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顧小暖走進教務(wù)處時,王逸陽原本大張旗鼓的笑聲就像被誰半路搶劫了一樣,戛然而止。一屋子人仿佛在演默片,只有表情動作沒有聲音,其實全都屏息等著顧小暖開口。顧小暖面上波瀾不驚,她一如既往地淺笑,一笑,嘴角的梨渦便一閃一閃,終于,她不負眾望地開了口,嗨,這么巧,王老師也過來交考卷?
是設(shè)問句,不需要回答的。
教務(wù)處一大屋子的人還是失望了。哦,不應(yīng)該這樣的,顧小暖,這個看起來纖細柔弱的女子,怎能如此云淡風輕?由始至終,她臉上的笑像是生了根,并在王逸陽面前枝繁葉茂,只見她一絲不茍地清點了剛剛收上來的試卷,確認無誤后不緊不慢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從容不迫地轉(zhuǎn)身出門。出門前,她和王逸陽擦肩而過,還是淡淡一笑,說,先走!而后施施然消失在教務(wù)處。
顧小暖說先走,而不是再見,最好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王逸陽心里面騰地燃起一團火,盈滿被輕賤的恥辱和對自己的自嘲。
有人說,喜歡誰,就是遞給誰一把尖刀,但你無法預(yù)知哪一天他是用這把尖刀幫你削蘋果,還是用這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你的胸口。顧小暖覺得自己傻,一年前,她怎么會喜歡王逸陽那樣一個人!
兩個月前,王逸陽還是顧小暖的男朋友。
江帆是顧小暖的現(xiàn)同事,王逸陽是江帆現(xiàn)在的老公,確切地說,是準老公??墒怯惺裁磪^(qū)別?那天王逸陽的母親到江教授家去,手上提著大包小包,樓梯口碰上顧小暖,臉上的得意連稍微掩飾一下都懶得,她還告訴顧小暖,王逸陽就要和江帆結(jié)婚了,哦,對了,王逸陽評上副教授了。在師大,年輕教師評上副教授的幾乎鳳毛麟角。雙喜臨門,無怪乎王母春風得意馬蹄疾,笑聲泛濫得整個樓道都是,讓顧小暖不得不擔心,她的隱疾癲癇會不會因為太激動而突發(fā)。顧小暖從前許多次聽王逸陽說過,雖然近年來一直控制得很好,但他媽媽長期患有癲癇病。
走出教務(wù)處,顧小暖心里灰灰的,也不全是因為王逸陽。
人各有志,認識王逸陽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他是聰明人。
那時候校人事處組織新來的老師開展崗前培訓(xùn),王逸陽作為校青年骨干講師,現(xiàn)身培訓(xùn)現(xiàn)場給新老師上了一堂技巧課。王逸陽身材并不十分高挑,但他會穿衣服,顧小暖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立領(lǐng)黑白細格子襯衣不過只是專賣店的大眾男裝品牌,卻很好地襯托得他儒雅中不失幾分剛毅。顧小暖對王逸陽最初的印象并不壞,何況王逸陽還長著一雙溫柔眼,用校圖書館葉蓁蓁的話說,他的溫柔眼能把豆蔻看熟了,能把花苞看開了,你顧小暖是什么人?充其量不過只是剛出校門的單純少女,芳心被擄只是遲早的事。闊太葉蓁蓁可是個很少說刻薄話的人!所以王逸陽約了顧小暖幾次,顧小暖便同意試著與他交往。這不是顧小暖的第一段戀情,上一段戀情結(jié)束于研究生畢業(yè)前夕,顧小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她第一次忍不住牽腸掛肚的男孩子氣急敗壞地指責她,騙人的感覺很好嗎?你明明輕而易舉就能幫我少走許多彎路,為什么喜歡像看傻瓜一樣看我像頭牛被牽著鼻子走?顧小暖知道他說的是工作調(diào)動的事情,她想解釋,他不聽,快兩年的戀情因此終止,雖然后來他冷靜下來后又不想當好馬了只想吃回頭草。事實上,顧小暖真的沒有騙他,交往后,王逸陽也問了顧小暖同樣的問題——你爸媽是怎么樣的人?這個問題很泛,顧小暖眨巴眨巴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誠實地說,我媽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家庭婦女,每天起早摸黑不過為著柴米油鹽醬醋茶,我爸倒是有工作也熱愛工作,不過他的工作幾乎全年無休,特別是每年夏季一個接一個到來的臺風天,最辛苦的一次還輸著液上崗。當年我爺爺家窮得揭不開鍋,我媽還是我爺爺拿了我姑母換來的。王逸陽一知半解,顧小暖索性簡明扼要,換妻,我的姑母成了我的小舅媽!王逸陽聽得一張唇線分明的嘴張成了“O”型,愣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原來你是個“鳳凰女”啊!
顧小暖對“鳳凰男”不陌生,“鳳凰男”作為一種時代標簽,舉全家之力于一身,發(fā)奮讀書十余年,終于成為“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為一個家族蛻變帶來了希望。王逸陽的“鳳凰女”就是換個性別而已。顧小暖笑笑地不置可否,心里卻有莫可名狀的東西流過,她知道的,那叫猝不及防的失望。
王逸陽沒有說過,但是顧小暖知道,自小在小縣城長大的王逸陽,其實骨子深處還是勢利的,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交個“孔雀女”的女朋友。所以戀情不溫不火持續(xù)了八個多月,在江教授的女兒江帆進師大文學(xué)院當助教后,兩個人和平分了手。
分手是顧小暖提出來的。新學(xué)期開始后,顧小暖明顯感受到了王逸陽的心不在焉。叫顧小暖哭笑不得的,是王逸陽顯然還一副被辜負的可憐樣,他先是追著顧小暖苦苦地問為什么,而后又自顧自地解嘲,這樣也好,適合比相愛更重要,聽得顧小暖都想狠狠地啐他一口。但吐口水是撒潑婦人做的事,顧小暖終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好脾氣地深深地看了王逸陽一眼,說,那就這樣吧!想再說點什么又住了口,轉(zhuǎn)身便走。顧小暖本來想說,以后,你牽另外一個人的手,不必再像昨晚那么偷偷摸摸了,想想覺得沒必要,殷實的家業(yè)和優(yōu)裕的條件是一幅厚錦,人人趨之若鶩,所謂的愛情不過是花,花是需要土壤滋養(yǎng)的。有赫赫有名的江教授,王逸陽和江帆的愛情之花一定會在師大姹紫嫣紅的。顧小暖始料不及的,是她和王逸陽的分手事件竟然在師大不脛而走,有同情顧小暖的,有叱責王逸陽的,還有幾個熱心的老太太張羅著要給顧小暖介紹對象,顧小暖真是啼笑皆非。她心中有數(shù),那么多人其實感興趣的,是王逸陽新女友的爸爸叫江海濤教授。江教授是名師,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還是師大學(xué)術(shù)委員會和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有人說高校是個恩怨江湖,顧小暖卻覺得分明就是一團面筋糨糊,本是個人一點芝麻小事,偏偏有人添柴有人灌水,最終熬成了一鍋芝麻糊。
