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庠

回到故鄉(xiāng)泮境，心便自在。

2016年，初夏，一陣風(fēng)，擦亮我時已不惑、童心幾泯的眼。立在高崗，看群山奔涌，團聚泮境。一陣一陣的綠風(fēng)，富含雨后的氧，像極了一扇一扇闊葉林的深呼吸。它從泮境的后背，故鄉(xiāng)東南的牽牛崠崗上，徐徐地、從容地，越過寨頭下、城應(yīng)崗、田叔坪、梅子壩、楊梅山，穿過李屋的水口，呈梯次，向著熙熙攘攘的泮境墟上，吹來。

風(fēng)吹了幾千幾百年，從新石器時代。吹來，落地，化身泮境，成為自在安適的人間煙火。

泮境墟若是圓心，泮境便是一個半徑五里的圓。東、北邊，圓子崠山脈，大手牽著毗鄰白砂的祖家、孔橋和彩霞、老家山。往南，在距墟一公里的凌屋村，農(nóng)中的路口分岔開來。一路拐向元康村和茶地的大燮村，長坑里、太靈山、雷壁寨、“風(fēng)吹站”英姿挺拔；一路向著廬豐將軍地的定達村和緊挨上杭城郊的烏石、豐村，馬鞍山綿綿脈脈，望梅亭，亭亭玉立，三層嶺，嶺嶺向上；正北，院康村的后龍山——陳婆寨，像個攬著小兒的老太，以豐饒的物產(chǎn)、茂密的原始森林，遙相呼應(yīng)。

喜覽萬山來賀，泮水自暖，乃生斯邑木秀林嘉。

泮水由八道構(gòu)成。白砂扶福的那股清泉，流經(jīng)彩霞攔門石，婉轉(zhuǎn)流過彩云飛度、霞光披灑的千頃良田，滋養(yǎng)了彩霞花生的聞名遐邇和高腔傀儡的聲名遠(yuǎn)播，滋養(yǎng)了歐科、杉樹洋鄉(xiāng)民的竹器神香暢銷四方。崗浪隔的林間飛流，繁花醞釀，穿過大壩里，造就了王屋、廖屋、大坪崗上的竹器馳名和養(yǎng)蜂人的蜜汁流淌。加之，寨頭下的北坡無數(shù)古木滲出的山泉，它們匯攏在三駁橋，沿著泮境墟的東南岸，穿過老洋崗下的百畝田疇，波瀾不驚地緩緩向南，成為泮境河的前三股。當(dāng)河水繞過幾個壩、數(shù)個潭，到達李屋村口時，一股更為清澈的山泉水激烈地加入其中。

那水拜故鄉(xiāng)東南角牽牛崠崗上數(shù)千畝的山林所賜。山林依著山勢，梯次見低。山泉級級灌溉，梯田如畫。農(nóng)家有勞，年年豐碩有得。稻花、草籽、菖蒲、清泉，滋生游魚無數(shù)。尖嘴白、泛著藍光的石斑、附著于石壁上的白石狗，還有不思光陰迫的大頭龜。

得益于水，風(fēng)畀頭因此引渠一道，崗下的水力電站隆隆響起，益用村民，一響數(shù)年?；钏剂?，經(jīng)過碗場下，接納院康村后龍山上的清泉一道。經(jīng)過烏石村口，更有琛坑里萬畝竹木濾蓖后的清水注入，水量頓時豐沛，泛波起浪。穿過定達村，泮境河又接納了高高的元康村上流瀉下來的清泉，浩浩蕩蕩，直至望梅亭大壩歸總，形成了碧波萬頃的望梅亭水庫和壯觀的望梅亭電站，惠澤無計。

唯有發(fā)源自豐村馬鞍山的那道，也不知名。綠水嘩嘩，在泮境東北角的北坡，順著由上而下的自然流向，被原始森林的大手捂著、掖著，悄無聲息地，帶著年復(fù)一年的闊葉隨波和不被打攪的籽實遠(yuǎn)行，順著先民們曾經(jīng)汗水盈籮、繭步萬千的古道，伴著涼亭的遠(yuǎn)眺、拱橋的覆撫，匯入浩浩茫茫的母親河——汀江。

