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學(xué)文
水墨·暮歸
拐過山嘴,一線水從頭頂落下來,跌進腳下的山溝。起風(fēng)了,那水不小心撞在突出的巖角上,濺起的水花,飛入石壁的綠苔間,倏然不見痕跡。由兩條一丈長的青石架成的小石橋,安靜地臥在溪上,時光,就像一個走慣了山路的老者,悠然地踱過石橋,一不小心,就走過了千年。路是極少有人踩過的,蕭蕭艾草,已你推我搡地擠到路上,只留一抹淺淺的白。在路的拐角處,三兩面淡黑的屋頂,掩映在森森古木之間,若隱若現(xiàn)。
暮色就是從屋前那棵古老的白花玉蘭樹上瀉下來的,有些風(fēng),那暮色便飄起來,細雨一般。只一滴,即在我的心上漫漫洇開,洇成一抹淡墨。
白花玉蘭樹早已過了花季,記得去年來時,一樹的白,一樹的香,把整個村子浸得迷糊而亢奮。而此時,一樹的墨綠,將山坡上的泥房子都遮擋得高深莫測了。
一棵樹的蒼勁,不全在于它的高大粗壯,往往那樹干上斑駁的苔皮,更能見歲月的風(fēng)塵,而這樹,似乎無關(guān)歲月,也無關(guān)風(fēng)塵。三人合抱算不得最大的樹,但纏繞在樹干上的巨蟒般的常青藤,絕對是僅有的。那藤,比小蠻腰還粗,只輕輕一扭,便讓人的心一緊,它恣意貼身而上,將每一根氣根都扎進白花玉蘭的皮肉里,就像一個塵世里的女子,將生命深入到了一個要托付終身的人身上。于是,她便毫無顧忌地伸枝展葉,將這樹包裹在它的莖蔓間,也融入到它柔軟的血脈里。這樹,也便不再是一棵樹,藤,也不再是一莖藤,而是一場持續(xù)了千年的生命或愛的合奏。
芭蕉在山間的屋前屋后,一點也沒有古畫里的孤高簡遠,蕭散秀逸,它一蓬蓬地生長著,有的竟然高過了屋檐。這樣的山間芭蕉,決然裝點不了誰家的窗子,也成不了誰家的畫屏,它只是放縱地生長在土地里的生命,就像那野性的村姑,或者是那莊戶人家當(dāng)?shù)昧思?,撐得起門面的婆娘。
幾株李,幾株桃,不經(jīng)意地立在曬場的石坳下,一點也不扭捏。那挨挨擠擠地棲在樹丫上的果,壓得枝頭有些喘不過氣來。從枝葉間露出的娃娃似的臉,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一下,掐一指,或者干脆納入口中,品咂幾回。
對面的山,雖隔了深壑,但那一壁竹影與松風(fēng),不是信手可以勾勒的,只有那些畫家,屏住呼吸,盡情地潑灑,才能稍得氣韻。遠處,有晴嵐?jié)u起,將幾筆嶙峋悄無聲息地化去,化入暮靄輕染的空漾里。
歸巢的鳥飛來,沒入幢幢樹影間,只聞啁啾,難見鳥影。而山澗里的瀑聲,在鳥鳴中愈顯遙遠。偶爾一兩聲蛙鳴,更是讓山色淡遠得迷離而虛無了。
有雞犬之聲傳來,炊煙獨自從竹林那邊升起。轉(zhuǎn)過竹林,一間有些破敗的明三暗五的老屋臥在林下,大門是敞開的,空落的堂屋里有些昏暗,正在火塘邊做飯的青衣老娭馳見有人來,從堂屋出來,往外張望了一會,臉上有些興奮,說:“后生家是不記得路了么?怎么轉(zhuǎn)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了?”
“老人家,我們是專程到這里來看山的呢!”
“唉,而今的后生伢也是怪得緊,村里的細伢崽都爭著往山外出討生計,你們城里伢崽卻又跑到這山旮旯來看么子景。這破地方冷火秋煙,除了鬼和老不死的樹精,就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人,有么看頭喲!”
“這山看不厭呢,去年春上到您家打住過一夜,您還記得啵?”
