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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薔薇花瀑

      2018-03-06 12:46楊莙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8年12期
      關鍵詞:周勇薔薇花青石

      楊莙

      1

      上了岸,機動船那哐哐哐的聲音,便漸漸沒了脾氣。我和爸媽沿著菜地中間一條一米多寬的土路,向張姨家走去。

      安靜極了。除了陽光嘩嘩地潑灑在菜葉上,除了知了追著耳朵吱呀吱呀地扯著大鋸,除了媽媽不時冷冰冰地叮囑我,到了張姨家要記得喊人哈,要懂禮貌,聽到?jīng)]有?

      菜地樹少,沒個遮陰的,而太陽雖至夏末,依然剽悍不減,我抹了把汗水,悶聲悶氣地應著。我素來不愿跟著爸媽串門子,尤其是,為了在以后兩個學期的中午混口飯吃,而去串一個素不相識的門子。我討厭在他們的安排下喊這個叔叔那個阿姨的,我言拙口鈍,在大人們眼中是一個嘴巴極為不甜的人。媽媽為此很是不解,她說奶奶在我出生時,是拿蜂蜜抹了我嘴皮的。

      媽媽以前同我說話不是這種語氣的,盡管絮叨,可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跟吃了冰塊似的。自從我落榜后,她聲音里類似于吳儂軟語的成份,就急不可待地撤退了。

      是的,我是個落榜生,1988年的夏天,我連東安縣城一所鎮(zhèn)屬中學的高中都沒考上,更遑論東安中學了。常來我家走動的幾個小伙伴,繼續(xù)馬駒子一樣,在那個草原般寬廣的省級重點中學縱意馳騁,撇下我,被爸爸的冷眼和媽媽的怨尤包圍。

      落榜是意料之中的事。一個除語文和歷史外,上課要不就用一本小說,要不盯著窗外的樹和樹上的鳥就可打發(fā)一節(jié)課的人,一個睡覺時在被窩里用一支手電看金庸笑傲江湖,或是聽瓊瑤阿姨訴說“好心痛好心痛”的人,能考上高中?

      落榜之后有兩個選擇,一是成為待業(yè)少年,參加待業(yè)青年崗前培訓,半年后去某某工廠當工人,一是再去一所中學復讀一年。我不想讀書,只是,讓人頭痛的是數(shù)理化的書,我喜歡唐詩宋詞,一顆被豪放大氣、婉約纖巧的詩意浸潤著的心,怎么愿意整天陷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做一名滿身油污的車間工人?

      爸爸供職于縣政府,按說為我聯(lián)系一所學校也不是件太難的事,只是在部隊里一呆二十幾年的他,身板挺得跟營房前的白楊樹一樣直,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有六七年了,照樣秉持著非此即彼的觀念,考上就讀,考不上就不讀,他可不會為了我,去走一條在他看來顯然不合規(guī)矩的路。所以,東安縣糖果廠硬糖車間工人宋英同志——就是我媽,拿一塊甜得膩人的水果糖抹了抹嘴皮,請同事幫忙為我找了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學校在青石壩村,與縣城只隔著一條涪江河。

      說起來僅一河之隔,但隔河千里,即便是枯水期河面搭了浮橋,從家里到學校,沒有個把鐘頭也是不行的,更休提漲水期拆了浮橋,要過河就得看那機動船的臉色了,沒有湊滿一船人,就算望穿了河水,它也是不會作聲的。鄉(xiāng)村中學不上晚自習,這午飯在哪兒吃就成了個問題。

      宋英同志眉頭皺了老半天后,眼珠子一轉(zhuǎn),電光石火般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把這個人給忘了呢?

      這個人就是張姨。青石壩人,幾年前,奶奶住院時和媽媽認識的,和青石壩的農(nóng)民一樣,在那片平壩地上種蔬菜。糖果廠就在縣醫(yī)院對門,媽媽每次熬了湯送去時,總會給同病房的張姨舀上幾勺子。張姨為此感激不盡,她總說她運氣好,雖然生了場病,卻多了個姐姐。這以后,張姨在城里賣菜時,只要碰到媽媽,必拿起一把菜往媽媽手里塞,若是推脫,定會急紅了眼,吵架一般高聲嚷嚷。

