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麥德維杰夫
1988年秋天,位于莫斯科格拉諾夫斯基大街2號的一家商店門前,突然聚集起成百上千的人。一家不大的商店,為什么能產生如此大的新聞效應,引起如此多的人關注呢?
這是一家為少數(shù)特殊顧客服務的特供商店。這天,是這家商店被宣布關閉前的最后一天。蘇聯(lián)普通人把這類特殊商店的特殊顧客稱為特權階層,說他們是“我們的共產主義貴族”。這個特權階層在勃列日涅夫時期逐步形成,在戈爾巴喬夫時期進一步發(fā)展演變。正是這個特權階層,對蘇共從內部瓦解起了催化作用,成為推動蘇聯(lián)劇變的重要因素之一。
十月革命后,戰(zhàn)爭和饑荒嚴重威脅著新生的蘇維埃政權。
“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列寧在十月》電影中瓦西里這句膾炙人口的臺詞,一時成為流行的經典語句。今天的人們可能難以相信,作為列寧身邊的工作人員,會為一小塊面包推來讓去,但這卻是真實的歷史。
電影中的這一情節(jié)是根據(jù)當時一個真實的故事編寫的。1918年,新生的蘇維埃政權遇到糧食危機。在一次人民委員會會議上,時任糧食人民委員的瞿魯巴突然暈倒,緊急招來的醫(yī)生檢查后說,他是餓暈了。作為蘇維埃政府主管糧食的最高官員,他擁有調撥幾百萬甚至幾千萬普特(注:1普特≈16.38千克)糧食的權力,但沒有從中為自己留下能填飽肚子的食品。列寧當即建議設立“療養(yǎng)食堂”,讓這些為人民日夜操勞的同志能夠吃飽肚子。這是完全正確和無可非議的。
列寧當年倡議設立的“療養(yǎng)食堂”后來慢慢擴展為特供商店,規(guī)模、數(shù)量特別是性質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半個世紀后,只有蘇共的高級干部憑著特殊的證件才有資格出入這座沒有任何招牌的大樓,這是莫斯科最大的特供商店。每到周末,一輛輛轎車停在大樓門前,把整條街堵塞得滿滿當當。
在這里,法國白蘭地、蘇格蘭威士忌、美國香煙、瑞士巧克力、意大利領帶、奧地利皮鞋、英國呢絨、德國收音機、日本錄音機等外國名貴以及蘇聯(lián)國內稀缺的商品,應有盡有,琳瑯滿目。
這樣的商店僅在莫斯科就有100多處。克里姆林宮的特權階層有自己的規(guī)則:職務越高,特權越大,享有的種種物質待遇同普通群眾之間的反差也越大。當然,享有這一特權的僅僅是蘇共干部中的極小部分。
蘇共內的特權階層,是從勃列日涅夫上臺特別是其后期逐步形成的。
1966年4月,蘇共二十三大召開,在勃列日涅夫主持蘇共中央工作后的首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就對黨章第25條進行修改。勃列日涅夫特別推崇長期主持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蘇斯洛夫的一句話:“干部隊伍的穩(wěn)定是成功的保障。”他從片面追求干部隊伍的穩(wěn)定,發(fā)展到形成領導干部事實上的職務終身制。勃列日涅夫、蘇斯洛夫等高級干部都是在他們的職位上壽終正寢的。
在勃列日涅夫干部政策的指導下,蘇共領導層組成人員幾乎長期原封不動。
領導干部終身制,客觀上使特權階層隊伍不斷擴大。為了安排更多的領導干部,設置的機構也不斷增加。上世紀70年代末,蘇共中央直屬的部級機構達到20個之多,其中大部分與政府機構重疊,甚至連機構的名稱都一模一樣。
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共,為特權階層的形成提供了適宜的生長土壤。
更多的特殊待遇,往往使剛剛提拔初次享受的高級干部瞠目結舌。利加喬夫曾回憶:1983年,當他擔任蘇共中央組織部長后,第二天就給他配備了高級轎車。當他提出換一輛低檔一點的轎車時,竟受到蘇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的訓斥,說他這樣做是搞“特殊”,破壞了機關的風氣。
