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唯有失去青春的人,才會覺得青春美好;擁有青春的人,只會感到在青春里受盡煎熬。
當(dāng)我還擁有青春的時候,只有極為有限的幾次機會感受到青春的存在。一次是在初中的晚會上,一位叫葉楓紅的女同學(xué)突然起身朗誦了一首詩。她平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乏味到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而且年年如此。那是班級自行組織的晚會,當(dāng)時連我這樣的人都要唱草蜢樂隊的《半點心》,誰都沒有想到她會起身朗誦詩歌。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王蒙的《青春萬歲》。一個穿著紅色班服的單薄小姑娘,頭發(fā)干枯發(fā)黃,強壓著聲音里的顫抖,她面對著所有人大聲吟誦: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
用青春的金線,
和幸福的瓔珞,
編織你們!
……
我坐在她的側(cè)面,聽著她的聲音,聽著那種毫不猶豫的天真,聽著那種對未來確鑿無疑的信心,感覺這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以前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注意到她的臉因為過度緊張而失去了血色,卻因此有了一種玉石一般潤澤明亮的質(zhì)感。我看到圣潔的光輝紛紛揚揚墜下,就像是在見證這個人一生之中的巔峰時刻。此后,再不會有任何一刻能夠與之比擬。
在我四十二年的人生里,在聽到別人朗誦詩歌時而不感到尷尬的,那次算是其中之一。和詩歌本身無關(guān),甚至和朗誦者無關(guān)。
在回憶里的青春就像是一首錄音棚里錄制的歌,覺得它純凈甜美是因為記憶抹去了當(dāng)時的所有背景音??僧?dāng)我努力回想的時候,才會記起那些背景音才是當(dāng)時的主旋律。比如說腹中的雷鳴聲———我當(dāng)時有最好的胃口,卻找不到足夠的東西可以把它填滿,而且,它似乎也永遠填不滿。
每天早上,第二節(jié)課后是廣播體操時間。做操畢,就變成萬獸群奔。一半的小野獸狂奔去學(xué)校食堂,那里每天這個時候都有包子賣。我站在人群后面,只看到前面四個小窗前面全都是人頭和后背,空氣中的肉香和大蔥味讓人群變得更加瘋狂。站在小窗前買到包子的人無法退出,只能用雙手抱住包子,高舉過頂,然后單腳在墻上猛蹬,從人群里強行退出。腳上在用力的時候,手指也不自覺加力,于是破皮入餡,滾燙油脂和肉汁滴落在身后那些腦袋和后背上。
很多年之后,我試過一個人吃掉一整只鴨子、一整屜包子、一滿盆大排……再沒有人爭搶,但也再沒有了滋味,我甚至連一半都吃不完。每次最后它們都放在桌子上,下面墊著漂亮的臺布,慢慢地變冷,然后凝固變硬。
說起來挺奇怪的,在我的回憶里,我都是青春的旁觀者。我時時感到饑餓,但我記得的是擁擠的人群;我時時感覺到拮據(jù),但是我記得當(dāng)時別人手上每一款最新的玩具;我到現(xiàn)在還能想起當(dāng)時自己對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但是我記得幾乎每一個人的不同凡響之舉。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青春美好過,但我目睹過許多真正美好的青春。所以,我沒有辦法像個真正的中年男子那樣,在每一次回憶里扮演自己青春的主角,讓整個世界在記憶里圍繞著自己瘋狂旋轉(zhuǎn)。不,不是這樣的,在我的青春里,并沒有一種欲望得以真正滿足,而世界對于我的存在根本無動于衷。
對我而言,不存在一種明亮的、透明的、歡快的青春。也不存在一種明確的界限,可以把青春同日常生活分割開來。青春只是在巨大噪聲之下的一些瞬間和碎片,比如說一首詩,一枚包子,一雙不合時宜的舊皮鞋,一道讓人灰飛煙滅的眼神。它們深深嵌入往日的生活,隱藏在無數(shù)毫無意義的細節(jié)里。你得強忍住編造故事,充當(dāng)主角的沖動,才能一點點把這些碎片挖掘出來。就像是一個考古學(xué)家,從每一個青春的碎片上審慎地推測當(dāng)日的情形:
那不過是一頭幼獸,搖搖晃晃地從洞穴中走出來,小心翼翼地第一次觸碰到世界。它覺得世界新鮮無比,每一次觸碰感覺都如此強烈鮮明。在一次次觸碰之間,整個世界慢慢顯露出來。此后,它會習(xí)慣了這樣的世界,而且從此忘記自己身在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