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世廣
一、王思遠(yuǎn)
我的同學(xué)王思遠(yuǎn)一年前調(diào)到省城工作,不久前回縣里探親,酒桌上給我們講了個故事。他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個故事是真實(shí)的。
看王思遠(yuǎn)那副認(rèn)真的樣子,大家都笑。其實(shí)真不真實(shí)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故事嘛,只要好聽就行。
在我們同學(xué)中,頂數(shù)王思遠(yuǎn)的命好,一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村孩子,一步步的,進(jìn)了縣城,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身上的土氣剛剛少了點(diǎn)兒,又調(diào)進(jìn)省城了。大家都羨慕他,他卻說,城里有啥好的?冰冷的建筑,冰冷的空氣,還有冰冷的人。哪趕上咱們的鄉(xiāng)村老家啊,啥都是熱乎乎的。大家都說他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城市生活,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是冬天,快過年了,我到江南參加一個朋友聚會。王思遠(yuǎn)開始講故事了。
我所居住的城市是一個號稱“一江居中,兩岸繁榮”的城市,我家住在江北,離江南有20多里地,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朋友找我喝酒,我是有理由不參加的,可咱屯子人實(shí)在,覺得不去不好,就去了。去了,酒就不能少喝??赡苁俏铱倱?dān)心晚了不好打車回家吧,聚會剛進(jìn)行到一半,就覺得有些撐不住了。我偷偷出來,沒和任何人打招呼,打了一輛出租車回江北。怕朋友們找我,就把手機(jī)關(guān)了。
城市的夜晚很美,冰燈璀璨,霓虹閃爍,在我朦朧的醉眼里恍如仙境。車快到江橋的時候,我的酒勁上來了,頭暈得厲害,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直往我的喉嚨上撞。我怕吐到車上,給司機(jī)添麻煩,就示意他停下,讓他就地等我。
我蹣跚到路邊,抱著大樹,翻江倒海,狂吐一氣。吐完了,感到心里敞亮了許多,想重新回到車上??梢惶ь^,車已不見了!
他是不想拉我這個醉鬼啊。
我在寒冷的冬夜踉踉蹌蹌地走,打不到一輛車。城市的夜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有的只是冰冷的燈光,令我感到萬分孤單,甚至絕望。我靠在一棵楊樹上,慢慢地睡了過去。
我們都緊張起來,大冬天的,還不得凍壞了??!
王思遠(yuǎn)笑笑,說,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一個旅館里。旅館不大,但很干凈,很溫暖。我起來,回想我是怎么來到這個旅館的,可是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我來到吧臺,問服務(wù)員,我昨晚啥時候來的?服務(wù)員說,昨晚你喝多了,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把你送來的,都半夜了。
我吃了一驚。心想,我是遇到好人了。于是我問,那個男人長得什么樣?服務(wù)員說,當(dāng)時感覺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
我又問,你知道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嗎?
服務(wù)員把登記簿遞過來,說,用他的身份證登的記。
我記下了他的名字和住址。他的家住在城郊的農(nóng)村。我想,無論他住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如果沒有他,我可能就要在雪地里凍上一夜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大家都說,該感謝人家。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講了誰誰夜里喝多了,在雪地里凍壞了腿,截肢了。還有的凍死了,死前還敞著懷,凝固成一個烤火的姿勢。
王思遠(yuǎn)接著講。
在一個星期天,我坐車來到那個男人所住的村子。村子不大,但很干凈,家家房頂?shù)臒熗怖锒硷h著縷縷炊煙,讓我感到很親切,就像回到農(nóng)村老家一樣。
在村頭,我碰到一位老大爺,向他打聽那個人,老大爺愣了老半天,嘆口氣,說,他家在村東頭。
我來到村東頭,又碰到一位大嫂,我繼續(xù)向她打聽那個人。大嫂是個爽快人,我一提那個人,她就說,你找他干啥?他都死了!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問:他是啥時候死的?
