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退取舍，都是拜電影所賜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龍門客?！罚智嘞悸爮奈鋷?，睜著眼正對著一排排向自己射來的竹箭，一邊揮舞著衣袖拂開。可是箭比人快，一道極細(xì)的白線在她左眼前一閃，她立刻閉眼，隨后劇痛襲來。她眼膜開裂，戲又不能停。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李宗陶 發(fā)自香港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青霞的脖頸。

好像是男人說的：看女人，先看脖子。他們想看的，其實是青春，是陽春三月里的一抹嫩綠。也就是一抹嫩綠罷了。

眼前的這兩寸，白皙，光潔，沒有細(xì)紋，皮色跟臉龐的粉底色接得圓融，顯然，它被主人照料得很好。

林青霞悄悄走進(jìn)香港四季酒店的咖啡廳，不作顧盼，亦未驚動近旁，一開口帶出淺笑：“真是抱歉，遲到五分鐘?！?/p>

2018年3月19日，第4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焦點影人”林青霞的選映片單涵蓋14部作品，從第一部《窗外》到她淡出影壇前的最后一部電影《東邪西毒》，名曰“云外笑紅塵”。上溯40年，僅美國華盛頓于1989年初舉辦過她的電影回顧展。

一年前，林青霞與好友金圣華去聽交響樂。她盛裝出席，朋友取票，她偏立門廳一角，垂首低眉只看自己足尖前半平方，還是被人認(rèn)出，索求合影，她只笑不應(yīng)。這時，身側(cè)有人輕喚，自報“我是‘光華主任胡晴舫”。

胡晴舫是才女，寫小說游記逾20年。“她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讓人想親近。那天她謙虛到可愛，她說，你穿得這么優(yōu)雅，我可不可以給你一張名片？我大笑，就很有一種想對她好、想幫她的感覺。后來她提議要在2018香港電影節(jié)為我辦個人影展，我就答應(yīng)她了?！绷智嘞颊f，大陸和臺灣都曾有類似動議，她一直沒有應(yīng)允。

除去1976年因電影《八百壯士》獲得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林青霞還被提名三次臺灣金馬獎和四次香港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14年后，憑《滾滾紅塵》榮膺金馬獎影后。

“七八十年代臺灣、香港電影界的生活，是很少被描寫的。為什么現(xiàn)在電影節(jié)愿意出來，我是覺得也許可以把那個年代電影的狀況，讓大家了解一些，同時鼓勵今天電影界的人，真的要很努力，很刻苦，不要被嬌縱。”林青霞說。

那是一個有點混亂，有點土氣，生機勃勃，產(chǎn)量驚人的電影世代。沒有職業(yè)經(jīng)紀(jì)人，沒有一整支團(tuán)隊來包裝、經(jīng)營和保護(hù)演員。一個劇本，一臺攝影機，陽明山上借棟大房子，俊男靚女招來，哭哭笑笑一回，就是一部賣座言情片，史稱“臺灣文藝片”。

17歲的林青霞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被星探追獵。她的樣貌，瓊瑤描寫最準(zhǔn)：她有一種出塵的美。林青霞提到“星媽制”，演員母親出面跟制片人談合約，演員本人跟導(dǎo)演、攝影師、編劇對接。為核實《窗外》的導(dǎo)演宋存壽到底是不是正派人，林媽媽領(lǐng)著女兒在某位成名演員家門口等了好幾個鐘頭，按響兩次門鈴。

拗不過一眼愛上電影的女兒，父母最后同意林青霞“只演一部”。林媽媽在劇本全部“吻”字上劃好叉，將女兒送到片場。林青霞永遠(yuǎn)記得一個畫面：她跟母親一起面對公眾，常被影迷和記者們擠散，回頭尋找，就看見母親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眼睛始終系在她身上。

“媽媽大概陪到《我是一片云》，后來就是我一個人獨自面對了。每天一點一滴學(xué)著怎么處理各種事情。”林青霞對自身最大的保護(hù)，就是沒有把自己簽給電影公司。她始終是一個自由演員。

