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過早衰落會促成一次奇異的旅行。
萬福島。一個新近被旅游開發(fā)的江心洲,一號公館的倒影常常被流水沖出去很遠(yuǎn)。一本閉塞的小說,總會在女主角身上推開好幾扇窗戶;新的地平線裹著新的燈火會同時涌進(jìn)來??墒?,旅游線路并不能改變?nèi)说挠洃?。在滑過天空的索橋上,我們說點什么好呢?俯視使心臟縮小,植物的氣息卻令我們的頭顱沉重;而環(huán)游,不過是一幅局限性的身體解剖圖。“皇家花園”,我到過的最遠(yuǎn)的幻覺,離萬福島一華里,那里的塔尖仿若一只蝙蝠,隨時會隱入夜空;一架老式水車,排不盡體內(nèi)的自我循環(huán)之水。“可是,回首終究會遮蔽你眺望未來?!?/p>
從鐵索上下來,我折疊起意興闌珊的揚州?!奥眯谐3碜杂趯ψ晕艺J(rèn)知的偏見,江水幾何,唯有一島浮沉,人世寂寥?!?/p>
在揚州,我拒絕過二十四橋下落日的邀請,也曾多次揮霍楊柳岸的曉風(fēng)殘月。從一場庚寅年的雨水中,我看到蜀崗的僻靜毗鄰瘦西湖日益奢靡 的繁華,游人如織,哪一個是我?哪一個是我的前生?——白塔隱約。然而就算它的傾斜無有盡 期,也不可能倒栽進(jìn)梅園或者史可法紀(jì)念館中。在揚州,我曾有心贊頌一個拋尸荒野的皇帝以及一條南巡之河,然而,當(dāng)瓊花像一朵朵白色的蝴蝶結(jié),一夜之 間,給系上這座古城的黎明之頸,不必模仿杜牧,僅僅頂替?zhèn)€園的一株墨 竹,我全身心的婆娑就促成了對美的消化。誰說月亮只是一枚人類記憶的胎記?無數(shù)個夜晚,當(dāng)它像一個水底搖晃的篩子,濾盡古運河的濤聲,我看見畫舫 上的音樂和藝人兀自走進(jìn)水中;一船的彩燈花燭,牽引著河堤向前、向前……而月亮,像一只發(fā)光的鐵錨,拴住岸上移動的樹木、房屋和人群,——在揚州。
暴雨后,跟著一條小水流,我去到運河邊。那里,雨燕低飛,橋孔像是遠(yuǎn)方的取景框。——更遠(yuǎn),在更為動蕩的河谷口,一艘艘烏云之船,解開落日的纜繩,疾速地開往天上。而在這邊,寂靜的港灣像是一個水的廣場。挖沙船、運煤船、客輪、小舟子……摩肩接 踵,泊在水上像一群凝固的雕塑。然而,鋼索在響,錨在水中輕微晃動,有人從船艙走出來,走到甲板上,用手指著遠(yuǎn)方?!?/p>
這是中午。揚州的冬天像一幅氤氳的布貼 畫。
你帶來的雪有民國的味道。瓊花在另外一條街道開著,月亮漂浮在另外一座宅院。我倚著舊旅館的朱紅木門,看古老的運河如親人飄逝。你帶來的雪撞響古樓晚鐘。哦,花局里,勾搭的古戲臺,而今人去樓空。楊柳岸又何處再尋曉風(fēng)殘 月?破碎的命運,破碎的鐘聲,破碎一如雪花瓜分的天空。個園里的龜甲竹,日夜寫“個”給誰看?何園又在何處?我走回昏暗的客舍,污漬的床單落滿梅花。你帶來的雪狐媚有如瘦西湖。這是中午。揚州的冬天豎起衣領(lǐng)從白塔走 下。
烏云能走多遠(yuǎn)?
樓房:一座身體的隱喻。
月亮為某扇殘缺的窗戶升起。
太拘謹(jǐn)畫不出月亮,只能畫出月光。你看,存在比虛無消逝得更快,
(3)自媒體及社交媒體是傳播核心。通過優(yōu)衣庫微信、微博等社交媒體,進(jìn)行品牌的宣傳預(yù)熱及后續(xù)報道,加強曝光。穩(wěn)步增長的業(yè)績除了做到上面三點微信營銷策略,還善于運用新媒體移動技術(shù)創(chuàng)新科技與消費者互動。
美差不多都做了殉葬品。
狂歡是短時的,悲苦才是一條漫長之路。我見過背靠背的仇殺,面對面的分道揚 鑣。
因之月亮還不是唯一至高至尊之美,還不能統(tǒng)一破碎的河山。
一滴水里,有太多暈眩的槳櫓。
月亮停在橋上,就要飛走。
城市:一個用光電聲色充氣的氣球。
樹枝在鐘聲里彎曲,爬上高樓的人從樓的另一邊走遠(yuǎn)?!?/p>
這就是時空的迷惑性和煽動性?;实蹚牟稽S袍加身,臨幸,或下江南,只是用月光。
十棵云杉之間的你,寫浮世繪的書?;◢弾r一樣柔弱,
邊關(guān)一樣繁華。
哦,古典之沙。那栽植在云朵里的嗓 子,當(dāng)它唱出大地沙啞的歌,土豆顫栗著從泥水里滾出。
風(fēng)吹過分岔的火苗猶如鐵絲網(wǎng)掛滿蒺 藜。
從海上運回來的風(fēng)暴,被卸在生石灰水坑:——奄奄一息,眸光哀憐。
十棵云杉也阻擋不住你的吹拂。你的鄉(xiāng)土成為他人的家園。
你沒有雨點可在草木間撿拾,你的故國是你的身體。
天空空無一物,可為什么你總是抬起頭 來,向它祈禱?太陽的紅藥水,緩緩滴進(jìn)你的睫毛。
我體內(nèi)還有未用完的河山,在荒草萋萋的霧霾中,還有墾殖和播種的欲望。獨自一人,我還在山坳搭 云梯,想攀上我那積雪的頭頂。
唉,揚州十年,我浪費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徒留下身體這條日暮途窮的歧路?!@卑賤而無名的一生,還有誰可依 戀,除了無常和流徙,還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 我的余生以及依稀殘存的對這世界的愛?
不,我體內(nèi)還有尚未用完的河山,還有舉目無親的憂傷供我消夏、避寒,這 就是對抗凋零和枯萎的資本。我依然在槳聲燈影里“騎鶴下?lián)P州”,依然用老邁的詩句遍植楊柳——在我那落寞而冷僻的關(guān)山一角。
我依然來而無往,切除掉盲腸一樣的歸鄉(xiāng)路,在這兒掙扎、困惑、抗?fàn)?,死?余辜。——我依然崇奉著美,將內(nèi)心殘剩的一小片山河,打理得花團(tuán)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