大嫂說,去年冬天在市里打工,被車撞死了,就在江橋南邊不遠(yuǎn)!
我驚得閉不上嘴了!我急忙向村里走,一連打聽了好幾個人,都說,他死了,和那個大嫂的說法一樣!
我們一桌人也都驚呆了,難道真有這么離奇的事?我們似乎忘了前面的不屑一顧,都禁不住問,這是真的嗎?
王思遠(yuǎn)沉吟了好半天,說,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可這事真就發(fā)生了。
我們都不出聲了。
二、李浩杰
這個故事也是我聽來的。
說有一對夫妻,人到中年了,不知為什么,突然對床笫之事感興趣了,每天天一黑,就急著上床,寬衣解帶,餓狼般不管不顧,弄出許多聲響??墒?,每當(dāng)兩人即將登峰造極的時候,6歲的兒子都要醒來,喊,爸,外面有人!
兩口子趕緊剎車,遮衣掩被,重新做人。等把孩子哄睡了,想要繼續(xù)操練,已了無興趣。天天如此,夫妻倆都快瘋了!
剛剛聽了開頭,我就對這個故事的真實(shí)性表示懷疑。人家兩口子床笫之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在現(xiàn)場嗎?
故事的講述者說,還作家呢,一點(diǎn)想象力沒有。他堅(jiān)持說他講的故事是真實(shí)的。
他說這件事發(fā)生在他的戰(zhàn)友李浩杰身上。李浩杰和他一樣,當(dāng)兵退伍后回村里種地。按說李浩杰也很勤快,腦子也不笨,除了種地外,還經(jīng)營些小買賣??墒牵苄靶?,干啥都不掙錢,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李浩杰的媳婦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卻總也見不到樂模樣。我家的日子里沒有陽光,總是陰雨綿綿。李浩杰的媳婦結(jié)婚前喜歡寫詩。
有這么一句話,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近些年,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浩杰家的日子就如初春的天氣一樣,漸漸變暖了。
李浩杰一家三口住進(jìn)了新房,購置了農(nóng)用車,大人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都今非昔比,煥然一新。
所有這些,跟一個人有關(guān),這個人是李浩杰的戰(zhàn)友叫孟元,在沈陽當(dāng)老板,很有實(shí)力。兩人復(fù)員后,一直沒見面。后來,孟元有錢了,就在沈陽搞了一次戰(zhàn)友會。李浩杰帶著妻子一同參加。大家調(diào)侃,說,戰(zhàn)友會戰(zhàn)友,就是喝燒酒,媳婦跟來干啥?妻子雖與這些人不熟,卻也不怵,說,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女戰(zhàn)友啊,男人如果沒有女人看著,世界肯定會亂!
大家都說,別看李浩杰蔫了吧唧的,卻娶了個好媳婦,不但長得好,嘴茬子也厲害!都給他們兩口子敬酒。李浩杰不勝酒力,支撐了一陣子,就躲在沙發(fā)上睡了,后來又被人送回了酒店。女人卻十分活躍,又唱又跳,還朗誦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五月的夜晚》。endprint
東道主孟元一直坐在那里,吸著煙,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散場的時候,已是后半夜。大家都已不清醒,只有孟元,像沒喝酒一樣,經(jīng)管大家回住處。當(dāng)他把李浩杰的妻子送回酒店的時候,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干大事。李浩杰的媳婦對李浩杰說。
從那以后,孟元和李浩杰一家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
李浩杰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在一個五月的夜晚,在沈陽至哈爾濱的高速公路上,孟元駕駛的一輛黑色捷豹與一輛灰色比亞迪相撞。比亞迪幾乎被撞碎,里面的人卻只受了點(diǎn)輕傷。捷豹沒咋地,孟元卻被甩了出去,當(dāng)場斃命。
戰(zhàn)友們又一次在沈陽聚會,為孟元送行。其間,免不了各種唏噓感嘆。
從沈陽回來,李浩杰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晚上,讓媳婦炒了兩個菜,燙上燒酒,喝了兩盅。然后兩人上床。春夜似水,濃情似酒。雖不是小別,卻是風(fēng)情萬種,勝似新婚之夜,酣暢淋漓。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亦是如此。這樣過了七天。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李浩杰學(xué)妻子的樣子,作詩。
可是到了第八天晚上,就出現(xiàn)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在兩人哦哦吔吔最難受最好受最關(guān)鍵的時節(jié),六歲的兒子醒了,喊,爸,外面有人!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生活重又走入陰霾。李浩杰氣得要打兒子,媳婦不讓。
一天,李浩杰的妻子趁李浩杰不在家,問兒子,為什總說外面有人,你看到了嗎?