特權帶來的享受,不身臨其境,是無從想象的。在勃列日涅夫時期,特權階層的子女,僅憑借父輩們的特權地位就能輕易進入最好的大學,畢業(yè)后再進入最優(yōu)越的部門,并很快走上顯貴的權力崗位。
特權也成為暢通無阻搞腐敗的護身符。勃列日涅夫的女婿丘爾巴諾夫,仰仗岳父的權勢,扶搖直上,僅僅十年時間就從一個低級軍官晉升為上將,后又擔任內務部第一副部長。在此期間他貪污受賄65萬盧布,釀成了震驚全國的“駙馬案”。勃列日涅夫的兒子尤利更是個紈绔子弟,年紀輕輕竟當上了蘇聯(lián)外貿部第一副部長。
勃列日涅夫后期,莫斯科和各加盟共和國里的貪污腐化問題,越來越嚴重。
1980年,一位偵緝人員偶然買到一批鯡魚罐頭,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卻是價格昂貴的魚子醬。鯡魚為什么會變成魚子醬?經過艱苦的偵查后,案情終于大白。原來,蘇聯(lián)漁業(yè)部一大批官員與某公司達成秘密交易,把索契和阿斯特拉罕兩地生產的價格昂貴的魚子醬裝入貼有鯡魚商標的罐頭運往國外,由西方公司用鯡魚價格買下,然后倒手銷售。蘇方參與者從巨額贏利中分占豐厚的利潤,并存入瑞士銀行。這種倒賣活動竟持續(xù)了十年之久。
經查證,此案給蘇聯(lián)造成價值數(shù)百萬美元的經濟損失,涉及漁業(yè)部副部長、漁業(yè)生產銷售管理局副局長等高官以及外貿部、食品工業(yè)部等部門人員,共300余人。
蘇共的特權源于官職。一些人認為官職越高,特權越多,要想做官或者升遷,必須討好或賄賂有關領導,職務也因此有了價格。某些地區(qū)就連黨委書記都明碼標價。在1969年,阿塞拜疆一個區(qū)委第一書記“價值”20萬盧布,第二書記是10萬盧布。
為了維護既得利益,特權階層反對任何涉及自己特權的改革,更不可能主動地遏制蔓延全黨、全社會的腐敗。勃列日涅夫對改革冷言冷語:“改什么呀,把工作做好就行了?!钡?0年代末,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和他的助手起草了一份關于經濟改革的報告,引起了部分官僚特權階層的不滿和抵制。結果,柯西金的助手被撤職。
在戈爾巴喬夫時期,特權階層已經不僅僅以追逐自己的享受為滿足,還希望把擁有的一切特權長期占有,并且可以傳給后代。
在此期間,特權階層利用手中掌握的各種權力,大肆撈取個人私利。特別是那些直接管理國有企業(yè)財富的經濟官僚,憑借戈爾巴喬夫推行商業(yè)化、市場化、經濟自由化的混亂時機,大搞“翻牌經濟”,把國家財產直接據(jù)為己有;有的大搞權錢交易,獲取出口優(yōu)惠和配額,出口原材料和軍火,竊取社會財富;有的在證券、期貨交易中獲取暴利,興辦銀行等金融機構,后來其中少數(shù)人演變成為新的金融寡頭。
1991年,莫斯科上萬名大富翁中,大部分人是原來的黨政干部。同年6月的一份調查表明,在蘇聯(lián)高層干部隊伍中,76.7%的人認為應該走資本主義道路。正是這些“共產黨人”,革了蘇共的命。
這些人不僅撈足了個人的經濟利益,還繼續(xù)身居高位,控制著國家權力。蘇聯(lián)劇變后的俄羅斯,除了權力金字塔塔尖上的少數(shù)人物有所變化外,大批干部搖身一變成為俄羅斯顯貴。
美國著名的經濟學家大衛(wèi)·科茲深刻地剖析了這一奇特的現(xiàn)象。他認為,在蘇聯(lián)社會主義制度下,通過合法的途徑積累物質財富幾乎是不可能的。積累了物質財富的蘇聯(lián)領導人總是擔驚受怕,唯恐有一天被人發(fā)現(xiàn)或被起訴。因此,蘇聯(lián)體制的瓦解,源于其自身的統(tǒng)治精英對個人利益的追逐。
當蘇共因自己的毒瘤腐化變質的時候,它就被人民唾棄,最后失掉了政權。
(摘自《蘇聯(lián)的最后一年》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