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摘 要: 中國古代文體觀的形成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時期,先民在遠古渾莽的人文活動中(人文行為整體),隨著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發(fā)展,在宏觀上必然選擇以“文”作為人類整體的存在形態(tài)(文學整體);文章作為文學之體的一個層面,在國家社會政治生活與文飾士人個體的需要中,必然會逐漸滑落為一個整體(文章整體)。文章作為整體的范疇在漢末魏晉以來的形成,經(jīng)歷了從文人整體到文學整體再到文章整體的過程。
關(guān)鍵詞: 文體觀念 人文 文學 文章
中國古代文體觀的形成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時期的醞釀,是中國古代社會文化高度發(fā)達的產(chǎn)物,不是從來就有的,其范疇的確立是隨著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到東漢后期才逐漸形成的;由于古人整體的思維方式,人們把每個范疇的事物都看成一個整體,文體觀念在形成獨立范疇的同時必然會有其產(chǎn)生的范疇:文體觀念乃是在最初籠統(tǒng)的人文行為整體的范疇中發(fā)展到以禮樂為代表的文學范疇而后才具體到文章范疇的。
一、人文整體觀念
早在先秦時期,先民在以自身——“人”為核心觀察天地的漫長歲月中,逐漸形成了天、人、地的“三材”宇宙觀念,《周易·系辭》:“《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痹谔靾A地方的宇宙中,人居于核心地位,人類活動成為宇宙間的三大板塊之一。夏商及夏商以前,由于生產(chǎn)力還不夠發(fā)達,人類社會還處于比較質(zhì)樸的階段,人文建設(shè)尚比較缺乏,人文尚處于比較質(zhì)樸的階段。那時的文僅指事物交錯的樣子,《周易》:“物相雜,故曰文?!弊鳛樾揎椧饬x的“文”尚沒有凸顯。先民尚未從遠古的混莽中走出,在他們的觀念中,整個世界全然一體,天地萬物皆有靈。先民在遠古儀式中獲得生命的激情,為著各種儀式而產(chǎn)生的咒語之辭與儀式行為完全融為一體,渾然一體的儀式行為被包容在渾然一體的人文活動中。由此,文辭完全被包容在渾莽的人文行為整體的大范疇中。
二、從人文整體觀念走向文學整體觀念
西周時,統(tǒng)治階層制禮作樂,形成了彬彬有禮的禮樂文化,欲使整個社會處于整齊和諧的狀態(tài)。西周正是形成了以“文”為整體核心特征的社會制度,“文”成為人世間追求的目標:《周易·賁卦》:“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拔摹敝饾u用來指經(jīng)修飾的、美好的事物,到西周時,“文”已經(jīng)成為一個評價相當高的詞匯,“經(jīng)緯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錫民爵位曰文”?!拔摹?,成為國家禮儀、法度、生活、個體等人世間方方面面事物的最高品評,整個人文之體呈現(xiàn)為“文”的狀態(tài)。文辭存在的意義與被包容在與國家政治相關(guān)的禮樂行為中;小而言之,文辭是君子修容體的必要組成部分。雖然文辭存在的意義在本質(zhì)上仍然承繼于遠古,直接指向禮樂行為,但是西周的禮樂之“文”卻形成了一門學問。
西周末年,禮崩樂壞,王官之學散為百家之學。在舊有制度體系被破壞的情況下,人們開始思索:人類社會究竟什么樣的形態(tài)才是人類的理想選擇?諸子百家光彩奪目的爭論正是對未來社會人文之體的構(gòu)想,墨家主張擯棄一切禮樂文飾達到質(zhì)樸,儒家主張回到西周的禮樂文化。西周是孔子的理想社會,“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鬃又韵蛲髦?,是因為西周的社會制度達到了最高標準——“文”??鬃勇暑I(lǐng)眾弟子學習西周禮儀法度,學習的正是以西周為代表的人文之學??组T四科中有“文學”一科,也就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人文方面的學問。