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一
她醒來的時候,先看見對面樓上十七層的燈光,桔黃色,夜色下透著薄荷的清涼。呆了半天,才想起夢里的情景。夢里,她躺在一根大樹枝上,腳下是紅得快要破裂的花海,她想翻一下身,可剛一動,就從樹枝上掉了下來,撞到了胸口,感到一陣陣的疼。
看了看表,深夜十二點多了。哦,已經過了十二點,也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從醫(yī)院回到家后,她經常半夜醒來,漸漸養(yǎng)成了習慣。日子不多了,連睡眠都舍不得。不光是舍不得睡眠,她什么都舍不得。
最近幾天,這種疼痛總是突然來襲,隱隱地由內向外,穿肌透骨。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可沒想到會這么快。出院的時候,醫(yī)生就告訴她,這種病復發(fā)的幾率大,要時刻注意。其實醫(yī)生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就是——一旦復發(fā)了,神仙也救不了。當時,她精神很好,天空瓦藍瓦藍的,像小時候用過的純藍墨水。要怎么注意呢?這種病一旦落到頭上,就像掉進了精心設計的圈套,那點渺茫的希望如遠去的帆影,搖搖晃晃,若隱若現(xiàn),隨時都會消失。她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從別人手里接過一樣東西。
丈夫還是沒有回來,家里空蕩蕩的,她算了算,大概又有五六天了吧。她生病花了很多錢,聽說他的公司最近遇到了麻煩,他要解決這些麻煩,夜不歸宿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她出院也好長時間了,完全能照顧好自己。當然,她還聽說了他其他方面的麻煩,她不想打聽,這對身體不好。病人是要精神愉快的,精神垮了,身體就會立刻響應,否則最后二者只能同歸于盡。
她想喝水,雙唇太干了,嘴角裂開了口子,不能大聲說話,也不能大口吃飯。其實,她用不著大聲說話,孩子住校,周末才回來。家里沒人,說話的機會也就不多。她能做的也就是邊整理整理東西邊自言白語——從醫(yī)院回來她就在整理東西,斷斷續(xù)續(xù)的——自己的,孩子的,丈夫的。家不大,東西卻不少,孩子小時候的玩具、小衣服、看圖識字;自己的書、筆記、隨手寫下的一兩句詩;還有丈夫的——他雖然人不在家,但東西還是在家的。總之,東西多得數不清,要整理好,需要一段時間,更何況她整理得很慢很慢,對每樣東西還要說上幾句,跟交代后事一樣。
昨晚整理衣服時,掉了一??圩樱捌饋?,雖沒有馬上縫上去,可還是放在一個小鐵盒子里。她知道,快夏天了,這件冬裝大概沒有再穿的機會了。明年冬天,那一定是很遙遠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等不了那么久了。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她沒有開燈。睡覺時,她習慣拉開半個窗簾,躺在床上或靠著被子半坐著,看著對面十七層的窗口。那個窗口永遠亮著燈,無論夜里何時醒來,窗口都是亮的,這讓她很有些感觸。她覺得日子就像剩下的最后一根琴弦,再怎么彈都曲不成調了。只有看見那片燈光,掛在樹梢上的心才會落地,才有種還活著的感覺。
她喝得很慢很慢,目光又落在對面的十七層樓那扇窗上。燈光微黃,忽聚忽散,夜色都被晃得輕盈活潑起來。那是一棟新蓋的樓房,住戶不多,每層零星亮著一兩個窗口,十七層只亮著一個窗口,那一定就是他的家了。沒錯,一定是的。此刻,他在嗎?在干什么?