想到此,顧小暖原本打算上圖書館借幾本書的興致沒了,索性拐個道,去溫婉兮家。溫婉兮是師大辦公室秘書科的秘書,慢性子,在女人扎堆的機關(guān)科室中,不愛與人論飛短流長,所以顧小暖喜歡跟她待在一起。
大周末的溫婉兮家卻大門緊鎖,顧小暖轉(zhuǎn)身欲離開時,恰好接到了她的來電。電話里溫婉兮火急火燎,在哪里呢?有點事要你幫個忙。endprint
巧了,在你家門口。顧小暖知道,不到關(guān)鍵時刻,溫婉兮很少求人,哪怕熟人。
真是及時雨一場!等五分鐘,我馬上到。風風火火委實不是溫婉兮的做派。
和溫婉兮一起回來的,是她的先生陸離。陸離給顧小暖和溫婉兮分別倒了一杯水,示意溫婉兮開口。溫婉兮想把皮球踢還給陸離,猶豫了幾秒,接下了皮球,說,其實是件很難堪的事,如果你幫不了,我再問問葉蓁蓁。
說吧,我們誰跟誰啊。顧小暖輕輕飛起嘴角。
溫婉兮最終還是開不了口。陸離索性言簡意賅,能不能請你給你父親打個電話,問問東區(qū)派出所有沒有熟人?我們教研室的田信芳老師被帶進去了。
田信芳是外語系的副教授,他和陸離既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前不久顧小暖和溫婉兮、葉蓁蓁一起逛街,溫婉兮在給陸離的電話里戲謔他,又是田信芳,要不是田信芳的愛人懷著孩子,你們兩個好基友干脆去“合肥”算了。所以田信芳出事,陸離幫他在情理之中。只是田信芳能出什么事?顧小暖耐著心想往下聽,陸離卻住了口。
這事當然不好開口,因為一向主張學(xué)為人師行為世范的田信芳,是疑似嫖娼被帶進派出所。大早上的他在電話里求助,口口聲聲強調(diào)的,是他嫖娼未成。隔著電話,溫婉兮都能想象出他有多驚慌失色。前程、名聲、家庭,能不驚慌失色才怪。合上電話,陸離一臉黑線,溫婉兮只覺得心口涌上一股腥甜,有一剎那,她的腦海里全是田信芳愛人辛悅大腹便便走路小心翼翼的樣子。想到挺著肚子的辛悅,對田信芳的鄙視瞬間如同隱藏在泥土下的一根雜草,淋了點雨,經(jīng)了絲風,突地破土而出,滋滋地迎風瘋長。
今天你哪里都不許去,去了就別回來!溫婉兮賭氣地咬牙切齒。
信芳這次的確罪不可赦,讓他受點教訓(xùn)是應(yīng)該的,可是老婆,如果我不管,電話打到辛悅那里了怎么辦?陸離最了解溫婉兮,就算她不管田信芳,但是她一定不忍心看著田信芳的愛人挺著肚子上派出所把田信芳撈出來。
于是一早上,溫婉兮和陸離凈忙田信芳的破事了。破事是溫婉兮的說法,盡管這一回田信芳真的嫖娼未成。若真是嫖娼,想來顧小暖有心也幫不上忙。
業(yè)余時,田信芳給校外一家企業(yè)兼職口譯,前一晚應(yīng)酬完外賓已快天亮,田信芳和幾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去了洗浴中心。有烈酒壯膽,又有他人一旁慫恿,田信芳最終動搖了,思慮再三后跟著小姑娘進了包房。只不過,壞事來不及得逞,就被當晚接到舉報前來掃黃的警察逮個正著。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不是田信芳第一次進洗浴中心,卻是他第一回碰上警察突襲,雖然包房門被破開時,他仍是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一個,被帶走不過只是“瓜田納履、李下整冠”而已,卻足以讓他驚慌失措,嫖娼扣頭頂上,多不光彩。溫婉兮卻覺得田信芳死有余辜,縱然未遂,難道嫖娼未遂就值得原諒了嗎?大街上偷竊或者搶劫未遂,不照樣像過街老鼠一樣被人人喊打?
顧小暖的父親顯然比溫婉兮和陸離想象中還強大,又或許是田信芳真的只是“作案未成”,下午兩點多,田信芳便悻悻然地走進了溫婉兮家。顧小暖看得出來,溫婉兮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沒有給田信芳壞臉色看,但其實怎么努力掩飾,臉上的漠然和鄙夷仍然一覽無遺。顧小暖輕笑,這個單純?nèi)涡缘呐?,跟自己一樣,喜怒形于色。陸離卻一臉沒事人似的把他迎進門,接水、燒水,等著水開了泡茶。其間,田信芳還接了個電話,是他老婆辛悅打來的,他手腳并用配合說辭地告訴辛悅,他在陸離家,昨晚上應(yīng)酬喝高了怕吵到她休息就沒回家,晚點回去,晚點就回去!末了,又示意讓陸離開口說兩句話,以示證明他沒有打誑語,聽得溫婉兮在一旁越發(fā)痛心疾首,就差起坐送客了。溫婉兮湊在顧小暖耳邊壓低聲音卻仍氣呼呼地說,四大名著里,我最討厭《水滸傳》,因為《水滸傳》里有個王婆,可是今天,我怎么覺得我和陸離其實比王婆更可惡?顧小暖笑笑地拍拍溫婉兮瘦削的肩,心里犯嘀咕,好朋友真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東西,關(guān)鍵時刻都是用來堵槍眼,想來老話說得好,情人如手足,朋友如衣服,手足不可替代,可人活著終究沒法裸奔呀。
讓顧小暖意想不到的,是緊跟在田信芳后頭進門來的,是她上午剛剛遇見過的王逸陽。王逸陽顯然早已知曉田信芳的破事兒,他一邊順手掩上門一邊正義凜然地數(shù)落田信芳,哥們兒你這樣做很不厚道啊,即使不怕學(xué)校里頭那幫聰明絕頂?shù)睦项^子老太太嗅覺全部靈敏得像條獵犬,也得設(shè)身處地為家里的辛悅想一想。還有,我可聽說了,你這次雖然出師不利但好歹有驚無險,這事兒善后工作做得特別好,我以前怎么沒聽說你有這樣牢靠的關(guān)系?一側(cè)臉,王逸陽和倚靠在陽臺上不動聲色地吹風的顧小暖打了個照面。
原本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說個不停的王逸陽住了嘴。
世界還是太小,你越是刻意不待見一個人,卻越是容易遇見。見便見吧,顧小暖也不會覺得太奇怪,王逸陽和田信芳本就是老鄉(xiāng)。
溫婉兮知道顧小暖和王逸陽的那點小糾葛,戀人之間的小恩怨她不好插嘴,只是很恰到好處地拉過顧小暖的手,說,走,找葉蓁蓁去,據(jù)說她老公給她送愛心午餐來了,想來她是吃不完的,我們客串一回八國列強不會太過分。顧小暖心領(lǐng)神會,從陽臺上踱進客廳,仍是那樣波瀾不驚地和王逸陽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后就隨溫婉兮出了門。
出門前,田信芳起身,難得有點羞赧地征求溫婉兮意見,得怎么好好感謝溫老師的那位朋友?