那千年古道，我走過，在父母親挑擔(dān)往返的口述史里，還有自己有限幾次的親歷親往里。有一年，我為求學(xué)上杭二中的二哥送煮好的野豬肉。搪瓷大口杯裝著，套入抽口布袋，晃晃蕩蕩地提著，和小伙伴們兩個，有遠(yuǎn)足的快樂。就是不知心已比路遠(yuǎn)的哥哥們可還記得，我們長大為人后，可是依舊情深彼此。

泮境墟一字走開，南北向，坐落在泮境村新風(fēng)小組的地盤上。庇著小河的東岸，直拉平行兩列土木建筑，石灰粉墻，面面相對百多座。建筑分前后廳各兩、三層。前店后居，靠街有木質(zhì)陽臺伸出，客家話謂“樓廈（shà）”。中間天井一方，有的深至三四進。豆腐坊、百貨行、鐵鋪、裁縫店、書店、信用社，雜處其間。兩列建筑之間，順勢立著一聯(lián)丈把高、五六米寬、百余米長的敞開式木架建筑。方形磚柱，支著匠工們剃成方形的木梁，構(gòu)件之間騎著馬釘，頂上分左右兩倒水，覆著黑瓦。下邊，一張一張地，擺著攤子板，供賣豬肉的，賣蛋的，出售草頭藥根、魷魚明府百腳子等一應(yīng)干貨的、賣白砂餅子、廬豐谷麻糖的，賣雞公碗頭碗筷酒醠酒餅、量筒打酒炒鍋子、香燭紙錢冥具的以及其他行當(dāng)?shù)闹?，在圩天租用，散圩后撤去，算是區(qū)別于駐店之外的補充。

圩日，來自各個村鄉(xiāng)，挑著一擔(dān)擔(dān)、一籠籠豬仔雞鴨的，手挎提籃、籃里墊著一把干草裝著幾只兔嫲兔子的，頭頂棕葉尖頂涼笠、肩上馱著一捆鋤頭棒、一束蘆葦、竹枝掃把的，胳肢窩里夾著十個八個竹鍋刷的，剃頭刮須提溜著行當(dāng)?shù)模裰仆粱镅b著番薯藤等瓜果秧苗和時鮮果蔬的，三個五個，行色匆匆，意氣昂揚。閹雞、修鎖、剃頭、補鞋、切煙絲、打鐵補鍋修農(nóng)具的，炸油炸糕、打面糶粉干的，補搪瓷、駁煲底、焊錫補漏的，賣竹筢圓籃、風(fēng)車斗楻、爪籬鍋鏟簸箕的，林林總總，各色各等。到了圩上，按照鄉(xiāng)民的約定與俗成，分門別類，各找各的檔，擺著，等顧客賞臉。也有拖兒攜孫，赴圩趕熱鬧看新奇的，遇到熟悉的人，打個招呼，更熟的，便大聲地諧趣：“又來看人屙尿啦！”“嘿啊，嘿啊，你丫嘿！”大家過節(jié)一般、做喜事一般，在嘈雜的市聲里不拘客套，討價還價，笑語喧嘩。近了中午，到了飯點，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更甚，圩上或附近有親的便去投親，有朋友久了不見的便去探友，哪里也不去的，又有伴、兜里余錢也有一些、人也爽利的，就架子上切上一塊新鮮豬肉，找個炒鍋子，配上幾角油炸豆腐，煮了，香噴噴地端上桌來，再喊老板舀出米酒幾斤，與伙伴對酌起來，有的飲到天暮，圩場將散，才相扶而去。簡單一些的，要上豆腐幾角，白的、油炸的不定，切了，蘸著汁吃，也能一飽。那汁，是姜蒜鹽搗造的汁，鮮、香、爽。

曾經(jīng)聽父親說過，一個圩場便有個叫圩膽的東西，旺市的，是個什么物件、埋在哪里卻不知道。以前，有個耍武賣藝兜售狗皮膏藥的，一段時間常來，叫鬼馬祥。他有個道具，是白手帕扎的老鼠，會在他的吆喝下，順著一根棍子，爬上爬下的，不懂什么原理。