確切地說,她是在問另一個人,在嗎?在干什么?這個人是她的初戀男友。他死了,死在十八年前的夏天。當年,她二十三歲,他二十五歲。他開著他那輛寶馬,在一個雨夜,車毀人亡。
此后的十八年,她依然活著。她離開了他們的城市,進了工廠。她從沒想過這輩子會當工人。當工人也挺好,在她眼里,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原來她在研究所,每天和圖紙打交道,后來當了工人,每天和機器打交道——都是不需要交流的,這無意中成全了她——男友死后,她就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她給自己畫了個牢,人生崩盤了,連呼吸都是可有可無的。那段時間,她成了孤魂野鬼,輕飄飄的,每天都處在半睡半醒之間。
喝完水,還是感覺干得難受,就找出潤唇膏。買唇膏的時候,店家推薦一款淺粉色,說,你的臉太白了,用個帶點顏色的吧。她說,好。涂上去,果然不錯,像貼了朵桃花,人也精神多了。她來來回回地涂著,極有耐心地,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先下唇后上唇,一種清涼溫潤的感覺就來了,像下了場小雨。
有風拍打著窗戶,對面的燈光變得單薄而慘淡,但仍從容不迫地亮著。這很像那個男人走路的姿勢,從容不迫,不緊不慢,每一步都極有底氣。
二
第一次見到他,是剛搬到新家不久——出了院,她就將家搬到了東區(qū),是三年前買下的房子,當時四周還是一片荒地。本沒打算搬家,偏僻,孩子上學遠,買個菜都不方便,可她好清靜,原來的家臨街,半夜三更還車來車往的,她睡不著。新家本來是想租出去的,簡單裝修了一下,但現(xiàn)在對她來說,這種簡單剛剛好,心沒那么堵得慌。
新家在十五層,樓下是個小廣場。忘了是搬來新家的第幾天,她想下樓走走,她繞過花壇,走過那條石子路,最后坐到停車場旁邊的石凳子上,盯著眼前的噴水池發(fā)呆。黃昏來了,太陽留戀地從樹梢上慢慢西沉,紫色的暮靄輕柔地透過枝葉落在水面上,水柱落處,漣漪中蕩出點點金紅,像一條條紅鯉在戀戀風塵。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著,水花起落,濺在手上,竟沒有一絲感覺。灑水車放著熟悉的曲調從小區(qū)門口緩緩駛過,她的目光循著聲音,那么耐心,直到聽不見為止?,F(xiàn)在的她,陌生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曾經的生活遙遠得像被丟在了山的那邊。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他。他動作流暢地停好車,背對著她在打電話。那個瞬間,她一度停止疼痛的胸腔突然就又開始疼痛不止。那個消失了十八年的背影,就這么無辜地,真實地,完完整整地出現(xiàn)在眼前。這不是夢吧?她問自己。她立刻想起早己稀釋了的往事,想起那個叫顧一凡的人。他曾大聲地喚她的名字,方蝶,方蝶。方蝶,方蝶……那一刻,她的心被往事給死死地絆住了,直到那個身影走了過去,聽見他對著手機說,對,十七層,是的,是十七層……
她看著那個男人,看著他走進對面那棟樓。她突然想哭,卻沒有哭出來。
她早己習慣了這種感覺。孩子周末回來,放下書包說“媽媽,累死了”時,她有這種感覺;丈夫偶爾回家,不冷不熱、不成不淡地問“吃飯了嗎?有沒有不舒服”時,她有這種感覺;朋友打來電話,“身體怎樣?還好吧?”她淡淡地回答,“還好,還好,吃得也多了,還賞了桃花……”簡單的對話,這種感覺就來了,從來不打招呼,就那么現(xiàn)成。
這么多年,她盡量不去觸碰記憶,像黑夜中繞開一座斷橋。那些關于顧一凡的一切,都烹煮成了茶,散落在一板一眼的現(xiàn)實中。偶爾,她也會想起他,特別是丈夫夜不歸宿的時候,她就會想,如果當初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她嫁給他,是否一定就會幸福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都過去了。她說。
有段時間,她一想到丈夫,就想笑,控制不住地想笑。他忙,她知道的,但深更半夜的,忙什么呢?他們的關系早己嶙峋成一具風干的白骨,近段日子,越發(fā)的冰冷刺目了。她有時也會內疚,但不會內疚太久,懷念一個人有錯嗎?只是懷念而已啊。
她喜歡一種植物,叫做“忍冬”的,她就喜歡那個“忍”字;她還喜歡一種叫做“彼岸花”的,傳說長在冥界,有紅白兩種,她喜歡紅色的。那種血色的花還有個浪漫的名字,叫“曼珠沙華”,花太美,有殘陽如血般無與倫比的美,卻很凄涼,花葉永不相見,寓意悲涼。
暮色上來了,眼前的噴水池,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突然,十七層有燈亮了,整個十七層,就亮著那一個窗口。她一陣激動,癡癡地盯著微黃的光暈,如隔著玻璃看沐浴的美人,然而,心是干凈的,像塊無邊的草地。