很好,陸離的嘴巴有時候緊得就像瑞士銀行里的保險箱,密不透風的。溫婉兮叮囑過陸離,跟誰都不許說出出手相助的人是顧小暖她爸。
溫婉兮揮揮手,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不必了,這事兒我連怎么感謝人家都羞于啟齒,下不為例。直說得一向大男人主義慣了的田信芳唯諾應(yīng)允。
其實一見王逸陽,溫婉兮就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是找陸離與田信芳干私活來的。
眾所周知,師大的年輕教師們業(yè)余如果不外出攬私活,單靠學(xué)校那點微薄的薪水,根本供不起高昂的房貸、車貸和各種生活開支。校經(jīng)濟學(xué)院的挺多老師就在企業(yè)里掛職,音樂學(xué)院和美術(shù)學(xué)院的很多老師自己開了文藝培訓(xùn)班,在外語學(xué)院教書的陸離也經(jīng)常給翻譯公司翻譯一些材料,有時候,兼職賺取的外快遠比薪資來得豐厚。王逸陽不上課的時候也在外面跑,他總是有辦法從外面為熟識的同事攬回一些私活,比如讓文學(xué)院的年輕老師給培訓(xùn)學(xué)校的作文比賽當評委,讓音樂學(xué)院口才好的老師外出當婚禮司儀或者中小型文藝演出的主持人,最經(jīng)常的,就是拖著陸離和田信芳給考雅思的校外人士開小灶做輔導(dǎo)。王逸陽就賺取介紹費,像房產(chǎn)中介賺勞務(wù)費那樣。溫婉兮有一次故意刻薄地取笑王逸陽,好歹也是個教授,雖然是副的,卻整得自己像古時代三教九流里的小角色,可是屈才了?王逸陽很不以為然地笑著說,樹挪死,人挪活,挪來挪去都是為了混口飯吃唄!這次王逸陽挪來挪去為陸離攬來的私活,據(jù)說輕松去走個過場,酬勞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高。本來,私活是給田信芳的,一向磨嘰小氣的田信芳這次卻慷而慨之,主動讓給了陸離。正因此,溫婉兮覺得當中必定有蹊蹺。endprint
才走出教師公寓樓,眼尖的溫婉兮便瞥見江帆和王逸陽的母親親密相相偕往江家的方向去,江帆手上大包小包,有個鮮艷的袋子上一眼就能看出來自癲癇病醫(yī)院。還真的是……母慈媳孝!顧小暖愣一下,繼而沖溫婉兮露出標志性一笑,說,你在想原本挽著王母那只手臂是我對不對?你錯了,我應(yīng)該沒有那么討老人歡心,嘿嘿。
溫婉兮笑笑,不,是他們不識明珠而已。
顧小暖心中哀嘆,難道今天應(yīng)該在出門前看看皇歷,是不是不宜嫁娶不宜沐浴不宜動土不宜出行?不過半天時間,她已經(jīng)連續(xù)遇見了王逸陽兩次,此刻又碰上了王母,都說前世500次回頭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想來,她上輩子沒做別的事情,凈站在那里回頭了。
顧小暖突然想起了什么,說,看新聞了吧?最近蒲城的醫(yī)院紛紛上了黑名單,我琢磨著,學(xué)校里大概有不少老師都上蒲城系醫(yī)院看過病。
溫婉兮苦笑,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受害者之一。
兩年前學(xué)校組織教職工身體檢查,負責體檢的恰是省城首屈一指的市立醫(yī)院與蒲城系醫(yī)院共建的一個科室。溫婉兮在接受婦科檢查時,查出卵巢長了顆小囊腫。鑒于平日里并無明顯不適,溫婉兮不以為然,為她B超的醫(yī)生卻一臉慎重地告訴她,這樣的囊腫可大可小,就像隱藏在你身體里的一顆炸彈,哪一天這顆炸彈興許就爆炸了,要對癥下藥,防患于未然。溫婉兮聽得心驚肉跳,當天下午便在陸離的催促下,在溫言軟語的女護士的引導(dǎo)下,找醫(yī)生對癥下藥。后來回想起來,溫婉兮不止一次對陸離說,套路太深了,那分明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不懂得游泳的人輕易就得被溺死。
那天,為溫婉兮看病的,據(jù)說是醫(yī)院里最有名的主任醫(yī)生,是公立醫(yī)院退休后被共建科室聘請來坐診的。她看了溫婉兮的體檢報告后,告訴溫婉兮,要么手術(shù),要么保守治療。見溫婉兮臉色蒼白將哭未哭的可憐樣,主任醫(yī)生安慰她,他們科室里最擅長的就是保守治療法。而后,完全六神無主的溫婉兮,就像一頭小綿羊被牽著鼻子走,她在主任醫(yī)生權(quán)威的交代下,在一個又一個溫柔可親的女護士的帶領(lǐng)下,又做了一堆后來她恍然大悟后驚覺毫無必要的檢查,然后輸液,是的,就是撩起細細的小手腕,輸液。到那天晚上10點整,溫婉兮在陸離的陪伴下,整整輸了8大瓶冰涼的液體。
溫婉兮以為卵巢里的小炸彈大概在一天的折騰中被成功拆卸了吧,卻不是,臨回家前,一臉春風和煦的小護士告訴她,接下去的一周,她每天都得到老地方來輸液,主任交代過,只有體內(nèi)的炎癥徹底消除了,主任才能確定她是否手術(shù)。隨后一周,溫婉兮請了假,天天耗在小科室里消炎癥。第七天輸完液,溫婉兮又做了回B超,讓她差點崩潰的是,那個不屈不撓的小囊腫不僅沒有變小,反倒大了1厘米。主任醫(yī)生直搖頭,猶豫片刻便信手開單子,讓小護士隨后就帶溫婉兮去做微波治療,嘗試另一種治療方法。溫婉兮欲哭無淚,陸離倒是冷靜理智,當日便帶溫婉兮上公立醫(yī)院掛了專家號。溫婉兮深刻地記得,那天專家醫(yī)生看了她的檢查報告后,只輕描淡寫地說,小問題嘛,生理性囊腫,要么不管它,要么吃點活血化瘀的中成藥就成,要是不放心,下個月再來做個B超復(fù)查。如此忐忑不安地熬過一個月,溫婉兮去復(fù)查,乖乖啊,哪還有什么炸彈?這下子溫婉兮就肉疼了,那家七彎八繞的小科室,不過一周,折騰得她與陸離不輕,還生生花去了她一整個月的薪水。氣憤難平時她真恨不得舉個牌子找他們理論去。
這年頭,信任缺失,道德滑坡,為了錢,很多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溫婉兮深有感觸,像個女憤青對顧小暖說道。
正如溫婉兮所料,這次王逸陽為陸離攬的私活,果然不單純,因為私活就和蒲城系醫(yī)院有關(guān)。
原來,省城里新開了一家專治白癜風的私立醫(yī)院,門面不小,就坐落于郊區(qū)的海天別墅區(qū)域。白癜風醫(yī)院開張在即,萬事俱備,就差一點噱頭引足眼球。王逸陽告訴陸離和田信芳,據(jù)他的內(nèi)部可靠消息,白癜風醫(yī)院確實從國外引進了多臺高級準分子納米光紫外線治療儀,但病患關(guān)心的不只是儀器好不好,如果能有專家連帶儀器設(shè)備同場現(xiàn)身,再有媒體記者推波助瀾,一定能帶出濃墨重彩的宣傳效應(yīng)。這年頭,酒香也怕巷子深,是顆明珠蒙了灰塵那便發(fā)不了光。這一回,王逸陽幫忙做的事情,就是幫白癜風醫(yī)院請來的專家找個翻譯。
王逸陽傾傾嘴角,這回報酬事先明碼標價,到現(xiàn)場去,配合專家讓媒體記者拍拍照,錄錄像,能抵上你們小半個月工資了。
經(jīng)歷昨晚一事,田信芳吃癟不少,他無精打采地說,我是早拒絕過你的,辛悅臨盆在即,接下來天上掉錢袋子我也不會彎腰去撿。錢重要,兒子更重要。
稀罕啊,難得豬八戒見了人參果也有胃口不濟的時候。陸離在一旁打哈哈,不過他對高額報酬仍然持懷疑態(tài)度,說完整吧,這事兒沒那么簡單。
王逸陽從口袋里掏出煙,知道陸離不抽煙,只扔了一根給田信芳,給自己點上,抽上一口,這才笑瞇瞇地說,陸老師果然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回頭我把需要默記下來的專業(yè)名詞發(fā)給你,真的只是配合,別說正兒八經(jīng)的翻譯都不需要,真正的專家哪里輕易到得那樣的小地方?
