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呂途的身份非常有趣,她曾是留洋博士、大學副教授、外交官太太,多次擔任國際項目的負責人,而她現(xiàn)在卻正式落腳北京皮村,全職從事城市打工群體的研究。她新近出版了一本名為《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的非虛構(gòu)作品,企圖讓失語的女工有發(fā)聲的機會。
呂途決定去蘇州打工。那是2013年,她通過中介公司,拿到了一張身份證復印件,名字是別人的,年齡也比自己小十多歲。進入工廠之后,她被分到了夜班,從晚上8點一直工作到早上8點,工作內(nèi)容是貼標簽,需要將手指形狀的標簽,貼在電腦屏幕的前框上。除了點名的時候,姓名在這里并不重要。晚班車間里60個工人,但互相之間很少交流,除非本來就是同鄉(xiāng)或者朋友。
呂途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敢給親友打電話,回到宿舍便蒙頭睡覺,不睡覺的時候,則用書做偽裝,在本子上做記錄。室友還是覺得奇怪,因為很少有人會看書,她們一般會看電視劇。沒有人會想到,這個人以前曾是留洋博士、大學副教授、外交官太太,多次擔任國際項目的負責人,后來卻決定回到中國,長期在北京一個名叫“工友之家”的機構(gòu)任職,專門從事城市打工群體的研究。工友之家的辦公地點位于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皮村,因為打工文化博物館、文學小組和工人大學等,面向打工群體的組織和活動而為人所知。
決定去工廠的時候,呂途已經(jīng)出版了“新工人”三部曲的第一部,名為《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新工人”這個名稱并不是呂途的首創(chuàng),在她的書里成為了對那些在城市打工群體的代稱,并開始被更多的人所知。但她覺得單純做調(diào)研還不夠,到生產(chǎn)線上親身體驗,或許是一個更有效的方法。后來,第二部《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也很快面世。
除了寫書,呂途開始更加積極地參與到工友的社區(qū)建設(shè)中來?!肮び选笔谴蚬と后w相互之間的稱呼。呂途參與到工人大學的教學和管理,專門為工友提供免費的培訓和教育。在工友之家,不定期參與組織文化活動的青年教師還有很多,但像呂途這樣選擇長期全職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的青年學者,除了她,還沒有第二個。除了教學和研究,呂途在近兩年還有了另外一個角色,在工友之家承包的桃園中“領(lǐng)養(yǎng)”了100株桃樹。
今年,第三部《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出版,講述的是女工的故事。呂途采訪了將近100名女工,選出了34個故事。“一個完整的生命故事本身是最有力量的,我希望更好地去呈現(xiàn)社會的樣貌,并讓它具有更強大的分析背景和信息。”她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故事的主人公涵蓋了不同的年齡和地域,最年長的已經(jīng)66歲,是呂途的一位女性親屬,最年輕的則只有23歲。她們的足跡遍及東北、北京、天津和蘇州等地,從曾經(jīng)的老工業(yè)基地到如今的新工業(yè)園區(qū)。打工群體一直是相對弱勢的社會群體,而女工則是這個群體中更為弱勢的一部分。呂途試圖為她們作傳,讓她們的聲音和故事被更多的人知道。
“時差”
呂途并不是真名。她本來姓林,為了寫書,才專門起了這樣一個筆名。“呂”來自她母親的姓氏,“途”則意味著總是在路上。事實上,她的生活軌跡也的確如名字所暗示的那樣,不僅奔波于不同的地域和國家,總是分離與聚首,也穿過不同的階層和人群,記錄差異與命運,并試圖消除誤解與偏見。因為這些復雜的生活與工作經(jīng)歷,呂途坦言自己好像已經(jīng)過了“四輩子”。
