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
當實習生梅小妹羞答答地坐到財務經(jīng)理夏莎面前的時候,夏莎驚呆了。
夏莎以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膚色。
沒有一點點瑕疵,像是抹了一層白白的細細的白粉,又像是長了一層白白的細細的絨毛,白粉和絨毛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煥發(fā)出一層奇妙的圣潔的光澤,就生出了夏莎想象了一輩子的,一句叫作“膚如凝脂”的成語。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睅讱q的時候,夏莎扒在紅木椅的把手上,聽太姥爺靠在椅背上讀《詩經(jīng)》。這幾句先是拗口難懂,后來便沒齒難忘。年歲漸長,其他的字都顯得生僻,見得最多的就是“膚如凝脂”四個字,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肌膚。
眼睛半瞎的太姥爺,整天念叨之乎者也,那只紅木椅暗紅色的光澤,被他摩挲得越來越亮,讓夏莎覺得老人家是不是想借這光澤,來代替他的瞎眼看世界。
夏莎在日記里面記錄女兒出生后,她看到的第一眼,用到了這四個字。
女兒維妮生下來的時候,臉上不像別的嬰兒那樣皮膚紅紅打著折皺,而是白白胖胖,舒展溫潤,吹彈即破,說不出來的好看。她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那種可愛,只能用上這四個字。雖然她也知道,這四個字用在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上,是過于隆重和沉重了。
只可惜維妮越長大皮膚越不好,真真應了老人說的話:剛生下來的毛毛,如果皮膚是紅通通皺巴巴的,日后必定變得白皙,反之,必定反之。特別是到了青春期,維妮的額頭和下巴還有鼻翼兩邊,一直是此起彼伏擁擠著的青春痘,實在是不好看。
最讓夏莎不開心的,不是維妮不好看的皮膚,而是維妮根本不在乎發(fā)生在自己臉上的這些情況。在高三備戰(zhàn)的時候,為了節(jié)約時間,甚至可以一連幾天早晚都不洗臉。好在維妮大學考上的是一流大學的金融系,既是211,又是985,為夏莎掙足了面子,讓她暫時覺得滿臉青春痘,抑或是膚如凝脂,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大一到學校報到準備行李的時候,夏莎給維妮買了一套最簡單的護膚品,跟她說,上了大學就是大姑娘了,要懂得打扮漂亮了,維妮未置可否。結(jié)果家里來學校去的,到了大三開學的時候,她的行李箱里面裝的,還是那套護膚品。包裝是拆了,東西也是用了,問她,她說沒用完就一直接著用唄。
女孩子到了十八歲以后,再不懂得愛惜自己臉上的皮膚,就是做母親的失職了。但是她的老公維和平卻不以為然,甚至還得意,“現(xiàn)在這社會,像我姑娘這樣樸素的女孩子,不多了,我姑娘好,就是好?!?/p>
夏莎說,好什么好,這么大的大姑娘了,也沒聽說有哪個男生追她,再沒人追,就成老姑娘了。維和平白她一眼,“難道你意思是說,當年你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抹了一臉的白粉,我才狠了命地追你的?切,我跟你說,你要是濃妝艷抹的,我還真看不上。純潔無瑕的,嘿嘿,多好,你說是不是?”
維和平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就變得有含義起來,色迷迷地盯著夏莎,簡直跟他話的內(nèi)容不搭界。
這個眼神,只有夏莎懂,也很受用這個眼神。在她看來,這個眼神里面,就包含了她做為一個女人的全部意義之所在。
而此時此刻,維和平得意的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只是色迷迷地看了幾秒鐘他的老婆,就不理她了,然后換上一副慈祥的面孔說:“我姑娘說得沒錯,你可真是個矯情大王!”
正是初春的上午,暖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這張年輕的臉上,與那層奇妙的光澤浸染在一起,就是那么白里泛紅,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夏莎盯著梅小妹的臉,呆呆地看了半天,直看得女孩子怯生生地低下了頭。
梅小妹是老板在農(nóng)村老家的遠房侄女,在一所三類大專學的財會專業(yè)?,F(xiàn)在的大學生多如牛毛,三類大專的文憑,在城里哪里找得到像樣的工作。蹉跎了半年,過年初三的時候,父母先是提著自己家臘月里打的糍粑曬的豆絲,到梅小妹的奶奶的表妹家,也就是老板的老娘家拜了年,過完十五就領著梅小妹到了城里。其實這城,也不是什么大城,只是武漢郊區(qū)的一個開發(fā)區(qū),但是比起農(nóng)村老家的山旮旯里,已經(jīng)是大城市了。
老板娘跟夏莎說起梅小妹的時候,滿臉的不情愿。財務室現(xiàn)在只有一個成本會計和出納,公司業(yè)務正在不斷擴大,梅小妹的到來其實是恰逢其時,夏莎覺得老板娘真沒必要這么不情愿。
老板怕老板娘,但是老板娘同時又很為老板顧及各方面的面子,是全公司上下眾所周知的事實。梅小妹的到來,就是老板娘給老板顧及面子的結(jié)果。是老板的老娘親自給老板娘打的電話,老板娘只能乖巧地答應了。同時也說明老板的老娘很明智,直接給兒媳婦發(fā)話,總比背地里求兒子效果好。