你是說專家和儀器設(shè)備都是假的?陸離以為田信芳會和他一樣大跌眼鏡,事實卻是田信芳一臉了如指掌的平靜無瀾。
儀器設(shè)備是真的,專家是假的,我猜,是從哪個魚龍混雜的外語培訓(xùn)機構(gòu)請來的三流外教吧,而且,一定是面皮像日本藝伎刷得厚厚一層粉一樣的白人。田信芳把玩著手上的香煙,臉上表情寫著,要不我哪里會輕易舍棄這塊香餑餑?
陸離征詢地看著王逸陽,王逸陽不置可否,干笑兩聲說,管他黑貓白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你不擔心頂風作案危險系數(shù)太高?陸離覺得這事情有點太離譜,專家都能作假,看病吃藥可是天大的事情,也能拿來作假?他毫不猶豫地拒絕王逸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也世俗銅臭,但至少不能見利忘義。如果溫婉兮知道他接了那么一私活,還不得跟他急?就算他不當君子,也不想后院著火。
王逸陽卻堅持己見,公立大醫(yī)院就不出醫(yī)療事故嗎?客觀來講,比起公立醫(yī)院,私立醫(yī)院也有可取之處,這點信芳最有發(fā)言權(quán),生個病辦住院要沒有點關(guān)系,將就著睡走廊還是件僥幸的事兒。就說產(chǎn)檢吧,最好的??漆t(yī)院里,逼仄一條小走廊,擠擠挨挨都是人,看起來不像醫(yī)院,倒像是菜市場。endprint
田信芳覺得王逸陽要生在前朝,都能提溜把扇子給人當狀師去了。
陸離不接話,轉(zhuǎn)身接水、燒水,換了一泡新茶。是不動聲色地拒絕的意思。
王逸陽心領(lǐng)神會,本來還想接著說點什么——只是充數(shù)當個過場翻譯而已,媒體記者拍照,也只拍人家“專家”,不會慷慨到多給你一個鏡頭的!但他的另一擅長是見好就收,索性住了嘴。王逸陽覺得陸離太迂太當真,去當一回翻譯而已,又不讓去假扮專家!
田信芳半是認真半是說笑地慫恿王逸陽,這活兒簡單,你完全能勝任得來!殺雞焉用宰牛刀?
師大東門對面有家美發(fā)店,店里有個洗頭小妹,十八九歲的光景,笑起來眉眼彎彎,話不多,顧小暖和溫婉兮都愛找她洗頭發(fā)。但這天,小妹給顧小暖洗頭時,多嘴地問了一句,小顧老師,聽說你們學(xué)校最近出了件大事?
顧小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學(xué)校里每天都有大事發(fā)生,但只要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她向來懶得多打聽。不過洗頭小妹的發(fā)問,仍然激起她的好奇心。她知道的,不待她發(fā)問,洗頭小妹自然會自己接下去。
果然,小妹一邊仔細地沖洗她頭發(fā)上的泡沫,一邊說,我沒念過大學(xué),但知道寸金難買寸光陰,大學(xué)里談戀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你說,為了談個戀愛,不管不顧地把親人急得團團轉(zhuǎn),值得嗎?
顧小暖睜開閉著的雙眼,一臉懵懂。
顧老師不知道是吧?前幾天我們店來了一位女學(xué)生,她是過來做頭發(fā)的。店里那么多人,讓我對她印象深刻的,是她坐在等候區(qū)時,一直在默默地抹眼淚,抹得一雙眼睛都腫成了芙蓉李。當時我還遞紙巾給她,我們店長也勸她說,要不先回去,傍晚人比較少的時候再來。其實我們店長擔心的是,她坐在那里哭個沒完挺招人眼光,開門做生意誰愿意招惹這個晦氣?但那女學(xué)生誰的話都不聽,后來沒辦法,我們的徐師傅只好允許她插了隊,看她剪掉了一頭黑瀑長發(fā),走之前仍然在哭,我還怪心疼的。前兩天有師生幾人過來店里仔細詢問她的情況,我們才知道那個剪頭發(fā)的女學(xué)生不見了。
不見了?
聽說失聯(lián)了,學(xué)校不見她上課,輔導(dǎo)員找不著她,家里人也聯(lián)系不上。當時你們學(xué)校保衛(wèi)處還來了幾個人調(diào)看店里的視頻監(jiān)控,不過用處不大,她除了哭,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
顧小暖“哦”一聲,不再說話。
不是顧小暖冷漠,而是這樣的事情,在大學(xué)校園里屢見不鮮?,F(xiàn)在的孩子,從小爹疼娘愛,沒吃過多少苦,稍微經(jīng)歷點大的挫折,心一窄,就容易往極端處想。有一天深夜,顧小暖手機收到一條未署名信息,信息言簡意賅卻觸目驚心——頂樓天臺距離星星很近,如果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往下跳,會不會劃出流星一樣美麗的弧度?再見,親愛的顧老師!顧小暖不等看完信息,寒冬臘月硬是嚇出一身冷汗,她一邊撥打發(fā)信息來的號碼,一邊穿衣服,可是號碼已經(jīng)關(guān)機。后來她一刻也不敢耽擱地通知了學(xué)校保衛(wèi)處,又第一時間把號碼給了學(xué)生工作處。當晚,校保衛(wèi)處的工作人員與輔導(dǎo)員兵分幾路,幾乎把學(xué)校每棟高樓的頂樓都察看了一遍,最后,顧小暖和當時還未分手的王逸陽在實驗樓頂樓的蓄水池邊找到了瑟瑟發(fā)抖的男學(xué)生。顧小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選修她公共課的一位男生,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男生平時很羞澀,路上碰見顧小暖打招呼時都會臉紅。原來男學(xué)生在當批黨員發(fā)展中落了選,他想不通的是,不比他優(yōu)秀的同學(xué)都上了,憑什么就他落選?
顧小暖和男生不熟悉,畢竟她只是他的公選課老師,但是那天,當顧小暖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并得到他的回應(yīng)后,顧小暖突然覺得,原來高校除了傳道授業(yè)解惑,心理健康教育同樣至關(guān)重要。
所以,洗頭小妹對她提起近日的“大事”時,她并沒有覺得很意外,但她沒想到的是,那個失蹤的女學(xué)生,王逸陽也認識。
失聯(lián)的女學(xué)生是在郊區(qū)一座百年老寺院里找著的。寺院的理事告訴找上來的輔導(dǎo)員,女學(xué)生是5天前的一個傍晚到達寺院的。那時候日頭已經(jīng)西斜,游客與香客皆已下山,女學(xué)生卻仿佛人事未覺地跪在佛堂前,久久不起來。寺院里的僧人試著與她交談,她卻理都不理,僧人問得急了,她就哭,直哭得剛剪過的短發(fā)都貼在腦門上??蘩哿耍性诠┓钭澜穷?。僧人心軟,端來一碗稀粥搖醒她,沒想到她不領(lǐng)情,醒來繼續(xù)伏在地上,哭得人心尖兒顫抖。那天晚上,是寺院里掌管膳食的老信徒說服了女學(xué)生收起了眼淚,喝了水,吃了粥,陪她絮絮聊天到天明。老信徒忙活計去,女學(xué)生又跪在佛堂前,虔誠,憂傷,遺世獨立。隨后幾天,雖然到飯點,她也會少少地吃一些老信徒帶來的粥菜,但她一步也不愿意離開佛堂。輔導(dǎo)員收到信息找到寺院時,女學(xué)生目光呆滯、形似槁木,但在看見尾隨進來的王逸陽時,情緒激動,復(fù)涕淚橫流。
王逸陽在眾人目光如聚光燈掃射中,有點難堪地走過去,沒走幾步,女學(xué)生的身子頓時抖如風中的燭火。
戴曉芙,告訴王老師,你發(fā)生什么事情了?王逸陽心里仿佛灌滿了鉛,有點沉甸甸,他隱約猜到了所為何事。
叫戴曉芙的女學(xué)生眼淚霎時又像斷了線的珠子,那雙芙蓉李一樣的眼睛,又成了堵不住的泉眼。出乎人意料的是,這一次,她很快就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征詢似的看了輔導(dǎo)員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王逸陽,說,我能不能只和王老師說說話?