在某個英文網(wǎng)頁上，林青霞被介紹為“那個時代的跨島傳奇”。她確是臺灣和香港電影昌盛時期的親歷者、見證人?！啊稏|方不敗》上映后，林青霞去韓國，你簡直不可以相信，她就是Superstar，機場全部都是人，一路上有車跟著?！彪娪叭耸┠仙龅降乃氖畾q以上的韓國導(dǎo)演，都記得當(dāng)年的震驚：你們香港電影可以做到這樣？！

林青霞跟朱延平導(dǎo)演合作最多，6部戲，部部賣錢。她跟秦漢、秦祥林分別合作20部電影，跟鄧光榮合作9部，鄭少秋合作4部。那個年代主要的電影人，跟她都有交集?！拔覀兡莻€年代，電影人真的都很刻苦。我也喜歡跟努力付出、認(rèn)真對待電影工作的人合作?！?/p>

《滾滾紅塵》獲得當(dāng)屆金馬獎七項大獎，唯獨編劇沒獎。林青霞說，這部電影，編劇是最應(yīng)該得獎的。她后悔，沒在頒獎典禮上邀編劇三毛上臺，擁抱她，只在臺上致謝。在那之前，三毛說想為林青霞寫傳記，她一口應(yīng)承。幾星期后，三毛離世。

選映的14部電影里，除了《滾滾紅塵》，林青霞喜歡的《東方不敗》《東邪西毒》《金玉良緣紅樓夢》《刀馬旦》都是青衣反串小生，她喜歡那一類扮相。

林青霞最初的小生扮相，《金玉良緣紅樓夢》里寶玉亮相的第一場戲，已令所有人印象深刻。只是，頭一個發(fā)現(xiàn)她有“玉樹臨風(fēng)”之氣的李翰祥導(dǎo)演已駕鶴西去。她敬他念他，也永遠(yuǎn)記得他說：“林青霞是個明星，張艾嘉是個演員。”

這多少令林青霞沮喪，認(rèn)定自己演技不夠好。直到她結(jié)了婚，很多年沒再拍戲的某一天，一個叫鐵屋彰子的日本影迷站在她面前，熱切地說：“我認(rèn)為你的演技很自然。我不喜歡那種太過精密計算的表演。有些演員抱著炫耀的態(tài)度——瞧，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這樣的心態(tài)，我不欣賞?！?/p>

林青霞反問：“可是你若用很自然的方式去表演，大家便不覺得你是在演戲啊。”

偶爾，看到好電影，看到有戲的人物和場景，林青霞的戲癮會浮上來。比如讀蔣勛寫秋瑾，看到一張主人公挽髻佩劍穿和服的照片，她端詳了很久，看秋瑾的英氣，揣摩她“美到極致的人生”，還有和徐錫麟動人的愛情。她在文章里問，聊天時也問：《藥》里人血饅頭蘸的，可是秋瑾的血？

60歲生日那天，林青霞難得闔家亮相。她一身正紅，笑稱圓滿。她又說，幸福在自己手里的，哪怕境況不那么好，甚至糟糕，也可以在夾縫里覓到生機，看到美。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龍門客?！?，林青霞聽從武師，睜著眼正對著一排排向自己射來的竹箭，一邊揮舞著衣袖拂開?？墒羌热丝?，一道極細(xì)的白線在她左眼前一閃，她立刻閉眼，隨后劇痛襲來。她眼膜開裂，戲又不能停。

“那天晚上，冷月孤星，我一個人坐在土丘背面，看見月亮照出一個戴著頭套，穿著長袍的古代人的身影，很大的一片影子。在中國內(nèi)陸深處，在大漠里，嘈雜的人群在另一邊拍戲，這是很魔幻的情境……那一刻，我用可能會瞎掉的眼睛，在看這個?！币е终f出“冷月孤星”時，林青霞大笑。

2018年3月22日，林青霞接受了南方周末專訪。她講起電影鏡頭中自己鐘意的形象，是東方不敗一身紅袍從水中冉冉升起：披著的散發(fā)全濕，她昂著臉，把美好的三分之二側(cè)面曲線交給世界。這個鏡頭，概括了她的審美。

