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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我們畢生都無法抵達(dá)

      2018-03-29 01:55:31林清玄
      山東綠化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木瓜樹爛泥吸毒者

      林清玄

      路過市場,偶然看到一棵木瓜樹苗,長在水溝里,依靠水溝底部一點點爛泥生活。這使我感到驚奇,一點點爛泥如何能讓木瓜樹苗長到腰部的高度呢?木瓜是淺根的植物,又怎么能在水溝里不被沖走呢?

      我隨即想到夏季即將來臨,屆時會有許多的臺風(fēng)與豪雨,木瓜樹若被沖入河里,流到海上,就必死無疑了。

      我看到木瓜樹苗并不擔(dān)心這些,它依靠爛泥和市場排放的污水,依然長得翠綠而挺拔。

      生起了惻隱之心,我想到了頂樓的花園里,還有一個空間,那是一個向陽的角落,又有著來自陽明山的有機(jī)土,如果把木瓜樹苗移植到那里,一定會比長在水溝更好,木瓜樹有知,也會歡喜吧!

      向市場攤販要了塑膠袋,把木瓜和爛泥一起放在袋里,回家種植,看到有茶花與杜鵑為伴的木瓜樹,心里感到美好,并想到日后果實累累的情景。

      萬萬想不到的是,木瓜樹沒有預(yù)期生長得好,反而一天比一天垂頭喪氣,兩個星期之后,終于完全地枯萎了。

      把木瓜苗從花園拔除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感到無比悵然,對于生長在農(nóng)家的我,每一株植物的枯萎都會使我悵然,只是這木瓜樹更不同,如果我不將它移植,它依然在市場邊,挺拔而翠綠。

      夕陽照撫的院子,我喝著野生苦瓜泡的茶,看著滿園繁盛的花木,心里不禁感到疑惑:為什么木瓜苗寧愿生于污泥里,也不愿存活在美麗的花園呢?是不是當(dāng)污濁成為生命的習(xí)慣之后,美麗的陽光、松軟的泥土、澄清的飲水,反而成為生命的負(fù)荷呢?

      就像有幾次,在繁華街市的暗巷里,我不小心遇到一些吸毒者。他們弓曲在陰暗的角落,全身的細(xì)胞都散發(fā)出頹廢,用迷離而失去焦點的眼睛看著世界。

      我總會有一種沖動,想跑過去拍拍他們的肩膀,告訴他們:“這世界有燦爛的陽光,這世界有美麗的花園,這世界有值得追尋的愛,這世界有可以為之奮斗、為之奉獻(xiàn)的事物?!?/p>

      隨即,我就看到自己的荒謬了,因為對一個吸毒者,污濁已成為生命的習(xí)慣,頹廢已成為生活的姿態(tài),幾乎不可能改變。不要說是吸毒者,像在日本的大都市,有無數(shù)自棄于人生、寧可流浪于街頭的“浮浪者”,當(dāng)他們完全地自棄時,生命就再也不可能挽回了。

      “浮浪者”不是“吸毒者”,卻具有相同的部分,吸毒者吸食有形的毒品,受毒品所宰制;浮浪者吸食無形的毒品,受頹廢所宰制,他們放棄了心靈之路,正如一棵以血水污水維生的木瓜苗,忘記了這世界有美麗的花園。

      恐懼墮落與恐懼提升雖然都是恐懼,卻帶來了不同的選擇,恐懼墮落的人心里會有一個祝愿,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抵達(dá)繁花盛開的花園,住在那花園里的人都有著陽光的品質(zhì),有很深刻的愛、很清明的心靈,懂得溫柔而善于感動,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

      一粒木瓜的種子,偶然掉落在市場的水溝邊,那是不可預(yù)測的因緣,可是從水溝到花園之路,如果有選擇,就有美好的可能。

      一個人,偶然投生塵世,也是不可預(yù)測的因緣,我們或者有不夠好的身世,或者有貧窮的童年,或者有艱困的生活,或者陷落于情愛的折磨……像是在水溝爛泥的木瓜樹,但我們只要知道,這世界有美麗的花園,我們的心就會有很堅強(qiáng)很真切的愿望:我是為了抵達(dá)那善美的花園而投生此世。

      萬一,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抵達(dá)那終極的夢土,我們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對藍(lán)天、陽光與繁花的仰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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