      既然想到了張姨家這個可讓我吃上午飯的地方,媽媽就喊上爸爸和我,拎著些糕點,過了河,再趟過菜地,去張姨家。

      在走過一段平坦路后,那條土路就開始拽著我像綁了沙袋的腿,一直往上走。這條路怎么這樣長嘛!我嘟噥著。古詩說“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卻好像走了二三十里,才看到青磚瓦房子,倒不止四五家,連成片的。

      古詩又說“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亭臺是決計沒有的,谷草綁成的草樹倒是有六七棵。但是,我看到了花,紅紅粉粉的一片,從一堵院墻上傾泄成一道花的瀑布。

      我一下就沖到了爸媽的前面,從小路左側(cè)下得幾步石階,就到了那道花瀑前,也到了張姨家。

      是薔薇花,我們管它叫月月紅。那么美,緋紅、淺粉,宛如粲然的笑臉,亮匝匝的,晃花了我的眼。又那么多,密密麻麻,擠擠搡搡,總有成百上千朵吧,陽光下,靜靜地流淌,靜靜地噴濺著濃郁的花香。

      鄉(xiāng)村不缺花,不過開在地里的是菜花,開在山坡上的是野花,堂前屋后的,是桃樹李樹們開出的花,在家門前看到這成片的鮮花,算是頭一回。我微張著嘴,目光呆傻地盯著那道薔薇花瀑布。誰若遞給我一本金庸或瓊瑤的小說時,我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頑劣異常,與很多女孩子不一樣,比如打死也不肯認一句錯,不肯拋灑一顆淚珠子因此討來爸媽更為酣暢的飽打;比如遲到了沒喊報告進了教室,老師叫重新來過,正為上節(jié)課看小說被班主任訓話而一肚子氣,便摔門而去,將一節(jié)數(shù)學課拱手讓給東安中學那片無窮碧的荷塘。不過,我也和很多女孩子一樣,喜歡花,特別是薔薇科的花,玫瑰、月季、薔薇,便是那野山坡上的野刺玫,也可輕易就將一顆老是昂著的頭給按下來。

      香花多半不好看,好看的花又多半不香,但這些玫瑰啊月季啊,又香又好看,所以只得生出密密的刺來,以便保護自己。直到現(xiàn)在,若遇見它們,還會心想著身上要有把剪刀就好了,也好偷偷剪下一兩枝來。

      2

      哎呀,宋姐姐來了,快進來坐,快進來坐。一個農(nóng)婦模樣的人,急沖沖地從一幢青瓦房里走出來,一雙眼睛里,全是閃閃的驚喜。見我傻乎乎地盯著些那薔薇花,就笑嘻嘻地說,那是我栽的月月紅,瘋起長,把一堵墻都鋪滿了,喜歡就摘哈,多得很。又喊,外頭熱,快進屋里坐。

      這是張姨。媽媽說,并暗示著深深地瞄了我一眼。

      說實話,張姨長得不好看,臉黑黑的,眉毛粗粗的,嘴巴厚厚的,然而她嘴邊的兩個酒窩非常好看,圓圓的,恰似兩盞微型酒杯,裝滿了迎客的酒。張姨一直笑著,那兩盞酒窩就一直跳躍著。于是,排斥、戒備、羞怯,種種情緒都悄悄退到了一邊去。

      我口齒清晰地喊了一聲張姨,絕不像以前爸媽說,招呼個人要吃多大個虧似的,像墨墨蚊(蠓蟲)在哼哼。

      張姨的丈夫周叔當過幾年兵,復員后在一家工廠當工人。常聽大人們說,一工一農(nóng)永遠不窮,張姨家的日子過得不比城里人差。周叔一看就是個憨厚人,微笑著,不大說話,偶爾說上幾句還得把手不停地搓著。

      張姨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周強,比我大兩歲,跟周叔一樣不多言不多語,小兒子周勇,小我一歲,但低我兩個級,上初二。周勇的長相隨周叔,白白的,眉目清秀。暗想那雙眼睛要是生在我臉上就好了,圓溜溜的,又大又雙,偏偏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性格卻像張姨,外向,愛說愛笑。正在變聲期,那聲音,跟正在學打鳴的小公雞一樣,難聽死了。

      易愛軍。周強在知道我的名字后,皺著眉頭,喃喃道。然后搖著頭,說,你這名字不好聽,像個男生吔。

      縱然我素來不喜歡解放軍爸爸給起的這名兒,太不好聽,一點不像女生的名字,可是只能我自己不喜歡。我把頭一抬,使勁剜了他一眼,說,我覺得好聽就可以了!

