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
題記——
一個連后輩都不知其姓氏的女人,在一道家常菜里永生。
束白光從窗簾縫里射到穿衣鏡上,而后反射到我的夢里。
我正在夢里幫外婆往爐灶里添稻草,外婆掀開比臉盆還大的木鍋蓋,騰騰熱氣立刻把她的臉遮住,不過我還是在那裊裊的蒸汽里看到外婆寬闊的雙下巴因綻放的笑容而更加寬闊……那束白光如出鞘的劍劈過來,爐膛里的火頓時熄滅,外婆不見了。
我一驚,醒了。
拉開窗簾,天地白茫茫,原來下了夜的雪。溫哥華難得這樣的大雪,靜若處女的海面與岸上的積雪悄然渾為一體通向天邊。天那邊,和外婆在一起的時候也下著雪,爐灶上的爛糊肉絲黃芽菜咕嘟咕嘟沸騰著,隔著暈染了蒸汽的窗戶看出去的雪花也暖暖的,絨花一樣……
外婆家在無錫個叫下莊的村落里。門前
口井,穿過門檻高高的客堂,再經(jīng)過前廂房、天井、臥室、后廂房、馬桶間、灶披間、庫房、豬圈,層層遞進到后門,便是條小河。左右鄰舍與外婆的房子相比,簡直就是孫子和爺爺。這個孟姓村莊里的人家互相之間多少都沾親帶故。記憶中第一次從蘇州到鄉(xiāng)下,被外婆領著東家西家地認門,阿公爺叔婆婆嬸嬸地叫了遍,外婆喜滋滋的不厭其煩,好像帶著我出去露臉是件有面子的事情。
從鄰居家回來,外公坐在太師椅上等著外婆上飯菜。冬天的黃昏里,外公穿著一側開衩的虎皮袍子,一根锃亮的紅木手杖斜靠在座旁。之前聽蘇州好婆(蘇州人對奶奶的稱呼)說過外公是很海派的。我沒跟外公住過,有點怯,還是外婆胖胖的身體和寬闊的下巴讓我覺得親切。外婆從頭發(fā)上取下一枚卡叉挑了下煤油燈的芯子,火苗忽悠地晃了一下,再套上燈罩,八仙桌立刻亮堂許多。記不清那晚的小菜,但一碗紅燒肉是肯定的。我清晰記得那濃油赤醬的肉皮在煤油燈旁幽幽發(fā)亮。外公年輕時在上海法租界的會中旅館做餐廳主管,無肉不下飯。以后我常想:外婆的紅燒肉手藝是在嫁外公之前還是之后呢?
外公的臺面上,紅燒肉固然是主角,但若沒有一砂鍋爛糊肉絲黃芽菜作配角,那臺面上就少了天倫。有外婆在便少不了這一口熱乎。
兒時印象中外婆與外公之間的親密,莫過于搓背洗澡了。雖說外婆家是在鄉(xiāng)下,卻有專門一間浴室,那浴缸是碎沙石砌成,雖不及現(xiàn)代陶瓷浴缸那樣光滑,倒也打磨得可以,可惜沒有排水孔,外婆得從灶披問一桶桶熱水拎來倒進浴缸里,還得備好一排竹殼熱水瓶以便不時加熱。外公面對墻壁泡在浴缸里露出上身讓外婆搓背,不一會,脊背上就被搓得紅紅的,外婆的臉也紅紅的,汗珠也滴答到外公背上。
除了服侍外公,外婆倒是不用下田干農活,農活是雇人干的。村里婦女背地里議論外婆是吃吃白相相的(到處玩)。有一次外婆跟我悄悄說,她嫁給外公以前也是城里的小姐呢。許多年后,我跟母親提起外婆的話,母親就嘆道:咳,老太講話就是有點勿貳勿三(不通事理)。
母親的話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不管外婆是貳還是三,她就是外婆,她會跟我講一些不像舊式長輩那么嚴肅的卻像閨密似的私房話。對了,私房話這三個字,第一次就是從外婆那里來的。外婆的私房話是在外公去世以后才跟我說的。
外公不在了,外婆就到蘇州來走親家。有時來之前會托人代筆寄封短信,有時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門口。我喜歡她冷不丁出現(xiàn)的那一刻,并不在意她帶來白胖的水蜜桃還是香糯的菱角。外婆多是在夏天來,穿著褐色的香煙沙中式短袖和黑色的絲綢闊腳中褲,搖一把檀香折疊扇。外婆穿的衣服摸上去總是滑溜溜的,對此好婆有點看不順眼,說外婆喜歡來城里出風頭。不過那天外婆一腳剛剛跨進客堂間高高的門檻,我大叫:好婆好婆,外婆來啦!明明在房間里的好婆轉眼失蹤了。過了半個時辰,她才回來。剛剛修剪過的頭發(fā)涂了過多發(fā)油亮得異常。原來好婆是從后門溜出去的。她看到外婆笑得有點靦腆。后來外婆偷偷跟我說,你好婆在跟我別苗頭(暗暗地爭風頭)哪!