又有幾輛車在身邊停了下來,有帶著孩子的夫妻,也有的只是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她突然羨慕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同事們。他們還可以聽到機器聲,還可以按時上下班,周末也還可以聚在一起,吃火鍋,逛大街,采買油鹽醬醋,繼續(xù)過煙熏火燎的日子。
出院后,她就沒有再去上班。當時她還傻乎乎地問醫(yī)生,要休息多久才能上班?醫(yī)生回答得很簡單,先休息。
她是廠里的技術員,也是唯一的女工程師。住院前一天,她還專門去了廠里,她是走路去的。西邊天空淺淺的藍,暮色的黃,火燒的紅融在一起,靚麗得像個大舞臺。一路上,她邊走邊看,人民公園、德福超市、豐樂園大酒店、休閑畫廊……她感覺那天的街道很美,行人也美,所有的一切都美不勝收。她選的時間很好,到了廠里,工人們都下班了,喧囂了一天的車間像是沉到了水底。夕陽斜射進來,落在一排加工好的零件上。她拿起一個,對著陽光反復地看??戳藭?,又握在手心里。零件是剛車出來的,還很粗糙,沒關系,還要精車,還要清洗,待轉到下一個車間,一定是光滑明亮的。她很不舍地將零件放回原處,在廠區(qū)慢慢地轉著。車間都還沒有統(tǒng)一鎖門,她看了看表,還差十分鐘。十分鐘,喝杯茶的時間,她卻打算將六個車間轉一遍。她走得很快,一排排機器,一個個操作臺,都一掠而過,來不及了。是啊,一切都來不及了。
有風吹來,她有些冷,準備回去了。這時,她又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從樓上下來了,朝車走去。一會兒,車燈亮了,照著前面的路,一片雪亮。她坐直了身子,他要去干什么?臨時有事?或僅僅是出去買盒煙?男人都喜歡吸煙。顧一凡就是,他喜歡站在窗前,開著窗戶,將煙圈吐到窗戶外面去。高大的身影像棵白楊,沐著夕陽,驚心動魄的暖……唉,今天這是怎么了,不想了,不想了。
她抬起頭,十七層依然亮著燈,明朗安靜。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這個假發(fā)不好,太短,蘆花似的開在頭頂。她喜歡長發(fā),明天要戴那個長發(fā)才好。
突然間,她的心就那么一沉,感到自己站到了高原上,寒冷,孤寂,還缺氧。她有點想哭,鼻子抽了抽,眼睛眨了眨,但沒有眼淚出來。都這么大的人了,燈火這么亮,火樹銀花地照著,哭了多不好。
三
她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這種病一旦復發(fā)了,神仙也救不了。所以早一天晚一天,其實是一樣的,殊途同歸。而且她還有個秘密,就是想去見見十七層的那個人,一次真正的見面。她甚至想要和他單獨見面,身邊沒有任何人,甚至連風都不要有。她只想看看他,看清楚他的五官。因為他太像顧一凡了,他就是顧一凡的復制品,蠟像,或者,鏡子里的影像。
她是不相信輪回的,更不相信死后可以隨心所欲地想見誰就見誰。這是她一個小小的愿望,見一面,就好。這么多年過去了,物不再人也非了,只剩下曾經的美好,天蒼蒼野茫茫地放在心底。她只是想見見,在住院前,或直白一點說,在死之前。就這么簡單。
涂完潤唇膏,她又躺了下來。這種疼痛只有在夢里才會減輕些。黎明還早,夜太漫長,像條無名無姓的河,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終歸何處。十七層的燈光不再搖晃,被月光染成灰白,像結了層霜。她想,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早晨醒來,就看到孩子老師發(fā)來的信息,意思是說,快升高中了,最后一學期最后兩個月,是關鍵中的關鍵,關系到上哪所高中,進而關系到上哪個檔次的大學,再進而關系到整個人生。也就是說,這兩個月太重要了。是啊,自生病住院后,對兒子關心就少了。兒子長高了,足足高出她一個頭。剛住院那會兒,兒子都是周末來看她。開始時,兒子給她講學校的事,她有氣無力地聽著,身體本來就弱,化療反應讓她連看一眼窗外的力氣都沒有。她感覺自己像放進榨汁機里的水果,只剩下最后一把殘渣了。有時她就想,還不如死了算了,受這罪干啥?后來兒子話就不多了,只說,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就努力地笑笑,是啊,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媽媽出院了,想吃什么,媽給你做。兒子說,我自己會做飯了。她聽了一陣心酸,兒子是會做飯了,一個男孩子,能做出什么好飯,還不是泡個方便面、煮幾個雞蛋?