林青霞細(xì)細(xì)講述了這個鏡頭的由來：通宵麻將，片場候了一整天，假發(fā)被卷入水下的機器，她逃命般從水里掙出來……最后，在臺北街頭看到海報：“啊，很棒。”

“如果有來生，你會選擇做什么？這么好的藝術(shù)直覺。”

“還是會選擇演戲，但是不希望家人進(jìn)入娛樂圈。”林青霞說。

“觀眾和身邊的人 把你寵壞了”

沒人知道那一回，三毛寫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有幾成，追憶自己與荷西的又有幾成，總之，她動了真情。劇本寫完，她邀林青霞去自己住處，討論，朗讀，表演。她打開音樂，示范跳舞那場戲?！熬椭v了這么一次，令我能夠把握自己每一句臺詞的意味，那種感覺真是美妙?！?/p>

南方周末：拍戲22年，演出100部電影，你從中得到什么？這段生涯跟你息影后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林青霞：電影生涯讓我體會到，只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你會廢寢忘食，再辛苦也能承受。否則我當(dāng)時100磅（注：約合45.36千克）不到的體重，怎么能熬得住風(fēng)吹雨打、上山下海、挨更抵夜的生活。有了這樣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電影生涯對我的家庭并沒有加分，反而是家人因為我，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這讓我感到抱歉。但是對我寫書倒是有很大的幫助，它豐富了我寫作的資料。

南方周末：拍戲、結(jié)婚、做母親、做姥姥，一程一程走過，哪一段你覺得最舒心？

林青霞：現(xiàn)在?，F(xiàn)在的日子是最舒服、最自在的。女兒說，哎呀，好希望像你這樣生活?？墒?，每一段當(dāng)下的日子都應(yīng)該是最好的。碰到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我說，這是最好的年齡！再碰到四十幾歲的，我說，這是最好的年齡！愛林（注：林青霞的女兒邢愛林）悄悄跟我講，媽媽，你怎么都說最好。我說，當(dāng)下的時光就是最好啊，而且這樣子人家聽了多開心，給大家希望嘛。

南方周末：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覺得自己有力氣向外輸出，有能量給別人了？

林青霞：分階段的。我十七、十八、十九歲的時候，覺得自己最老，沒有活力，沒有好奇心，不社交，包裹得很緊，也多愁善感。拍第一部戲《窗外》，我非常快樂，可是成名之后非常不快樂，忙得不得了，所有的時間都不是自己的。那大家講我好看，我沒有知覺；大家寵我，我也不知自己受寵，以為人人都這樣的。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觀眾和身邊的人把你寵壞了?！蔽揖烷_始反省，原因出在我不善交際，不懂跟媒體打交道，而且有時候確實也累了。每天在片場演人家，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給人看，最多的時候同時軋六部戲，靠著墻就能睡著。有時候照照鏡子，好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誰，喜歡什么，想要什么。

三十幾歲我到美國避了一年半，譚家明（注：電影《愛殺》的導(dǎo)演）點了我一句話：“青霞，只要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你就成功了。”他的意思是，你要為自己活著?；貋淼臅r候，我當(dāng)自己新人起步的。拍《刀馬旦》的時候，我跟徐克聊天，說我的夢想就是要做一個快樂比痛苦多的人，他忍不住笑。你知道我因為長期皺眉頭，都生出幾道很有力的細(xì)紋。這塊三角區(qū)（注：指后頸到兩肩）永遠(yuǎn)是酸痛的，好像背著很重很重的擔(dān)子，一直背到結(jié)婚以后才慢慢松下來。 ?下轉(zhuǎn)第22版

所以我對自己有改變。我覺得自己笑太少，我要常常笑，笑出聲來。我要付出，我要給，為人家著想，為人家做事情。我要對記者好，不管他們對我好不好。笑，真是有感染力的，笑著笑著，假笑也變真的。慢慢就發(fā)現(xiàn)，各種關(guān)系有改善，好像就進(jìn)到一個良性循環(huán)。人這一生，尋尋覓覓，不就是在找一個向善向美的循環(huán)嗎？