梅小妹身上卻絲毫看不出鄉(xiāng)下孩子的影子。膚如凝脂的天生麗質(zhì)不必說,就那一個怯生生低頭的動作,在夏莎看來,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膽怯,而是很有自我保護意識的一種高傲。
夏莎把辦公室原來的三張桌子三足鼎立的布局,在增加了一張桌子之后,改成兩兩相對,成本會計和出納一對,她和梅小妹一對。她的初衷是可以比較方便地給予指教,結(jié)果卻是那張美好的臉,成了她一抬頭便看得見的風景。
這風景,日日在變。由最初的不諳世事,慢慢地懂得察言觀色。那層白粉與絨毛交相輝映的圣潔光澤,隨著她日漸的深入紅塵,有了些老道的顏色,但仍然是光彩奪目。有一天,夏莎實在忍不住問她:“小妹啊,你媽從小給你吃了什么好東西啊,這么好的皮膚?!?/p>
女孩子聽了別人的贊美,顯然是掩飾不住的開心,咧開小嘴就笑了,“我媽沒給我吃什么好東西啊,天天就是吃青菜啊紅苕啊什么的。我媽生了我們姐妹四個后,又生了我弟弟,小時候就是天天羨慕我弟弟可以一個人吃一只煮熟的雞蛋?!?/p>
夏莎面對只比自己女兒大一歲的梅小妹,母性泛濫。雖然老板娘說要夏經(jīng)理好好栽培這丫頭的話,是那么的言不由衷,但是夏莎卻是真心實意地想給她傳授實踐經(jīng)驗。
只是夏莎總是忙,真正手把手教梅小妹的是成本會計許纖纖。許纖纖是一個十一二歲男孩的母親,愛好八卦。三十多歲的女人對梅小妹的好皮膚格外羨慕嫉妒恨,也格外關注那張臉上點滴的變化。只要是梅小妹不在辦公室,許纖纖就喜歡八卦梅小妹,主要是八卦那張臉。endprint
許纖纖說:“咱們女人啊,就是經(jīng)不起歲月的煎熬,一熬就成了黃臉婆,你看人家小姑娘,嘖嘖,真是青春無敵啊?!?/p>
夏莎就說:“是啊,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誰有這么好的皮膚,你看我家維妮,還是城里伢呢,一臉的青春疙瘩痘,看著就煩心?!?/p>
許纖纖就說:“哎呀夏經(jīng)理,關于這方面的認識,你可就落伍啦。有科學家的研究表明,青春痘是少女純潔的象征,青春期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啊,結(jié)了婚,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就恢復正常了啊,臉上自然就光滑了啊?!?/p>
夏莎哈哈一笑,“這是哪里來的強盜邏輯。”然后話題又回到梅小妹身上,“人家這天生的好皮膚,那又怎么說呢?”
許纖纖接著也打了個哈哈,“是的啊,要說也是的啊?!?/p>
到了年中,老板娘說稅務局可能要過來查公司的一個賬目,通知夏莎火速做出一套半年之內(nèi)的假賬來。既是假賬,那就只能一個人知道,夏莎就一個人做,于是就天天早晚加班,加得暈頭轉(zhuǎn)向。說是火速,其實也用了一兩個月的時間。等她有了閑暇再抬頭看對面梅小妹的時候,已然是跟從前有所不同了。
梅小妹分擔了纖纖的一部分成本賬,財務室就多了一臺電腦。這樣一來,夏莎想要看她,就得從電腦顯示屏后探過頭去,同時需要梅小妹配合地從對應的方向探過頭來,顯然沒有以前方便了。
還是那么膚如凝脂,但是開始化著讓人不易察覺的淡妝了。精心修過的眉,還好,只是修過,不是紋繡。涂了淺淺的睫毛膏,一雙眼睛因而更加有神采。然后,還抹了淡淡的原色唇彩,再然后,那層白白的細細的白粉,那層白白的細細的絨毛,好像不是那么真實了。
有一天下午下班的時候,剛出辦公室下樓來,夏莎就看見梅小妹坐上了一輛摩托車的后座,隨著長發(fā)蕩起的弧線飄然而遠去。而那個摩托車手,在他飛身上車的時候,夏莎分明看見他七分短褲之下,腳上穿著的竟是一雙人字拖鞋!
第二天梅小妹輪休,夏莎一臉嚴厲地問許纖纖:“怎么就是個騎摩托車穿人字拖的呢?就為這么一個人,就學會要畫臉了?”
許纖纖被夏莎的表情嚇壞了,“夏經(jīng)理,沒必要這么鄭重其事吧,嚇我一跳?!?/p>
顯然是知道不少,許纖纖說,梅小妹跟男朋友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中認識的。夏莎問:“什么樣的朋友聚會呀,認識一個穿人字拖的?”許纖纖反問:“跟一個做大排檔服務員的同學的朋友聚會,你以為她能遇到什么人呢?”纖纖說,據(jù)梅小妹說是她的高中女同學,現(xiàn)在在大轉(zhuǎn)盤好吃街的一家店子里面做服務員,這男孩是女同學的男朋友的朋友。夏莎又問:“憑什么打動了她的心呢?”許纖纖說,就是在KTV包房朦朧的燈光下,男孩低著頭玩手機游戲的樣子,就讓梅小妹動了心。
夏莎說,這倒無可非議,說明人家是沒有功利心的。許纖纖說,那確實是,不單是沒有功利心,而且傻得沒辦法再傻了。
后來才知道,梅小妹交的這個男朋友目前還沒有正式工作,據(jù)說是準備要在武漢他朋友做的一個項目上做事,但是朋友的資金一直沒有投到位,項目一直沒有接下來,他就一直在等,天天在網(wǎng)吧網(wǎng)游度日。至于家庭條件,許纖纖說,她個人覺得唯一可取的就是獨子,有一套私房聽說好像在等拆遷,父母都在城里打零工。
許纖纖一邊說一邊嘆氣,一邊嘆氣一邊搖頭,“還大學生呢,就這么個眼光?!?/p>
夏莎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主意大得很呢。”
許纖纖就問:“那你家維妮主意大不大呢?”