莊嚴肅穆的觀音大殿里,除了裊裊升起的煙霧,就剩王逸陽和女學(xué)生。這樣的場面殿外的人看來也許是猜疑、枯燥甚至是緊張的,但在叫戴曉芙的女學(xué)生看來,靜而滿,滿得殿中環(huán)繞的佛樂也顯得多余。她不發(fā)一言,紅暈漸漸爬上她的雙頰和耳后根——兩年了,她當了王逸陽的學(xué)生兩年。都說喜歡是淺淺的愛,愛是深深的喜歡,她已經(jīng)深深喜歡了王逸陽兩年。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偷偷跟在王逸陽的身后,在他戀愛約會時,在他馳騁球場時,也在他吃飯散步時……她知道自己的單戀和癡纏近乎病態(tài),可是她沒法治愈這樣的病態(tài),如果能治愈,她確信唯一的良藥大概只有王逸陽。聰明如王逸陽,他的心向來像是一架高清攝像機,早就什么也瞞不過他去。但了然于心的王逸陽從來不暗示也不明示,慣常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反倒成了毫不排斥的蠱惑,無數(shù)次包攏住了一群芳華正茂的女孩子,尤其戴曉芙。endprint
當然,如果不是戴曉芙也像一條魚,一個不留心,就躍上了蒲城系醫(yī)院的砧板,等人來宰割,她猜想她大概是會一直單戀著王逸陽,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
事情起源于戴曉芙的例假不調(diào)和痛經(jīng),為圖方便,她去了離學(xué)校最近的一家婦科醫(yī)院。她原想著開點藥吃吃興許就成,哪里能想到,自從進了那家私立婦科醫(yī)院,例假不調(diào)的病絲毫不見效果,還多了一種婦科醫(yī)生說的“帶下之癥”。也許是她醫(yī)院跑得勤了,也許是她日漸蒼白的面色,漸漸地,有人在她背后議論紛紛,最惡毒的一種捕風捉影竟直指戴曉芙之所以那么勤快地跑婦科醫(yī)院,無非是去做人流。這樣的無中生有,一開始戴曉芙還能安之若素淡然處之,但敏感如她,慢慢也承受不住別人猜疑和同情的目光,直到那一天,當她在學(xué)生餐廳門口遇見了王逸陽。一向習慣笑臉示人的王老師,那天臉色蔭翳如夜半天幕,他邊走邊打著電話,語氣里滿是焦慮暴躁。他顯然也看見戴曉芙對自己招呼了,但他只是深深地蹙起了眉頭,連回應(yīng)一聲也沒有地離去,也不知道是對著通話中的手機,還是對自己說,你怎能那么糊涂,公立三甲醫(yī)院不去,去什么私立的?再落下病根,神醫(yī)也回天乏術(shù)……后面的話戴曉芙聽不清楚,卻足以讓她呆呆立在原地,委屈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砸。而那天,當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一向和自己交好的舍友卻支支吾吾,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換下來的衣服我來幫你洗吧,你要不要請兩天假好好休息?戴曉芙還未完全反應(yīng)過來,舍友又補了一刀,我也是為你好,你別怪我多事,聽說這事落下病根了是終生的……戴曉芙又氣又恨,再憶及王逸陽的話,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失聲痛哭。再后來,她一氣之下跑到校門口剪短了頭發(fā),想想不解氣,又氣急攻心地逛蕩到了百年老寺……她萬分憤懣的是,那么多人誤解她,一向善解人意的王逸陽老師怎么能也誤解了自己?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她能迷信王老師對自己的愛慕無動于衷,但她怎么接受他無動于衷之外,還有不由分說的人云亦云?而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所有平日里被她可以忽略不計的自作多情,仿佛一層薄如蟬翼的窗紗,被輕輕地捅破。許許多多她不敢想、不愿想的答案頃刻間破繭而出。
那幾天,王逸陽心力交瘁,他覺得倒霉事好像約好了一塊找他來。
先是他的媽媽,那個精明的老太太聽信了根治癲癇癥的廣告宣傳,在江帆的陪同下,幾次進出專業(yè)門診。結(jié)果門診不專業(yè),反倒使原本已經(jīng)控制住的病癥不可收拾地復(fù)發(fā)了。最讓他哭笑不得的,是王逸陽正義凜然想要討個公道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回后得知那家專業(yè)門診,和他曾經(jīng)服務(wù)過的白癜風醫(yī)院屬于同一個集團。
緊接著是那位失聯(lián)前跟舍友說“我找王逸陽老師去”的女同學(xué)適時來添亂。他對那位叫戴曉芙的女同學(xué)略有幾絲印象,知道她對自己不乏好感。而在他看來,大學(xué)校園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女學(xué)生對男老師的好感。他對這樣的好感從來來者不拒,自然也不接受,你來我往的情愫拿捏得剛剛好,所有曖昧的最美妙之處,皆在于猶抱琵琶半遮面,將說未說之時。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在自己那么多學(xué)生中雖能叫出她名字實際上對她了解不多的女學(xué)生,竟然失聯(lián)了,而且失聯(lián)的理由是去找他!
當然,最煩王逸陽的,是他成了師大的“網(wǎng)紅”。
網(wǎng)頁視頻中,雖然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已被模糊處理過,但溫婉兮和顧小暖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王逸陽。連溫婉兮這種對女明星佟麗婭董璇傻傻分不清的臉盲癥患者都能看出那個白癜風宣傳視頻里穿得人模人樣見人傻笑的人是王逸陽,師大里還有誰能認不出來的?
而一旦王逸陽這張臉在師大私下被人廣為圈點,問題似乎就有點像脫韁的野馬被人狠狠甩了一屁股,再不在他的控制范圍內(nèi)。當然,如果不是蒲城系醫(yī)院的醫(yī)療事故之火幾乎以燎原之勢燒到了全國各地,誰會去點擊那段蒲城系醫(yī)院的治療白癜風宣傳視頻?