兒子認(rèn)真地說,幼兒園老師要求小朋友不要說謊,我真的看到了。
那個人長得什么樣?李浩杰的妻子問。
兒子說,是位叔叔,他站在窗外,瞪著眼睛看你們。我害怕,就喊爸爸。
李浩杰的妻子感到頭皮發(fā)炸。她找出一張?jiān)谏蜿枒?zhàn)友聚會的照片,問兒子,你認(rèn)識這上面的人嗎?
兒子看了一眼照片,指著一個人說,就是他!
那個人是孟元。
李浩杰妻子的臉一下子沒了血色。
三、于順
這件事發(fā)生在我二叔于順身上。
于順原來在鎮(zhèn)上一家曾經(jīng)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髽I(yè)上班,后來企業(yè)改制,于順下崗,買了一輛三輪港田,成了鎮(zhèn)上的第一代的哥。二十多年過去了,的哥換了幾茬,于順還在堅(jiān)守,只不過當(dāng)初的港田換成了一輛二手夏利車。雖然早出晚歸,但還是有規(guī)律的。最晚,也不超過半夜12點(diǎn),收車,回家。如果遇到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還會早一些回來。
那天,于順是想早一點(diǎn)兒回家的??墒?,眼看著天上的黑云壓過來,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車開向城郊的舞廳。
這是一個不掛招牌,也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舞廳。來這里跳舞的,都是些“強(qiáng)打精神浪”的男女,大多都在50歲左右。每人只需交10元錢,就可以享受兩個大綠玻璃瓶子的啤酒,一盤炒瓜子,還可以隨便跳上半宿。有人10元錢也拿不出,就有多少算多少,不給也行。反正主人也不圖掙錢,就圖個樂和。音箱里放的全是老歌?!渡降させㄩ_紅艷艷》、《毛主席來到咱農(nóng)莊》、《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等等。
房子是租人家的空房子。多少年前,房子里吊死過一個人,是一個年輕女人,原來也在一個廠子上班,后來和我二叔一樣,下崗了,個人感情方面又受到挫折,一時想不開,就上吊了。以后,都說房子里鬧鬼,一到晚上就聽到女人唱歌,歌聲凄婉,讓人脊背發(fā)涼。沒人敢住,房子一直空著。也是一個當(dāng)年的下崗工人,在外面闖蕩了好多年,日子好過了,就又回到鎮(zhèn)上,想開一個平民舞廳,讓普通的老百姓在歡歌熱舞中,也能享受一下精神生活。跟房主一商量,就同意了。開個舞廳,放上音響,男男女女,熱熱鬧鬧,興許就辟邪了。
就這樣一個舞廳,誰還來收管理費(fèi)?就沒人管了。人們戲稱這里是“窮鬼大樂園”。
窮鬼就窮鬼吧,窮鬼也不能就整天愁眉不展吧,野百合也有春天??!
每天,于順拉完最后一個客人,總要把車開到這里。他喜歡聽那些老歌,也喜歡跳舞。但他從來不下車,就把車停在門口,從大敞著的窗戶里看那些窮鬼們。他們是那樣的開心,不時有沒心沒肺的笑聲傳出來。他們把這里當(dāng)成星光大道了,也要舞出我人生!