南方周末：你的那些不快樂，主要是為情所困嗎？

林青霞：主要還是聲名所累，是這個職業(yè)帶來的壓力。

南方周末：是不是很大一部分來自性格，來自“求完美”？

林青霞：我到很后來才明白，那些年里的挫折感跟我的要求有關(guān)。我總是要求完美，對自己、對別人都是如此。從前赴女朋友約會，我總是最后一個到，她們常常講我，其實我是化妝要很久，因為不敢不美……后來懂了，完美不一定能達(dá)成，你只能盡一己之力，剩下的隨緣，不強求，這樣一來，快樂就有了。

其實本性難移的，但是你可以調(diào)整。我現(xiàn)在答應(yīng)人家一件事，還是有壓力，因為做事比較認(rèn)真。就像昨天答應(yīng)我的科學(xué)家朋友辛世文去中大拿一個善衡書院的榮譽常委證書，要上臺演講，所以要寫稿子，不然跟學(xué)生講什么呢？穿著打扮要適合……施南生講，你一定要很有明星的光彩。本來配的白色長袖衫，一條黑色褲子，加一雙休閑的鞋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照片傳給美國做服裝設(shè)計的朋友看，她說，像道姑一樣。施南生就出主意，你要穿大紅色，配一朵大紅色的花。我就翻出一條大紅色的裙子，蠻女性化的，但是那個常委的袍子有兩道黃邊，大紅大黃不配的，不行。麻將友講，要圓領(lǐng)，好配那個袍子……

“感情方面都要 經(jīng)過一些創(chuàng)傷， 非走過不可”

“那時候大家都認(rèn)為，Michael（注：林青霞丈夫邢李）想要一個兒子嘛——后來外面人都在傳，因為我沒有生兒子，邢李又在外面有兒子啦，這個話傳了十幾年?，F(xiàn)在世界這樣透明，手機隨時拍，全民都可以爆料，‘有圖有真相，可是那個小孩永遠(yuǎn)沒有見，而且一直長不大，永遠(yuǎn)六七歲?！?/p>

南方周末：記得有一回施南生在上海電影節(jié)對媒體講，她不會勸你復(fù)出，因為看重的事情你都當(dāng)真，你也看重當(dāng)母親這個角色。

林青霞：施南生對朋友很好，她珍惜我、心疼我，事事為我著想，是難得的好朋友。當(dāng)初我拍戲的確是全情投入。我其實并沒有對女兒們噓寒問暖，事事料理。讀書的時候，她們功課很忙，每天只在吃飯的時候有機會坐下來講話。有一次我對女兒講歉疚，愛林說，可是在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旁邊啊，我聽了很安慰。愛林是非常善良、敏感的女孩子，她以前跟我講：“我不夠爸爸聰明，又不夠媽媽漂亮，很有壓力?！蔽揖透f，你是你自己，你是邢愛林，邢愛林就是你這個樣子；你最大的力量，就是心中有愛，這是無可匹敵的。我最看重的，是她們的健康，身心健康。

南方周末：張?zhí)鞇蹖γ襟w講過，你是一百分的好母親，她感謝你陪伴嘉倩成長。從嘉倩六歲到現(xiàn)在，大家看得到的，是你們母女互相贊美，互相幫襯，其實是一個女人贏得了另一個女人的心。

林青霞：嘉倩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孩子，她小時候，比較給我挑戰(zhàn)。我就想，與其去管教她，不如站在她的角度，為她著想，接受她，幫助她。其實也就是幾次談話，可能解決了她的一些恐懼和困惑。她小時候，爸爸很忙，都是工人照顧她，她不乖的話，工人不敢打罵，只好嚇唬她。我就講給她聽這里面的道理，告訴她，那些嚇人的事不會真的發(fā)生。

大概六歲多的時候，有一次，她媽媽（注：指張?zhí)鞇?，邢李的前妻）來接她去國外，本來是工人送，在樓下暗暗的一角交接。我突然就想，一個小孩子在離婚的父母中間穿行，心里一定不舒服，不如我來做個中間人。我就對嘉倩說，來，我抱你下樓。她愕然：“是見我媽哎?！蔽艺f，對啊，是見你媽。我抱她下去，見到天愛，很客氣，大家和和氣氣，從此這些關(guān)系就讓她覺得比較柔滑了。