點擊看到那段視頻時,顧小暖嘴里正含著一口水,差點沒被水給嗆死。通知她看那段視頻的,是圖書館的葉蓁蓁,她在電話里對顧小暖說,王逸陽是最愛拋頭露面的人,這回,長大臉了。
讓顧小暖被水嗆到的,是視頻里,站在黃頭發(fā)白皮膚擺手聳肩忸怩作態(tài)的外國佬邊上的王逸陽,成了資深外語翻譯師。她和王逸陽交往一年,怎么不知道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學(xué)的人,還是一名資深翻譯師?最好笑的是,當著鏡頭的面,外國佬口中念念有詞一句,王逸陽跟著字正腔圓地吐出了一大串拗口的專業(yè)名詞,一點都沒有虧了他過了一級甲等的普通話。
緊接著,顧小暖被自己的猜測狠狠地嚇了一大跳。很快,溫婉兮就在電話里肯定了她的猜測——那個田信芳一早就婉拒、陸離“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推卻的私活,王逸陽自己接了。王逸陽覺得田信芳和陸離太小題大做了,尤其田信芳,他自己的屁股都還沒擦干凈呢,反倒擺出一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清高嘴臉。王逸陽尋思著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又估摸著自己應(yīng)付得來,便自己接下了那私活。
王逸陽接的這活兒,和英語沒什么關(guān)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院方提前備好的中文翻譯,照本宣科地念出來。這也是王逸陽大著膽子充當資深外語翻譯師的原因。那天的新聞發(fā)布會,院方請來了不少當?shù)孛襟w,閃光燈“咔咔咔”亂響一通,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院方誠邀出場的外國專家身上,場面熱烈、和諧,王逸陽雖然不免捏了一把汗,但終究熬到發(fā)布會結(jié)束。沒想到,幺蛾子出現(xiàn)在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
最先認出外國專家來的,是從頭到尾都扛著攝像機還各種角度拍攝的女記者,人群有些熙攘嘈雜,但是她疑惑的話還是被一旁的人聽清了。她說,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我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雖然在中國人看來,外國佬都長一個樣,白皮膚,高鼻子,大眼睛,可是真的很像。女記者好奇地湊近前去,說,我閨女幼兒園外教耳后根有一塊指甲蓋大的胎記,你看,專家也長了這么一塊。
很快地,女記者就被工作人員悄悄地請進了工作間喝茶。
王逸陽緊握的手心,捏出了一把汗。過后他忍不住揶揄自己,其實他操的哪門子心呢?就算別人火眼金睛,辨出了所謂的外國專家不過是他花了3000塊從私立幼教機構(gòu)請來的,又怎么樣?只要現(xiàn)場沒人會一眼瞧出他其實也是假冒的翻譯師就行??墒撬麤]想到的是,別人認出他時,是在一段刻意模糊處理過的網(wǎng)絡(luò)視頻上,視頻的名字撩撥得吃瓜群眾紛紛側(cè)目,群起而攻之——《外教假裝專家嘩眾取寵,白癜風醫(yī)院以偽劣充好》。endprint
白癜風醫(yī)院之所以被披露,不是因為醫(yī)療事故,而是那天的女記者認出所謂的專家不過是女兒就讀的雙語幼兒園的外教。在那個宣傳片里,王逸陽肩負資深翻譯師的視頻赫然出現(xiàn),并在某一日,被“有心人”轉(zhuǎn)發(fā)到了師大教職工的網(wǎng)絡(luò)交流群。王逸陽的畫面雖然被刻意地模糊處理過,可是仍然可辨一二,于是那幾天,王逸陽總要被相熟的同事有意無意地問起。有一天晚上,他的準老丈人江海濤教授飯后把他叫進了書房,表情和平常并無二致,口氣卻和陸離那個迂夫子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時一模一樣。他意有所指地道,小王,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
而在學(xué)年的師德師風優(yōu)秀考核中,原本很有機會獲獎的王逸陽,無懸念敗北。王逸陽私下問過學(xué)院處得不錯的一位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原本他獲獎的機會很大,師德師風考核領(lǐng)導(dǎo)小組的成員,有一大半是江海濤教授的至交,何況江教授還是這個小組的副組長。但是學(xué)生短暫失聯(lián)與那段模棱兩可的視頻顯然使得組員們在投票時略有遲疑。最后,是江教授自己說了,王逸陽同志還年輕,把機會留給其他人吧。王逸陽為此泄氣得足足一個月提不起興致來。
這天,王逸陽和田信芳又坐到一起,燒水泡茶的仍然是陸離。
王逸陽瘦了,也憔悴了。據(jù)說女人最好的保養(yǎng)品是睡眠和愛情,男人最好的保養(yǎng)品是家庭和事業(yè)。他的臉上清楚明白地寫著的是郁郁寡歡。田信芳喝了陸離剛倒的普洱,砸著嘴,半是譏諷半是開解王逸陽說,有一好沒兩好,你小子愛情稱心如意,此消彼長了也正常,不要老皺著一張核桃臉,看著可不像從前的你。
陸離但笑不語,給王逸陽和田信芳都添上一杯。
陽臺上洗衣服的溫婉兮探過頭來,不是她平日里風格地多插了一句嘴,人生本就像心電圖,有起有伏才正常,要總一帆風順的,豈不是掛了?溫婉兮有點婦人不仁地覺得,是得讓王逸陽吃點苦頭了,不然他真的覺得以他的聰明才智,只要給他一個支點,他就能撬動整個地球。
田信芳自上次的事情后,看溫婉兮總禁不住心里發(fā)怵,遂打起了哈哈說,研究文學(xué)的人,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王逸陽又喝下一口茶,來不及嘆氣便咳得山響,回過氣來才苦哈哈地說,人一倒霉,喝口茶都嗆喉嚨。最煩的,還是我媽的病。
陸離對王母舊病復(fù)發(fā)略有耳聞,據(jù)說最近病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樓梯拐角處抽搐吐白沫,如果不是恰好法學(xué)院的李教授出門買菜撞見,估計王母得被病痛折磨得更嗆。溫婉兮聽顧小暖說過王母的癲癇癥,不發(fā)病的時候還好,一發(fā)病便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有時候抽搐得厲害了,還亂咬,咬得自己的上下唇鮮血直流。王逸陽的左手背上有很多牙印與傷疤,其實都是從前王母發(fā)病時咬的。從前交往的時候,顧小暖不說,但總會被王逸陽手背上的疤痕牽扯得心里濕漉漉的。不管怎么樣,王逸陽是個孝子卻是不爭的事實。
王母的病癥雖是舊疾,但控制得極好,如果不是聽信了蒲城系醫(yī)院的誑語,如果不是那一陣忙著張羅王逸陽的婚事,也許舊疾真的會像一座休眠的火山,長期地沉默下去。而王逸陽最惱火的,也恰是蒲城系醫(yī)院。那些日子,蒲城系醫(yī)院幾個字仿佛萬能雙面膠,360度無死角地貼合著他,讓他喘口氣都覺得自己被包圍得密不透風。當著陸離和田信芳的面,王逸陽還想牢騷兩句,電話響了。電話未合上,王逸陽已經(jīng)臉色發(fā)白,呆立在那里,嘴變換了好幾個口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田信芳輕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這才艱難地說了一句,唉,跳不跳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在場的另三個人皆一驚。
那個曾經(jīng)失聯(lián)的叫戴曉芙的女學(xué)生,從學(xué)生公寓頂樓跳了下來,當場死亡。
而前一日,王逸陽還和戴曉芙有過聯(lián)系。打來電話的,是戴曉芙的輔導(dǎo)員。王逸陽心里火冒三丈,手腳冰涼,仿佛裸露在三九嚴寒中——戴曉芙跳樓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此刻他說跟他沒有關(guān)系,誰信?
當然沒有誰信,最不相信的,是他的未婚妻,江帆。
前一天課后,他和江帆約在師大西門的美食街。王母病發(fā)以來,王逸陽除了偶爾到江帆家蹭飯,其余時間都陪在王母身邊,長時間的點兒背,讓他隱約感覺到江帆的嗔怨。所以他把江帆約出來,共進久違的燭光晚餐。雖是飯點,西餐廳里人卻不多,慵懶的薩克斯音樂催人昏昏欲睡,江帆越發(fā)心不在焉,一塊七成熟的牛排被她切得零零落落,卻絲毫未有吃的欲望。王逸陽強打起精神,忙前跑后,忙著為江帆遞果汁,取自助的水果。然而一轉(zhuǎn)身,跟顧小暖碰了個面對面。
顧小暖一如既往地微笑點頭,兀自取她的水果,王逸陽三下五除二取了水果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剛落座沒多久,戴曉芙推門進來。
戴曉芙徑直走到他的桌前,視一旁的江帆為空氣,只一味紅著眼,緊緊抿著唇,盯著王逸陽看,眼眶里霎時蓄上一泡淚。
戴曉芙你找我有事?王逸陽一陣愕然。
有事坐下來說。不被看在眼里的江帆卻不惱不怒,揚手招呼服務(wù)生,來一份簡餐吧。
不用了,謝謝!我只是來向王老師求證的。戴曉芙原本怯生生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堅毅,頓了頓,問,王老師,人人都知道我喜歡你,喜歡就喜歡吧,這是我個人的事情,不需要人為我負責的。可是王老師你也是知道的吧?你卻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對你的崇拜,是不是也說明你并不討厭我,同時,你的心里也是竊喜的,是不是?
