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17年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成名作《遠山淡影》展現(xiàn)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風格,即模糊敘事和記憶書寫。在《遠山淡影》中,不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不可靠記憶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石黑一雄的小說中,敘述者往往通過不可靠記憶懺悔自己的過錯,這讓“私小說”有了公共價值。
【關 鍵 詞】石黑一雄;長篇小說;《遠山淡影》;敘事風格;私小說
【作者單位】劉領,貴州財經(jīng)大學外國語學院。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02.027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獲得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后,中國文學界和翻譯界的普遍反應是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感到意外是因為石黑一雄一直沒進入諾獎賠率榜,在情理之中則是基于石黑一雄在英語小說界的廣泛知名度。1989年,石黑一雄以長篇小說《長日留痕》獲得英國布克獎,之后獲得契爾特納姆文學藝術獎、大英帝國勛章、法國藝術及文學騎士勛章等世界級獎項。不凡的文學成就使他與2001年諾獎獲得者奈保爾、全球“最有爭議作家”拉什迪并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與其他兩位移民作家不同,石黑一雄更愿意把自己當作一名國際主義作家。石黑一雄的視野從早期關注“少數(shù)主義”轉變?yōu)殛P注全人類命運,可以說,作為一名國際主義作家,他更注重在作品中敘述不同文化從誤解到理解的過程。
在國際文壇,石黑一雄以獨特的、極易識別的作品主題和敘事風格聞名。從作品主題看,石黑一雄習慣將主人公的過去和現(xiàn)在、民族與國家的歷史與當下糅合在一起。其作品中的人物較少,故事情節(jié)相對簡單,往往以很普通的生活事件為引子,隨著故事的深入,主人公的個人歷史、集體記憶以及民族歷史會慢慢呈現(xiàn)。石黑一雄擅長將人放到歷史進程中去描寫,在故事的推進中,讀者總能感受到一種淡淡的憂傷、無奈與宿命感。從敘事風格看,他大多數(shù)作品采用的敘述角度是第一人稱“我”,作者借用“我”,以親和細膩的口吻講述故事,但這些“我”講述的故事往往很不可靠,情節(jié)模糊不清。在故事的演進過程中,故事的敘述者“我”會逐漸暴露不堪的過往和對未來的無助,通過這種方式,人物命運背后的歷史因素進入讀者的閱讀視線[1]。
目前,我國大部分讀者對石黑一雄仍不太熟悉,本文以其成名作,即其文學風格的奠基作品《遠山淡影》(下文引用均為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譯本)為例,對其敘事風格和文本內(nèi)容進行分析和評論,以期為讀者打開一扇走進石黑一雄文學世界的窗戶。
小說《遠山淡影》通過移民英國的日裔寡婦悅子的回憶,講述了日本長崎一對經(jīng)受戰(zhàn)爭磨難的母女佐知子和萬里子(其實就是悅子和大女兒景子的人物映射),戰(zhàn)后渴望新的生活環(huán)境和發(fā)展機會,卻被命運捉弄的悲情故事。作為石黑一雄的處女作,《遠山淡影》以其新穎的敘事風格吸引了文壇和讀者的注意,作品一出版就榮獲溫尼弗雷德·霍爾比紀念獎,問世30多年來不斷重印,并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這部作品構思相當奇特,“因它描述了太多的不確定、太多的難以忘懷,以及太多的不可言傳”[2]。敘述者悅子的回憶過程顯得模糊而又可疑,直至小說的結尾,悅子才卸下回憶的偽裝,讀者這時可以印證心中的猜測——悅子以回憶為掩護,編造了一個別人的故事,試圖假借他人的名義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以減輕自己的內(nèi)疚感和罪惡感。石黑一雄從《遠山淡影》開始偏愛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以記憶和失落等為主題,讓主人公以平實的敘事口吻來描述經(jīng)歷的各種災難或情感傷痛。敘述者對這些災難或傷痛要么輕描淡寫,要么否認,這使故事顯得不太真實,但當真相被揭露時,讀者極容易感到震撼。評論界因此稱石黑一雄是創(chuàng)作“第一人稱不可靠敘述者”的高手。在《遠山淡影》中,這種不可靠敘述,即模糊敘事初露端倪。
