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 約瑟夫·布羅茨基著 王家新譯
主持人語
這是一首需要沉靜閱讀的詩,一個(gè)閱讀者必須有足夠的好心境,才能夠去領(lǐng)略布羅茨基描述的“夜無處不在”的房間、鏡子背后、窗外的雪、比桌布更白和陡峭的屋脊。誠如詩名告訴我們的,這是一個(gè)詩人寫給另一個(gè)數(shù)百年前的詩人的挽歌。布羅茨基寫下它時(shí)只有24歲,還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游蕩。布羅茨基向我們敘述數(shù)百年前一個(gè)詩人日常生活的場景:墻、床、畫像、地毯、燭火、窗簾、玻璃杯和面包,陶盆和平底鍋……而這一切,“都沉入了睡眠”,這是一幅多么安詳?shù)膱D畫。它在不動(dòng)聲色中重疊了兩個(gè)詩人的靈魂——“不,這是我,約翰·鄧恩,你的靈魂”,黑暗中偉大的對話,靈魂的置換,也是布羅茨基自己對作為詩人的存在的一次確證。感謝詩人、翻譯家王家新先生將他精心翻譯的作品授權(quán)予本刊。
——阿翔
Joseph Brodsky [俄]約瑟夫·布羅茨基
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國詩人、散文家。1940年生于圣彼得堡一個(gè)猶太家庭。1972年被放逐后移居美國,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jiǎng)。著作詩集《詩選》《詞類》《致烏拉尼亞》以及散文集《小于一》《悲傷與理智》等。
【譯者簡介】王家新,1957年生于湖北。1978年入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習(xí),并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92-1994年旅居英國。著有詩集《紀(jì)念》(1985)、《游動(dòng)懸崖》(1997),詩論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shí)代》。另有編著及翻譯多種出版。2006年被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聘任為教授。
約翰·鄧恩沉入了睡眠……他周圍的一切
也睡了:墻、床,和地板——都睡了。
桌子、畫像、地毯、掛鉤和門閂,
衣柜、碗櫥、燭火、窗簾——一切
都睡了:水罐、瓶子、玻璃杯、面包,
面包刀、瓷器、水晶器皿、陶盆和平底鍋,
亞麻桌布、燈罩、座鐘,拉出的抽屜,
鏡子、樓道、門檻。夜無處不在。
夜,到處都是:在角落處,在眼瞳里,
在桌布上,在桌上的紙頁間,在磨損的詞語
和褪色的言辭里,在圓木和火鉗間,
在壁爐變暗的炭塊上——在每一樣物體里。
在汗衫上,靴子里,襪子上,在陰影中,
在鏡子背后,椅子背后,
在床鋪上和臉盆上,在十字架上,
在枕頭上,在拖鞋里,在門口的
掃帚上。一切都沉入了睡眠。
是的,一切都睡了。窗戶。窗外的雪。
一面屋頂?shù)男逼?,比桌布更白,陡峭?/p>
屋脊。鄰居的房舍在積雪中,
被鋒利的窗框——鐫刻。
拱頂、墻壁和窗戶——一切都睡了。
木頭亭子?xùn)艡?,鵝卵石,花園,燒烤架。
沒有光亮閃動(dòng),沒有車輪的吱嘎……
鐵鏈,圍墻,雕飾,走道鑲邊。
房子門環(huán),門把手,掛鉤,
門鈴,門檻,門閂和機(jī)靈的鑰匙。
聽不到任何低語聲、簌簌聲和震動(dòng)。
只有雪的擠壓聲。所有人在沉睡。
天亮還早。所有的監(jiān)獄和閘門
也睡了。魚鋪里的鐵秤在睡。
煮過的豬肉在睡。后院
和房子。帶鐵鏈的看門狗睡在寒冷里。
地窖里的貓豎著耳朵在睡。
老鼠在睡,人類在睡。倫敦在酣睡。
船帆向著鐵錨打瞌睡。成澀的海水