《女工傳記》出版之后不久,呂途便又離開北京,回德國陪自己的兩個女兒過圣誕節(jié)。兩地之間相差7個時區(qū),呂途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這幾天經(jīng)常凌晨三四點就醒了。自從2008年回到中國以后,自己的生活就被分成了兩半。每年的一大半時間里,她在工友之家上班,或是去其他城市的工廠做調(diào)查。調(diào)研和訪談全部結(jié)束之后,她便回德國待一段時間,轉(zhuǎn)換身份,一邊寫作,一邊陪兩個女兒。
但相比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時差問題又根本算不得什么。在沒有做出選擇到工友之家工作之前的那些年,呂途的生活看起來很順暢,后來過得也非常體面。但內(nèi)心的時鐘往往無法與外在的時刻表相協(xié)調(diào),呂途總是想找到一個更理想的步調(diào)和節(jié)奏。
她出生于1968年,從小在吉林長春長大,父親在報社工作,母親是老師。從出生到讀大學之間的17年,便是呂途的“第一輩子”。
1990年從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呂途選擇留校任教,做了12年的大學老師,一直做到了副教授。期間,她在荷蘭拿到了婦女與發(fā)展專業(yè)的碩士和發(fā)展社會學的博士學位。在此期間,呂途參與過很多國際組織的扶貧項目,擔任中方專家,幾乎去過國內(nèi)的所有省份??墒牵齾s覺得這些看起來很“高大上”的項目其實很“奇葩”。
每一次扶貧項目落實下來,呂途所在的專家隊伍住在五星級飯店,需要出席地方領(lǐng)導組織的招待會,從省里到市里,再到縣里,經(jīng)過了層層“關(guān)卡”之后,才終于到了村子里。當呂途對當?shù)氐霓r(nóng)民進行訪談的時候,幾乎不知道如何面對對方的雙眼。她有時候會覺得有些別扭,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又能有什么實際的意義。
2002年,呂途離開了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作為家屬,與身為歐盟外交官員的丈夫一起去了印度尼西亞。由于外交官的夫人被禁止在其任職國有任何正式工作,呂途成為了一名全職太太,生活圍著丈夫和女兒轉(zhuǎn)。她還是覺得別扭,無法習慣自己的新身份。
雅加達的生活安穩(wěn)而舒適,曾經(jīng)的教室、田野和山村變成了如今的落地窗、后花園和游泳池,一切瑣事都有傭人負責,她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原本的社會屬性,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痛苦?!爱敃r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力在衰竭,作為一個人和作為一個母親,我的能量越來越少?!彼龑Α吨袊侣勚芸坊貞浀?。
起初,呂途以為只有自己這樣。去接孩子的時候,看到同樣在外面等候的外交官太太們,交流之后才發(fā)現(xiàn),很多A-g跟自己一樣不快樂。雖然名義上是兩個女兒的母親,也可以跟她們朝夕相處,可是她覺得那樣的自己其實是殘缺的。她想去做一些更加有意義的事情,也許跟女兒相處的時間會少一些,但那樣的自己才是完整的,她才會在面對女兒的時候,有更多的自信和勇氣。
后來,由于丈夫工作任期到期也由于一些家庭情況的變化,呂途終于得以從全職太太的身份重回社會,在比利時最大的銀行擔任高管。出于自己之前專業(yè)的關(guān)系,也出于對中國女工問題的興趣,她一直沒有放下對這個領(lǐng)域的關(guān)注。2008年1月,工友之家的負責人之一孫恒邀請她去任職。當時,工友之家已經(jīng)搬到了位于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皮村,條件非常艱苦。也許等十年以后吧,呂途想,而且那時候孩子們都長大了,她就可以不用有任何顧慮了。但僅僅幾個月后,呂途還是遵從了內(nèi)心的想法,成為了北京工友之家的一名員工。
正如之前所擔心的那樣,呂途對皮村的生活條件以及周圍同伴的一些習慣并不適應(yīng),在工作方法和態(tài)度上也會有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但相比于她在工作中的進展和收獲,這些問題都成了小事。她將自己的“時差”倒了過來,周圍的同事也開始慢慢地接受她。
為“新工人”立傳