在整部小說里,作者沒有展現(xiàn)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架構了兩條主線,一條主線是悅子對日本生活的回憶,另一條主線是悅子與小女兒妮基在英國鄉(xiāng)下短短5天的生活。其中,悅子對大女兒景子自殺這一情節(jié)的描述是支離破碎的,讀者讀完整部小說,才對景子有一個大概印象,但這個印象仍很模糊。在小說開頭,敘述者悅子以淡淡的口吻說:“如今我并不想多談景子,多說無益。”[3]緊接著把敘事重點轉向佐知子:“我在這么多年后又想起了佐知子。我和佐知子并不很熟。事實上……”小說開頭第一個故事情節(jié)是景子自殺,按照正常的敘事方式,接下來應該圍繞景子展開回憶,但石黑一雄卻沒有這樣設計,而是讓敘述者悅子把話題岔開。于是,景子自殺給讀者的印象僅停留在“她是個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自殺”這一社會新聞中。讀者在悅子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才發(fā)現(xiàn)景子自殺的原因是不愿意和母親從日本移居英國,不適應異國生活、長期自我封閉導致自殺。小說中關于景子的描述是通過插敘方式展現(xiàn)的,每次只有一句話或一段簡短描述。這樣在回憶中高頻率地出現(xiàn)插敘、前后事件缺乏邏輯關系的寫作方式,讓眾多讀者一時難以適應石黑一雄的小說風格,但這卻成為《遠山淡影》及石黑一雄的后續(xù)創(chuàng)作在文本上的亮點。
《遠山淡影》的模糊敘事在敘述者悅子的不可靠回憶中慢慢變得清晰。比如悅子在第九章的自言自語:“回憶,我發(fā)現(xiàn),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常常被你回憶時的環(huán)境大大地扭曲,毫無疑問,我現(xiàn)在在這里的某些回憶就是這樣?!痹诨貞浫毡就聲r,因為與景子的自殺有關聯(lián),悅子的回憶充滿矛盾和空白片段,整段回憶可以說是扭曲的。在故事中,佐知子與萬里子母女在移民美國這件事上的爭執(zhí),隱約讓讀者聯(lián)想到景子不愿意隨母親移民英國,不適應異國環(huán)境而自殺這一現(xiàn)實,但讀者這時還不能確認兩對母女之間的關系。悅子在敘述佐知子的故事時,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典型的日本傳統(tǒng)女性——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卻沒有交代自己來英國的原因。悅子在這段回憶中回避了自己的處境,讓讀者對她的過往產(chǎn)生疑惑。讀者隱隱覺得,悅子用別人的故事來回避自己的事情,在悅子的選擇性回憶中,讀者對回憶本身產(chǎn)生了質疑。而這正是石黑一雄的“回憶觀”,他曾說:“我喜歡回憶,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貞浤:磺?,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
瑞典文學院將201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石黑一雄的理由是:“他的小說具有偉大的感染力,有與我們的世界相連的感覺,雖然多是以捉摸不定的內(nèi)容為主,但是卻讓我們知道了未知的深淵?!笔讵劺碛芍械年P鍵詞“捉摸不定”點明了石黑一雄作品的模糊敘事風格,而“未知的深淵”則指出讀者可以透過這種模糊敘事看到人的真實境況。
石黑一雄說:“世界并不盡如人意,但是你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或者對世界的觀念來重組世界或者適應這個世界?!盵4]記憶是石黑一雄在其作品中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的主要方式,包括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創(chuàng)作早期,石黑一雄的寫作方向是“關注身份的觀念以及個體如何保持自我,探索記憶如何作為維護尊嚴和自我感覺的手段”[5]。在《遠山淡影》中,石黑一雄通過創(chuàng)造記憶來應對不如意的現(xiàn)實,比如主人公悅子借助不可靠的個人記憶來減輕大女兒自殺帶來的負罪感。小說開篇就淡淡地交代了悅子的現(xiàn)實處境——大女兒景子上吊自殺,小女兒妮基回來陪伴她幾天又會離開。對一個寡居異國他鄉(xiāng)的中老年婦女來說,親人要么生死相隔,要么分隔兩地,這樣的不如意,她難以接受。而悅子當下首先要處理的還不是孤獨這一人類的共性問題,而是大女兒自殺身亡的現(xiàn)實,盡管她淡化這個現(xiàn)實,但它從來揮之不去。
石黑一雄通過不連貫的敘事,把悅子從景子的死中抽離出來,讓她“在這么多年后又想起了佐知子”,記憶開始登場,現(xiàn)實暫時退隱。讀者很難理解這樣的時空跳躍,只能隨著回憶往下走。最壞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長崎、臭水溝、河邊那間破房子里的那個女人等關鍵信息讓讀者走進二戰(zhàn)后日本長崎的日常場景中。隨著佐知子和萬里子的登場,讀者開始走進這對遭遇不幸的母女的世界,而在這個故事中,悅子成為一個旁觀者。小說中,佐知子對女兒萬里子的關心遠遠不夠,她只關心一件事,就是通過美國男友移民美國,讓自己和女兒過上好日子。而萬里子卻討厭母親的美國男友,也不想去美國,她更想回到母親的伯父家。在悅子的回憶中,佐知子對待萬里子的行為與她的口頭表態(tài)——將女兒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是矛盾的,面對萬里子被男孩子打得臉都傷了的傷害,以及一個人深夜跑出去、從樹上摔下來等危及生命的行為,佐知子很冷靜,這種冷靜讓讀者聯(lián)想到悅子在敘述大女兒景子自殺時的那種平淡和寧靜。