在船體下邊與落雪夢囈般交談,
邊融入遠(yuǎn)處熟睡的天穹。
約翰·鄧恩睡了,海與他一起睡了。
白堊崖塔一樣安睡在海灘之上。
整個(gè)島在睡,被孤寂的夢擁住。
每個(gè)院落都有三道柵門。
槭樹,松樹,云杉,冷杉——都睡了。
山坡的石階和山間的溪流與小徑
現(xiàn)在也睡了。狐貍和狼群。熊在洞穴里。
雪高高地堆積在洞口。
所有的鳥兒在睡。它們的嗚叫
和烏鴉的嘎嘎聲都不再聽到。這是夜,
貓頭鷹空洞的笑也靜了下來。
英國的鄉(xiāng)村沉靜。星星閃爍,
老鼠在悔過。所有的造物都睡了。
死者靜靜地躺在墳?zāi)估锘驂衾铮?/p>
活著的,睡在他們長袍的海洋中。
每個(gè)人都孤單地躺在床上?;驌е?/p>
另一個(gè)。山坡,樹林,河流,所有的
鳥獸都睡了。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
只有雪在夜空中飛舞著白色。
那里,在人類的頭頂,一切也睡了。
天使們在睡。圣徒們,懷著神圣的羞愧,
已淡忘了我們這個(gè)苦惱的塵世。
憤怒的地獄之火在睡,天堂的榮耀也在睡。
無人在這昏暗的時(shí)辰出門。
甚至上帝也入睡了。大地顯得陌生。
眼睛不再看,耳朵忍受無聲。
惡魔在睡。瘋狂的敵意與他一同
墜入睡眠,在英格蘭白雪覆蓋的鄉(xiāng)野。
騎士們在睡。天使的長手持號角
也在睡。馬在夢里輕微晃動(dòng)。
所有的小天使擠成一團(tuán),被擁抱著,
在圣保羅大教堂的穹頂下安睡。
約翰·鄧恩入睡了。他的詩也睡了。
他的意象,韻腳,他的松弛了的
強(qiáng)有力節(jié)奏。焦慮和罪孽,
相呼相繼,都在他的音節(jié)里安歇。
每一行詩都在對下一行親人般低語:
“朝前挪動(dòng)挪動(dòng)。”但是每一行
都距天國大門如此遙遠(yuǎn),如此可憐,
純凈,稠密,看上去都一樣。
所有的詩行在熟睡,抑揚(yáng)格的
嚴(yán)謹(jǐn)穹頂在升騰中入睡。揚(yáng)抑格
東倒西歪,像打盹的衛(wèi)兵。
忘川之水的幻影在沉睡。
詩人的名聲也在它自身里酣睡。
所有的折磨和苦難都沉入睡眠。
惡習(xí)在睡。善睡在惡的臂彎里。
先知們在睡。漂白的雪穿過
無盡空間,尋找那最后的未覆蓋處。
一切都陷在睡眠里。一排排的書,
詞語的湍流,覆蓋在遺忘的冰層里。
所有的言說在睡,它們言說的真理
也在睡。鏈接的鏈條在睡,幾乎不再作響。
一切都在睡:圣徒,惡魔,上帝。
他們的兇惡仆人。孩童。友朋。只有雪
在昏暗的路上飛撒和嘶嘶作響——
這個(gè)世界上再無其他別的聲音。
但是請聽!難道你沒有聽見這寒夜里
哽泣的聲音,恐懼的低語聲嗎?
那兒有人暴露在嚴(yán)冬的氣流中
并在哭泣。那個(gè)人站在稠密的昏暗里。
他的聲音細(xì)小,細(xì)小得像一枚
沒有穿上線的針……他孤身一人
浮游、穿越在雪中——拖著寒霧的斗篷——
將黑夜縫向黎明。那高懸的黎明。
“這是誰在哭泣?我的天使,是你嗎?
是你隱現(xiàn)在雪中等候,孤獨(dú)地
等著我的到來?是你在陰沉的家中徘徊,
無愛,而在黑暗中呼喊?”
沒有回答。“是你嗎?哦小天使,你的淚
又把我置于那悲痛的合唱。你是否
已決意要離開這沉睡的教堂?是嗎?”
沒有回答。“是你嗎,保羅?你的聲音
已被嚴(yán)酷的話語磨得如此粗糙。
難道不是你垂著已灰白的頭
在那黑暗里哭泣?”寂靜,沒有回應(yīng)。
“難道不是那只護(hù)住我遲鈍眼睛的手——
在任何時(shí)候——又在那里隱現(xiàn)?
難道那不是你嗎,主?哦不,我簡直瘋了。
可在那高處確有一個(gè)聲音在哭泣?!?/p>
沒有回應(yīng)。寂靜?!笆悄銌?,加百利,
難道不是你對咆哮的獵犬吹響了號角?
然而只有我在睜眼站著,當(dāng)騎士們
把馬鞍配上他們的坐騎?是的,
一切仍在沉睡。濃霧迷漫。天國的獵犬
成群逃散。哦加百利,難道不是你
手持號角,在這嚴(yán)冬的圍困里哭泣?”
