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走進(jìn)賈勇位于大柵欄的鹵煮店,最顯眼的不是那口翻騰著熱湯的大鐵鍋,而是從門口一直延伸到二樓樓梯口的一溜照片。
“這是在取燈胡同拍的爺倆兒,后來老爺子后人還來找我,管我要這張照片留念,我做了一張送他?!辟Z勇說。照片上穿背心的大爺在三輪車旁乘涼,全身光溜溜的小孫子被擱在車上。順著照片往前看,還能看到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北京大街上的商鋪、胡同口的老太、小院臉盆邊的孩子。
《老會館》拍攝時間:2000年
今年55歲的賈勇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從小在大柵欄煤市街長大,直到現(xiàn)在沒挪過窩。從上世紀(jì)80年代起,他開始拍北京胡同,拍到現(xiàn)在已有將近十萬張。三十多年的時間,賈勇一直忙著拍,很少整理,他原本打算趁著春節(jié)假期把這些年拍過的胡同和那些人系統(tǒng)整理一遍,卻接到了店面被劃為文物保護(hù)范圍,商戶需要盡快搬遷的通知。找店面、搬家具,他連著好些天從大早上忙到凌晨兩三點。即便如此,賈勇還是擠出時間在前門轉(zhuǎn)悠拍胡同,“也許這就是最后的留影了,我總要好好跟他們說‘再見”。
要求商戶搬走的期限近在眼前,賈勇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段“最瘋狂的時候”。
2004年到2008年期間,北京加大了對老城區(qū)的改造,許多老胡同上午還在,下午就沒了,“拍得沒有拆得快”。那4年間,賈勇幾乎每天都背著三個相機(jī),帶著五六十卷膠卷,“就像揣著個炸藥包”。他騎著三輪車,相機(jī)就擱在腳邊,看到什么有意思的畫面就拍下來,很少停留耽擱,也很少打擾胡同里的人。
老北京人有句俗語:“北京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如牛毛?!钡Z勇卻基本只在大柵欄方圓3公里的胡同轉(zhuǎn)悠,從前門外到天橋,從長椿街到磁器口。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開始攝影的地方。
賈勇生活的大柵欄當(dāng)時聚集了一幫“干照相的”,按他自己所說,他搞攝影也是因為耳濡目染。賈家對面最早是一家華僑開的店,解放后老板跑了,房子成了公房,后來就讓大北照相館租下做了職工宿舍。當(dāng)時,大北照相館稱得上是北京照相館的頭牌。離大北照相館不遠(yuǎn)就是首都照相館的車間,專門負(fù)責(zé)洗照片。六七歲的賈勇經(jīng)常跑去照相館車間,扒著窗戶看里面的工人干活。運(yùn)氣好的話,他還能向工人討些沒曝過光的邊角料相紙,用黑紙包著拿回家自己洗著玩。
《云居胡同的婚禮》拍攝時間:1984年
洗照片的方法是朋友教他的——皮鞋盒子拿掉蓋子,充當(dāng)簡易暗室,從相框拆下玻璃蓋在上面,挖個窟窿把燈泡塞進(jìn)盒子里,在黑紙上放底片、相紙。為了混光,還要用白紙蒙在上面,拽燈繩,這就算曝光了。因為周圍照相館多,買顯影液就跟“打醬油似的”,買回來倒在面碗里,相紙泡在里面,貼在窗上就洗好了。他甚至還自己學(xué)著給照片上色,能把黑白照調(diào)成棕色。
自己洗照片還不過癮,當(dāng)時的大柵欄多得是相機(jī)出租店。賈勇家日子還算滋潤,那時候父母兩人的工資加起來每月近110塊錢。作為家里的獨子,他手頭總是寬松的,每天一毛錢就能吃一頓糖餅豆?jié){,外加放學(xué)后的一根冰棍。小學(xué)一年級春游的時候,賈勇花了六七毛錢第一回租了個相機(jī),自己琢磨對焦給同學(xué)拍照。從那以后,他時不時就租個相機(jī),買幾卷膠片練手。1981年左右,工作第一年的賈勇花了165塊錢買了一臺海鷗相機(jī),那是當(dāng)時的新鮮貨,得托人才買得到。賈勇開心得把它“擱在被窩里摟著睡”。
后來賈勇被調(diào)往琺瑯廠工作,也是從這時開始,他開始正式學(xué)攝影。賈勇記得剛開始學(xué),老師就對他說:“別瞎拍,找一個主題拍,選你最熟悉的,你哪兒熟悉就拍哪兒?!辟Z勇選了他從小長大的胡同,一拍就是三十多年。
在琺瑯廠的工作老坐著,賈勇閑不住,還起了火癤子,他專門找領(lǐng)導(dǎo)調(diào)去鍋爐房。鍋爐房的工作三班倒,他最愛上別人不愿上的夜班,這樣一來,白天的時間就能全耗在胡同了,從胡同那頭走到這頭,賈勇帶著他的相機(jī)找目標(biāo):“找胡同里的北京人,找‘有彩的北京人。”