舅舅當(dāng)時在社辦，占了先機。社辦一撤，就盤下信用社旁邊的一間公產(chǎn)房，前店后倉二進，賣起了百貨。舅舅扶貧救急熱心腸，一諾九鼎，為人出了名，生意自然好。四村八鄰的小賣部都從他那兒進貨，批發(fā)價。不管是誰，進店，他都遞茶讓座話家常，笑意極好，加之買賣公道，生意興隆。沒幾年，一講泮境檀芳老板，大家都豎大拇指。endprint

1986年夏，中考落榜的我在舅舅的店里幫助看店。舅舅教我打算盤，學(xué)用秤。不過月余，三下五進二，我的算盤珠子就啪啪響了。關(guān)于用秤，舅舅交代我，說賣東西給人家要足秤，生意才能長久。我早上六點與舅舅同時起床，刷牙洗臉開店門，抹柜臺，撣灰塵，碼貨品，然后提著鐵桶鉤擔(dān)，沿著泮境河的河沿，繞過碼頭上姑娘大嫂們的早起洗刷，從信用社的后門進去挑井水，以滿足當(dāng)天店里的用水。圩天，因為客人實在太多，常常是父親等好多個人來店里幫忙賣貨。中午吃飯，大家輪流吃，到了下午，顧客稍微少了一些，就可以去后店吃些點心。時近下班，舅舅將清點好的當(dāng)日的售貨款和一個存折裝入一個抽口布袋，交給我，讓我存到隔壁的信用社去。那時，人民幣面額最大的不過是十元的，揣著布袋里沉甸甸的一大沓，我很感激舅舅對我的信任和錘煉。圩日后，接待顧客、銷售貨品之余，我便還要抽空盤點貨品，列出清單，以供舅舅隔日到城里去補貨用。

閑常時，經(jīng)常來店里的，有行地理的、賣天書的、算日子的，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有個叫謝把頭的，當(dāng)年該有七十多歲了。曾是國民黨的軍醫(yī)，出的方子，聽說奇效。他的個子小而瘦，背微微佝著，反抄雙手，一邊咳一邊扶著門邊，小心邁過店里的青條石門檻，坐在靠門的木板凳上。歇口氣，瘦巴巴的手指，指甲很長，從左胸前扣得齊整的上衣口袋里，顫巍巍地抽出一支短乘風(fēng)，將待吸的那頭，在凳面上“咄、咄、咄”齊一下，再咳幾聲，點上。舅舅對他很敬重，連忙泡茶遞上。那時，我姥姥身體不甚好，平時熬的湯水，就是謝把頭的方子。謝把頭說話時氣緊。出方子時，要戴老花鏡，花鏡一邊的支架可能已經(jīng)脫鉤，用止痛膏黏著。他寫的字，是老先生的板頭，橫平豎直，方方正正，一絲不茍。我曾經(jīng)向他討過一方，準(zhǔn)備復(fù)讀時健腦提神之用。后來，是否照方抓藥一補，沒印象。終于，我離開家鄉(xiāng)在外求學(xué)，不知他的下落，也沒向舅舅問過，想必應(yīng)該也是作古了罷！

泮境多山，可謂開門見山，多是圓鼓鼓的小山包。甚至，一丘田里，突然便是一座。山包上繁花雜樹，纏繞著莫名的藤蘿，密密匝匝。春天，李子花、桐樹花、羊角花、金銀花、山茶花、金針花、石翹子花、塘梨子花、牛骨柴花、酒壺子花四野開放，紅黃粉白紫，色彩斑斕。入了初夏，到處樹木葳蕤，濃蔭華蓋，知了聲聲，鳥雀群群。8月后，滿山滿坡的桃金娘籽粒敦敦、果實綴綴。這時，也是一年中菌類盛產(chǎn)的季節(jié)，挑著籮進山摘菌類，錐子樹下最多，什么菇都有。瓦子菇圍在樹下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竹筢一筢，就是一堆。入秋，迦芥子（雞爪梨）、油畀（野柿子）、糖梨子在一陣秋霜過后，去了酸澀，只剩甘甜。不久，橙黃的牛哈卵、狗牯殼子，紫色的羊屎卜，珍珠一般的茅姑串，一并都成熟了，成為我們的珍愛水果。