四科中“文學”這一詞匯不見于春秋前的典籍,春秋戰(zhàn)國之后才時見于典籍中。西周時期,以文為特征是整個國家呈現(xiàn)和追求的意識形態(tài),無論是否有“文學”這個詞匯,都沒有和其他詞匯形成區(qū)分性意義;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由于諸子百家主張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有的學派主文,有的學派主質(zhì),客觀上非常需要一個代表性的詞匯概括指稱某一意識形態(tài)的學問,于是,“文學”成為指稱以西周為代表的禮樂文化的普遍性詞匯?!盾髯印罚骸半m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边@里“積文學”是說要懂得古代關(guān)于以西周為代表的人文方面的學問,而且重要的是能夠“身行”,“身行”的重要表現(xiàn)是“能屬于禮義”??梢姰敃r的“文學”重在“行”,是個主觀見之于客觀的詞匯,并不單純指書面形式。那時所謂“文學”的含義主要包括以下三個層面:首先包括屬于國家層面的正面的仁德建設(shè)“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等諸多內(nèi)容,包括制約性的刑獄法律知識,《史記·蒙恬列傳》:“恬嘗書典獄文學?!彼抉R遷所記的秦代蒙恬熟知刑獄法律,這種用法應(yīng)該是承自先秦而來,《韓非子》中有:“藏書策,習談?wù)?,聚徒役,服文學而議說,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边@段文字中的“文學”當指包括刑獄法律在內(nèi)的人文學問,這樣才更符合韓非的本意。且西周禮樂制度下未必沒有刑獄法律,只是不顯而已,其作為人為設(shè)置的法令,當然屬于人文社會學范疇。第二層面是指以人為出發(fā)點的君子修為之學。最后一個層面包括書面文字,但這在先秦只是極為次要的一個方面。孔子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笨鬃诱J為只能在實踐已充足比較有空閑的時候才可以學習一些書面文字。此時期,無論是社會事務(wù)、君子禮儀,還是書面文字,一概皆以一個“文”字稱之,并不加以區(qū)分,人們多數(shù)情況下仍把他們視為同一范疇中的事物;但同時,孔子這句話顯示出來把書面文字視為另類的意思——因為這些雕蟲小技并不重要。卻預(yù)示了文辭之“文”在后世有可能夠獨立的走向。
漢代自武帝朝獨尊儒術(shù)以來,儒家獨盛,文學建設(shè)得到高度重視,其主體意義仍然是承接戰(zhàn)國時期的人文學問的意思,“及竇太后崩,武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平津侯。天下學士靡然向風矣”。整個國家的文學建設(shè)都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盛況,不僅文化禮儀建設(shè)上“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而且國家法令建設(shè)日趨完善甚至繁多:“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漢代人才選拔制度中有“方正賢良文學”,懂不懂人文學問成為選官的重要因素,以致朝堂上官員“彬彬多文學之士矣”。文章寫作情況有了空前的發(fā)展,不僅官員們上書記奏大量增多,出現(xiàn)了像谷子云、唐子高那樣寫章奏的高手;辭賦的數(shù)量也空前增加,使?jié)h賦被后人視為漢代最具代表性的文章樣式,并出現(xiàn)了像司馬相如、枚乘那樣的辭賦大家;史書方面從西漢司馬遷私寫《史記》到東漢官方成立東觀閣專門任用班固等文才好的人修史書,但是這一切文章成就都是作為修飾國家的文學建設(shè)系統(tǒng)的外延光環(huán)而存在的,文辭本身并沒有獨立存在的意義,人們總是在引起國家社會事物混亂的情況下才不得不辨析各類文章的事理意義與規(guī)范,尚缺乏對文類文體的自覺總結(jié);各類文辭各依其實用性的事理意義而存在,這給各類文辭想成為獨立整體帶來了巨大障礙;在經(jīng)學獨尊的漢代,人們秉持著“述而不作”的觀念,限制士人們追求個體文體的心理。漢代文章雖多,卻不具有獨立的范疇意義,完全被包容在國家文學整體建設(shè)中。