外婆這次真不是來出風頭的,她是來央求阿爹(蘇州人對爺爺?shù)姆Q呼)讓我去鄉(xiāng)下陪她住一陣的。
好婆其實是不大樂意我跟外婆去的,嘴上說是不舍得,其實是十自我跟外婆的親近超過了跟她。每次從外婆家回來,她都會問我,外婆燒的小菜好吃還是好婆的好吃?我就說不一樣。事實上,我很喜歡外婆家大爐灶燒出的飯菜,那種煙囪通到房頂冒出炊煙的爐灶,爐膛里嗶嗶剝剝作響,和著時快時慢呼啦嘩啦的風箱,燒出來的飯菜香味不是城里的佐料可以調出的。
好婆追問:外婆都燒什么菜???
外婆燒的菜是比不得好婆的那么多,但有兩道菜忘不了。一是紅燒肉,香艷濃郁,那帶皮的肥肉入口即化,絲毫不膩;瘦肉部分也爛得不會有一絲嵌入牙縫。令我至今好奇的是,那肉燒得如此脫胎換骨,裝盤怎還疊角四方有形有款?如果說外婆的紅燒肉是性感的貴婦,那外婆的另一道菜——爛糊肉絲黃芽菜——就是樸實的村姑。上海一帶稱大白菜為黃芽菜,大白菜剝去外皮便呈淡黃,再到菜心,就是團嫩芽如新生兒的臉皺皺的,所謂黃芽菜的名字大概由此而來吧。這道菜是再家常不過的了,一般不用于待客,似乎不登大雅之堂,但真心的美味熱乎,是全然不講客套不用虛情假意的古道熱腸。烹飪者是實心實意不求你什么的,吃客也是不必裝模作樣在乎吃相的。江南人吃米飯,冬天扒兩口就涼,所以湯是必須的,這湯不可溫吞,必是噠噠滾才有鮮味。一鍋爛糊肉絲黃芽菜,什么都有了,省得專門燒湯。如果說火鍋是一幫人吃出來的熱鬧,爛糊肉絲黃芽菜則是一個人也可以吃個熱鬧的。好婆聽我說外婆燒了這道菜就撇撇嘴說:懶惰菜。
那次外婆沒有把我?guī)ё摺?/p>
阿爹跟外婆商量了一件大事。
中秋剛過,外婆來接我們去鄉(xiāng)下住,不是接我一個人,是好婆、阿爹還有表弟。外婆不喜歡表弟,覺得好婆重男輕女偏心表弟而怠慢了她的外孫女。但那天她跟好婆說:一道走!鄉(xiāng)下地方大,篤定好住。
那時候蘇州街面的墻上刷著紅漆大標語“備戰(zhàn),備荒,深挖洞,廣積糧”。居委會成天開會說要準備打仗了,好婆惶惶不可終日,催著阿爹到鄉(xiāng)下躲躲。
一家人逃難似的登上了外婆租好的船,那是條水泥船,我好怕會沉到河里。外婆就指著岸上一幫纖夫說,不怕,他們拉著我們呢。
晌午了,河面上的秋風夾著濕漉漉的寒氣,我的鼻子有點塞,表弟吵著肚皮餓。外婆從船艙里搬了臺大煤油爐支在甲板上,一瓢一瓢舀了河水倒進鐵鍋。對面船家的小男孩揉著眼睛,正站在船頭往河里撒尿,我呆呆地看著男孩飚出的拋物線在河面上激出一堆泡沫?;剡^身來,外婆已把切好的黃芽菜倒入滾水,再把粉絲和事先煸炒過的肉絲一股腦丟進去沸騰。等熱氣從那拼接的木鍋蓋的縫隙里呲出時,一鍋爛糊肉絲黃芽菜就告成了!要是再勾點芡更好,外婆說。好婆則要嘗嘗咸淡,一匙羹送到嘴里,兩根眉毛拎得老高:鮮得來鮮得來!她一疊聲地贊,早忘記她說的懶惰菜了。
連湯帶菜和著白飯下肚,鼻涕就流了出來,那是徹心徹肺地熱乎!為什么今天的爛糊肉絲黃芽菜特別鮮?外婆笑笑指著對面船家說,你不是看見人家撤水水了嗎?我半信半疑。若干年后看《紅高梁》,原來“我爺爺”朝酒壇子里撒尿是有出處的呢。
好婆、阿爹和表弟在鄉(xiāng)下過了冬,直到城里來信說太平無事才回蘇州。好婆好像要還外婆的情,把我留下陪外婆多住些時日。那晚特別的冷清,坐在偌大的客堂里看到鏡框里的外公肅然的面容,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不敢想外婆如何在這么大的房子里獨居。外婆舉著煤油燈照著通向臥室的夾弄,說要領我見一個人。