我的出生地叫李屋，坐落在泮境墟背的長條形山坳里，東西向。順著牽牛崠、老家山等幾條支流匯成的李屋溪，李屋一分為二，百來戶人家、三百多人口，居住在土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房子里。北岸是位于上游的下李屋，南岸是位于下游的上李屋。我不解先人為何要上下顛倒村名，反轉(zhuǎn)稱呼。聽說是依據(jù)處于溪水南岸的兩座祠堂的位置上下落差來命名的，我覺得很是牽強。李屋溪流經(jīng)畀桿帳隔口，有一道十幾米的瀑布，轟然落下成深潭一眼，古木藤蘿環(huán)擁。以前，有鄉(xiāng)親幾個在潭邊路過，曾用斗楻棍擊斃小碗粗、數(shù)米長的大蟒一只，鄉(xiāng)親們舉鑊露天烹煮，分而食之。該水流到村頭，有座水力碓子寮。其旁，有一棵龐大的雞爪梨樹，蔭翳蔽日，樹干要幾人合抱。樹下一潭，名碓子潭。我們小時，常常在此戲水。

我在家排行老幺，上面有哥哥兩個、姐姐兩個，下面還有個妹妹，加上父母，還有大嫂和侄兒侄女，處在一個大家庭里。那時，我們家里養(yǎng)了許多鴨嫲。我與二哥兩個，早飯前，要把鴨子們趕到楊梅凹的山田里去放養(yǎng)。傍晚，還是我們?nèi)グ阉鼈冓s回來。鴨子們昂著頭，邁著方步，列隊井然。經(jīng)過隔口時，我們便謹(jǐn)慎起來，用細(xì)長的竹竿，護著靠潭的一側(cè)。一是因為潭上的小徑路窄，鴨子擠落深潭的事故偶有發(fā)生，要拯救它們，十分費神。二來，瀑布濺起的迷離水霧、轟轟作響的水聲回響、往下一看不知深淺的巨大黑潭，為傳說中的大蟒出沒渲染了足夠的氛圍，兄弟倆不免周身作悚。一次，一只穿山甲不小心從小徑上面的草窠里滾了下來，嚇了鴨子們一跳。那廝小眼瞇了一下，團起，自任鴨子部隊從身旁浩浩蕩蕩、絕塵而去。

泮境一年種兩季水稻，春種夏收和夏種秋收。春天，在翻耕之前，田畝里的紫云英，早已小花燦燦，美景一派。春耕開始后，老農(nóng)犁田，紫云英被翻轉(zhuǎn)到田底作底肥。家中的水缸里，驚蟄時落下的稻種發(fā)芽了，便要育秧。鄉(xiāng)親們把著犁耙，于水田里壘起幾壟，耘耙拖平。細(xì)密撒上出芽的稻種，再施以草灰，叉插竹枝，弓上，覆以薄膜，日間打開通風(fēng)、晚上掩蓋嚴(yán)實。不出半月，綠茸茸的秧苗育成了，長勢喜人。和著布谷聲聲，在春日的煦和陽光下，鄉(xiāng)親們移秧水田里。田間地頭，脫秧的、挑秧的、耙田的、撐田整平的、插秧蒔禾的，頓時一派繁忙活潑的春耕景象。我十來歲時的個子還是矮小的，整平田畝要鉆入撐田板下一格，姐姐們笑著，過來把手示范：老弟，要這樣子的??！

春種以后，經(jīng)過看水、耘田、拔稗草、打破口除蟲等環(huán)節(jié)，便靜候稻子轉(zhuǎn)黃，直至收割。收割前后的空閑時間，一家齊上陣，荷鋤挑桶，去開荒種番薯或者擔(dān)起柴箍、柴刀上山斫柴。

一年中，搶收、搶種的時候最忙。夏天天亮得早，我們在父母親的催促下，早起吃飯后，誰誰挑籮擔(dān)袋，誰誰扛打谷機、頂斗楻，我們做小的便是背茶筒點心、拿些鐮刀工具，一大家子轉(zhuǎn)戰(zhàn)各處的山田、塅田割稻子。忙完收割，又要在立秋前把下季稻苗插上。所以，整個夏天，大家是很辛苦的。父親經(jīng)常激勵我們：活就那么一點點，早點干完早點歇。