賈勇口中的“有彩”其實就是街坊四鄰的生活狀態(tài)——真正“接地氣兒”的東西。他很少拍風(fēng)景或建筑,覺得“照片有人才有故事”。
最開始拍胡同時,每次一大早出門,賈勇總能碰上胡同里拎著痰盂的老頭老太。胡同里很少有單獨衛(wèi)生間,只有公廁。冬天夜里是不出門上廁所的,因為實在“凍屁股”,就在自家痰盂里解決。
夏天最熱的時候出門,多半會遇上坐在門口馬扎上搖著芭蕉扇乘涼的老人。門口是胡同四合院最涼快的地方,幾乎每家每戶的老人小孩都靠著那陣過堂風(fēng)捱過沒有空調(diào)的夏天。上世紀(jì)80年代的胡同,別說空調(diào),就連用電爐子燒壺水都很難。電力供應(yīng)短缺,這邊插頭剛插上,保險絲就熔斷了。在賈勇的印象中,那時候走過胡同里的電閘盒,打開往里面一瞧,準(zhǔn)能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卷備用保險絲。
有一回他跑上房頂拍照,下來時正巧碰上一對父女在院子里和面包餃子,頭頂?shù)牧酪吕K上掛著兩只襪子。他打趣說:“您這餃子得串味兒?。 痹谒磥?,就是胡同生活的滋味。
剛開始拍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時,賈勇總被人當(dāng)神經(jīng)病,有時還會惹來一句 “這有什么可照的,你家膠卷沒處使了?”拍了幾十年,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會特別留意到他,胡同里的街坊都習(xí)慣隔三差五會有這么個蹬著三輪車的人過來拍照,有時還會招呼他一起喝酒擼串。
因為拍胡同出名,賈勇的店里經(jīng)常會有來“認(rèn)親”的街坊,他們指著某張照片里的人說“這是我爺爺”“這不是我爸”……有人管他要照片留念,賈勇從沒二話。
這些年來,賈勇感觸最深的就是——“這么些年拍沒了好多人?!庇幸淮危碚掌瑫r,發(fā)現(xiàn)十多年前給北京小吃老字號“爆肚馮”的馮四爺拍了張照片,照片上他就站在門口和街坊侃大山。賈勇才猛然發(fā)現(xiàn),“哎喲,和我聊天那哥們兒,沒了”。
胡同里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胡同生活也一代又一代地變了。在賈勇眼中:“變得越來越不像老北京了,成了新北京了”。
胡同的變化,賈勇其實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從改革開放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門口的國營小百貨店和常去的切糕店都不見了。那時他還年輕,以為變化不過是生活里少一些針頭線腦,缺一塊白糖豆沙堆起來的糕點。越拍他才越發(fā)現(xiàn),難得遇上還有幾分老樣子的胡同,每到這時,“就總?cè)滩蛔∠肫鹦r候怎么使壞”。
標(biāo)題
他經(jīng)常會跑到四合院的屋頂拍照,小時候他經(jīng)常和朋友在這上面追著打仗,各占山頭,現(xiàn)在望一眼周圍,就他自己。以前逢夏天打雷下雨,孩子們總會跑上房頂把排水管口堵起來,留一人在樓下放哨,看到有人來了,就一股腦把積水往下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久沒看過那種老式落水管了,“時代要往前走,但不能改吃了西餐就忘了面條什么樣。人老了,東西沒了,才開始真正懷念”。
據(jù)統(tǒng)計,1949年的北京舊城有3250條胡同,到了2003年只剩下1571條,2007年,僅9月一個月,就有330條胡同被拆除。為了留下胡同曾經(jīng)的痕跡,賈勇一邊拍照一邊收集老物件。有一次一間四合院就在他鏡頭前被拆遷,新的門已經(jīng)安上,破成幾塊的舊門被扔在一邊。他舍不得看它被當(dāng)垃圾收走,雇了幾個小工,搬回了自己店里,花了4天組裝起一扇兩米多高、近4米寬的大門。在他家,至今還能找到從前的電影放映機(jī)、老式收音機(jī),這些大多都是賈勇從舊貨市場收來的。
從第一臺海鷗相機(jī)到后來擁有一百多臺相機(jī),賈勇始終喜歡用膠片拍胡同,除了因為膠片能保存更久,還因為“它更能記錄歷史的痕跡感”。胡同似乎正在不可阻擋地被現(xiàn)代生活吞沒,賈勇說:“我不能改變,但我可以記錄。我在用鏡頭跟胡同文化說再見,也為了能讓孫子輩和胡同‘再見,讓他們知道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樣兒?!?/p>
“打算拍到什么時候為止?”
“它不變了,我就不拍了。你明天改變,我今天必須得拍下來”,賈勇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