夏莎說:“也是大得很呢!暑假的時候跟兩個同學一起開個小學生作業(yè)輔導班,語文數(shù)學英語一人教一科,開了一個半月,這不,拿著辦班賺的錢,一起到廣州玩去了,說后天才回來?!痹S纖纖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啊。夏莎說,一起開班的是兩個女同學,一起出去玩的,就不知道了。
看著夏莎不悅的臉色,許纖纖乖巧地補了一句,“不過你家維妮,跟這農(nóng)村出來的丫頭是沒法比的,以后會給你釣個金龜婿的。”夏莎嘆口氣說:“金龜婿倒不指望,只要能像爸爸對我這樣,對維妮好,就行了?!?/p>
維和平最初是堅決反對女兒跟同學出遠門的,理由是:沒有爸爸媽媽在一起,外面不安全。維妮說:“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又不是兒童,出去旅游還要爸爸媽媽帶著。”二十剛過,她就說她奔三了。
夏莎跟維和平一起反對維妮。維妮背著維和平跟夏莎說:“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會趁你們晚上睡著了,離家出走?!毕纳持S妮跟維和平說:“不準她去!”最后,維和平背著維妮對夏莎說:“算了,由她去,姑娘大了,總是留不住的?!?/p>
這場較量的結(jié)果,是維和平開著他的桑塔納,和夏莎一起,巴心巴肝地送維妮去了武漢站坐高鐵。網(wǎng)絡上時不時地就有女大學生失聯(lián)的信息,總是讓她觸目驚心。她要求維妮每天的早晨中午晚上必須給她打個電話,特別是晚上睡覺之前。維妮讓她別擔心,說一起出去的有五六個同學,男的女的都有,有個同學的表哥在廣州做警察,很安全的。
最后在擔驚受怕幾天后,維和平又屁顛屁顛地開著桑塔納,和夏莎一起,把她從武漢站接了回來。這一去一回,都是在車站門口告別或者會合,沒有看見跟她一起的男同學或者女同學。
維和平悶悶不樂地對夏莎說:“你這姑娘,幌子大得很?!?/p>
夏莎心里就打了一個結(jié),糾糾結(jié)結(jié),結(jié)結(jié)糾糾。
是在談戀愛了,跟男朋友一起出去的?應該不會的,因為維和平跟維妮約法三章的,大學期間不允許談戀愛,維妮是點頭答應了的。
稅務局把帳查完了,夏莎接著就把五天的年假休了。年假休完了來上班,見到梅小妹的第一眼,讓她大吃了一驚:膚如凝脂怎么就不見了?
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那層白白的細細的白粉呢?那層白白的細細的絨毛呢?哪里去了呢?沒有了那層白粉和絨毛,那層奇妙的光澤隨之消失了,如同常人沒有休息好一般,澀澀的皮膚泛著蒼白甚至蠟黃的顏色。
夏莎從自己的電腦面前往右邊探過頭去,問坐在對面的人:“小妹,怎么啦,臉色這么不好?”endprint
梅小妹從自己的電腦面前往左邊探過頭去,答應坐在對面的人:“還好啊,夏經(jīng)理,我沒什么不舒服啊。”
問話的人睜大眼睛想看個究竟,答話的人眼神飄忽不定,并不想與對方產(chǎn)生對視。
下班了,平時下班最積極的許纖纖磨磨蹭蹭,就是為了告訴夏莎一個消息:梅小妹從公司宿舍搬到男朋友家里住去了。
夏莎說,才認識幾天,這么快?許纖纖說,梅小妹說她在公司宿舍的那間房沒有窗戶,住著不舒服。夏莎有些憤怒地說:“宿舍里面有空調(diào)有熱水器有洗衣機,還有WIFI,總比她老家的房子強吧?找借口!”
許纖纖說,夏經(jīng)理你急什么呀,現(xiàn)在年輕人談戀愛都這樣,都成風俗習慣了。夏莎說,我是說,梅小妹這個戀愛談得太輕率了,這要是兩個人分了手,一個女人,怎么面對以后。
許纖纖呀的一聲,“咦,咦,夏經(jīng)理,你剛才說什么來著?你說,一個女人,你說梅小妹?一個女人?”
夏莎嘆了一口氣,說:“是的啊,一個女人!”