我們家有三處的房子。一處在李屋村頭，我們那房的眾廳之左，竹山下的橫屋。屋子坐東北朝西南，平房三間，前后樹扇隔開，是爺爺奶奶那輩建的，建構(gòu)精巧，舒適溫馨，我及兄姐們均生于此。屋右靠山那頭的邊坡上，有李樹一棵，入夏，果實脆甜，偶有鄉(xiāng)親小伙趁夜來竊。我讀初中那會兒，早讀便在樹上誦古詩、背單詞。屋后有香櫞樹一株，春末開白花，果實在中秋節(jié)前后成熟。其形若小瓜，皮似橙，光澤可人，肉厚，切片香氛，賞月時啖之配月餅，味奇佳。除此，另有靠近李屋溪邊的堂子里還有數(shù)間舊建，據(jù)說我的祖父、我的落根臺灣的滿舅公就曾住在那兒。第二處，父母親、姐姐們，辛苦準(zhǔn)備幾年，于眾廳之前的一口清水塘之上墊高建起的，與同宗各房的梓叔共墻，片廳間，架樓兩層，面北。隔著眾廳，是竹山一片，李樹一棵，菜地數(shù)畦，我的妹妹、侄兒、侄女均出生于此。20世紀(jì)80年代末期，父親時值生意順利，手上有些余錢。認(rèn)為李屋這邊顯得局促，決定翻過竹山下，到面對市場的新埔上蓋房。新埔上，是集體時打過層臺的山坡地，種過油茶，竹木茂盛，植被綠染，背靠牽牛崠余脈，后龍雄健，并且俯瞰本李屋的百畝良田和風(fēng)登崗、老洋崗等山頭，視野開闊，距境龍公路也不過百米，到圩場又很近，屬于鬧中靜的所在。集體開會時，父親動議，征求鄉(xiāng)親們意見，居然無人有意遷來共建。決心既下，數(shù)年間，父親帶領(lǐng)小工們手工打泥，清出平臺數(shù)畝，建五扇四間架樓土房兩幢。一幢是大哥的，一幢是父母和我們的。90年代初期，我畢業(yè)出來，回到家鄉(xiāng)工作。定居新埔上，與父母雙親共同生活，其樂融融。1990年，我的二侄女出生在新埔居。1997年，我成家的次年，我的孩子出生在新埔居。千禧年，我侄兒的孩子出生在新埔居，闔家歡喜。

十五年后，我再次離開泮境，前往縣城工作。故鄉(xiāng)泮境，似乎一下子遠(yuǎn)了。而一年四季祥和溫暖的泮境，明媚的春光下、甘甜的空氣里，和小伙伴們趕著牛，走在金銀花、牛骨柴花、酒壺子花、那么多那么多繁花香滿徑的山路上的情景；在知了聲聲急、蜻蜓慢慢飛、闃靜無人語、雙搶正忙時，雞爪梨的大樹濃蔭下的深潭里打水仗濺起水花，蒲棚下瓜果上漫筆涂抹簡筆畫，無人掛念的洄灣淺灘上割取綠油油的水草；以及9月的天空下，白云陪著我，于上學(xué)路上不知所措的莫名激動；還有，冰凌在檐下，灶間旮旯里的親人溫暖，稻草灰于木質(zhì)家具上擦出的耀眼的素和白，大塊肉配著菜頭煮出的香飄過三房、除夕前夜蒸糖糕粄時鍋蓋間漾起的水汽和香，還有姐姐們晨曦即起梳妝時老家窗前的青春剪影，都在我的記憶里永生了。

八十六歲了，依然耳聰目明的母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為我接生的是廖屋的龔姓姨婆。長壽的姨婆說，我的胞衣被埋在老家李屋堂子里的一間偏房的墻角下。而我童年時脫落的第一顆乳牙，在老家橫屋——瓦片密密排的黑屋頂上，是我父親拋上去的。

責(zé)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