三、從文學整體觀念走向文章整體觀念
漢代文章沒有獲得獨立的范疇意義,但是隨著經(jīng)學的松動與書寫數(shù)量的眾多,人們將書寫之物歸于同一范疇則是遲早必然的事情,《論衡·佚文》:“文人宜遵五經(jīng)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疏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睎|漢末年到魏晉之際,文章成為人才的選拔重要參考指標,與士子們的仕途相掛鉤,文章寫作獲得了士人前所未有的重視。“文學”二字范疇從以前的用以指稱人文之學逐漸變?yōu)橛脕碇阜Q文章寫作之學。劉宋時期,宋文帝設(shè)置“經(jīng)學、玄學、史學、文學”四館,標志著文章之學在官方系統(tǒng)中的正式成立。一般認為四館分立標志四門學術(shù)的分立,本文認為“經(jīng)學、玄學、史學”這三館重在學術(shù)思想意義,并不指其文本形式;而文學館則重在如何寫之意。觀《南齊書·文學傳》所記人物文學才能之篇目,不獨有集部的記載,如卞彬的《蚤虱賦》、《蝦蟆賦》之類,而是經(jīng)、子、史都被包括在內(nèi),如《文學傳》中介紹祖沖之:“著《易》《老》《莊》義,釋《論語》《孝經(jīng)》,注《九章》,造《綴述》數(shù)十篇?!辟Z淵:“撰《氏族要狀》及《人名書》,并行于世。”崔慰祖:“著《海岱志》,起太公迄西晉人物,為四十卷,半未成?!薄段膶W傳》所記實乃人物的各種文章,此時所謂“文學”,乃是指“文章之學”,文學是文章的抽象指稱,文章是文學的具體指稱。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章不僅是士人才情、能力的外在顯現(xiàn),還是其身份與品位的外在顯現(xiàn),于是華美之文成為魏晉南北朝時期士人的普遍追求,各類各體文章如潮涌般層出不窮,這不能不引起少數(shù)理論家對文章之體應(yīng)呈現(xiàn)的整體狀態(tài)進行思考:“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劉勰從古代天地人三才的宇宙觀念角度出發(fā),指出日月乃麗天之文,山川乃鋪地之文,世間萬物莫不有文,連動植草木這些沒有心識之物都有外在的美麗之文,更何況作為宇宙中心的人。文章正是人的外在顯現(xiàn)之文的重要內(nèi)容。天不能沒有日月,地不能沒有山川,日月與山川都是天地非有不可的、又自然呈現(xiàn)出無可比擬之大美。文章成為人所非有不可的外在美,是人自然就應(yīng)該有的外在美。天道、地道、人道共為形成宇宙之本體,日月、山川、文章分別為三者本體的自然外顯,并且“道因圣而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宇宙本體通過圣人垂現(xiàn)出它的外在之文,而文章正是道能夠外顯其文的最重要的方面:“《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動天下者,乃道之文也?!蔽恼轮莱蔀橛钪嬷婪浅V匾牟豢煞指畹囊徊糠?,所以文章整體特征必然呈現(xiàn)為“文”的特色。此時的文章,不僅在實踐上,還在理論上,獲得像日月、山川那樣的獨立范疇區(qū)域與必然的審美要求,并有它存在的崇高意義。
從以上論述可知,先民在遠古渾莽人文活動中(人文行為整體),隨著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發(fā)展,在宏觀上必然選擇以“文”作為人類整體的存在形態(tài)(文學整體);文章作為文學之體的一個層面,在國家社會政治生活與文飾士人個體的需要中,必然會逐漸滑落為一個整體(文章整體)。文章作為整體的范疇在漢末魏晉以來的形成,使中國古代文體觀念在人們頭腦中日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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