住院的時候,丈夫也是會來的。來了就說,我很忙,想吃什么,讓保姆去買。丈夫倒不怕花錢,她的醫(yī)療費總是足足的,但每次來都是寥寥幾句,感覺還難受嗎?吃了什么?或再問一句,需要換洗衣服不,我回家去拿;還需要什么,我去買。
他總是坐在另一張床上。如果那張床也有病人,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從不坐到她床邊來,能夠讓目光不那么辛苦就能彼此交流。也是,他們早就不用目光交流了。她需要什么?她需要一個寬闊的肩膀,一雙有力的手臂,還有曾經熟悉的一切??蛇@些,都被丈夫忽略了,或者說根本就不存在了。他們之間,只剩下正襟危坐,相敬如賓。
老師說的,最后兩個月是關鍵。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盡量撐吧。她穿好衣服,隔著玻璃看著對面十七層。他也許早就上班走了。她想象著他的樣子,一定是換了件新襯衣,理了發(fā),胡子也刮得干干凈凈。顧一凡就是那樣,永遠干凈整齊,像一塊溫潤的透明皂。
丈夫打來電話,說,你媽媽摔了一下,沒傷到骨頭。我馬上回去接你,等著我。
真的沒事嗎?她急急地問,那她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剛出院,不是怕嚇著你嗎。
她放心了,輕輕掛了電話,眼淚卻進了出來。雖然丈夫的口氣淡淡的,但“等著我”三個字突然讓她有種生離死別的凄涼。她很好笑自己的脆弱,丈夫不過是讓她別亂跑,他沒時間找她,可她寧愿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有時候,謊言也是美的,就像畫有了顏色,怎么看都是鮮亮的。
她又開始整理東西。沒時間了,必須得抓緊些。衣服,圍巾,各式鞋子,好些衣服都還沒有穿過,有的連吊牌都沒剪掉。她拿起一件穿在身上,不行,太寬。人瘦了,衣服就大了,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好看。
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表,十點半了,丈夫還沒有回來。她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說,哎呀,沒讓你們來。不用來的。能走路,就是屁股還有點疼。她被逗笑了,說,媽,那小時候,你打我疼不疼?媽媽不說話了,只是笑。她放下心來,站到窗前,向樓下張望。外面下起了雨,不大,抽絲剝繭一樣。她不停地張望,希望看到那輛黑色的車,車上下來那個酷似顧一凡的身影。沒有,樓下一片寂靜。她又看了眼十七層,窗口靜靜的,像懸浮在半空中的一段時光,隆重得有些超載。
她一陣恍惚,似看見顧一凡站在那輛車前,斜倚著車門。他還是當年的樣子,很年輕,她卻老了。沒病前,她經常照鏡子,感嘆“青山常在紅顏已歿”,那時,她偶爾也會想起顧一凡,那些最初的美好,總是讓人記憶猶新——更何況,他的死也和她有一定的關系。如果她不打那個電話,他是不會臨時決定來看她的。出事后,顧一凡還是等到了她,他們見了最后一面,當時的顧一凡,臉白得讓人產生幻覺。后來,她真的產生了幻覺,幻想著他去旅游了,或是去國外了。顧一凡不經常這樣嗎,半個月或一個月,他們才能見上一面。
她有一套首飾,是當年顧一凡送她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肯定會結婚、生子、衰老,再一起走向死亡,像所有夫妻那樣。后來結婚時,丈夫也給她買了首飾,她都放了起來,一次也沒有戴過。鏡子里的自己,還是很年輕的,至少比同齡女人要年輕,她皮膚白,身材小巧,長發(fā)披肩。當然,現(xiàn)在是假發(fā)了,但反而更柔和靚麗了。
丈夫打來電話,說馬上到家,讓她準備好。她有點內疚,還有點興奮。生命快走到盡頭了,要笑著才好。出門前,她特地在鏡子前站了會兒,鏡子里的女人,嘴角輕揚,唇紅齒白。她給丈夫發(fā)了微信,告訴他,她下樓了。丈夫回了個“好”。
好幾天沒見丈夫了,他換了件她從沒見過的襯衣,深藍色,很深沉的顏色。
還好吧?他問。
還好。她答。
需要買什么,順路去買。
不用,家里都有。
還是讓保姆來吧,公司太忙,你一個人不行。
我很好,能行的。