人們以為于順是來這里攬客的,笑他沒長腦子。這些人很少有打車的。除非下雨天,偶爾有幾個家遠(yuǎn)的,勉強(qiáng)打一回車。于順總要少收一些錢,或者干脆不收錢。他們比他還不容易。
于順的車剛停在舞廳門口,大雨就瓢潑而下。那場雨下得昏天昏地。
不知什么時候,有一個人從舞廳飄出來,鉆進(jìn)他的車。
人民醫(yī)院對門。那人說。從聲音上辨別,應(yīng)該是個女人。
于順調(diào)過車頭,朝人民醫(yī)院方向開去。
雨越下越大,車行得很慢。
終于,到了醫(yī)院附近。車燈透過雨幕,于順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個花圈店。作為招牌掛在樹上的花圈,已被雨淋得變了形,像一個哭泣的骷髏。
到了!女人說。
你走吧,這么大的雨,不要錢了。
女人沒出聲,把一張10元票子遞到于順手上。
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女人的臉白得刺眼。
于順感覺女人下了車。
于順順手拿起一張5元鈔,說,找給你!
可他一回頭,人卻沒了。車?yán)餂]有,車外也沒有。
又一個閃電劃過,似乎把整個世界都照亮了??墒牵麄€世界只有雨,什么也沒有!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女人凄婉的歌聲,有些耳熟,卻從未聽過。
我二叔于順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后根泛起,一直竄到后腦勺,他的頭發(fā)刷地立了起來。
狠踩一腳油門,那輛二手夏利車慌慌張張地向家的方向開去。
我二叔于順到家后,只說了一句:見鬼了!就一頭扎到床上,昏睡了七天七夜。家人以為他不行了,開始張羅后事。沒想到的是,于順醒來后,卻精神得很,吃完晚飯,就去“窮鬼大樂園”聽歌了。endprint
他成了那里的常客。
四、 張大姑娘
不知什么原因,從小大家都管她叫張大姑娘。張大姑娘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我愛人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就是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了。
張大姑娘家住在小鎮(zhèn)四街,從小給人的印象就是愛哭。也不知道什么事惹著她了,一天到晚總是哭咧咧的,淚水沖刷著她那張臟兮兮的小臉,就像一場大雨后的土丘,留下一條條一杠杠的痕跡。有一天,張大姑娘半夜醒來,喊渴,她媽就到水缸里給她舀一碗水。她的小手一揮,水碗就掉在地上,碎了,水也淌了一地。她喊,我要喝老姜家的水!
她家在四街頭,老姜家在四街尾,兩家相距一里多地。五更半夜的,喝什么老姜家的水?張大姑娘的媽就打她,她就哭,一哭就哭到天亮。
老姜家是南方人,有三個兒子,雖在一條街上住著,和張大姑娘家并無來往。無緣無故地上人家喝水,讓人笑話??墒菑埓蠊媚锟偤爸壤辖业乃?,不管白天黑天,也不管有人沒人。她媽生氣,打她,掐她,她身上紅一塊紫一塊的,還說要喝老姜家的水。
多少年過去了,小街還是那條街,窄窄的,兩邊的板杖子更加歪斜了。只有老姜家搬走了。老姜家的三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xué),老大早已畢業(yè),在城里做了官,把爹媽都接到城里了。這時候,小街上年齡大一點(diǎn)的人想起當(dāng)年張大姑娘哭著喊著要喝老姜家的水的事,才恍然大悟。張大姑娘她媽甚至有些后悔,如果當(dāng)年讓她去喝老姜家的水,說不定張大姑娘也出息了呢。
張大姑娘雖沒喝老姜家的水,卻越長越顯示出她身上的靈性。都說女大十八變,當(dāng)那個哭吧精真正長成大姑娘的時候,越來越文靜了,兩只眼睛寒星般眨動,輕易不說話,說出話來嘎嘎的,如瓷器掉在冰面上。
鄰居老郭太太有病,吃藥打針都不見好,就找跳大神的來治。大神二神,一男一女,哼哼呀呀,搖身晃腦,嘴里念念有詞。這時候張大姑娘來了。都以為她是來看熱鬧的,誰也沒在意。張大姑娘沖正跳在興頭上的大神二神笑了一下,兩個神就一下子定格在那里了。張大姑娘說,坑都挖好了,還折騰啥?
