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百城
嘉琳推薦:愛令人柔軟,不僅柔軟地愛著他,也柔軟地愛著他存在的人間。
一
入冬以來,邢衍愈發(fā)不喜歡走衙門前的這條街了。
西邊戰(zhàn)亂一起,難民皆往這毗鄰的阫城內(nèi)涌,一窩一窩沿途乞討,逢人便撲上去拽人衣袍。遍野餓殍,哪怕他懷有千金,挨個挨個地讓人揪著褲腿討命,也是杯水車薪,救不過來。
可偏偏,這是回家必經(jīng)的路。
手握佩劍,邢衍硬著頭皮出衙門,還沒走出去幾步,冷不防就被一個小叫花撞了滿懷。
才將豆蔻的少女,瘦小的身體籠在不合身的袍子里,巴掌大的小臉上干癟得只剩眼睛,怯怯地望著他,聲音細(xì)小又微弱:“我……我很餓……”
邢衍在心里長嘆一口氣,幫小姑娘穩(wěn)住搖晃的身形,就要伸手去懷里摸錢袋。
孰料錢袋暗扣還沒解開,背后就傳來清清朗朗一聲笑:“我當(dāng)是哪家姑娘,剛從我這兒討走一支金釵,折身便又在街上攔人——卻原來,是只山中跑下來的小妖?”
邢衍微怔,目光落回懷中,卻見少女被人識破,有些懊惱地咬一咬唇,化作一只圓尾松鼠,倏地朝旁側(cè)灌木叢中靈巧一躍,便不見了。
他還沒回過神,方才開口的女子已經(jīng)徐徐行至自己面前,不急不緩地,躬身遙遙朝他一揖。
下一刻,和風(fēng)帶起她遮臉的白紗,露出女子欺霜賽雪的一張臉。映著背后一片綿延的青山,她眉眼含笑:“好久不見了,邢公子?!?/p>
二
邢衍更年輕一些時,千里追兇,曾隨師父到南方辦案。
江南煙雨總多情,有水有酒的溫柔鄉(xiāng),立在傘下的姑娘家個個長著雙欲語還休的眼,一個抬首一個回眸,頃刻就要將人醉死在那眼神里。
也是這樣的地方,才合該有那桃花色的案子。
——千里追兇,他追的是個采花賊。
四方搜集線索,邢衍循著蹤跡一直追到城南。月色清明,他在程家醫(yī)館捉住采花賊的同時,撞見角落里少女一雙驚慌失措的眼。
那是程家的小女兒,程松蘿。
時隔四年,邢衍從那時滿樓紅袖招的少年變成了眼前氣場沉穩(wěn)的青年,松蘿卻仍是當(dāng)年模樣,多日趕車也不見仆仆風(fēng)塵,依舊是皓腕凝霜,眉眼間落落的風(fēng)華。
陽春面端上桌,他忍不住問:“西邊打仗不安穩(wěn),姑娘怎的一個人,挑這時候來了阫城?”
松蘿笑笑:“松蘿此行,專是為公子來的?!?/p>
他一愣:“為我?”
“公子可還記得,當(dāng)年公子救下松蘿,松蘿曾許諾為公子做一件事,卻被回絕了?”
邢衍點頭:“記得?!?/p>
在他看來,他救人是出于職務(wù)之責(zé),無可厚非,本就于松蘿無恩情可言,又談何酬謝?是以當(dāng)年,他拒絕得十分果斷。
她輕笑:“父親聽說西北戰(zhàn)亂,擔(dān)心阫城天高地遠(yuǎn),朝中的救濟來得慢又多有不周,索性差我?guī)┧幉膩沓莾?nèi)施粥贈藥,為病重的家母祈福?!?/p>
邢衍想了想,又問:“可姑娘方才在街上,是如何看出那小丫頭……”
松蘿狡黠地眨眨眼:“她的尾巴都露出來了,你沒看見嗎?這天災(zāi)荒年,山上的小精怪也不好過日子呀?!?/p>
“不過現(xiàn)在好了。”放下碗,風(fēng)聲緩緩,她眼底笑意閃爍,“我來了,公子便不必再憂心了?!?/p>
三
松蘿不曾虛言,的確是抱著懸壺濟世的心思來救人的。
她在城東設(shè)粥棚,摻藥入粥熬藥膳。可惜尋常人不懂得,只道這粥又苦又難喝,入喉還帶著似有若無的腥味。
不過兩天,便出了事。
邢衍撥開人群時,只看到松蘿窘迫又無助地被圍在中間,一個須發(fā)皆白的佝僂老人正拽著她的衣袖,言辭不善:“莫要誆我,老朽眼瞎心不瞎,你們這些朝廷派來的人,究竟是拿什么肉來熬的這粥?”