西餐廳里冷氣很足,王逸陽卻覺得自己的后背都濕透了,他不知道是因為對面一言不發(fā)的江帆,還是因為不遠處一直溫煦如春的顧小暖,還是因為其實自己并不是很熟識的戴曉芙嘴巴一張一翕里,有莫可名狀的楚楚可憐,還有顯而易見的咄咄逼人。他強擠出淡定的笑容,說,戴曉芙同學(xué),你是不是有點誤會了?
喜歡就是喜歡,哪有什么誤會?戴曉芙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只是心里有氣,氣偌大一個經(jīng)管學(xué)院,人人都愛捕風捉影,人人都在道聽途說,我是去婦科醫(yī)院看病了,可是進婦科就是墮胎嗎?王老師我知道的,你也是打心底跟其他人一樣戴有色眼鏡看我了,你這一段時間上課也不愛提問我了,樓道里碰見你跟你打招呼,你也應(yīng)都不應(yīng)一聲,最氣人的是,輔導(dǎo)員還屢次給我家人打電話,讓他們把我接回家休養(yǎng)。病人才需要休養(yǎng)不是嗎?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不是病人。頓了頓,戴曉芙說,王老師,你怎么能跟我們輔導(dǎo)員說,你對我這個學(xué)生并不是很熟悉?明明去年教師節(jié)我給你送了一盆仙人掌,你還欣然接受的。endprint
每年教師節(jié),學(xué)生們都會給王逸陽送禮物。禮物都是小東西,是學(xué)生的心意,并不違反中央八項規(guī)定。所以王逸陽都會收下來。王逸陽心里的苦水泛濫成災(zāi),莫須有的煩惱憑空撲簌簌而來,他很想當場甩一句國罵。他是給戴曉芙的輔導(dǎo)員聯(lián)系過了,他待戴曉芙也的確像他待眾多學(xué)生一樣,并無特殊,如果曾經(jīng)有過被仰慕的沾沾自喜,那么他發(fā)誓,他只是喜歡那種被仰慕的感覺,至于戴曉芙或者李曉芙,他才不會深究。
曉芙同學(xué),我再說一遍,喜歡我是你的事,但你只是我那么多學(xué)生中的一個,希望你平靜你的情緒,何況,我的未婚妻就在你的對面。王逸陽再也顧不上輔導(dǎo)員多次叮囑過自己,戴曉芙最近兩次心理測評都是有問題的。他只須眼角一瞥,就能瞥見餐廳注目禮之下的江帆早已滿臉怒容,再仔細看,她的怒容里有裊裊升起來的恨意,一看那恨意,就是儲存了一些時日的,還帶了不菲的利息。
我知道了,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就像抱著那盆我送你你又沒有拒絕的仙人掌,越是抱得緊,越是受傷。戴曉芙說完,果斷轉(zhuǎn)身小跑出了餐廳。
隔著一扇擦得亮晶晶的落地窗,顧小暖看見那個眼淚紛飛的女學(xué)生不管不顧街角亮起來的紅燈,飛快地穿過馬路。她其實很想起身提醒王逸陽,但看見王逸陽對面一臉陰沉如暴風雨欲來的江帆,終究坐回她自己的位置。于情于理,她都不是那個應(yīng)該多管閑事的人。
在溫婉兮家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客廳里,王逸陽大概氣極,反而笑,他的笑,像隔夜花開遭了雨淋,在田信芳和陸離看來,奇酷不忍目睹。他的樣子,看得平日里并不太喜歡他的溫婉兮,生出幾絲不忍來。
白色床單蓋住了戴曉芙瘦小的身子,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一臉漠然地把她抬上車,戴曉芙的外婆哭得幾欲昏厥。
這一天,王逸陽才知道,那個叫戴曉芙的女學(xué)生是個孤兒,從小拉扯她長大的,只是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婆。跟著老太婆前來的,是個拘謹?shù)哪贻p人,年輕人提醒老太婆說,人死不能復(fù)生,眼下追究孩子的死才是正經(jīng)事。好端端的小姑娘在學(xué)校里說沒就沒了,得賠償,而且這賠償,數(shù)目還不能少!
老太婆哭得聲嘶力竭,人都沒了,要錢做什么?我一老太婆只要外孫女不要錢……于是那天,在老太婆誰勸都無濟于事的哭號聲中,心力交瘁的王逸陽被經(jīng)管學(xué)院院長悄悄喚去談話。
往常也有想不開的學(xué)生跳樓,王逸陽心中有數(shù),家丑不可外揚,學(xué)校其實也不允許內(nèi)部滋事。這時候,總是要全面封鎖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最周全的方法息事寧人。但走在去往院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路上,王逸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中如鼓作響,腳下如履薄冰。
從前在很多個大型慶典、會議和活動中遠遠聽過院一把手激情四溢的發(fā)言,這次是王逸陽第一次近距離和院領(lǐng)導(dǎo)面談。推門進去,院長端坐在辦公桌后面,低頭沉思,見王逸陽進門,靜靜地看了他一眼,說,坐吧。王逸陽沒有坐,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有種豁出去的樣子,站著,等著院長開口說話。有一剎那,王逸陽恍惚地覺得時光快速地倒流,倒流到了多年前。
多年前,他的父親還在世。王父那時候是老國企壯志難酬的老技術(shù)工人,煙抽得很兇,不需要開口說話,老遠就能聞到從他身上飄散過來的煙味。他們家有個向陽的小書房,王父下班回家都要長時間關(guān)在書房里,做一些王逸陽費解的筆記。每次王逸陽成績考得不如意,王父臉色總要蔭翳得像冬天濕冷的天空,他習慣把王逸陽叫進書房,不說話,久久才嘆一口氣,末了痛心疾首地叮囑他,讀好書可是你今后唯一的好出路??!那時候王逸陽心里是不屑一顧的,他覺得,如果父親能勻出點蝸在書房讀書寫字發(fā)悶的時間,用來出門應(yīng)酬,也許他一輩子不會只是一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技術(shù)工,也不會因為長期郁結(jié)染上肝病。也正是這一刻,王逸陽突然明白過來,這么多年來,他處處長袖善舞,著力嶄露頭角,為的不過就是要擺脫父親那種驅(qū)散不去的頹喪。十數(shù)年寒窗苦讀,數(shù)年教職生涯,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他不能像一棵向上的凌霄花,努力向上攀援,如果他不能在教職路上平步青云,那么他的后半生也可能像他的生父一樣,被生活的庸常洪流狠狠地淹沒。命運常常有種可怕的傳承與延續(xù),他不要他的后代跟他一樣,生活在父親終生懷才不遇的潦倒里。比起江帆,他不能否認他其實更喜歡顧小暖一些,那個像春風一樣的女子,言語不多,脾氣很好,即使他背著她約了江帆被她碰個正著時,她也沒有像其他女孩子指責負心人一樣不肯善罷甘休地大吵大鬧。顧小暖提出分手時,他心疼了。但是他告訴自己,好男兒志在事業(yè),所有的婚姻到最后,都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比起顧小暖,江帆應(yīng)該才是他在事業(yè)上登峰造極的捷徑。
院長終于開口問,王逸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王老師,你母親最近身體還好吧?院長抬起頭來,問了王逸陽這樣一句。
王逸陽一愣,不明就里地點點頭,挺好,多謝院長關(guān)心。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你母親還是我們那批下鄉(xiāng)的知青的一員。如果不是那天在校園里碰見你媽媽,我還不知道,蘇翠芬的兒子已經(jīng)這么大了。
而且,蘇翠芬的兒子捅了這么大一個婁子——院長接著說。
王逸陽心急如焚地解釋,戴同學(xué)跳樓的事情和我沒有關(guān)系,景院長,你得相信我,我是那位同學(xué)的老師不假,但是她出了意外跟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
可大家都相信有間接聯(lián)系,不是嗎?王逸陽老師,你媽媽昨天來找我了,前些日子還那樣意氣風發(fā)的一個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除了病痛之外,她現(xiàn)在還在為你擔驚受怕。景院長邊說邊站了起來,他走近王逸陽,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王逸陽的肩,既像提醒王逸陽,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那是個可憐的孩子,據(jù)說那個孩子的心理測評是大有問題的,學(xué)院會想辦法開解她外婆,雖然沒有明指著這事情和你有關(guān),但若校領(lǐng)導(dǎo)問起來,終究對你有不好的影響。小王,學(xué)院新一批公派出境訪學(xué)的名單公示過幾天出來,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上進的孩子,掙得下這個名額不容易。緊要關(guān)頭,德高望重的江教授怕是避嫌都還來不及,要不讓江教授琢磨著,看看是不是能找著些關(guān)系,提前跟校領(lǐng)導(dǎo)說一聲。
跟景院長說一模一樣話的,還有田信芳。endprint
田信芳開門見山地對王逸陽說,未雨綢繆,誰都不知道接下去的困境你自己解不解得了。你得趕緊地,江教授畢竟是你的準老丈人,這時候不幫襯著你一些,要待何時?