臥室門對著的墻上有個黑白照鏡框,鏡框里的女人清瘦冷艷,筆挺的斜襟高領托著她的孤傲。外婆輕聲說道:她是你的嫡親外婆。
我怔怔地看著瘦瘦的不動聲色的嫡親外婆,轉身投進外婆胖胖的身子里,眼淚嗦落落地掉下來……
第二天,外婆說她頭次夜里躺在被窩里跟我講了許多私房話,可惜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她說了什么。外婆的話像早春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化了。
許多年以后,我從北方回上海。表姐帶了我去看住在舅舅家里的外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這之前,無錫鄉(xiāng)下的房子和紅木家具都被舅舅變賣了,連地板和房梁椽子都鋸了運到上海打家具,給他兒子娶媳婦用了。為此姨媽和我母親捶胸頓足抱怨外公當初不該過繼叔叔的孩子來做自己的兒子,終究引狼入室。一對姐妹天南地北地各哭了一場,從此和舅舅一刀兩斷,也斷了與外婆的聯(lián)系。
那個冬日的午后,外婆坐在舅舅家門口納鞋底,說是給自己睡棺材準備的。鞋底很薄,外婆說納不動厚底了,反正穿這雙鞋的時候也不要走路了。外婆厚闊的雙下巴像掏空的布袋墜落下來連著脖子上的皮顫抖著。表姐給了外婆10塊或者20塊錢,外婆把錢掖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說不能讓舅媽看到。然后伸出滿是醬油斑的手給我們看她手指上沒有金戒指了,外婆說手指變細了,洗衣服時落下來被>中走了。她一臉難為情地說:沒有東西送給你們了。趁舅舅、舅媽沒回來,外婆領我們看她住的那問暗洞洞的雜物問,原先掛在鄉(xiāng)下客堂里的外公照片卸了鏡框赤裸裸地貼在小屋門后。外婆說,他們不讓掛墻上。
母親曾交代我把外公照片帶回來,可外婆嘟噥著只有外公照片伴她了。我沒忍心拿走。
從外婆的小屋出來要穿過廚房,外婆說她的碗筷不準擱在櫥柜里,只能單獨放在碗柜下的角落里。表姐掀開一個磕掉了多處搪瓷的小盆蓋著的碗,里面盛著半碗吃剩的爛糊肉絲黃芽菜留待晚餐再吃。表姐說沒鬼點的肉絲!外婆說從前她燒這個菜,總是放很多肉絲?,F(xiàn)在舅媽只給她一根手指那么點兒肉,反正自己的牙也不靈光了,省得肉絲塞到牙縫里去。外婆跟我們解釋著。
沒過多久,我和母親收到姨媽來信,外婆在無錫鄉(xiāng)下的一間養(yǎng)老院里去世了。
當時聞訊我沒有哭。現(xiàn)在想起來,忍不住嗚咽。
外婆沒有自己親生的子女,我也從未見過或聽說過她有什么娘家人,其身世至今是個謎。我甚至都不知外婆姓甚名啥。
一道菜肴,雖然以后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知多少次重復食用,可就是放不下最初的味道,那就是原味的力量吧。不是嫡親的外婆,在我童年的經(jīng)驗和成年的記憶中絕對無可置疑,她的爛糊肉絲黃芽菜也是我原鄉(xiāng)記憶里美味的傷痛,永遠不能愈合。
這個下雪的冬日,溫哥華海邊公寓的瓦斯爐上也咕嘟著一鍋爛糊肉絲黃芽菜,卻怎么也不是外婆的味道。
(本文系本刊特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