許纖纖跟著說:“是的啊,一個女人,真的是不一樣了,你剛才說她臉色不好,記得她剛來的時候,那皮膚,嘖嘖嘖?!?/p>
夏莎心里咯噔一聲巨響:原來女孩子到女人,從臉上其實可以看得出來的,那層說不出來的圣潔光澤,在那一夜之后,便會從一個女孩子臉上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歲月的風霜與煙塵。
夏莎四十五歲了,對于女孩與女人的區(qū)別,仿佛此時才大徹大悟。
大徹大悟之后,又仿佛有什么觸動了她心底的東西,讓她覺得有點痛。又似乎這個痛,從某年某月某一天開始,就在她身上的某一個處所扎下了根,此時此刻讓她的心動彈不得,于是保持著沉默。
許纖纖自顧自地接著說,前兩天梅小妹媽媽從老家來看她了,一下公交車就說要到宿舍里去幫她洗被子。梅小妹對媽媽說,她沒在宿舍里面住,媽媽問那你住哪里,梅小妹說住別人家里,媽媽又問哪個別人家里,她說男朋友家里。媽媽當時就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說真是白白的送她念了大學,然后頭也不回地坐回到公交車上,回老家去了。這一來一去,就得三四個小時,梅小妹說,媽媽暈車暈得厲害,那一路上怎么過。
梅小妹還說:“纖姐姐,我覺得我還是好乖的啊,在學校里我還是堅守了最后的陣地,一心只讀圣賢書啊,我們好多好多同學在學校里就這樣了啊?!?/p>
許纖纖說她當時內(nèi)心震撼極了。
許纖纖說:“我跟我男朋友那時候,是說準備結(jié)婚了才敢在一起,一懷孕就嚇得趕緊提前結(jié)婚了,哪還敢想分手?!?/p>
夏莎說比你早十年我們那個時候,就更不用說了。
許纖纖說,她的侄兒談戀愛都兩年了,還沒結(jié)婚,每次她八十二歲的老娘見到孫子,總要催問:“懷了沒,懷了沒,懷了就結(jié),懷了就結(jié)啊?!泵看味颊f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
說完這個笑話,許纖纖打著哈哈說:“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呀,連八十歲的老太太為了早些抱重孫,都要懷了就結(jié)?!?/p>
夏莎一直沒有笑。
再看梅小妹的時候,夏莎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的眼光了。隔著電腦顯示屏交代工作,腦袋左右搖晃,眼神飄忽不定。她就問自己:一個梅小妹,不至于讓我糾結(jié)如此吧!
緊接著,夏莎無意中竟發(fā)現(xiàn),她的維妮臉上的皮膚是越來越好了。那些曾經(jīng)讓夏莎擔心著急的青春痘不見了,雖然在下巴上留下了一點點褐色的印子,但是無傷大雅。并且她還發(fā)現(xiàn),她最開始給維妮買的那套護膚品似乎早就用完了,現(xiàn)在維妮用的是一個什么什么牌子的BB霜。她不知道維妮臉上的皮膚越來越好是不是因為BB霜的效果,也不知道維妮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會用眉筆和眼線筆了。
許纖纖的關于內(nèi)分泌與青春痘的論調(diào),竟如此輕易地左右了夏莎。這一切竟沒有給她帶來驚喜,反而讓她越來越惶恐不安。在她的高尚的理想中,她夏莎的女兒一定要是玉潔冰清的,以后嫁人要像她一樣,以一片絢麗的落紅贏得一輩子的幸福。
她開始刻意的觀察維妮的生活,似乎除了臉上的變化找不到一點不同。維和平比她尖銳,偶爾會以不滿的口氣告誡維妮:“感覺你最近好像不對了啊,老爸跟你約法三章的事,不能不算數(shù)!”
維妮以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回應了父親的審視。
夏莎決定以女人和朋友的身份,跟維妮進行一次比較嚴肅的談話。
正值暑假,那一天傍晚,維妮邀請母親陪她去逛商場。
維妮貌似沒話找話地問母親,你跟老爸都這把年紀了,怎么還這么矯情,我看著都膩得慌。夏莎沒有回答她的話,問她是不是在談戀愛,然后義正詞嚴地說:“不管你什么時候談戀愛,媽媽都要提醒你,不可以輕易交付你身體的第一次,這個你應該懂的。你老爸之所以對我這么好,就是因為,女人的第一次,是一個男人藏在心底最值得驕傲的寶貝,他雖然不說出來,但是他會很珍惜,同樣這也決定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幸福?!?/p>
夏莎說這段話的時候,維妮一直是挽著她的手臂,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良久之后,竟輕嘆一聲:“你跟老爸就好像是一個童話,在這個世界上越來越不可能存在了?!鞭D(zhuǎn)眼之間又放開手,在路邊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大圈,身上那件牛仔裙便旋起了一朵花。等花瓣停止了灑落,她在原地立定說:“我才不會像你這樣從一而終,那樣生活太沒意思了?!?/p>
夏莎目瞪口呆地看著花兒一樣的女兒。她亭亭玉立,明眸皓齒,頭發(fā)因為天熱,被編成一根齊腰長的辮子,隨著她走路的節(jié)奏左顧右盼,搖曳生姿,使得年輕的背影看上去非常的漂亮。
維妮小的時候,夏莎喜歡給她梳各式各樣的辮子,戴各式各樣的發(fā)卡,扎各式各樣的蝴蝶結(jié)。那頭發(fā)濃密黑亮,編成辮子以后在太陽光下閃耀著彩虹一樣的光彩,蔚為壯觀,成為夏莎在小區(qū)同齡媽媽當中炫耀的外在資本,那么內(nèi)在的資本,就是維妮一直優(yōu)秀的考試成績了。
維妮自顧自地走在了夏莎前面,夏莎怔怔地望著她的背景發(fā)呆?;蛟S是覺察了母親的不愉快,維妮回過頭來又緊緊地挽住了她的胳膊,以示討好。