老娭馳瞇起眼,說:“不記得?!?/p>
“今夜,想到您家打住一晚,行啵?”
老娭馳笑道:“屋里破舊了些,但還干凈,你們只管住喲。”
白描·夜籟
清白的月,從山頭爬上來,有些吃力。那如水的光,從樹影間漏下來,簌簌索索,一地斑駁。
打坐于屋前曬場,一切聲響,從四面八方涌來,如天籟入耳,蕩滌靈臺臟腑。
蟬聲夾著月光而來,渺遠如夢。如夢般迷惘的,還有白果樹上子規(guī)的怨懟,三言兩語,就讓人心生寒意。夜貓子守在樹洞里,那嘰嘰咕咕的聲音,如老巫念動的咒語,讓天地之間的流光暗淡了不少。有山氣從溝壑峰巒間彌散出來,山與山之間,便有了明顯的距離,高低之間,反而模糊得錯落無致了。
螢火蟲飛過竹籬,不小心誤入蛛網(wǎng),它奮力振翅蹬腿,晃晃悠悠的絲網(wǎng),在這個時辰也是一網(wǎng)的微露與月光,每一次掙扎,都有網(wǎng)絲嘣斷如裂帕之聲,每一次逃離的企圖,都會引來黑蜘蛛嗜血的絞殺。而就在那籬笆下,草叢里,無數(shù)無名的小蟲,正小心翼翼地竊竊私語,一切與山間有關(guān)的事物,都在它們的爭吵中發(fā)酵,比如一場山雨何時來臨,比如弱肉強食的搏殺。
叢林中,偶或有三兩聲麂子求偶的應(yīng)答,隨后便是孤狼的嗥叫,一切便在這一聲凄厲中歸于沉寂,連蟲鳥的喧嚷也幾近于無,除了山風(fēng)過林,松濤低回。
老娭毑早已入夢,屋場里值夜的狗追著一只獨行的兔跑過小路,不緊不慢的腳步驚得蟄伏于艾蒿間的鼠子吱吱亂竄,貓旋即踏著瓦片跳到檐下的桃樹上,幾個跳躍,便將那鼠子按到爪下。老娭馳突然咳嗽幾聲,罵道:“瘟貓,家事不管,野事瞎操心?!必埪劼?,便怏怏松了前爪,跳到那搭著竹筧的山磡上,再一個輕躍,悄無聲息地落在屋檐上,沒入樹影中。
泉水從那架在山砌上的竹筧里瀉落石臼中,咚咚叮叮,清越如珠落玉盤,月光透過連珠的水滴,散出剔透清寒的微芒,而一入石臼,那一泓泠泠的水中,便映出一輪瑟瑟的月。泉水漫過石臼,白白的月光也漫過石臼,消失在芭蕉的影子里。芭蕉則輕揚了寬闊的葉,于微風(fēng)中一晃一晃,千萬個光影便翩然如輕快雀躍的舞步,恍若千萬個精靈的月光舞鞋在凌亂地踢踏。有從竹筧中濺出的水珠偶爾蹦到芭蕉葉面,即刻裹著一身的晶瑩從葉上滾落,再次跌入石臼,擊起的回聲,輕至若無,但又有如叩鐘罄,鳴佩環(huán),溯著光影入耳。
原來,月光是有聲音的。
似有人聲嘈雜,時遠時近,循聲而望,竹林那邊的山坦上,月色如洗,若三兩人影臨風(fēng)而立,眨眼間,又聲影皆無。忽記起老娭馳的話,不禁渾身一顫。
山雨來時,是在枕上,恍然入夢間。
若有風(fēng)吹窗,咯咯作響,瓦片落地,嘩啦一下,啪地一聲。白花玉蘭樹渾身的葉瑟瑟而鳴,白果樹上千萬把小扇齊齊地擺動,簌簌有聲,接著便有千軍萬馬踏響屋頂上的瓦面,千萬粒珠子敲擊窗前的蕉葉。endprint
有萬獸奔騰入村,翻石倒樹,嗶剝亂響;有百溪流注入谷,夾枝帶葉,嘩啦有聲。世間所有有形無形、有聲無聲的事物,都在頃刻間有了想要奪路而逃的跡象。
聲響慢下來,輕下來,萬籟皆渺然消隱于夜的黑,直至歸寂。突然有敲門聲急切而雜亂,門吱呀開了,有人聲絮叨:“下屋麻爹只怕要享福了,沒得人在可不行,快去守夜?!?/p>
門栓吧嗒扣上,村莊如沉入深潭,寂水冷清。