然后，妹妹出生了，有一陣她很不開心，覺得爸爸不愛她了。我就講，爸爸一定是最愛你的，你看，爸爸認(rèn)識你八年了，剛剛認(rèn)識妹妹，還不熟；你小時候，爸爸是不是每天給你洗澡、換尿褲，爸爸有給妹妹換嗎？她的小臉本來很緊張，一下子放松了。

她有一個表姐，是混血兒，長得很漂亮，她們一道出去，別人總注意表姐。我就跟她講，現(xiàn)在流行性格美，你有一個好的人格，對身邊人好，讓他們跟你在一起輕松愉快，讓他們幸福，你就會漂亮，而且這是一種持久的美，她信了。好，爸爸的、媽媽的、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她一一釋懷了。其實我沒有做很多，就這么一點點事情，可能對她有點幫助。到十幾歲的時候，會有一個坎，那真是非常困難的時節(jié)。我也會盡量給她一些意見。等到她走過之后，知道我給她的意見都是對的。

南方周末：不安的青春期。能舉個例子嗎？

林青霞：比如她談戀愛的對象，我認(rèn)為可能會傷她很重，而且是沒有結(jié)果的，那我就會盡量勸她。勸不醒呢，我會稍微嚴(yán)厲一點。可是，每個人在感情方面都要經(jīng)過一些創(chuàng)傷，非走過不可，有時候想幫也不一定能幫得上。做父母的，只能在旁邊看著她們受傷，能替的話最好，可是也替不了。我看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兒子受了挫折，父親不是責(zé)備，是跟他聊天，把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驗講給他聽，令他釋懷。那段戲蠻動人，蠻有啟發(fā)的，這是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

“還好我是女兒身”

采訪當(dāng)天，林青霞穿著明亮、休閑，充滿活力。她后來說，選這身衣服花了心思，想令采訪者放松，不要有壓力。她招呼攝影記者喝茶，吃點心，笑吟吟道：“你要自在啊。”

南方周末：七年前寫你，我引用了馬家輝的說法，說臉上剛?cè)嵯酀?jì)、陰陽交集的，都是大美人。今天有緣面見，發(fā)覺你身體里也同時住著男性，你自己有沒有感覺？

林青霞：有，絕對有。小時候照鏡子，想，還好我是女兒身……我喜歡演偏中性的、男性的角色，《紅樓夢》找我演林黛玉的時候，我暗想自己是可以演賈寶玉的，所以導(dǎo)演（注：指《金玉良緣紅樓夢》的導(dǎo)演李翰祥）找我換角色，我馬上就答應(yīng)了。徐克找我反串，我也很快答應(yīng)?？赡芨愿裼嘘P(guān)，山東人的硬、好強、倔強，我是有的。早些年讀《紅樓夢》，我最喜歡賈寶玉，最不喜歡林黛玉，但是這兩個人的性格我都有過，我現(xiàn)在又有點像薛寶釵了。

南方周末：生命里那些經(jīng)過了又告別的男同學(xué)們，如今說起你，好像都還是講好話的，不講的也有，也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聯(lián)系。

林青霞：我記得秦漢好像講過這樣的意思，做明星的情侶分手，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每天剛起床，端一杯咖啡，打開報紙，又看到對方（大笑）。

我后來悟到，人只有表里合一才會有真快樂。當(dāng)你的做和你的心和諧一致的時候，精神層面才會真愉悅。你把自己扭曲了又扭曲，去取悅別人，吸引別人，滿足別人為你設(shè)定的形象，會變得不對勁，然后得失心會重，會情緒化，充滿不安全感。

南方周末：有人演著演著演出“另一個真我”也未可知。七年前你對我說從娛樂圈是“全身而退”，今天領(lǐng)會到這個“全”字更深的意涵。

林青霞：感謝上天眷顧，沒有讓我吃什么虧，也沒有讓我做一些不得已而犧牲自己的事；讓我能夠做到對父母承諾的“潔身自愛”。曾經(jīng)有過的大痛大苦，現(xiàn)在煙消云散，不是被掩藏起來，假裝沒有了，而是在成長中化解了，化為一種經(jīng)驗。