夏莎試圖趁熱打鐵,語重心長地說:“你不懂?!眅ndprint
維妮挽著她的手臂有些僵硬,“我不想懂?!?/p>
于是這場談話,就有點不歡而散的味道了。
幾天后,放了暑假,維妮說她要跟幾個室友一起到廈門去玩,說是要好好享受大學最后一個暑假,明年這個時候就要急著應聘找工作了。
維和平問起維妮考研的事,維妮明確表示,不考研,直接找工作,這顯然跟她當初進大學時候的雄心壯志背道而馳。
維和平也顯然不想糾結(jié)這個話題,歪在沙發(fā)上長嘆一聲,“老爸原則上是不想讓你跟同學出去玩的,但是你堅持要去,我總不能把你捆著綁著關在家里吧?”維妮一屁股坐到維和平旁邊,順勢倒在他懷里,“父皇,求您恩賜女兒短暫的自由吧?!?/p>
結(jié)果自然又是維妮如愿以償,這一次維妮沒有要父親送她去武漢站,她自己坐的公交和地鐵,留下維和平和夏莎兩個人在家里,惴惴不安地過了幾天。
幾天后,夏莎晚上下班回家,維妮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跳出來給她開了門,然后一張吐著舌頭的鬼臉就冒出來,定在了夏莎面前。那個動作和神態(tài),跟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的樣子一模一樣。
可是,這一次,夏莎并沒有像從前一樣故作大驚小怪地迎合她,而是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徑直換了拖鞋洗了手,做飯去了。
梅小妹給了她某種崇拜意義上的幻滅,她害怕那種幻滅的恐怖會漫延到她的維妮。所以她不敢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甚至,當維妮過來從背后摟著她的腰撒嬌的時候,她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只好以故作的嗔怪作為掩飾。
維妮知趣地退到客廳吃她的零食。
武漢的秋天似乎越來越短了,脫了短袖就得穿棉襖。
商場里這個時候鋪天蓋地的,就是號召女人們給皮膚補水的化妝品的廣告。巨型畫面上的女人烈焰紅唇,眉毛和睫毛細致得數(shù)得清楚根數(shù),吹彈可破的皮膚紋理清晰,妙不可言。夏莎對這樣的畫面總是不屑一顧,她仍然執(zhí)著于她的膚如凝脂。她以為,那一個凝字,含義無窮。
這幾天梅小妹的臉色愈發(fā)的黃,像是營養(yǎng)不良,又像是生了病,整個人氣息奄奄的。夏莎忍不住問她:“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你的臉色太差了?!泵沸∶谜f這幾天是生理期,每次生理期都這樣,沒事的。
但是許纖纖卻告訴夏莎,梅小妹有一天哭喪著臉跟她說,過完夏天男朋友的父母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她每天下了班回到男朋友家,還要給男朋友做飯吃。她不會做飯,男朋友沒有工作沒有給她錢買菜,她的工資花完了,兩個人就天天吃面條。許纖纖說:“這傻得不能再傻的傻妞?!?/p>
夏莎卻沒有底氣參與到這個話題當中去了,只是嘆了口氣。自從她的維妮給了她某個懸念之后,她就變得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了。
許纖纖偏偏又要問她一句:“你家維妮要是在外面過這種日子,你怕是要難過死了吧?”夏莎說:“不會的,我家維妮才不會這么傻?!?/p>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夏莎跟維和平說起梅小妹的事,維和平說:“說不定你姑娘就是有這么傻。”夏莎說:“要是她真有這么傻,怎么辦?”維和平說:“你能夠怎么辦?”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就像睡著了一樣,不說一句話。
夏莎在黑暗中,獨自啞然。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已經(jīng)在多年以前,以一種無辜的方式,戳定了她此時的痛點。
二十多年前,夏莎和維和平是一家大型國企的同事。那是一家上千人的棉紡廠,夏莎是財務科的小出納,維和平是供銷科的小科員,經(jīng)常出差,經(jīng)常在夏莎手上報銷差旅費。聽說維和平剛剛談了一個女朋友,是廠里車間里的擋車工,又聽說女朋友懷孕了,與他有關,又與他無關,是他堅決要分手。
那時的世風,哪里容得這樣的事情,于是廠里風言風語四起,剛剛頂替退休母親到廠里上班的純情少女夏莎,天天在辦公室聽科長和會計她們幾個女人談論這件事,聽著聽著就聽出了門道:大家都同情老實本分的維和平,說的都是那個“不講臉”的擋車工的不是。說本來是廠長兒子犯的事,這丫頭想坐辦公室巴結(jié)的人家,出了事這丫頭要結(jié)婚,廠長兒子就躲到廠里在北京的銷售點去了,不明就里的維和平不知怎么就跟她談起了戀愛。好在維和平不笨,覺得不對,當然不肯了。最后大家都說維和平心眼好,在人家做了人流手術以后,維和平還給她送去了兩百塊錢,說是覺得她好可憐。
后來維和平再也沒有到財務科報過差旅費,據(jù)說是他自己要求調(diào)到水電維修工程隊去當徒弟去了。于是那件不堪的事情,也就慢慢風平浪靜了。
一年以后的春天。有一天,夏莎突然收到了一封寄信人地址為“內(nèi)詳”的信。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夏莎,只記住了里面的一句話:“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可是我是真心喜歡你。”看到最后才看到維和平三個字。