她掙脫不了桎梏,又礙于對方身份不敢用力撕扯,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不知怎么被潑了粥,裙子上稀稀落落染著污物,玉藕似的小臂被燙出一片紅。
邢衍心頭無名火起,幾乎下意識,刀就出了鞘:“誰在鬧事!”
目光觸到森森刀刃,眾人唏噓,四下而散。
松蘿還沒反應(yīng)過來,碰到他眼底未及收起的穆然殺氣,也是一愣:“邢公子?”
邢衍回頭看她,提著的一口氣微微一松。刀落回鞘,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嚇嚇人而已。”
“饑荒一起,常有易子而食。還曾有偽善的富人,以人肉做粥布施。”他抿抿唇,“他們也是怕了,沒什么惡意?!?/p>
松蘿嘆口氣:“我知道的?!?/p>
頓了頓,他道:“時候不早了,在下先送姑娘回去吧?!?/p>
日頭未落,松蘿覺得時間明明還很早:“你不回衙門了嗎?”
邢衍沒有說話,上前一步,幫她將被人扯開的袖子仔仔細(xì)細(xì)挽回去。離得近了,她甚至能聽見他落在自己頭頂?shù)暮粑?/p>
松蘿突然覺得臉發(fā)燙,半晌,聽他說:“你在這里,我今日便不回衙門了?!?/p>
她被這一句話砸得暈暈乎乎:“為何?”
“不安全。”
她不肯放棄:“只是因為不安全?”
邢衍轉(zhuǎn)而陷入默然,又不說話了。
收完東西,他領(lǐng)著她過長街,夕陽映在青石板上,往他肩上投下一片赤色余暉。半天,他慢慢道:“若尋常人不懂,便不必再費心做藥膳?!?/p>
松蘿以為他這是讓自己不要再擺粥棚的意思,剛要辯解,又聽他道:“粥棚仍要擺,只是明日,須得我陪著?!?/p>
松蘿一怔,旋即反應(yīng)過來,心頭竟涌上幾分喜悅:“你是說,你要跟我一起去?”
邢衍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松蘿喜不自勝,下意識抱住了他的胳膊:“那真是太好了!邢公子,阫城的百姓得是修了多大的福分,這輩子才能遇見你??!”
邢衍低頭看著她攀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微微皺眉。
少女肌膚如雪,露出來的一截手腕細(xì)白如藕,卻落著刺目的紅印。endprint
松蘿見他又不說話了,遲遲反應(yīng)過來,以為是自己的舉動引起了他的不悅,悻悻地將手收回去。
收到一半,被他握?。骸疤蹎??”
她一愣:“什么?”
“被燙到的地方,還疼嗎?”
松蘿有些發(fā)怔,她獨自在山中生活那么多年,從有神識起便與其他的精怪爭,沒東西時便搶,起初總被欺負(fù)得傷痕累累,后來慢慢地習(xí)慣了,也學(xué)著變得百毒不侵。可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握著她的手,有些擔(dān)憂又有些懊惱地問她,你疼嗎?
“我……”
“算了,是我不該這樣問。”邢衍打斷她,“應(yīng)該直接帶你去醫(yī)館?!?/p>
她哭笑不得,只是被他牽著,也忘了拒絕。
在外買了藥,邢衍帶松蘿回家,又幫她將藥研了。邢家府上人丁薄,好像這一代也只得邢衍一個獨子,入夜之后便顯得尤其空寂。
映著搖晃的燈光,松蘿乖乖伸手讓邢衍上藥,聽他囑咐:“這些日子莫要碰水,換藥時叫我,出門時叫我,遇上需要用手的地方時叫我……”
她忍不住笑起來,晃晃胳膊:“我傷得沒那么重,不信你看?”
她的傷口確實愈合得比尋常人快,才一會兒工夫,就不怎么見紅腫了。
邢衍仍是搖頭:“不要留疤?!?/p>
松蘿抬眼望去,年輕的公子側(cè)臉浸在暖色的光里,眉眼俊秀,殺伐之氣盡掩,朗如日月入懷。她心下微動,試探著問:“公子這些年,一直是一個人嗎?”
“是?!?/p>
“你的家人呢?”
他不說話,敷好藥,兀自站起身:“姑娘今日受累了,早些休息吧?!?/p>
“邢……邢公子。”出門之前,他聽到她小心翼翼的聲音,“如果公子不嫌棄……以后松蘿做公子的家人,可好?”