      周勇,你都14歲了,還這么不懂事,快點喊姐姐!張姨也剜他一眼。

      周勇嘴一咧,我才不叫她姐姐呢,她看著比我還小些。

      過了一會兒,周勇又問我,易愛軍,你愛看書不?

      那當然。

      嘿,我也喜歡,你喜歡看誰的書?

      瓊瑤。我一字一頓道。我本來是不愿對別人說起這個作家的,不好意思嘛,一天談情說愛的,可不知怎的,好像置氣似的,我偏就要對周勇說出來。

      真沒勁,你們女生怎么都愛看這個。

      還有金庸。我又把頭一抬。

      哈,我最喜歡金庸了!周勇的眼睛一下子金光閃亮,我看過《射雕英雄傳》,上下集看完了的。

      這樣啊。我冷冷一笑,那《天龍八部》《雪山飛狐》《倚天屠龍記》《書劍恩仇錄》,你看過沒有?我搖晃著腦袋,吐枇杷籽一樣倒出金庸小說來,每說出一部,周勇就會倒吸一口氣,眼睛也會配合著亮一下。停了會兒,我一個淺淺的微笑遞了過去,還有梁羽生和古龍的,你看過沒有?

      周勇?lián)u了搖頭,有些沮喪,我只看過《射雕英雄傳》,易愛軍,你在哪兒看得到這么多書哦?

      我有圖書館的借書證??!我挑著眉,勝利的笑容再也憋不住,嘩嘩地全溢出來了。周勇湊了過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擱在我臉上,可不可以也借我看一下嘛?我?guī)愕胶舆呑襟π?,網(wǎng)蝦米。

      這個交換條件聽起來著實誘人,只恨不得現(xiàn)在就能把書交到他手上。看來周勇這小子也不是太讓人討厭。

      我與周勇嘰嘰歪歪地說著,張姨和媽媽更有聊不完的話,聽她們說,瞧這兩個人,一見面就這么多話,活像老早以前就認識的。

      張姨家還有個老外婆,七十多歲了,眉眼里聚滿了慈愛。她邁著一對尖尖小腳,碎步碎步走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說,這個姑娘才生得乖巧哦。就這句話,讓我激動得眼淚都快蹦出來了,好像從小到大,只聽人說我和男孩子一樣調(diào)皮,生得也像個男孩子,蠻拽拽的,沒誰說過生得乖巧的。我從未見過我的外婆,真想和周強、周勇一樣,叫面前這個小腳老太太為外婆,而不是媽媽說的,這是張婆婆。外婆挽著個發(fā)髻,白白凈凈的,眉眼也清秀,年輕時準像個坐在繡樓里做女紅的小姐。

      媽媽說明了來意,張姨連聲道,要得,要得,就怕你們不愿來呢。媽媽拿出錢來,要張姨收下,張姨受了驚嚇似的,一退老遠。她瞪著眼,笑容也瞬間不見,她說要是再提錢的事,就不再認她這個姐姐。

      坐了一會兒后,泡菜燒魚的味道襲擊了我的鼻子,香得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不多時,老外婆就往桌子上擺碗筷了,一大桌,幾樣小菜不消說,都是現(xiàn)從菜地里采摘回來的,只說那碗紅燒鯽魚和一盤泡椒鴨胗子,咸鮮香辣,很多年以后,仍然勾著我的味覺。張姨說,這魚是當門大河里的,鴨胗子是壩上做雞鴨生意人家的貨,新鮮得很。媽媽瞅了我一眼,說,我這個女兒就是個屬貓的,愛吃腥味東西。話未落地,張姨和外婆就在我的碗里堆出一座小山來。

      3

      九月,我的初四生活開始了。

      學校因為位于青石壩村而被稱作青石壩中學,雖然對接受這所鄉(xiāng)村中學作好了很充分的思想準備,可走進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我的思想準備很不充分。

      嚴格說不能是走進去,而是走過去,沒有校門的嘛。一間教室,其實也就一間石頭壘成的破瓦房,低矮、破舊,孤零零地蜷縮在一面緩坡之上,一條碎石子路之旁。這間教室便是青石壩中學的初三,初三也就這一個班。初一、初二在坡下,或者是有校門的,誰知道呢?