小說在回憶與現(xiàn)實中穿梭。第三章中,佐知子向悅子告別后,小說場景又返回悅子與妮基在英國鄉(xiāng)下散步時的對話、與景子鋼琴老師的相遇。在散步中,她們遇到了妮基和景子從前的鋼琴老師。面對老師對景子的問候,悅子很輕松地掩飾了景子的自殺事件。讀者看到了悅子在現(xiàn)實中的自欺行為,不禁聯(lián)想,這樣一位連現(xiàn)實都掩飾的故事敘述者,她的記憶可靠嗎?而且悅子是如何移民英國的,與日本前夫的關系,與英國丈夫的關系,悅子在回憶中都沒有交代。在第十一章小說臨近結尾的地方,也就是在和小女兒的對話中,悅子終于說出了真相:“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庇洃浿械娜f里子,變成了景子,讀者恍然大悟,原來悅子是在講自己的故事。悅子本來是想借助佐知子的故事緩解景子自殺給她帶來的道德壓力,但在記憶中,她慢慢地懺悔,她的愧疚和自責通過假想人物和故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盡管這種愧疚和自責并不激烈,但卻更復雜和真實。讀者在《遠山淡影》中看到了記憶與現(xiàn)實的較量,看到了石黑一雄描述主人公如何應對不如意事件的藝術手法。小說成功實踐了石黑一雄“記憶本身就像是一個看待事物的透鏡”的文學主張。
1979年,石黑一雄在東英吉利大學攻讀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學位時,就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遠山淡影》,并以此作為畢業(yè)作品。1982年,石黑一雄正式加入英國國籍,次年《遠山淡影》出版。小說一出版,就獲得了英國皇家學會頒發(fā)的溫尼弗雷德·霍爾比紀念獎,石黑一雄被英國文學雜志《格蘭塔》評選為英國最優(yōu)秀的20名青年作家之一,盡管當時石黑一雄 “還沒決心成為一名職業(yè)小說家”。小說獲得了超出石黑一雄意料的巨大反響,美國、法國、德國等國家的出版商紛紛聯(lián)系石黑一雄,要求出版《遠山淡影》?!哆h山淡影》的成功使石黑一雄有了行動的勇氣,他最終決定辭職做一名職業(yè)作家。《遠山淡影》出版至今已30多年,但小說多次重印,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201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由張曉意翻譯的《遠山淡影》中文版,至此該小說不再被英語文學研究界稱作《群山淡景》,而有了相對固定的中文譯名。譯者張曉意認為:“它的藝術價值和魅力經(jīng)受了時間的檢驗,探討人性的主題也永遠不會過時,現(xiàn)在讀來仍令人唏噓感慨。”在石黑一雄的小說中,戰(zhàn)爭給個人生活和心靈帶來的傷害、移民身份給個人帶來的焦慮,都通過他看似事不關己的敘述得到緩解。石黑一雄尤其擅長將自己的作品附著于歷史之上,同時避開大歷史情境,留給讀者“私小說”的文風印象,比如他的處女作《遠山淡影》奠定了他后來作品的風格和特色。
《遠山淡影》主要講述佐知子與萬里子這對母女的故事,但本質其實是講悅子與景子母女在移民問題上的爭執(zhí)、由此導致的悲劇及悅子的反思。在主體故事之外,作品中隱藏著對大歷史的個體反思,這種反思通過作者看似平淡的敘述和碎片化的歷史片段描述在讀者的頭腦中逐漸清晰起來,讓讀者看到個人命運背后的歷史力量,從而使“私小說”具有了公共價值,這也打破了一些評論家對石黑一雄“他的作品不關注特定國家、民族的災難”的片面評價。歷史、民族、文化認同等宏觀敘事在《遠山淡影》中是隱藏的、碎片化的,這些碎片化的元素在石黑一雄的模糊敘事手法中顯得難以捕捉,這是石黑一雄作品的藝術特色。正如一些評論家所說的,這能考驗讀者的耐心。比如小說第一部分就把敘事場景指向 “最壞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但萬事還不太如意的戰(zhàn)后日本。作者沒有直接講述戰(zhàn)爭給日本人帶來的具體傷害,而是在佐知子(悅子)的故事中,不斷穿插展現(xiàn)戰(zhàn)爭的后遺癥、日本社會內(nèi)新舊觀念的沖突等社會歷史問題。
小說中的矛盾不僅是母女之間關于移民美國的沖突,還有多重矛盾。比如戰(zhàn)后日本是繼續(xù)走保守的舊路還是積極擁抱西方現(xiàn)代文明,這種觀念沖突在悅子的丈夫和公公身上有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而悅子與景子在移民上的沖突、景子移民后的不適應,則是戰(zhàn)后日本適應現(xiàn)代西方文明過程的隱喻,作者把歷史反思意識融入小說中,增加了小說的厚重感與歷史感,讓“私小說”與現(xiàn)實世界實現(xiàn)了對接。
《遠山淡影》作為石黑一雄的處女作,其敘事風格和內(nèi)容主題奠定了他之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向,比如第一人稱敘述、回憶、幽默和諷刺、國際化視角等,這些越來越成熟的個人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使石黑一雄成為當代英語小說界具有很高識別度的作家,也成就了其世界級文學大師的聲望和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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