這一刻,她很想告訴他,她的病大概復發(fā)了。但她沒有,她想等見過那個人之后再說。到時候,是生是死只能聽天由命了。
雨滴打在車窗上,透著無處寄托的空洞。風此消彼長地吹著,像被動了手腳一樣不自然。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彼此都習慣了,似乎一開口,他們的關系就會崩潰,會難以為繼,連樣子都做不下去。
四
胸口的疼痛時刻在提醒著她,該去見他了。這幾天,她覺得每天都能見到他,其實,總共就只見過兩次而己。她想象著那個背影,白色的,藍色帶條紋的,暗紅色的……她喜歡暗紅色,顧一凡最喜歡穿暗紅色的襯衣。
從母親那里回來,雨已經停了,太陽出來,空氣濕漉漉的。她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的花都開了,月季,紫薇,都香噴噴水靈靈的。丈夫把她送到家,說還有事就走了。她拉開窗簾,聽到有歌聲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埋著一個含苞待放的伏筆。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
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么想
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
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
是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這首歌聽過無數次,從沒有今天這么動聽。在書架上,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以前的筆記本,打開,扉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方蝶”。多好聽的名字,可惜馬上就要刻在墓碑上了;刻在墓碑上也挺好的,如果有人見了,一定會說,這個女人一定很漂亮,名字都這么好聽,也一定很溫柔。她想著想著,竟有些神往了。
窗外,起風了,風很大。
明天必須去醫(yī)院檢查了,也許,這一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就算還能出來,也沒有力氣去見他了。
她決定立刻去見他。
換上襯衣、牛仔褲,有點內增高的運動鞋,她喜歡這種休閑的打扮,兩手閑閑地插在褲袋里,風一樣自由;又在脖子上圍了條暗紅色的絲巾,圍上絲巾,就顯得鄭重多了,像真的要去約會一樣。
這很像一個夢,一個紅色的夢,一個帶著好看花邊的紅色的夢。她有點緊張了,開始猶豫,還要去嗎?她一遍遍問鏡子里的人。鏡子里,背后就是十七層那個窗口。她感到那個人也站在窗口,正朝她這邊冷靜地看著。她突然覺得,他們就像兩根離得不遠的樹枝,風一吹,偶爾碰一下,立刻就分開了。
她走出家門,走出小區(qū),走到街上。她看見街道對面一家門店剛開業(yè),門口花團錦簇的,鋪著紅地毯,地上還有鞭炮的碎屑。她停下腳步,也跟著人家傻傻地歡喜了一會兒。陽光從大樓縫隙間射過來,像跌到了深谷里。她沿著小區(qū)門口的和平路一路走下去,穿過向陽路,轉到解放大道,最后,站在朝陽路口。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遠,丈夫的公司就在朝陽路的盡頭,這條橫穿整個城市的主干道,車輛流水一樣穿梭。她覺得丈夫的車就在這車流里,可是,他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
她站在路邊廣告牌前,風在耳邊癡纏著,不忍分離一樣。她呆愣著,茫茫人海,他在哪兒呢?她知道,在這兒不可能見到他,還是在小區(qū)門口守株待兔的好。
她又一步步走回去,到小區(qū)門口時,已近黃昏。暮色從樹根、墻角咕嘟咕嘟地冒出來。她盯著每一輛黑色的車,那個刻在腦子里的車牌號在眼前忽大忽小地變幻著。
那輛車真的開過來了!不快,從容不迫的。
喂,喂,等一下。她魯莽地揮著手,幾乎是沖過去的。
車停了下來,車窗玻璃跟著滑下,她看見他了。
他平靜地問,有事嗎?
