭。
爸敲門,薇薇,薇薇,你開門,我們好好說。
沒什么好說的!
就算我們生了二胎,還是一樣愛你呀,你永遠是我們的公主!
媽說,薇薇,不只咱家要生二胎,你沒看見大家都在搶著生嗎,媽媽的同事秦菲阿姨,她女兒雅馨都上大學了,秦菲阿姨又給她生了個弟弟;咱小區(qū)里你最好的朋友曉歡,她媽現(xiàn)在也正挺著大肚子;還有你大舅媽,今年都47歲了,也懷孕了;你想想大家為什么要冒險生二胎,還不是為了減輕你們的負擔?將來你們要照顧雙方父母和父母的父母,七八個老人,能顧得過來嗎?
付梓薇不想聽媽說,用哭聲壓住媽的聲音。
媽說的這幾個人她都知道。放寒假時,她在街上遇到雅馨姐姐抱著弟弟,路邊兩個婦女在她身后指指點點地說,這閨女不是正在上大學嗎,怎么孩子都有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知道害臊!她氣不過,跑到那倆人身邊說,那是雅馨姐的弟弟,不要搞不明白就亂說好不好!那兩個婦女灰溜溜走了。說起曉歡,兩人從小學就是最好的朋友,自從曉歡媽懷孕,曉歡整天悶悶不樂的,學習成績下降了一大截。最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大舅媽居然也懷孕了,表哥已經(jīng)參加工作,上次還帶女朋友回家,倆人就差舉行婚禮了,大舅媽這樣做,表哥他女朋友答應嗎?但別人是別人,她不管,她就是不想要弟弟或妹妹!
媽見勸說不管用,回臥室躺著了。
她哭累了,眼淚在臉上皺巴巴的,臉像被糊了一層膠水般不舒服。臥室外也聽不見爸媽對話,房間里出奇的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如此強烈地反對。是怕被人笑話嗎?好像是,但也不完全是,也許潛意識里,她早已形成了一種觀點,親情和愛情一樣,只能專屬一人,堅決不容分享。就像莊棟只能對她一個人好,他若再對第二個人好,結局只有決裂。
莊棟是她的同學。莊棟細細高高的,有著精致的五官和細長的手指,他彈一手好鋼琴,還是學校足球隊的隊員,學習成績又棒。喜歡莊棟的女生太多了,但他只心無旁騖地喜歡她。兩人相約要到加拿大去上多倫多大學。每當想起莊棟,那種甜蜜的感覺,像溫暖的潮水一樣充盈了她的心。
她無法容忍父母生二胎,就像無法容忍莊棟喜歡第二個女生一樣。
她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逼媽把胎兒拿下來!
爸做好了午飯讓她出來吃,她吼道,不吃,餓死算了!爸走了,繼而聽到媽摔筷子的聲音。
突然,媽干嘔了,她奔向洗手間,啊——啊——干嘔的聲音驚天動地,像是從嗓子里往外抻一條蛇,蛇頭露出來了,蛇信子歡愉地跳動,蛇身子卻還在里面,縮不回去又抻不出來。爸問她喝不喝水,媽顧不上回答,她繼續(xù)“啊啊”著,像要把胃和腸子都“啊”出來。媽說過,懷著付梓薇時,她一連反應了10個月,吃什么吐什么,直到孩子落地,才停止嘔吐。付梓薇缺營養(yǎng),生下來不足4斤,瘦得像只老鼠,而媽又沒有奶水,付梓薇是吃奶粉長大的。她小時候三天兩頭生病,養(yǎng)她一個孩子比別人家養(yǎng)幾個孩子都費勁。到付梓薇一周歲時,她終于在身高和體重上和同齡孩子趕齊,而爸爸瘦了30斤,媽媽瘦到只有85斤。這些事爸媽給付梓薇講過很多遍,以前還知道感恩,此時都變成了怨恨,明知會受二茬罪,還要生,自作自受!