大神二神趕緊收拾家什,押堂子的錢也沒收,慌慌張張地走了。
老郭太太的家人很不高興,找張大姑娘她媽告狀,正說著呢,那邊來信兒,老郭太太死了!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吳忠孝80歲的老媽臥床10多年了,瘦成了一把骨頭,但眼睛總是咔吧咔吧的,很有精神,似乎在告訴人們,再活個十年八年的沒問題。人們都說,可別再活了,她遭罪,兒子吳忠孝更遭罪。在一個嘎巴嘎巴冷的冬日,老太太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在給老太太穿壽衣時,原來準(zhǔn)備好的襪子說什么也穿不上,吳忠孝只好急急忙忙地上街買襪子。
在街上,吳忠孝碰上了張大姑娘。張大姑娘一看吳忠孝,張口就說,不用買,你媽沒死。吳忠孝不理她,繼續(xù)往前走,張大姑娘就沖著他的背影笑,說,你白叫忠孝倆字了,一點(diǎn)都沒孝心,你媽沒死,就往外頭抬!
吳忠孝愣了一下,仍然沒理她,把襪子買了。回家,發(fā)現(xiàn)屋子里鬧吵吵的,本已死去的老太太又活過來了。
張大姑娘的名聲逐漸在小鎮(zhèn)上響起來。
再后來,就有城里人開著小車請她。干啥?有的說她會算卦,有的說她會看風(fēng)水。其實(shí),張大姑娘這兩項(xiàng)是兼而有之的。她在城里干起了陰陽先生的行當(dāng)。何謂陰陽先生?乃民間三出(出馬、出道、出黑)之一,其中出黑說的就是陰陽先生。這些人大多懂些風(fēng)水、陰陽八卦、五行命理等,早期多從道教演化而來,能為人推算禍福吉兇、生老病死等等。張大姑娘雖為女性,請她的人也都稱她為先生,就像我們文學(xué)界稱冰心為先生一樣。
張大姑娘做陰陽先生,有許多傳說。一般出黑的,都是人死后才請,請張大姑娘的,都是關(guān)口前移,提前介入。人一旦進(jìn)入病危,或是久治不愈,張大姑娘會準(zhǔn)確地預(yù)測生死。她說沒事,就沒事,她說啥時候死,就啥時候死。人死了,什么時候出,什么時候埋,埋在什么地方,張大姑娘有絕對的權(quán)威。說是有一次,一個有錢人家請到張大姑娘,讓她幫著選墳地。張大姑娘親自踏查,相中了一個地方,隨手插根柳條,說,這地方最好!那是一個春天。半個月后,人死了,到墓地埋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張大姑娘隨手插下的那根柳條已生根發(fā)芽了。
張大姑娘的陰陽先生做得風(fēng)生水起,遠(yuǎn)近聞名。可是,就在這時候,她卻突然金盆洗手,不干了。
導(dǎo)致張大姑娘不干的,是楊總他媽老楊太太。
提起楊總,當(dāng)?shù)厮坪鯖]人知道,但要提楊腰子,都知道。楊腰子他媽年輕守寡,拉扯楊腰子兄妹二人,吃了不少苦。后來?xiàng)钛影l(fā)達(dá)了,想讓母親享福,可他媽似乎生來就是受窮的命,高樓大廈不住,偏要住小平房,大魚大肉不吃,說是吃了燒心。呆不住,天天出去撿破爛。楊腰子臉上掛不住,就把他媽圈在屋里,雇人看著。后來他媽病了,原以為沒啥大事,等到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的時候,他媽不行了。楊腰子請來張大姑娘,張大姑娘說,準(zhǔn)備后事吧。臨終前,老楊太太把楊腰子兄妹二人叫到跟前,囑托后事簡辦,停靈不要隔天,早點(diǎn)入土為安。妹妹點(diǎn)頭,楊腰子卻默默不語。