當時夏莎的閨蜜正處于多年戀愛后的恐婚期,她跟夏莎說了這樣一番話:“其實我很羨慕你,有一個人這樣地喜歡著你。有的男人結(jié)婚前確實很好,但是結(jié)了婚在外面做壞事的男人多得是。維和平不是壞人,過去的那件事對他來說是一輩子的陰影,如果你接受他,他會一輩子感激你,珍惜你?!?/p>
后來用維和平自己的話說,在那樣的境況中,不諳世事又無關世事的夏莎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一種無限美好的想往。情到深處時,維和平主動提起過這件事,對夏莎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在那個黑暗的夜的角落里,夏莎望著遠方的萬家燈火,沉默不語,任憑他的手,箍得她的手生疼。
夏莎漠視周遭的眼色,是因為他的勇敢感動了她;對坎坷世事的一無所知,成就了她的勇敢。
那個冬天的夜晚,空氣中凜冽的氣息讓夏莎心中的某種熱望,在維和平越來越粗重的呼吸里,一點一點地溫暖起來,無處可以躲藏。床單上一片落紅,令維和平久久沉醉在夏莎的懷里,不愿離開。
夏莎卻失聲痛哭。她此時才明白她的男人曾經(jīng)失去過什么,而她此時又失去了什么。
直到幾個月后結(jié)婚的那一天,夏莎再也沒有讓維和平陰謀得逞,從此“陰謀”二字就成了他們夫妻生活的代名詞。維和平怕她哭,也不敢惹她。結(jié)婚的那一天,夏莎伏在母親肩頭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在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抹起了眼淚。只有夏莎自己心里明白,她不是哭嫁,舍不得離開娘家,而是哭自己在出嫁之前就將女兒身交付出去,不管這個人好與不好,都對不起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endprint
維和平視她如若珍寶,兩兩相對,總是看也看不夠的看。并且隨著年紀漸老,他會在實施“陰謀”的過程中,在開始進入亢奮狀態(tài)的時候,不斷地重復一句話:“老婆,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第一次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的感覺”,而夏莎一個嬌羞的點頭,便是他到達頂峰的催化劑。
而他卻不知道,夏莎初次的疼痛,一直漫延在整個幸?;橐鲋校瑫r而輕,時而重,從不肯與他言說。
就在許纖纖提起梅小妹,而夏莎開始保持沉默的時候,梅小妹說她要辭職到武漢市區(qū),去投奔她一個在大公司做會計的同學了。
差不多大半年的歷練,梅小妹已經(jīng)可以獨立地做一個小會計了,親戚的小公司給了她一個非常合適的實習機會。依依不舍的倒是精打細算的老板娘,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來的人流失了,只好自我安慰說:“走了也好,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膽的,怕在我這里出什么事?!?/p>
已經(jīng)是初冬了,梅小妹把辭職信遞給夏莎時,卻興奮得滿臉通紅,因為大公司的工資比小公司的工資整整多了一倍。夏莎還是忍不住問她一句:“你走了,那你的男朋友怎么辦呢?”梅小妹說:“分手唄?!毕纳瘑枺骸澳悄阋院竽??”梅小妹說:“再找一個唄?!?/p>
兩個回答,都以一個輕飄飄的“唄”字結(jié)束。夏莎覺得這是一張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要陌生的面孔。看上去還是那么年輕嬌艷,但是沒有了那一層白白的細細的白粉,沒有了一層白白的細細的絨毛,也就沒有了那一層照人的光彩。
膚如凝脂,再一次成了鏡花水月。這個冬天,一下子就變得索然無趣。
在這樣索然無趣的冬天,維妮大學的最后一個寒假如期而至。本來維妮周末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說過,臘月十三學校就要放假期的,可是到了這一天的下午,眼看著天黑了,維妮還沒有回來。于是夏莎就打電話問,維妮說晚上要跟室友吃告別晚餐,然后回寢室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回家。
維和平搶過電話,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晚上必須回家,多晚,老爸都開車去接你。”維妮在電話那頭說:“老爸你別掃人家的興好不好,你過來接,我都不能跟她們多坐會兒了?!本S和平說:“晚上八點鐘,時間夠了吧?!本S妮依然堅持她的計劃,維和平重復了他后面一句話:“晚上八點鐘,時間夠了吧。”就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就要出門。
家和學校,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夏莎說:“時間還早?!本S和平說:“不早,算上堵車的時間,剛夠?!狈路鹗撬膶氊愒谀膫€地方被人虎視眈眈,晚去一步就會被人搶走。
晚上九點半鐘父女二人一起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面帶喜色,一個滿臉不高興。這個結(jié)果在夏莎意料之中,可是維妮回來了,她就跟維和平一樣,面帶喜色,不管誰的滿臉是不是不高興。