      教室黑咕隆咚,但伸出手來還是看得到五指的,有窗子嘛,極小,掛著被風扯成綹綹的布簾子。其實說是幾個黑洞或者更準確。我在打量這幾個小黑洞時,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銅鈴般的笑聲,因為我突然想起了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書塾中傳出來的那一句“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

      四十來張課桌,有木頭的,也有石頭的,仿佛專為小學低年級學生量身訂做,矮小得不像話,且缺胳膊少腿的,在繩子和木棍的支撐下,異常艱難地度日。

      更加難以忍受的是,廁所在教室旁邊一戶農(nóng)家的豬圈里,人怎么能去霸占豬的領地呢?所以,那滴嗒著泔水的長長的豬筒子,就會從爛兮兮、黑乎乎的木格子里鉆出來,在人的屁股后面不滿地哼哼。毫無例外,上一次“廁所”,就會驚恐萬狀地犯一回心臟病。

      我的思想準備一次次被青石壩中學迎面痛擊,以致土崩瓦解。

      面目嚴肅的語文老師,在講解岑參詩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一句“風掣紅旗凍不翻”時,一字一頓道,邊關的風太大了,所以紅旗就翻動得非常厲害,所以看上去就跟沒有動一樣。在東安中學當了幾年語文課代表的我,真想站起來啊,真想指著老師的臉,狂笑三聲。不過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低下腦袋,手抵額頭以示拒聽。語文老師非常盡職,他認為,很有必要提醒一下這個在老師授業(yè)時坐飛機的留級生,便努力用幽默輕松的語氣道,這位同學,你是想舉手發(fā)言呢,還是在摸你的鼻子耍?。快o默如冬夜的教室,立刻嘩啦啦地,響起了春水般的歡笑聲。

      4

      醞釀了很久的眼淚,并未掉下來。

      還沒走下小路側(cè)邊的臺階,院墻上,那道薔薇花瀑布已奔涌而來,我一口氣跑了過去,我可不像有的女孩子,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我怎么會哭呢?周勇那小子又該說我真沒勁了,他本來就愛說我,易愛軍,那些花花草草到底有什么看事啊,你怎么一天都盯著看呢?真沒勁!

      老外婆也邁著她那對小腳,碎步碎步打花瀑前走過。她常常對鄉(xiāng)鄰們說,我們家來的這個姑娘,最喜歡這些月月紅了??伤€忘了對鄉(xiāng)鄰說,我們家來的這個姑娘,最喜歡吃我煮的紅燒小鯽魚了。

      本姑娘也最喜歡看老外婆燒魚了。燒魚前先得把泡菜和豆瓣醬一起炒香,灶火熊熊,熱煙滾滾,老外婆瞇縫著眼睛,摻水,水漲后將魚一條條丟進鍋中,有的還搖著尾巴跳呢,外婆趕緊拿鍋鏟摁住,蓋上鍋蓋,隨那鍋中噗嚕噗嚕地唱歌去。十來分鐘后,揭開鍋蓋,切幾棵香菜撒下去,那個香,只怕河對門都聞得到。

      對了,我長這么大,頭一回在青石壩與苤藍相遇,比大頭菜圓,長得也更好看,不像大頭菜滿臉的皺紋??诟刑貏e好,脆脆的,炒肉或是涼拌都好吃。張姨和外婆都對我說,愛軍,喜歡吃就多吃點哈,我們蔬菜大隊沒別的,就是不缺菜吃。說著說著就讓我的碗冒了尖。

      外婆弄的這幾樣菜就是好吃,飯都要多吃些,可是我只在張姨家吃了三個月的午飯,就當了逃兵。

      那天中午,我在里屋寫作業(yè)等飯吃的時候,周勇端著一把仿真玩具沖鋒槍,“噠噠噠”地沖了進來,把我嚇得一聲尖叫。那家伙仰頭大笑,眉毛都飛到了半空里。我“啪”的一下,把筆往本子上一拍,周勇你是不是發(fā)瘋了啊?

      周勇也不理會,說,易愛軍,我叔叔送了把沖鋒槍給我,你扣動板機就會有各種聲音,你試一下嘛。他瞇著一只眼睛瞄著那槍,不住口地發(fā)出“嘭嘭嘭”的聲音。

      一把粗糙的破玩具槍也能高興成這樣,本人十年前就在軍營里看過手槍步槍了,一種淺薄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起,我接過周勇遞過來的槍,敷衍地按了按板機后就還給了他。

      不想那槍在回到主人的手中時,竟純屬巧合地成了啞巴。周勇?lián)v鼓著那把破槍,聲音里明顯有了不耐,哎呀,你怎么回事哦易愛軍,槍都不響了。

      那一瞬間,我雙眼圓瞪,臉漲得通紅,我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說,只是喘著粗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估計我眼中的怒火燒傷了那小子,他的腦袋就那么一抬:

      易愛軍你想怎樣,像個母老虎,難不成你還想吃人???不過你得問問它答不答應!