???她有些手足無措。她沒有事。她就是專門來看他的。我也是這個小區(qū)的,她指著不遠處的大門口,我……見過你……
他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居然下了車,又輕聲問了句,有事嗎?
???她繼續(xù)手足無措,眼睛卻很大膽地看著他的臉。
我叫鐘輝。他笑了,笑容也有幾分像顧一凡。
她沒注意聽他說了什么,只顧抬著頭,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很認真地盯著。冰山一樣凜冽的記憶總是棱角分明,當年的顧一凡,也是這樣挺拔的身材,濃黑的眉毛,好看的一張臉。她想,人都快死了,就這樣看看吧,看看也無妨。那一刻,她在心里哭得翻江倒海,所有的委屈、疼痛,還有來自另一個女人的羞辱,統(tǒng)統(tǒng)地發(fā)泄出來。別裝笑臉了,別顧忌這顧忌那的了,做一朵渺小的花吧,春天來了,該開就開吧。
你住在我家對面,十七層,對吧?她看夠了,笑著說。
男人微愣了下,抬頭看向四周,目光在半空中跳躍著,像是在尋找哪里是十七層,然后沖她笑笑,點頭說,是,十七層。
你家夜里總亮著燈,在工作嗎?她心里突然一暖,有種子破土而出。
男人又愣了下,有些吞吞吐吐,是,在工作,工作很多。
我經常見到你,還記得吧?她像個小女孩,誠懇又坦率。她確實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時光,那些風雨雷電肆意橫行的時光。
他疑惑地看著她,是嗎?經常見面……是我太粗心了。
突然,一陣狂風,她的假發(fā)像被一只手給抓了起來又扔了出去,飛到了半空中。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它飛快地轉著,落到地上,又被風吹起,旋轉著向遠處滾去。
啊——她急促地叫了一聲,雙手抱住頭,臉上的表情——驚懼,痛苦,絕望攪在一起,成了一團墨綠。
一切都卡住了,空氣不流通了,車轱轆不轉了,風不吹了,塵不落了,都不上不下地卡著,只有那個假發(fā)依然在隨風遠去,追都追不上。
沒事的……啊,沒事的。他說。
這樣也很漂亮。他說。
真的沒事的。他又說。
挺好看的,一點都不難看……他重復著,像做錯了事,不敢去看她的臉。
她幾乎要哭了。
她不覺得自己有多難看。她照過鏡子,就算光頭,眉眼也是精致的,更何況她現(xiàn)在長出了頭發(fā),毛茸茸的,像剛出生的小鴨子的羽毛。這一刻,她滿腦子都是顧一凡。她想,如果他看見她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會很難過的?;钪鏇]有死了輕松,但說不定他會后悔,活著的是她,而不是他。他有可能還會落淚,雖然他從不落淚。難過的時候,工作不順的時候,他就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抽完了,就沒事了。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她看著他臉上很為難的笑,也渾水摸魚地笑了下。
接著,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再說點什么,就都扭過頭,看著車來車往。
我想看看你的手。她突然說。說完就后悔了,要死了,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只好糾正偏離了軌道的思緒,說,我會看手相,挺準的。
他將手舉到眼前,反復看著,就像看一張紙幣到底假不假,看了會兒才大方地伸到她眼前。
對著夕陽,她很認真地看著,他的手大而溫暖,她真想握一下,或被它握住,她就會勇敢地走進醫(yī)院,等待最后的歸宿。他低著頭,漫不經心地看著她,有點懷疑的樣子。
她看了會兒,說,嗯,命挺好的。生命線、愛情線、事業(yè)線,都一順到底,一生順利,平平安安。