然而出乎維和平和夏莎意料之外的是,維妮的滿臉不高興,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寒假,連過年的時候都不出門,不談考研,也不談找工作,整天待在閨房里坐在電腦面前玩手機,像是得了癔癥。夏莎無從說起,維和平保持沉默。夏莎覺得,維和平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他的女兒不要受到某種傷害。
過完年學校開學的第一天,維妮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學校。于是夫妻倆不得不肯定最初的猜測:這丫頭一定是戀愛了。
每年的二月初八,夏莎都要跟著廟里的佛友們一起去木蘭山敬菩薩。夏莎信佛,雖然她不像別的佛友那樣虔誠得逢場必到,但是每一年總還要是參加這樣一個儀式,來表達心中時時有佛的誠意的。
每年都是二月初七的晚上十二點鐘,一行二十多個人坐一輛大客車出發(fā),一個多小時以后到達木蘭山腳下,在夜色中一步一個臺階地爬上金頂,在燈火通明的大殿里做了佛事,便在黎明的黑暗中往山下走去。下山的路與上山的路不同,必須逢廟便進,見佛便拜,但凡心想,必能事成。
夏莎這一次拜佛,所有的心愿都是:維妮大學畢業(yè)事事順利,找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不知道到底哪一尊菩薩能夠讓她心想事成,不像維妮高考那一年,在文昌宮的文書菩薩面前拜了又拜,維妮果然就考上了心儀的大學。這一次夏莎把所有的菩薩都拜完了,下山的時候天已大亮。
一夜未眠。這一天夏莎早有安排,像從前的每一年一樣,請了假在家里補覺。因為心愿有所寄托,所以睡得特別香甜。剛好一覺醒來,手機響了,一看,是維妮的。
“媽!”維妮說。
“嗯!”夏莎說。
維妮一連叫了幾句媽,夏莎問她怎么了。
維妮說:“媽,這兩天拉肚子,剛?cè)W校旁邊的診所看病了,醫(yī)生說,是宮頸糜爛?!?/p>
夏莎一個激靈睡意全無,渾身沒有一點氣力了,問:“拉肚子跟這個有什么關系?”
維妮說:“我看見里面有好幾個我們學校的女生在看病,醫(yī)生給我開了治拉肚子的藥,然后就問我,是不是需要像她們一樣,看看婦科?!?/p>
夏莎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維妮說:“大二的時候?!?/p>
夏莎問:“誰?”
維妮說:“同校同年級不同系的?!庇终f:“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放寒假的那一天,爸爸一定要接我回家,我覺得這樣不自由的戀愛實在是沒有意思,就提出來分了,再也沒有見面了?!?/p>
一串串的淚珠就從夏莎的臉上滑落下來。她無法想象兩年的時間里,她的心肝寶貝是怎樣懵懂地對著無法預知的未來,交付了青春?她更無法想象,那些她在生下了維妮以后才要去做的婦科檢查,那些冰冷的手術器械,那些不適和疼痛,是怎樣折磨著她的心肝寶貝。
夏莎帶著哭腔說:“你怎么就是這么不聽媽媽的話,就是這么拿自己的身體不當數(shù),你爸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是多么難過,他不知道把你看得有多么寶貝,你就這么不聽話?!?/p>
維妮語氣淡淡地說:“我還是爸爸的寶貝啊,只不過是,不完整了?!?/p>
夏莎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醫(yī)生怎么說的???”
維妮怯怯地說:“醫(yī)生說,要做什么刀什么的,還要用藥,說我們學校有好多女生都是這么治的,而且也不貴,一千多塊錢就夠了,可是我看到這個診所好像不正規(guī),我不敢……”endprint
頓了又頓,她又說:“媽媽,我不敢,所以就跟你打電話了?!?/p>
此時的夏莎,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要用將這件事對于她的心肝寶貝的傷害,減少到最低。
她甚至覺得慶幸,維妮沒有像別的女同學那樣,瞞著父母在那個小診所里面做所謂的治療,而是尋求媽媽的幫助,已經(jīng)是菩薩保佑了。
她擦干眼淚說:“沒事的,這個沒事的,只是身體的一個炎癥反應而已,只要你放松心情,休息和飲食有規(guī)律,慢慢就會自愈的。你不要去想它,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沒事的。你別聽那個小診所醫(yī)生的,就為了賺錢,嚇唬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當年媽媽生了你,單位組織體檢,醫(yī)生也是說是嚴重的宮頸糜爛,我給嚇得不輕,可是你奶奶叫我別信醫(yī)生的話,說當年她生了你爸爸后醫(yī)生檢查了也是這樣說,她都不當回事,然后又生了你叔叔,不都是好好的?!本拖裥r候在醫(yī)院里哄著哇哇大哭的維妮打點滴一樣。
維妮無語。
然后她又說:“你跟那個男同學,能不能不分,畢竟……”不等她把話說完,維妮就說:“不喜歡了,才分的,不想了?!?/p>
輪到夏莎無語,只好說:“可是,媽媽要鄭重地跟你說,希望下一個,是結(jié)婚對象,這件事,除了媽媽和你知道,不能有別人知道?!?/p>
維妮說:“媽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p>
夏莎掛電話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件事,打死也不能讓你爸爸知道了。不然的話,他要傷心死的?!?/p>
而她無處排遣的傷心,只能變成QQ說說上面四個字:無比悲傷。