“不,這是我,約翰·鄧恩,你的靈魂。
是我在這天國的高處獨(dú)自悲傷,
因?yàn)槲业膭谧鹘o生命展現(xiàn)出
鐵鏈般沉重的感情和思想。
帶著這重負(fù),你才能攀援并高飛在
所有的罪孽與激情之上。
你曾是一只烏,到處可見你的人民,
當(dāng)你從他們屋頂?shù)男逼律巷w過。
你瞥見過所有大海,所有遙遠(yuǎn)的陸地。
你目睹過地獄——先是在你的夢里,
然后它到處醒來。你也見過珍寶般的天堂,
鑲嵌在人類悲慘欲求的框架里。
你看見生命:你的孿生島嶼。
你從它的岸邊看向海洋。咆哮的黑暗
從每一只手掌上涌來。
你飛著越過上帝,然后又跌落回來,
這重負(fù)不會讓你飛向那高處,從那里
這泡沫般的世界不過是幾座高塔
和幾條河流的緞帶,到了那里,
對低身俯瞰的他來說
可怕的最后審判似乎也不再可怕。
在那個(gè)國度里,光照不會褪色。
從那里看,這里只是一個(gè)微弱發(fā)熱的夢。
從那里,我們的主是從霧中、從最遙遠(yuǎn)
房屋的窗口透出的光。
但是田野如此荒涼,犁溝未被翻起,
歲月未被耕種,整整一個(gè)世紀(jì)。
森林站立,如堅(jiān)固的墻。
傾盆大雨擊打著滿是淚光的草葉。
第一個(gè)伐木者——那騎著一匹瘦馬的他,
在叢林的驚慌恐懼中,跌跌撞撞地
爬上松樹,看見了一道突然冒起的
烽煙,在他自己遠(yuǎn)方的山谷里。
一切都很遙遠(yuǎn)?;璋翟谝平?。
閃亮的水平線在遠(yuǎn)處的屋脊上升落。
這里一切明亮。沒有獵犬的吠叫
或激蕩在沉默空氣里的鐘聲。
而,當(dāng)他明白一切都很遙遠(yuǎn),
他調(diào)頭策馬駛回了森林。
而即刻間,韁繩,雪橇,夜,他可憐的坐騎,
他自己——都融入一個(gè)圣書的夢境。
“但是,這里我站立和哭泣。無路可走。
我注定要活在這些墓碑中間。
我怎能以我的肉身飛起;
如此的飛翔對我只能通過死亡,
在潮濕的大地上,當(dāng)我忘了你一
我的世界,一次性地,永久地忘記。
我將追隨,在欲望的痛苦折磨中,
以我的肉體來縫補(bǔ)這最后的分離。
但是請聽,當(dāng)我在這里用哭泣
驚動(dòng)你的安睡,匆忙的飛雪穿越黑暗,
它沒有融化,在縫補(bǔ)著破損——
它的針線在穿梭,在前后翻飛!
這不是我在哭泣,約翰·鄧恩,是你,
你孤獨(dú)地躺著。你的鍋碗在櫥柜里安睡,
當(dāng)漂流的雪堆靠近你沉睡的房子,
當(dāng)篩落的雪片從天國向地面飛去?!?/p>
如同一只鳥,他睡在自己的巢里,
他的純粹道路,對更高生命的渴望,
還有他自己都托付給了那顆堅(jiān)定的星,
此刻它被烏云遮掩。如同一只鳥,
他的靈魂純凈,他在大地上的生命
雖然需要有一陣風(fēng)來滌清罪過,但仍然
比高筑在歐椋鳥空巢之上的
烏鴉的窩穴更接近天意。
如同一只鳥,他將在黎明醒來。
但此刻他仍在白色床單下躺著,
當(dāng)飛雪和睡眠在他的靈魂和夢著的
肉體之間縫補(bǔ)著悸動(dòng)的空隙。
一切都睡著了,但那首最后的詩
在等待完成,它齜牙咧嘴,
聲稱塵世之愛只是詩人的責(zé)任,
而神圣的愛才合乎一個(gè)教長的意欲。
無論磨坊怎樣轉(zhuǎn)動(dòng)水流,在這世上,
它都碾磨著同樣粗糙的谷粒。
縱使我們的生命可以與人分享,
在這里又有誰和我們分享死亡?
人的衣物露出了破綻,如果他來撕扯,
可以從這邊或那邊。
它成了碎片,但它又全然完整。
再一次它綻裂。只有上蒼
會在昏暗中帶著復(fù)原的針線縫補(bǔ)。
睡吧,約翰·鄧恩,睡吧。好好睡,別再折磨
你的靈魂。外套破了,所有的紊亂
懸掛在那里。但是看,有顆星在云層里閃亮,
正是它使你的世界一直忍受到現(xiàn)在。
2018年1月9日-15日,譯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