付梓薇恨恨地想,如果此時自己是外科醫(yī)生,會拿起一把鋒利的閃著寒光的刀,親手送走那個來世上和她爭的“孽障”。她甚至想象,刀子就在她手上,她只需輕輕一劃,迅捷如飛,快如閃電,兵不血刃就將那多余的“東西”清除而去,媽媽根本就不用痛苦,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一家將重回以前的生活軌道,她還是唯一的公主,現(xiàn)世安好。
付梓薇想著想著睡著了。她夢到一個丑陋的小嬰兒,看不出性別,手里拿著一把大剪刀伸向她的脖子,付梓薇呼吸困難,她感到脖子斷了,拼命掙扎……
付梓薇從噩夢中驚醒,原來是自己頭拱著枕頭睡,窩住了脖子。一看表4點多了,她竟然睡了4個多小時。
她打開門去洗手間。爸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他在看電視,電視設成靜音,畫面晃動,無聲無息,有一種詭異的感覺。爸養(yǎng)成了看電視只看畫面和字幕的習慣,還不是因為她初中三年,爸怕電視里的聲音讓她分心,影響她做作業(yè)。習慣形成,也就改不了,她住校后他依然看靜音電視??吹剿龔南词珠g里出來,爸立即迎上去問,餓不餓,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餓也不吃!她的聲音像一塊磚頭,硬梆梆的。這一次她沒有反鎖門,該面對的必須面對,她等著他們進來跟她談判。
她故意弄出響聲,把一個鐵盒子扔在地上,“咣當”一聲,爸果然進來了,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向你保證,將來絕不會偏心哪個。付梓薇咬牙切齒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偏心了,為了他(她),連我的死活都不管不顧,你們真要生,我死給你們看!
媽也怒火沖天地吼,你敢!你要敢胡來,你最先見到的是我的尸首!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養(yǎng)育之恩都還沒報,竟敢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付梓薇沒想到媽這么硬氣,以前每次母女發(fā)生分歧,都是媽讓步,看來這次不行了,媽是鐵了心要這個孩子。endprint
付梓薇才不想死,她有那么美好的未來,還有美好的愛情,她才不會做傻事。見以死相逼沒起到作用,她也沒了招兒。
她找莊棟傾訴。她給莊棟發(fā)微信:在嗎?莊棟很快回過來:在,在想你!她顧不上訴說衷情,把媽要生二胎的事說了,完了發(fā)了張飆淚的圖片。莊棟說,我當多大事呢,這是好事啊,何必要生氣。我不覺得是好事,反正就是不愿意讓他們生。莊棟說我覺得家里多一個孩子對你沒什么影響,反正你將來要出國了,有他(她)在,你才會走得輕松無虞,如果我父母生二胎,我求之不得呢。付梓薇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但要她立即從反對變成支持,也不大可能。
她心里很亂,需要安靜地想一想,和莊棟道了再見,倒在床上,左右權衡,得不出結果。太陽西斜,房間里剛剛還灑滿了橙光,轉眼橙光消失變成了青灰。她家是兩居室,多年來爸媽把陽面的主臥讓給她。已經(jīng)傍晚了,她肚子咕咕叫,從早晨到現(xiàn)在都沒吃東西,又不好意思到客廳去拿,只好強忍著,等爸媽再來哄她,給她個臺階,她也好就坡下驢。可爸媽像商量好了似的,誰也不理她。最可氣的是,他們做好了飯,居然不叫她!