一提那個已經(jīng)好幾天不給自己好臉色看的準老丈人,王逸陽本就泄氣的臉重重地耷拉下來。王逸陽思慮再三,還是拒絕了江帆找她爸爸“解釋幾句”的想法。找了,不就坐實了他和跳樓事件有關(guān)系?只是他要怎么找到那樣一個舉足輕重之人,在不時之需時,幫他說上那么一兩句話,解了他的困境?這事情讓他萬分焦慮。比他還焦慮的,是他的媽媽。那幾天,王媽沒見犯病了,卻整天戴著老花鏡,捧著一本脫了線的族譜往上幾代數(shù)上去研究。那個時候,王逸陽總是有種錯覺,時光好像又倒退了,退回到他研究生畢業(yè)那一年,他媽媽為了他的工作,也是那樣不眠不休地,四處托關(guān)系,送禮,找人。雖然她的用功是徒勞的,王逸陽順利進了師大教書,跟她媽媽的苦勞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陸離不喝酒,所以田信芳和王逸陽把陸離約到離教師公寓最近的??Х瑞^時,已近黃昏。悶雷滾滾,仿佛要撕裂天際,很快就有一場大雨要來。
遠遠地,陸離一看見他倆各懷心事沉思的模樣,心里便明白了幾分,卻沒有不赴約的道理,進門就要了一壺老普洱。
一時間,包廂里只聽得見開水沸騰的咕嚕聲。王逸陽低頭不語地擺弄手里的車鑰匙,田信芳也不說話。陸離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是為著那件事,我覺得沒什么必要。也沒有聽說那孩子和你有什么牽連,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管照常上課就行,法制社會,什么都講究證據(jù)。
田信芳不以為意,人情這門學(xué)問你沒有深究,這事情看似對老王沒什么影響,其實細想影響可大可小,眼下最憂慮的,是怕那個公派出國訪學(xué)的名額被有心人撿了大便宜。
陸離呷一口老普洱,茶香在唇齒間縈繞,來不及回味,王逸陽先聲奪人,老陸,上回老田的事情也是你幫的忙,要不,再請你麻煩一回人家,你看……
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
老田那事情不是更棘手,怎么會沒辦法?王逸陽有點煩躁地拿著車鑰匙劃拉著平整的桌面,桌面發(fā)出刺耳的鳴叫聲。田信芳跟他說到陸離時,他真的以為這時候陸離就是他幽暗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卻沒想到,那扇門是關(guān)死的。
當然沒辦法,你以為陸老師真的法力通天到一個電話就能擺平所有障礙?三個各懷心思的男人一回頭,溫婉兮和若有所思的顧小暖一前一后立在小隔間入口。
顧小暖看著三個錯愕的男人,問溫婉兮,要不我到隔壁找個位置等葉蓁蓁?
看著顧小暖走遠,溫婉兮說,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看來今天諸葛亮不給力,凈出餿主意。
嫂子,溫老師,我知道上回幫老田的是你,不是不好意思直接找你嗎?
田信芳本想附和,看著溫婉兮蹙在一起的柳眉,訕訕地吐了口氣,不敢作聲。陸離起身拉過溫婉兮,一臉歉意地說,這回真的幫不上忙,別難為溫老師了吧。
王逸陽垂頭喪氣跌坐回沙發(fā)里。
溫婉兮轉(zhuǎn)身欲離開,王逸陽又不甘心地追上來,一鼓作氣地哀求,要不,溫老師你告訴我,上次把老田撈出來的是什么人?嫖娼是多大的事兒,不過一個電話就能擺平,相比之下,我這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事。
溫婉兮滿臉的詫異!
這是在公共場所,王逸陽真的急瘋了,萬一隔墻有耳,田信芳今后在校園里行走,無異于背著一茅坑走路,走到哪里臭到哪里!
沒想到,真的隔墻有耳。
溫婉兮來不及回答,田信芳的老婆辛悅一步一踟躕地顫顫巍巍地踱了進來。顧小暖和葉蓁蓁尾隨其后——確切地說,咖啡館里昏暗的燈光下,顧小暖第一眼看見咖啡館里的辛悅時,就謹慎地離開了座位找溫婉兮,卻終究遲了一步。
那一刻,顧小暖和葉蓁蓁只是愛莫能助地跟近前來,看著陸離漸漸凝重的臉,看著溫婉兮想要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的難堪,看著王逸陽因為驚嚇張得大大的嘴巴,而后,又看見了一直在人前意氣風發(fā)的田信芳瞬間就像一個被針扎了的氣球,一點一點癟了下去。
誰能想到,辛悅一孕婦不在家好好待著,偏偏跑來了咖啡館?咖啡館那么大,音樂聲和細細低語聲那么細碎嘈雜,她卻剛剛好地,把所有的話都聽進耳朵里去。
溫婉兮咬唇閉眼,王逸陽的話無異于一道驚雷,直劈中了每個人的天靈蓋。
空氣里的緊張瞬間飽和,沒有人接話,如果此刻點燃一根火柴,逼仄的空間里肯定會騰起很多蘑菇云!所有人都以為,辛悅會像外面的響雷一樣,失聲痛哭或者大聲斥責,卻沒有,竟沒有!她只是一手撫著高高凸起來的肚子,一手扶著仿佛隨時可能折斷的腰,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地說,在我們大西北,弱智的人都叫“勺子”,田信芳你不是勺子,我才是徹頭徹尾的勺子??墒峭跻蓐柲悴灰靶ξ?,你也是,你還是那只丟了西瓜揀芝麻的蠢猴子,你竟然不知道,顧小暖的爸爸是那個腳跺一跺,你腳底下的土地就得抖一抖的地方父母官。你才是一把大勺子!
辛悅說完,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夜雨瓢潑,很快淹沒了步履蹣跚的人。
又一個驚雷緊跟在閃電后面響過,雨越來越大。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閃電像浪往窗戶上撲,咖啡館的落地玻璃被雷聲震得“哐哐”響,這一刻,不只是屋里的人,連地面都在瑟瑟發(fā)抖。
責任編輯 楊靜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