      周勇說著將拳頭揚了揚,鄙夷地掃了我一眼后,轉(zhuǎn)身走了。

      我愣愣地站著,像被施了定身法。是,你媽媽收容了我在你家吃午飯,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可以在我面前驕縱耍橫!怔了片刻工夫,我從作業(yè)本上扯下一頁紙來,像從前與同學鬧矛盾后寫絕交信一樣,刷刷刷,幾筆寫下本人的嚴正申明:

      一、我承認看過你的沖鋒槍,但這是應你的請求,與我無關!

      二、我承認沖鋒槍在回到你手上后啞巴了,但這是它自身的原因,與我無關!

      三、我承認在我你家吃白食了,但這是我媽和你媽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

      四、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不相干!??!

      寫好后,拿個墨水瓶壓在桌子上。本想從后門走,可走后門須得經(jīng)過灶屋,灶屋里,鍋坐旺火上,老外婆正在用滾油炒豆瓣醬和泡菜,一會兒要燒小鯽魚。涪江河里的小鯽魚,那么鮮,又那么辣,嗆得我的眼淚直想往外沖。

      淚水憋在眼眶里,人往門外沖,眼角的余光被一天天凋謝的薔薇花絆了一下后,那道憂傷的紅色花瀑就迅速消失在我的身后。

      冬日里,河風低吼著,寒意襲人,我本來應該像一只寒號鳥那樣,縮著脖子哆哆嗦嗦,但我努力地昂著頭,作悲壯相,大踏步向前走。

      過了浮橋,我直奔碼頭邊的食雜店,買了兩個肉包子,沒水喝,餓急了也管不了那許多,幾口囫圇吞下。回教室后,同學告訴我,張姨來找過我,并加重了語氣說,是一瘸一拐走來的。

      是走到路上的時候崴了腳,還是摔了跤?我心中有些不安,慌慌的。下午一放學,我就幽靈一般潛行到張姨家后門外,周勇小公雞學打鳴的聲音,卻又忽高忽低地撞著耳朵,便賊似的閃人了。

      5

      從張姨家撤退,上哪兒吃飯去又成了問題,不過,我很快就解決了這個問題。

      班上有兩個女同學,都是外村人,其中一位的親戚在青石壩村有一間閑置的房子,兩人中午就在那里煮面吃,我找到她們,參了一股。

      一株不知有幾百歲的黃葛樹旁,一間竹篾編的泥巴糊的房子探出頭來,只小小的一間,空蕩蕩的,晦暗、衰朽、頹敗,像殘年的老人,顫顫巍巍,鬢毛衰,滿面塵灰。

      一個小柴火爐,一口補巴重補巴的鐵鍋,一把干面,大半茶盅加了鹽巴的油辣子,三個女生用它們來加工午餐。面煮好了,卻沒桌子可安放,只能端在手中。這碗面,沒幾滴油水,有鹽無味,一股干辣干辣的味道在嘴巴里左沖右突,說真的,極不挑食的我,也是想著紅軍在二萬五千里長征時吃野菜、啃皮帶,才頑強地將一碗面吃完的。

      家中有幾瓶富順香辣醬,那個香辣味,單聞著都不知今夕何夕,是爸爸到富順縣出差時買回的,除了吃面,一般都舍不得拿來吃的。我對媽媽說給張姨帶一瓶去,媽媽一雙丹鳳眼都笑成了一條線,直夸我懂事了。

      中午煮了面,各自把那香辣醬挑得一點在碗里,拌了吃。三碗面,風卷殘云般被消滅。那二位同學,咂吧著嘴回味,只怪我沒有早些入伙。

      午餐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可每天早晚經(jīng)過張姨家又成了問題,張姨家那座青瓦房子在那條土路側(cè)面,路過那一段時,我總是一溜兒小跑,絕不斜視,我怕那一掛薔薇花瀑布前,會突然出現(xiàn)一對酒窩,或是兩只小腳,或是,像小公雞學打鳴的聲音。