付梓薇快央氣瘋了,她向來喜歡反著干,你們不讓我吃,我偏吃。她故意把房門摔得很大聲,然后直接坐在餐桌前,誰也不搭理,自顧大快朵頤。吃完,把碗筷一蹾,又進了房間。
她的氣已經(jīng)消了些,和莊棟在微信上聊了一會兒,又從手機上下載了一款游戲,躺在床上噼里啪啦地打,直打到深夜一點多才熄燈睡覺。
第二天,付梓薇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莊棟的意見,他們愛生生去,干她何事!她下午三點鐘返校,和莊棟約好了,莊棟在她家小區(qū)門口等她。她知道爸在后面偷偷跟著她,她故意讓爸看到她和莊棟手拉手,她就是要讓他們生氣。
付梓薇剛回到學校,班主任就來找她談心。一定是媽給班主任打了電話,怕她在學校想不開。她笑了,老師你放心吧,我不會真做傻事的,我還得考托福上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呢。但是對于父母,她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她不再說讓媽墮胎的話,但就是要讓他們心里不痛快。
從那以后,付梓薇再也沒有回過家。換季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是爸媽送到學校來的。媽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了,走路的樣子像只企鵝,但媽不像別的懷孕媽媽那樣腫脹發(fā)福,她除了肚子大,哪里都很瘦,臉色蒼白,干巴巴的起著皮屑。付梓薇有些心疼媽,但繼而仇恨的情緒又沖淡了這種心疼。
直到爸打電話告訴她,你媽生了,給你生了個妹妹,母女平安。她什么也沒說,就放下了電話。第一次聽媽說懷孕時的失落感又涌上心頭,她不無悲哀地想,我不是唯一的公主了。
爸打了多次電話讓她回家,她就是不回。國慶節(jié)的時候,爸在電話里說,這次你再不回來,你媽會得抑郁癥的。爸一個大男人,居然在電話里哭了。她沉默了好一陣兒,才說,我知道了。
付梓薇在家門口踟躇了半天,才按響了門鈴。是姥姥開的門,姥姥送上笑臉,來來來,快看看你妹妹,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樣可愛。房間里的變化讓她吃驚,爸媽居然從臥室里搬出來,把大床安置到客廳里,沙發(fā)被搬走了,往日整潔的客廳亂成一團糟,奶粉、奶瓶、嬰兒紙尿褲、大大小小的褥子和墊子,客廳里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媽側歪著身子躺在床上,輕拍著身邊的嬰兒。她吃力地坐起來,怔怔地看著她。媽的頭發(fā)蓬亂,臉蒼白而又虛腫,兩眼深藏在腫脹的上下眼皮中,看不見黑眼珠,她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說,薇薇,你回來啦。
付梓薇怔住了,這是媽嗎?她怎么變成了這樣,而且,她的神情——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姥姥說,你媽難產(chǎn),剖腹拿出了孩子,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現(xiàn)在傷口還沒養(yǎng)好,生孩子容易嗎,你應該理解媽媽,她這也是為你好……付梓薇剛剛涌起的溫情被姥姥的話冰凍了,她轉身回到自己臥室。姥姥來叫了她幾回讓她看妹妹,她就不看,躲在房間里默默垂淚,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不只是為自己,媽的樣子讓她痛心,她恨那個把媽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孩子。
不知什么時候,爸坐在她床邊。薇薇,去看看你媽和你妹吧,醫(yī)生說,你媽得了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這個病很可怕,也許只有你能幫你媽盡快好起來。付梓薇抬起布滿淚水的臉,是不是我媽得抑郁癥因為我?爸沒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付梓薇心里充滿了懊悔。
從早晨到傍晚,付梓薇都在和自己做斗爭,她沒有勇氣靠近媽的床邊。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她遠遠地看著爸把飯端到媽床邊,姥姥懷抱嬰兒給她喂奶,她和付梓薇小時候一樣,沒有母乳吃。付梓薇聽到她哭,小貓叫一樣,有氣無力的,她有些可憐她。媽招呼她過來抱抱妹妹,她到底還是坐著沒動。
晚飯過后,媽在床上睡著了,嬰兒也剛剛喂完奶,換過尿墊子,躺在媽身邊不哭不鬧,姥姥操勞了一天,回屋躺著去了。付梓薇終于鼓起勇氣,一步步走到客廳床邊。
她站在床邊不動,她看見了她,赤紅的小臉,黑黑的頭發(fā),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細腿細胳膊的,像剛剛孵化出的雛鳥,皺皺巴巴的難看。她盯著她看,她醒著,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惡狠狠瞪她,她卻無辜地看著她。
她的心瞬間熱了,再也恨不起來。她飛快地跑回臥室,先是拿起一只小兔子,后來一想她屬猴,就拿了一只最可愛的小猴子毛絨玩具,回到她身邊,在她眼前揮舞,笑一個,笑一個,她輕聲說,她竟真的咧嘴笑了!
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小手,把自己的小手指給她,她居然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小手那么柔軟而溫暖,讓她不舍得抽回來。
媽睜開眼睛看到她。
媽說,本來想買三室的大房子,怕把你上大學的錢花了,你妹需要陽光,我們只能住客廳,你的臥室永遠是你的,我保證不讓你妹搶。
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媽,把我的臥室讓給妹吧,我睡客廳沙發(fā),或者跟姥姥睡一床也行,我沒事的。
媽的淚水瞬間淌出來,落到枕巾上。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