誤為夢中故事。
青綠·晨曲
晨起,彌天大霧將村莊掩藏得像個謊言。
老娭馳安詳?shù)刈陂T坎邊,擇著剛從園中摘來的菜蔬,好像夜間什么事也未曾發(fā)生。
山是見不到的,樹也謎一樣縹緲,站在曬場上,腳下若臨深淵。只有芭蕉形單影只,寬闊的葉被撕成幾綹,有些破落。曬場邊上,粉紅的桃和晶黃的李落了一地,桃枝李葉也落了一地,有一隊螞蟻起了個大早,抬起地上的蚯蚓,踏上了漫長的征程。
水沖過的泥石路面,有些溝紋,碎石與樹葉交纏,濕漉漉,仿佛仍有昨夜激流痕跡;而窄窄的水泥路面,則干凈得很,偶爾有細沙的漬跡,如小兒尿床留下的抽象畫意。
晨風(fēng)起,白花玉蘭、銀杏、大葉桐都披著乳白色婚紗,絲絲縷縷飄揚起來,輕盈曼妙。凝于葉上的濕氣或雨滴,紛紛散落,仿佛又來一場急雨,偶或飄落臉上,清涼透膚。
近處的霧隨風(fēng)慢慢輕薄起來,一切遠山近樹從薄霧中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腳下的深谷中,靜若凝脂的乳白霧層,次第鋪排,線條婉約,在霧層之間,露出的綠,碧如翡翠。山頂?shù)姆垤F,從峰巒間流瀉而下,如巨瀑跌崖,直入谷底,卷起雪白浪花,濺起片片飛絮。
頃刻間,山間霧氣皆從千巒萬壑中流走,山水一片青綠。昨天黃昏中一切低矮的物事,都高大挺拔起來,昨天夜里一切模糊的東西,都清晰亮堂起來,那遙不可及的山峰反而不再高聳入云,仿佛伸手即可觸摸。
太陽是從東邊兩峰之間擠出來的,像是母體分娩著一個全新的生命,先是有血紅的光茫滲出,緊接著露出半張紅紅的臉,當(dāng)整個身子噴薄而出,叢林上瞬間閃出無數(shù)耀眼的光茫。
古樹上有鳥歌唱,三聲長兩聲短的句子,如宋詞般婉轉(zhuǎn)。也有清麗如唐詩的格調(diào)飄來,那是陽雀子在草叢間呼朋引伴。當(dāng)一切暗語得到印證,便有鳥從密不透風(fēng)的樹葉間飛出,先是一只,又一只,再是一群,俊逸的姿態(tài),斑斕的色彩,從透明的空氣中飄過,沒入另一棵樹的綠里。
山坦上,草浪輕舒,有一紅裙女子架起了馬扎,支起了畫架,正在專注于眼前的風(fēng)景。遠處是大片雄渾的山體,近些是綠浪滾滾的山坦,是黑壓壓小山包般的古木,古木與竹林掩映中的是露著灰黑色的屋頂,板著斑駁墻面的老屋,一幅多么和諧的初夏山居圖!
見女子,才知昨夜月下所見,并非心中山鬼。
立于女子身后,看宣紙上展現(xiàn)的山水,不禁心動情亂。女子見有人觀畫,回眸一笑,再轉(zhuǎn)身落墨,畫面便有些搖晃起來。
“怎么一人跑到山間寫生?”
“怎會是一人?還有幾個畫友呢!”
“這個時辰,他們躺在被窩里,怕是錯過了最好的風(fēng)景?!?/p>
女子沉吟一刻,輕聲嘆道:“昨夜大雨,老東家突然發(fā)病,村里沒有年輕人,他們幾個便冒雨將老人抬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了,到這個點兒還沒回,山里手機信號不好,難通音信,也不知怎么樣了?!?/p>
心不禁也是一怔,原來,昨夜風(fēng)雨,并非夢境。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