四
夜色深如潑墨,窗下一燈如豆。
邢衍望著桌案上鋪開的紙硯,執(zhí)筆的手久久懸在半空,卻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燈影晃動,窗外有清風(fēng)襲入。他看著空曠的宣紙,有些出神。
他想起四年前在江南,自己審訊犯人至深夜,出門時卻在空曠的街邊瞥見個縮成團的人影,舉著燈籠近觀才看出是個少女,拍醒了,對方一臉驚喜地揉著眼,捧出懷里的食盒:“我想邢公子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一定還沒吃晚飯吧。”
那時候的心和現(xiàn)在一樣,軟得一塌糊涂。
只是……啪嗒一聲輕響,一滴墨脫筆而出,落在紙上。
邢衍微微回神,唇畔浮起苦笑。
四年前不是好時機,現(xiàn)在也不是。偏偏緣分的事,竟也當(dāng)真無人能說清。
把寫完的信托人寄出去,不待邢衍坐下,便被縣令復(fù)又叫回了衙門。
“邢衍?!蹦俏淮笕吮持衷谕ブ凶吡艘粋€來回,許久,面色凝重地問,“你可知這軍中,起了瘟疫?”
五
松蘿其實早有預(yù)料,只是沒想到,竟來得這樣快。
一旦有災(zāi)民死亡,尸體未及時焚燒染了病,瘟疫便會一傳十、十傳百,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出去。
“我派了人守好水源,把染病的人隔離開,快馬加鞭上報朝廷?!毙涎苊碱^不展,“你明日便收拾東西,回家去?!?/p>
“我不走?!?/p>
邢衍眉峰一聚:“不要任性。”
“每一次都是這樣。”她抬頭,無畏地迎上他的目光,“四年前在江南時,你就以危險為由把我推開,現(xiàn)在又用同樣的理由……這一次,我說什么都不會走了。”
邢衍怔了怔,竟覺得自己有一瞬間,在她眼中看到明亮的永恒。
他閉眼,發(fā)出漫長的嘆息。
粥棚重新搭起來,熬粥的人換成了邢衍。布施之余,松蘿一刻不停地翻古籍舊志,想找救治瘟疫的法子??呻S著涌入城的難民愈來愈多,尸山也越堆越高,送出去的藥都未能正中要害,皆是治標(biāo)不治本。
忙到深夜,邢衍從爐中扒拉出兩個煨熟的紅薯,剝開一個遞給她:“吃了取取暖?!?/p>
松蘿忙不迭接過,剛想說什么,便看到天邊燃起隱隱的火光:“那是什么?”
“火。”
“在燒什么?”
邢衍沉默了一下:“死尸?!?/p>
松蘿微怔,轉(zhuǎn)而也陷入沉默。半晌,她回過頭:“邢公子,你有什么愿望嗎?”
邢衍想也不想:“希望天下太平,再無戰(zhàn)亂?!?/p>
她有些好笑:“自己呢?跟你自己有關(guān)的呢?”
“那就……”他想了好一會兒,“不再與家人分開了吧?!?/p>
夜里很安靜,松蘿靠著邢衍打盹。
偶爾有人路過,邢衍將余下的食物分給他們。
夜幕低垂,星子搖搖欲墜,小憩一閉眼,就到了后半夜。像是預(yù)感又像是必然,伴著流淌在死寂之下的危險氣息,邢衍猛地睜開眼。
城破了。
六
邢衍趕到衙門時,已人去樓空??h令早已攜家眷離開了阫城,他一咬牙,把松蘿藏進(jìn)柜子里:“我回去取母親的牌位,你在這里等我回來。”
“我跟你一起……”
“在這里等著!”邢衍厲聲打斷她,“我會回來的,你保護好自己!”
室內(nèi)沒有燃燈,松蘿蜷在角落里,眼前像被罩住,對時間也失去了概念。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天已經(jīng)快要破曉,耳邊遙遠(yuǎn)的兵戎聲也已漸息,她的腿被壓麻了,只能爬出去。盡管早已心有準(zhǔn)備,但鐵騎踏過的街道依然讓人心驚,仿佛只是一夕之間,整座城池都傾頹了下去。
她從死人堆里將邢衍拖出來。
其實邢衍很謹(jǐn)慎,無論去時還是返回的路線都不會與人正面撞上,但他算錯了的一件事是,面對鮮血和尖叫,他仍然做不到無動于衷。
“我真是太討厭這些人了!”松蘿艱難地把他背起來,“為了救他們把你搞成這樣……你干嗎要救他們!”