第一次跟工友之家結(jié)緣是在2003年。那一年,呂途博士畢業(yè),擔任一個亞洲社會運動研究項目的中方負責人,負責兩個議題。其中一個是關(guān)于農(nóng)村女性與土地關(guān)系的,涉及婚姻和土地制度;另一個則與打工群體有關(guān)。這是她第一次將目光聚焦在打工群體身上,當時大家對這類群體的通行叫法是“農(nóng)民工”。呂途聯(lián)系上了工友之家的前身,當時還叫農(nóng)友之家,位于肖家河,孫恒是其中的一位負責人。
孫恒有時會組織面向工友的文藝活動,在建筑工地的簡陋舞臺上演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他不覺得呂途和她的外國伙伴所做的研究有什么用處,自己也不出面,而是將呂途介紹給機構(gòu)里的其他負責人,比如王德志。但那時候,王德志對呂途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熬鸵粋€搞研究的唄,還帶著印度人請我們吃過一次飯?!彼@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覺得呂途這樣的“知識分子”跟他們這樣“野路子”出身的“土包子”畢竟是很不一樣的。
呂途心里有些難過,當天就將孫恒的手機號從通訊錄里刪除了,但是她跟工友之家的緣分并沒有因此中斷。2007年到2008年,呂途經(jīng)?;貒鴧⑴c一個服務(wù)家政女工的項目,叫“社區(qū)姐妹行”,得到了工友之家的支持。后來到工友之家正式任職的時候,呂途開始繼續(xù)對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況和打工子弟的教育等進行調(diào)研,撰寫報告,這些工作為后來的“中國新工人”系列打下了基礎(chǔ)。
第一部《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出版于2013年。經(jīng)過了大量的訪談之后,寫作主題才開始清晰起來。呂途訪談了100多位工友,涉及了多個主題,包括居住狀況、子女教育和拆遷問題等等。她在書里指出,中國經(jīng)濟的崛起是以龐大打工群體的集體迷失為代價的。他們夾在兩種現(xiàn)實之間,許多問題沒有引起重視,很多權(quán)益也無法得到保障?!按幌碌某鞘小焙汀盎夭蝗サ泥l(xiāng)村”是她對這種尷尬處境的概括。在這種艱難狀況下,真正的覺醒顯得尤為重要。
寫《迷失與崛起》的時候,呂途還是按照學術(shù)研究的寫作方式,試圖描繪出打工群體的整體生存圖景。但到了寫《文化與命運》的時候,呂途有意地減少了理論的分析,她希望那些普通的工友也可以讀懂?!氨緛砦乙詾樽约旱恼Z言已經(jīng)夠樸素了,但其實里面還是學術(shù)化的思路,包括歸納和分析?!眳瓮緦Α吨袊侣勚芸氛f。她還是覺得,首先得讓工人能夠看懂,至少愿意看,這樣才有對話的基礎(chǔ)。
到了寫《女工傳記》的時候,分析和總結(jié)被故事和對話所取代,她將自己的敘述比重降低到最低值,讓女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有的采訪對象生于20世紀50年代,曾在國企工廠工作,在經(jīng)濟浪潮下,經(jīng)歷了下崗和再就業(yè)的種種波折。他們在官方的話語系統(tǒng)中曾是“主人”,但在后來的境遇中不斷變成了邊緣群體,沒有了發(fā)聲的通道。
那些到城市里打工的女性則從一開始便面臨著更為復雜的生存境況,在社會保障、性別關(guān)系等問題上往往處于弱勢。但年輕的一代呈現(xiàn)出比上一輩人更加自主和自我的特點,有了更多的選擇權(quán),但在婚姻和就業(yè)方面同樣面臨著很多壓力。
尋找家園
皮村的生活條件對于呂途來說并不容易適應(yīng)。城中村的環(huán)境跟城市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每一天,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起風的時候,街道上時常伴有沙塵。宿舍里燒土暖氣,也不能經(jīng)常洗澡。廁所味道很大。
呂途想要在這里做研究,首先要跟同事和工友打成一片,但做到這樣并不容易。平時住在一起,每個人一個小房間。據(jù)王德志回憶,別人的屋子都比較隨意,但是呂途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有“格調(diào)”。別人的家具都是二手貨,而她屋子里的則是從宜家買的。