不做那個憂天的杞人,過好當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有點小得意。比如我今天就中了五塊錢,他很高興地說著,刮刮獎,最低五塊,我就中了五塊。
他那輛車起碼幾十萬,會在乎五塊錢?她不懂。
五塊?五塊也挺好的。她說。發(fā)自內心替他高興。是啊,活著就挺好,更何況還多了五塊。
五
該見的都見了,該說的都說了,該收拾的也都收拾了,相當于把后事交代清楚了。水電費的賬號,物業(yè)的電話,電器售后,車的保養(yǎng),孩子多長時間要換一下床單被罩枕頭套,備用的那套放在了哪里……這些她都整齊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她知道,好多事情,丈夫從來都沒有過問過。
她看了眼對面十七層,燈光依然亮著,桔黃色,像一片秋風里的野菊花,孤獨頑強地開著。
她坐在書桌前,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薄薄的,不用看她也知道是美國托馬斯·內格爾的《你的第一本哲學書》。這本書她早就看過,講的是認識、意志、死亡等一些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她翻開,呆呆地盯著一行行的字,悲傷地想,人死后會到哪里呢?會以另外一種形式活著嗎?還是就此消亡了呢?消亡了不好,如果以另一種形式活著,就算他們看不見她,她也能照顧他們……
胸口又開始疼了。夜深了,墻上的鐘指向十一點,該睡覺了。明天,就要去醫(yī)院了。
她是一個人去的醫(yī)院,早已駕輕就熟。檢查完她拜托一個熟悉的小護士,請她等結果出來先給自己打個電話。從醫(yī)院里出來,走在陽光下,她腦子突然不聽使喚了,許多雜七雜八的往事一齊冒了出來:小時候媽媽種的向日葵,和丈夫結婚時堵在半路上的婚車,兒子出生時印下的小腳丫……全都歷歷在目,攪得她一陣頭疼。
她是在早晨醒來時接到小護士電話的——方姐,沒事的,可能是心理作用……她握著手機的手突然不會動了,整個世界難以置信地凍住,眼前出現(xiàn)大片大片的花海,那種又名曼珠沙華的紅色花朵,以不可思議地速度迅速蔓延著,直到天地的盡頭。
她來到對面樓下,仰望著十七層。她只想告訴他,她沒有事,身體還好,還可以繼續(xù)活著。
陽光像是從雪山頂升起,透著清涼,空氣中還藏著暗香。十七層的燈光不見了,變得和別人家的窗口一個樣子。她爬了兩層,感覺有些累,只好進了電梯,看著數字嘟嘟地變著,箭頭一路向上。十七層到了,她走了出來。第一次離這個窗口那么近,近得像裝進了胸腔里。她站在深藍色的防盜門前,腦子里有片蘆葦蕩,眼前晃動著人影,還聽到了鳥叫聲,風聲,好像那個叫鐘輝的男人,就站在門后,隨時都會打開門看見她。
她敲了敲門,聽見里面一個老人的聲音,來了,來了。似乎還一路小跑。老人打開門,看了看她,說,你找誰?
我找鐘輝。他是您兒子嗎?她覺得這位老人家很慈祥,也很陽光。對,陽光,充滿了正能量。
我們只有個女兒,在國外。老人笑了,沖著臥室大聲說,老太婆,我們還有個兒子嗎?你藏哪兒了?
臥室里傳來一聲笑罵,死老頭子!誰呀?
她也跟著笑,又不死心地問,你們家是不是每晚都開著燈,夜里也開著?
老人兩手一攤,老太婆不讓關,關燈睡不著,就整夜都開著。
哦,她說,那我走了。
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地下樓。用了好長時間,才下到樓底下。站在清爽透亮的陽光下,她感覺一陣恍惚,像做了一個夢。恍惚中,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丈夫說中午是要回家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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