南方周末：前幾天讀完《云去云來》，看到《無?！防锩鑼懸粚Ψ驄D牽手行路，“鶼鰈情深”。這幾年你又讀了哪些好書？

林青霞：我讀了楊絳的《干校六記》，讀了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女作家的《車諾比的悲鳴》（注：指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該書大陸譯名為《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她原來是記者，都是真實的，很震撼，電影都拍不出來。還有一個讀得昏天黑地的是《百年孤寂》（注：大陸譯名為《百年孤獨》），一開始有點難讀，我就先看族譜，把人名記一記，看到最后，我的頭好像要爆……不是，是整個人興奮起來，震撼得不得了。讀到好東西，我總是買一堆送朋友，楊絳先生翻譯的《裴多》我送過很多朋友。我送了張叔平一本《百年孤寂》，他讀過，馬上開始讀第二遍。

寫第一本《窗里窗外》，我沒什么閱讀經(jīng)典的基礎(chǔ)，基本上就是用真摯樸素的語言，把心里的話講出來。寫第二本《云去云來》，就讀了一點書。讀蔣勛的《孤獨六講》，我就去找魯迅的《藥》來看。我喜歡讀《明報月刊》，都是一些老作家的文章。我也喜歡跟老人家聊天，汲取他們的智慧。

南方周末：讀過你寫去北京301醫(yī)院探訪季羨林的文章。

林青霞：那一次計劃是要拜會三位的。我買了三件禮物，兩條圍巾，一條送給季先生，一條送楊憲益先生，一盒很漂亮的巧克力，每一粒都很獨特，送給楊絳先生。我知道她喜歡美的東西，喜歡巧克力。好像是四樓，沒有電梯，要走上去。

?下轉(zhuǎn)第24版

但是很不巧那天她出去探望朋友了，就沒見著。楊憲益先生，是臨時被朋友拉去做別的事，也錯失了，很后悔，悔到我有他和夫人合譯的書，一直就無顏打開。后來呢，金圣華去探楊絳先生，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大出門了，在家里做八段錦。楊先生就托金圣華轉(zhuǎn)交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了一些話，記得她寫我的名字：“林清霞”。

南方周末：你也喜歡張愛玲。

林青霞：我差一點就見到她了。有一年我有電影在臺灣上演，我就去了那個戲園。同一時間，平鑫濤瓊瑤夫婦就陪著張愛玲坐在戲園對面的咖啡館里。后來聽瓊瑤講起，我就想，一面之緣，就隔了個戲園。

南方周末：假如見面，你想跟她聊什么？

林青霞：聊聊“成名要趁早”？或者“性格決定命運”？

寫作里怎么抹得掉電影人的印跡？

閑聊時林青霞不經(jīng)意地給出一串畫面，流露出藝術(shù)直覺和對美的敏感：看電影《芳華》，留意到戰(zhàn)爭前一刻的寧靜里，翩翩飛來一只蝴蝶；讀余秋雨寫謝晉，最記得謝晉的兒子阿三，分分秒秒等爸爸回家，“眉毛稀稀落落，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在巴勒斯坦過境，從高墻這邊的陽光里，瞬間跌進(jìn)一片塵霾之中，以及教堂里，有個當(dāng)?shù)厝藢λf：“如果我有翅膀，一早就飛了。”讀林太乙回憶父親，被一個畫面擊中：圣誕節(jié)逛永安百貨公司，年老的林語堂從柜臺上抓起一串仿真珠鏈，泣不成聲——世界太美，他舍不得走。

南方周末：你為什么會選擇寫作？小時候有過作家夢嗎？

林青霞：從來沒有。從沒覺得自己有寫作的天分或才華，以前作文課常常交不了稿，信也寫不好的。不知怎么，后來人家說我很會講故事。跟拍戲一樣，也是人家來找，就寫了第一篇，為了紀(jì)念黃霑。寫作很辛苦，要想，要翻資料，我常常對著iPad很久，寫不出一行字來。那次答應(yīng)為馬家輝寫序，剛好我父親病重，隨后走了，我要去美國落葬。他那本書的打印稿，我是在飛機上一張一張看的，回來又要忍著悲痛寫。就像梁朝偉在《2046》里，一支筆怎么也下不去，就是那感覺。但是答應(yīng)人家的事……我就想，還好我不靠寫作吃飯（笑）。