      媽媽是去張姨家才知道這事的。張姨一個勁給我媽道歉,弄得她的宋姐姐好生過意不去。媽媽回家說起這事的時候,我豎起了耳朵,從媽媽的話里,去捕捉關于張姨那只腳的訊息,還好,媽媽并沒提起,想來應該沒事了。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媽媽還帶回一個筆記本,新的,塑料封皮,是我喜歡的藍顏色,是周勇送給我的,這已經(jīng)夠讓我無法相信了,卻還有更令人覺得詫異的,扉頁上有字,我瞪大了眼睛看那幾行字——易愛軍:你一定會成為一名作家或詩人。周勇贈。1986年10月1日??慈掌谑窃谖译x開張姨家之前了。再一翻,那本子里,竟然還夾著幾枚薔薇花瓣,雖已干枯,仍暗香殘留。心跳有點快,鼻子又忽地有點酸,趕緊來了一串假咳嗽,掩著嘴巴,別過頭去。

      媽媽呵呵地笑,說沒想到周勇這個娃娃還挺細心的,知道我平時愛記日記,放國慶假時就買了一個,不過又沒有機會給我。我哼了一聲,心想這家伙真笨,找個理由都不會。

      張姨還讓你原諒周勇,說他不懂事。你看你這孩子,讓媽媽都不好意思了。媽媽責怪道。

      我才不原諒他呢。我眼睛一斜,不料斜過去的時候,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卻出現(xiàn)在眼前,像陽光下的涪江河,閃呀閃的。

      媽媽還說,張姨和外婆讓她一定給我講,還上家里來吃飯。媽媽要她們別管我,她說,我這個女兒我曉得,就是個犟拐拐,德性怪得很。

      我無比贊同媽媽的曉得,就像我無比贊同東安中學的同學們,商量好了似的,把沒有二十個,也有十九個的“古怪”“任性”這倆詞,留在了我的畢業(yè)留言本上。

      盡管我多么想每天都能夠看看薔薇花瀑布,能夠隔三差五地,吃一回紅燒小鯽魚或泡椒炒鴨胗,可我仍然堅持著,在一間破朽不堪的小黑屋里,將一碗干辣干辣的干面吃到了上學期結(jié)束。

      女兒如此草率地對付自己的午餐,作為母親終是不落忍,東安糖果廠工人宋英同志,又踏上了東奔西走的求人征程。她抹下面子,再度用抹了水果糖的嘴巴給人說好話,終于托得一老街坊,那街坊又托了拐彎抹角的關系,總算為我在縣城的一所鎮(zhèn)屬中學里謀得一張課桌。

      9月里,我唱著電視劇《濟公》中的“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甲甲(污垢)多”,到市里的一所技工學校報到。技工學校,一聽這名兒就頭大,跟周勇愛說的那句話一個模樣:真沒勁。

      第一次離家在外,想家想得厲害,東安縣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構(gòu)筑成的天地里,關于青石壩的種種也不時頑強地擠進來。包括周勇。他也該上初三了,也會坐在半山坡上那間孤單單的破爛教室里了,他會遇到那個另類解讀《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語文老師嗎?同樣是一名語文科代表,不知他是否也會在語文課上,手抵額頭,像是要舉手發(fā)言,又像是摸著自己的鼻子耍?

      就這么老在心里想著,憋得慌,便到學校的小賣部買來信箋紙,一口氣寫了兩頁紙。在問過周勇,以及張姨和老外婆后,我問起他家那片薔薇,寫到這里,那一道紅的粉的花瀑,就嘩啦啦地流淌于眼前。我不知道,周勇在路過那些紅的粉的花兒時,會不會看見,一個梳著馬尾巴的女生,正安靜地站在花瀑前?不過是這么一想罷了,并未寫到信紙上,臉頰卻如同著了火,呼呼燃燒起來。

      信寫好了,卻想,易愛軍,你怎么能主動給一個男生寫信呢?并且你還氣勢洶洶地給他發(fā)過一個嚴正聲明。于是,這封信來得快去得也快,它在我的手中化成一群白色的蝶,盤旋復盤旋,最終消散。

      空落的日子很快被來自市內(nèi)各區(qū)縣的同學填補。技工學校要管分配,所以安心地翻著小說,一兩周就會與同學溜出學校去,逛街、看電影,三年技校時光一晃而過。

      6

      畢業(yè)之后,我滿身油污地和鬧哄哄的機器打了三年交道,之后考進一家報社,做了一名文字編輯,盡管沒有成為周勇所說的作家或詩人,但沒事也喜歡涂鴉幾句,算是和文字有了緣分。