而維妮給她回復的是:對不起。
而維和平并沒有看出夏莎的傷心。
從這一天開始,四十六歲的夏莎對自己的愛人有了難以啟齒的秘密,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失職,作為母親沒有管教好女兒,她對不住維和平??墒撬謱嵲谑窍氩煌?,自己是這樣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母親,怎么會養(yǎng)出這樣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兒來。同時她又不停地在擔憂維妮將來的日子怎么過。越是回想維和平二十多年來對她的溺愛,她就越擔心。她還擔心維妮從此破罐破摔,游戲人生,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夏莎也就沒有什么活頭了。
甚至,在維和平向她承歡的時候,她都沒有心情去迎合。這個時候,她無法想象,她的心肝寶貝是怎樣,被那個不曾謀面的渾小子騙去了初貞,抑或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付出,就算是一場真的愛情,可是她的維妮卻在兩年的時間里,不讓她這個做母親的知道。
可是,她又能怪維妮什么呢?她與維和平,不也是在沒有結(jié)婚之前便預支了身體,只不過是,她從一而終,而她的女兒選擇了任性而已。
這一段灰暗的日子,夏莎滿腦子都是維妮。有時候她會對著維妮剛進大學時候的照片發(fā)呆,想象著那個時候她的維妮還是她的維妮,完美無缺。看著看著,她就覺得那個時候的維妮,不是膚若凝脂的美女又是什么呢,自己竟然就那么排斥那幾顆青春痘。
想到膚若凝脂,就想到梅小妹。梅小妹后來那張發(fā)黃的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讓她格外地想看看她的維妮,此時是不是也是那樣可憐。偏偏二月初八上午那個電話過后,維妮就再也沒有打電話回來了。
倒是梅小妹時不時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發(fā)自拍的美顏照片,曬一曬現(xiàn)在的快樂生活。要么是穿著漂亮的職業(yè)裝在寫字樓門口擺姿勢,要么是跟朋友一起吃各種各樣的美食,長發(fā)披肩,面若桃花,明眸皓齒,總而言之是快樂得不得了,仿佛在夏莎的小城里第一份工作的那些日子,都是前世的一場夢,或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就連夏莎看著看著,也恍然覺得,那一切從來不曾發(fā)生過。
維妮一個月沒有回家了,維和平說他想女兒了,要夏莎一起到學校去看看。夏莎不去,說這段時間太忙了,沒時間。維和平就給維妮打電話,問她怎么這么長時間不回家。維妮說忙著畢業(yè),事情太多了,周末有很多校園招聘會,所以沒時間??蓱z的維和平,他不知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之間,有一個死守的秘密,不想讓他知道。
維妮回家已經(jīng)是仲春的時節(jié)了。仍然是那副嬌憨的樣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面前,以鬼子掃蕩的氣勢,席卷了茶幾上堆成小山的零食,跟從前沒有什么兩樣。夏莎不禁默念阿彌陀佛,心想,這是不是今年朝拜木蘭山求到的最好的福報了,至少她的維妮表面看上去跟從前一樣。
暗地里,維妮問媽媽,她覺得身體上還是有點不舒服。夏莎說,別管它,你只管好好地吃飯睡覺,身體免疫力好,什么都會好。維妮說:“可是我前幾天買了幾支從下面塞進去的藥,怎么就出血了,媽媽你有時間就帶我到大醫(yī)院去看看吧,我好害怕,害怕以后不能生小孩子了?!?/p>
夏莎一口拒絕了,“不用去看醫(yī)生,沒必要,也不要自己胡亂用什么藥,那樣會越發(fā)不好的,你只是需要注意個人衛(wèi)生,時間長了一切會慢慢恢復正常的,別當回事”,然后又嘆口氣說:“可是,我倒是想,帶你去做處女膜修補手術,并且,對以后的那個人,你要守口如瓶?!?/p>
輪到維妮拒絕她了,“我不去,偏不去!我的從前,我不跟他提,他的從前,他也別跟我提,就這樣嘍?!?/p>
夏莎啞口無言。
也許,這也正是夏莎期待的結(jié)果。
夏莎希望自己能夠徹底忘記這件事。
面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到底是從哪里跑到她家里來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夜深,維妮甜甜地睡去。從小到大,她都是房間里需要一點光亮才能安穩(wěn)地睡著。今夜,夏莎坐在她床邊,看著她的臉。床頭燈被燈罩將光線撇開在外,留給床頭的燈光朦朧。朦朧的燈光之下,維妮面如滿月,有一層安詳?shù)墓鉂伞K墓适?,對于夏莎來說,也許永遠是個謎。
夏莎想,這是她的情殤,她倒是睡得無牽無掛,我又在這里徒自傷神做什么呢?
校園招聘會結(jié)束以后,維妮才電話通知維和平:“我已經(jīng)跟深圳一家銀行簽兩年合同,六月十五號就去報到,試用期三個月,底薪四千,試用期滿工資再上調(diào)。”
維和平一言不發(fā),把手機遞給了夏莎。
夏莎在電話里求了又求:“你表叔不是在武漢幫你找關系嗎,前天還說差不多了,我就你一個女兒,你走那么遠,我怎么辦?”維妮回答說:“我不想留在武漢,就是不想留在武漢,我不喜歡武漢,不喜歡,不喜歡?!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