南方周末：除了這些，寫作的題目都是自發(fā)的？

林青霞：假如一句話、一件事觸動我，從那個點散發(fā)，我就會想很多。只要找到一個開頭，寫出第一句話，我就可以寫下去?！秹粝爰摇纺瞧液芟胫v一講“天鵝衛(wèi)士”（注：指一位叫袁學(xué)順的山東農(nóng)民，20歲起開始照顧傷殘的天鵝，該文于2018年1月1日在南方周末官方微信刊發(fā)）的故事，想讓大家了解他做的事情，關(guān)注自然生態(tài)保護(hù)。我去了山東，帶愛林去的，跟他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就是不知道怎么寫。有一天，我在跑步機上忽然想到“夢想家”，想到怎么開頭，就把烏鎮(zhèn)那一路上遇見的蔡國強、陳向宏、黃磊、賴聲川和孟京輝串在一起寫了。

南方周末：你寫作的方式，跟導(dǎo)演構(gòu)思的方式是一路的，雖然很多小說家也有一個“核”。聽你講的，看你寫的，出彩的段落都像電影，你是在用電影的方式寫作呢。寫作是你電影生涯的某種延伸。在你，可能是自然而然，下意識的。

林青霞：你這樣講，我好開心。我記事情都是以畫面來記的，朋友們都說我記憶力好。配衣服，我也是摸到一點門道的。從前在臺灣拍文藝片，導(dǎo)演說，你明天帶十一套衣服來，晚上我就在家里配衣服鞋子包包。第二天制片來接，我背好大一個包，坐上計程車跟他去片場。頭一回化妝，也沒人教，只是輕輕畫了一條眼線。拍《愛殺》認(rèn)識了張叔平，從此有了造型師。為了拍《八百壯士》，我學(xué)會了游泳，冬天要拍，秋天學(xué)的。騎馬、武術(shù)、舞蹈，也是為拍戲?qū)W的，還有更復(fù)雜的怎樣跟人打交道，怎樣進(jìn)退取舍，都是拜電影所賜。有一陣比較在意，這一生我沒有什么學(xué)歷，可是后來一想，22年的電影生涯，不就是我的大學(xué)、研究院嗎？那些年的耳濡目染，深深地印到我的言行舉止、思維方式里了。莫言說他每部小說里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的寫作里，怎么抹得掉曾經(jīng)是電影人的印跡？一段經(jīng)歷，真是可以轉(zhuǎn)化成另一段經(jīng)歷的養(yǎng)分。

南方周末：說回《夢想家》。末了你寫：“袁學(xué)順加油！我們支持你！先添一部小貨車。”袁先生開上小貨車了嗎？

林青霞：還沒有，因為他之前沒有小貨車駕照。3月天鵝又要飛回去了，他很忙，要護(hù)送受傷的天鵝回去，在它們腳上綁了追蹤器，好觀察行蹤和狀況。希望他忙完抽空去考駕照，或者買一輛新的摩托車，用來裝載護(hù)衛(wèi)天鵝所需的用具。他最珍貴的寶藏，是四十多年對天鵝的研究和了解，如果整理出來，是留給后人最好的禮物。我也跟他講，不要丟掉那輛老摩托，那是裝載了他四十年心血的藝術(shù)品，是一個凝結(jié)了鍥而不舍、默默付出精神的物件。

南方周末：希臘神柱上刻著“認(rèn)識你自己”，如果要寫寫林青霞，你怎么起筆？

林青霞：十多年前金圣華就告訴我，希臘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去求神，求的是know yourself，就是有自知之明的智慧，我們兩個都很認(rèn)同?？鬃诱f，“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蔽乙彩且宦愤@樣走過來的。我現(xiàn)在63歲，好像已經(jīng)走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階段了。12年前，Michael就在生日卡上寫下祝?！半S心所欲”，我到了60歲才做得到。這樣開頭吧：“這是一個保全了赤子之心和平常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