      有時會在電話里說起張姨。

      以前聽媽媽說,張姨還跟多年前一樣,在街上賣菜遇上了,依舊會吵架似的,把菜往她手上塞。

      也不動聲色地提到過周勇。說真的,我有點想不通,這小子平時對學習并不上心,加上又是那樣的一所學校,但那一年,從那間石頭房子里考上高中的學生,他卻是唯一的一個,也在我讀過一學期的鎮(zhèn)中。高中畢業(yè)后,大學,報社,和我做著相同的工作。

      媽媽見過兩次周勇,一次是在張姨的六十歲生日宴上,媽媽說他長得人高馬大的,精神得很,嘴巴也甜,見了她,宋姨宋姨地喊著。

      媽媽說,周勇和你一樣,也喜歡寫東西,還寫了書呢!她從張姨家?guī)Щ刂苡碌臅?,是一部短篇小說集。

      十幾個短篇,其中一篇的題目,猛地攫住了我的眼球——《薔薇花瀑》。這個當年聲稱看花花草草真沒勁的人,細膩、深情而又有些憂傷地寫花,寫花一樣的年華。

      小說中的女孩離開了她心心念念的薔薇花,去了另一個學校,男孩很難過,可又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只能站在院里的那片薔薇花瀑前,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考上那所學校。

      嬌美的花。一只正在學打鳴的小公雞。這是一對什么樣的組合?盡管淚珠早已倚著眼眶向外探路,依然忍不住撲哧一笑。

      時光如流水,卻總有一些東西帶不走,譬如那道薔薇花瀑,一直掛在他心間,不曾凋敗——是《薔薇花瀑》中的一句。這么些年,工作,結(jié)婚,生子,我以為,我的心早被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塞滿,卻在讀著這句話時,發(fā)現(xiàn)面熟得,簡直像是從我的心底給抄襲了去。

      回家看到的這本小說集,返程時,悄悄放進了行李箱里。

      媽媽還見過一次周勇,是在老外婆的喪禮上。老外婆已近百歲,可謂喜喪,我的眼睛卻在揭開那些舊事的封條時,漸漸迷濛。

      幾年后,周叔因病離世,大兒子周強便將張姨接到縣城。張姨從此離開了青石壩。

      7

      我再一次走進青石壩的時候,當初那個走在菜地里,拉著一張長馬臉的十五歲女孩,如今,已有了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四月天,萬物都復蘇了,但青石壩上的泥土,泥土之上的萵筍、蘿卜、大白菜……再也醒不過來。

      我不知道為啥還會來到青石壩,在明知這個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壩后,我的雙腿依然順著當年的線路踏上了青石壩。更準確一點說,也并非完全是當年線路,沒有坐機動船,一座氣勢如虹的斜拉橋取代了浮橋與哐哐哐拍著耳朵的機動船。也無需踩著菜地中間那條一米多寬的土路,多年以前,那條我抱怨著老看不到盡頭的土路,也終于被光陰拋到了盡頭。

      春日的下午,陽光很好,耀著人的眼,當然,也僅僅是耀著人的眼,你即便支楞起耳朵,也絕對聽不到它們潑灑在菜葉上的聲音。你最多能夠聽到,陽光與車流、與樓廈、與商鋪中一個更比一個亢奮的音響互相碰撞所發(fā)出的聲音。

      不錯,在這里,蔬菜已無立錐之地。

      青石壩現(xiàn)在已不叫青石壩,它成功地融入了城市,并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很洋氣。在縱橫交錯的樓群里走走停停的那個人,變化同樣很大,但跟從前一樣愛唱歌,這時候正順手撿起一首老歌哼唱: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這個地方曾經(jīng)出產(chǎn)蔬菜,綠油油的撲你個滿身滿臉,如今出產(chǎn)樓房了,一座座你追我趕的,拔地而起,又沖天而去。

      無邊無際的樓群。我仰起頭來,脖子酸,眼睛花。

      在無邊無際的樓群里,我數(shù)度像個迷路的小孩。

      雖已面目全非,雖已有了一個更漂亮的名字,我仍然固執(zhí)地稱呼青石壩為青石壩。就算是,在這個叫青石壩的地方,我再也看不到張姨家那棟青磚瓦房,以及,我從未向人提起過的,那一道靜靜流淌的薔薇花瀑……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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