如何辦后事,楊腰子兄妹發(fā)生爭執(zhí)。妹妹堅(jiān)持聽遵母親遺囑,簡辦喪事。楊腰子不依,覺得母親的喪事過于簡單,與他身份不符,臉上無光,堅(jiān)持停靈一周。相持不下,讓張大姑娘來選黃道吉日。張大姑娘自然懂得楊腰子的心理,將出靈的日子定在一周以后。妹妹自然無話可說,眼睛定定地看著哥哥。她發(fā)現(xiàn)哥哥的半拉臉鐵青鐵青的,說,老太太打你臉啦。
瞎說!楊腰子瞪了妹妹一眼。
楊腰子在自家院子里搭了靈棚,從外地請來龐大的鼓樂班子,還雇來幾個專門哭喪的。鼓樂吹打一陣,哭喪的哭上一陣。紙灰繚繞,香火彌漫,甚是氣派。
當(dāng)晚,楊腰子在鎮(zhèn)上最豪華的酒店宴請各路親朋。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喪事的意思,酒過三巡,就有些喜宴的氣氛了。正當(dāng)大家推杯換盞的時候,一個守靈的親戚跑來,喊,不好了,老太太詐尸了!
正喝在興頭上的人們一下子醒了酒,忙問,真的假的?
那位親戚說,千真萬確啊,我們正在靈棚里嘮嗑,發(fā)現(xiàn)老太太蒙臉的黃紙一飄一飄的。正感到奇怪,老太太突然坐了起來,哈哈大笑一陣,又躺下了。
楊腰子的臉由青變白,趕緊喊來張大姑娘。張大姑娘一襲黑衣,十分鎮(zhèn)定,說,沒事,我寫道符,貼到她腦門上,就鎮(zhèn)住了。
人們找來黃表紙,筆墨,看張大姑娘天書一樣在上面畫。然后,張大姑娘拿著那道符,向靈棚走去。后面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
張大姑娘步伐靈巧、輕盈。剛剛走進(jìn)靈棚,老太太似乎知道了,忽地坐了起來。張大姑娘搶上一步,張開手掌,將符貼向老太太的腦門,老太太一歪頭,符貼到她的臉上。老太太獰笑了一下,揚(yáng)起麻桿似的胳膊,一把抓住了張大姑娘,兩個撕扯起來。
后面跟著看熱鬧的轟地一下,炸營般四處逃竄。靈棚的門不知怎么的,自己關(guān)上了。
一袋煙的工夫過去了,人們看沒什么動靜,重又圍攏過來,看著靈棚的門,議論著。就在這時,門轟地一下開了,張大姑娘出來了,她是赤身裸體出來的,頭發(fā)披散著,像一道頂著烏云的白色閃電,穿過人群。
她被扒光了。
真白!一個看熱鬧的老光棍說。
我和愛人結(jié)婚后,常聽她講張大姑娘的故事。她和張大姑娘是鄰居,又同學(xué)過。好奇心驅(qū)使我非常想見她一面,可愛人每次都說,人家現(xiàn)在不干了,想做個普普通通的人,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了,打擾人家不好。我覺得也是。
就在前幾天,愛人領(lǐng)我逛市場。從市場出來,愛人神秘地對我說,剛才市場里跟我嘮嗑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我說,你見誰都嘮,誰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啊?
愛人說,就是那個賣肉的,長得挺白的。
我想了想,沒有印象。愛人說,那就是張大姑娘??!
我又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我想回去看個仔細(xì),愛人不允,硬拉著我,走了。
至今,我也沒見過張大姑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