他伏在她肩上,半晌,發(fā)出微弱的一聲笑:“可你不也被我救過?”
松蘿見他醒了,驚喜之余又有些沒好氣:“誰讓你救了!”endprint
他咳了咳,平緩道:“這天災(zāi)荒年,山上的小精怪也不好過日子啊?!?/p>
松蘿一愣,心頭浮起三分慌亂:“你……”
他早知道自己是精怪。那時他想送她回去,修書一封往江南,得到的卻是“程家女兒從未離家”的回復(fù)。
“你那時候加在粥里的,是自己的血吧?”他側(cè)眼看她,“尋常人不懂,你早預(yù)料到了這場瘟疫??杉幢闳绱耍跃炔涣怂麄??!?/p>
他的血把她的裙子都浸濕了,聲音卻分外清明。松蘿突然有些怕:“邢衍,你別說話了……”
“我以前有個妹妹,生得好看,教養(yǎng)也好,就……”他頓了頓,卻沒有停,“像你一樣?!?/p>
“后來她被人糟蹋,自盡了?!?/p>
“我從阫城往江南,日夜不休地追?!卑饲Ю镌坪驮拢げ槐M歲暮干山雪,“路上我也在想,到底為什么,我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僅僅是為了我妹妹嗎?”
“后來見到你時,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不想再讓那樣的事發(fā)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她們都不是我的家人,可她們也都有各自的家人。”
“天下人,人人與我毫無干系,人人與我……息息相關(guān)?!?/p>
落下最后一個字,邢衍許久沒有再發(fā)出聲音。半晌,松蘿苦笑:“你這個人,真是太不討人喜歡了。初見時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p>
是,她哪是什么程家醫(yī)館的小女兒,她是山中承日月之澤而成精的松蘿,真身讓那不懂事的程家小姑娘采了去,這才循跡而來的。
人世她本無意多待,結(jié)果那采花賊誤將她當(dāng)做了程家小姐,這么一耽擱,就等來了邢衍。
松蘿對世人本無半點兒憐憫,那日她刀刃都落到采花賊脖頸間了,正欲下手,邢衍卻破窗而入。一身黑衣的青年,帶著滿身銀白的月光,眼里盛著一片海晏河清,“姑娘莫慌,在下是來保護姑娘的。有在下在,姑娘不必怕?!?/p>
她望著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解釋了。
“‘有公子在,松蘿自然不怕了。”她眼眶發(fā)熱,“那時我那樣對你說,是含著滿心歡喜的。可你護了那么多人周全,為什么始終不能替自己想一想?”
邢衍回光返照一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這地方光線暗,有一線天光從破開的穹頂漏下來,正映在松蘿臉上。他看見她在笑,可眼中卻仿佛有淚,就快要落下來。
“邢公子,阿衍?!彼商}抱住他,把臉埋進(jìn)他的頸窩,“我要走了,你抱抱我吧?!?/p>
眼前蒼茫一片,卻有無垠的力量,源源不斷地灌進(jìn)自己體內(nèi)。邢衍突然清醒過來,倉促地想推開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四肢已經(jīng)變成了翠色藤蔓,正綿延著,將自己包裹起來。
“對不起啊邢公子,我不是來賑災(zāi)的,我只是算中了你命中有此一劫,才想來救你的?!彼裨谒麘阎?,“我原先總是想,世人與我何干?我從來都只愛你。”
“可你也是世人,那我愛你,就是在愛世人了。”光芒漸盛,她的臉也漸漸埋進(jìn)了那片光。她是千年的松蘿,止血愈傷,若想耗盡修為去救人,哪里是什么難事。
盛極的光芒里,邢衍抬起手臂,慢慢抱住她:“你那一年放在食盒里的松仁云片糕,做得很不好吃?!?/p>
“可是,我很喜歡。”
松蘿笑著笑著,突然落下淚來。
七
那一年,史載天降祥瑞。西北戰(zhàn)事陷入膠著,軍中得了瘟疫的將士卻在一夜之間悉數(shù)痊愈,士氣一時大振,堪有破竹之勢,連奪三座城池。
邢衍闔上史書,閉上眼。
松上蘿,愿君如行云,時時見經(jīng)過。
她從此長眠于他的血脈,與他融為一體,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會有她的聲音。
百年之后,這副殘軀化作一豐不黃土隨百川入海,他也還能乘著江流,帶她看盡世間山河。
那便也算是……同去同歸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