工作之余,呂途會跟大家一起聚餐。幾個男同事比呂途年紀小一點,高興的時候,喜歡喝酒,但喝起來沒有限制,沒日沒夜,也不分中午和晚上。有時候喝大了,話不投機,也會互相大打出手。呂途對這樣的行為會當面勸阻。不聽勸的時候,呂途便直言對方不把她當自己人,他們的老婆勸阻的話可以聽,自己的話卻不在意。
看起來,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建造內(nèi)心的理想家園似乎難上加難。但呂途覺得,如果目標一致,這樣的問題便不成困難。王德志名義上是呂途的領(lǐng)導,有時候兩個人會有不同的想法。“我們常常會結(jié)合具體經(jīng)驗來處理一些問題,但她比較喜歡從理論的角度入手?!彼麑Α吨袊侣勚芸坊貞浀?。盡管如此,共同的目標還是能夠讓大家力往一處使。呂途除了在理論上的知識儲備,在性別意識上也會給周圍的男同事以啟發(fā)。
除了做研究,呂途的另一個重要任務(wù)是參與工人大學的教學工作,身份是總輔導員。教師是她的老本行,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大學生,而是各行各業(yè),其中大部分都是工友。工人大學的正式稱呼是北京同心創(chuàng)業(yè)培訓中心,是工友之家在北京平谷區(qū)租下的一個已經(jīng)廢棄的小學校園,距離北京市區(qū)70公里。
工人大學的房子非常破舊,屋子里燒了土暖氣,但還是非常冷,呂途專門做了很厚的棉被和褥子。許多工友會有各種困惑和疑慮,也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他們來到工人大學,希望得到答案。大家坐在一起,互相討論,而呂途則會對他們的問題進行闡發(fā),并給出建議。許多工友需要協(xié)調(diào)時間,專門來聽課。后來,手機普及之后,授課方式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由遠程和面授共同組成。呂途有時在外地做調(diào)研,或是回歐洲居住,但課程未曾間斷過。
工友小海是呂途的學生,本身是工友之家同心互惠商店的一名店員。來到工友之家工作之后,小海也經(jīng)常參加活動,才知道那個寫書的呂途也在這里工作。他之前曾在蘇州工業(yè)園打工,知道呂途在做自己這個群體的研究,后來也來到了蘇州做調(diào)研。他在QQ上有呂途的聯(lián)系方式,但并沒有見過面。去年,小海報名參加了工人大學,每周六都會定時參加呂途組織的微信群課堂?!跋裎疫@樣以前在工廠里打工,比較敏感,處于一個比較分裂的狀態(tài),在這里的工作和聽課讓我的這種焦慮得到了一定的緩解?!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道。
對呂途來說,在工人大學授課其實也是做調(diào)研的一種方式,她近距離地與這些工友接觸,了解他們的困惑和感受。本來大家對她都比較客氣,按照她的真名叫她林老師,后來,距離近了,很多人開始改變稱呼,叫她“林姐”。
2016年,呂途成為了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園丁”。工友之家在工人大學附近租下了34畝果園,建設(shè)成了同心桃園,種下了1600棵桃樹,收益被用來支撐工人大學營地的日常運營。呂途寫完了《女工傳記》初稿,有了更多的時間,便定期去園子里干活,“領(lǐng)養(yǎng)”了100棵小桃樹。
小桃樹一開始都是密植的,通過大量的澆水和施肥,來彌補因為空間密集而造成的營養(yǎng)缺失。但呂途不同意這樣,她覺得即使結(jié)了桃子,也不會甜的,便堅持將密植的桃樹分散開來。她在平谷見過很多果農(nóng)在種植的過程中大量施肥和打藥,結(jié)出的果子雖然又大又多,但沒有什么甜味,最后又不得不將桃子低價成筐出售。
“這些年來,一直在推行所謂‘工業(yè)化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家好像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桃子是這樣的結(jié)果,人也常常這樣。轉(zhuǎn)變的過程很難,但不直面痛苦,便沒有未來?!眳瓮具@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