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裘沙首次見面并推心置腹促膝長談,是在1995年秋沈陽的《蕭軍紀念集》首發(fā)式座談會上。在發(fā)言中,裘沙深情回顧了在“文革”后期第一次登門拜訪蕭軍,一直到蕭軍逝世前20多年的歲月里,蕭軍對他美術創(chuàng)作《魯迅之世界》的真誠支持和全力幫助。當年裘沙已是65歲的人了,情動之處竟然聲淚俱下。對這位有思想重感情的畫家,我們有許多共同的語言和感受,由此結下了“忘年交”。
時隔12年的2007年7月3日,在蕭軍的故鄉(xiāng)遼寧凌海市(錦縣)舉辦的“紀念蕭軍誕辰100周年”活動中,我又與專程從北京來的裘沙再次相遇。這次,我們住在賓館相鄰的房間。裘沙有著濃重的浙江口音,頭發(fā)粗黑,胡子疏白,面容清癯,神態(tài)沉靜。伴他同行的夫人王偉君, 滿頭銀發(fā),面目清秀,舉止輕盈,話語溫柔,她與裘沙總是形影不離。這次重逢我們更加親近,談起話來更是傾心見膽。
裘沙在蕭軍故居專注地看著掛在墻上的一幅幅照片,對我講起1976年10月一天夜里發(fā)生的事——這天晚上,蕭軍剛剛準確得悉“四人幫”被捕的消息,當即叫女兒蕭耘騎著自行車到裘沙家里告知,共同分享這全民與共的特大喜悅!10月19日魯迅逝世紀念日那天,裘沙特意畫了一幅魯迅素描頭像送給蕭軍。蕭軍看了十分高興,認為是他所見到的魯迅頭像中在神情表現(xiàn)上最精湛的一幅,當天請人復印了幾十份贈送給在京的好友,并書寫了七律詩《魯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有感二律》贈給裘沙,其中寫道:“待到黃泉拜見日,敢將赤膽奉尊前!”
對蕭軍的追溯和懷念,我們自然而然地再次談到魯迅先生。當代中國是否還像以往那樣需要魯迅?對此裘沙獨有卓識地對我說:“20世紀40年代,我上初一時就開始崇拜魯迅先生。解放后,我想魯迅先生已經故去,又是新社會了,是不是那一頁翻過去了。可是到了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魯迅的書是需要有一定閱歷才能讀懂的,而當代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魯迅!”
裘沙不善言辭,但字字句句說出來都抵人肺腑,感人至深。他1930年4月出生在浙江嵊縣崇仁鎮(zhèn),1951年于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提前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青年報》當美術記者、編輯?!拔母铩遍_始后不久,就被下放到河南潢川縣——團中央“五七干?!苯邮茇毾轮修r再教育。在干校里他啥活都要干,甚至從茅廁中挑蛆洗凈喂鴨子。他有10多次機會回北京工作,但都以“修正主義黨委拉進來的黨員”為由而被壓制。他在夜里獨自捧讀《彷徨》與《吶喊》,讀著讀著眼淚就涔涔流下來。那時他在家中開始畫《阿Q的故事》,畫了一幅又一幅。未曾想被人誣陷說“丑化革命群眾”,被“造反派”打得爬不起來。有人對他說:“你畫的魯迅應該得什么獎?”他說:“這是我自愿的事情,我還是自己獎自己吧!”有人譏諷他:“你畫阿Q,你自己也是個阿Q!”他聽了只是一笑。
裘沙在團中央“五七干?!?,曾與胡耀邦有過一段交往。一天,“五七干?!钡摹靶S选焙钆龅蕉嗳詹灰姷耐鮽ゾ瑔枺骸棒蒙匙罱诟墒裁??”王偉君說:“按兩報一刊社論的精神,畫林彪與毛主席離開遵義,向勝利進軍?!焙铙@奇地說:“怎么畫林彪?”
正在作畫的裘沙夫婦
之后,裘沙夫婦去看胡耀邦,胡耀邦很高興地拿出飯盒里僅有的3個涼餃子招待。裘沙說:“那天聽了你的招呼,那張畫沒有再畫下去?!焙钚χf:“什么叫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按歷史的本來面目解釋歷史。你們應該多畫畫魯迅先生……”
1971年發(fā)生“九一三”林彪事件,毛澤東大病一場再次想到了魯迅,在11月曾對人講:“魯迅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中國的第一等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是圣人的學生?!?正是此時,裘沙感到自己和社會上的許多人,多年都被一種蒙著神圣光環(huán)的東西欺騙,沒有自己的思想和頭腦,他埋頭讀了很多魯迅的書,常常感動得淚流滿面。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勇氣:從今之后一定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把民族的苦難和希望,通過畫魯迅像、畫魯迅的作品表現(xiàn)出來。把感悟到的魯迅思想和精神真諦全部畫出來,讓中國更多的人盡快醒悟過來,不要再做現(xiàn)代的阿Q了!于是,他重新拿起畫筆為魯迅畫像,心中充滿了為傳揚魯迅思想奉獻終身的激情。
裘沙最先開始畫魯迅肖像,構思了許多畫面,最后決定畫魯迅參加楊杏佛追悼會,發(fā)出“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吶喊——“又為斯民哭健兒”。畫面是:風雨天,魯迅參加楊杏佛追悼會,做好了踏上不歸路的準備。魯迅的摯友許壽裳為其撐傘同行,表現(xiàn)的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希望表現(xiàn)出魯迅不畏一切、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斗士精神和英雄氣概。
雖然一連畫了幾幅,都流于時行的模式,裘沙自己很不滿意。他醒悟到:失敗在于自己還沒有真正認識和了解真實的魯迅。
“文革”后期,裘沙拿著老院長劉開渠的一封親筆信,來到北京北海邊鴉兒胡同6號老作家蕭軍的家。當時,蕭軍還在被“造反派”專政,處境十分險惡,但仍破例在家中接待了他,兩人整整談了一個下午。臨走時蕭軍還介紹他找許廣平、周海嬰、馮雪峰、曹靖華、周建人、茅盾、戈寶權、巴金、黃源等人,以了解更多的具體情況。從此,裘沙開始自費穿梭于北京、上海、四川、浙江、內蒙古等地,拜訪知情人,并搜集到100多張魯迅生前不同時期的照片,這個數(shù)量比當時周海嬰家和魯迅博物館保存的照片還多。
之后裘沙開始展開構思:在一個陰晦的天氣,魯迅在家門口將鑰匙交給夫人許廣平,扔掉煙頭,扭身,昂首,義無反顧,滿腔怒火地走向楊杏佛追悼會……這幅畫完成后,蕭軍、周海嬰以及許多熟悉魯迅的人看了紛紛表示:“畫活了,魯迅先生當時就是這個樣子!”
裘沙立刻進入激奮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連3個星期,畫了106幅畫。魯迅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和雜文的思想,都陸續(xù)呈現(xiàn)在他的畫里。
更使裘沙難忘的是1975年秋天,在周海嬰的努力下,文物出版社決定出版他整理的《魯迅照片集》,作為魯迅逝世40周年的一份獻禮。蕭軍知道后很高興,替他草擬了一個工作方案,并告誡說:這是一部文獻性的相集,千萬不能個人在家里搞,每天都要記編輯日記,以備日后有案可查。說不定今天說你作出貢獻,明天就會變成你的一條罪狀。
果然,裘沙編輯《魯迅照片集》的事,惹惱了掌權的極“左”派,他們趁全國掀起反擊“右傾翻案風”之機,惡毒污蔑橫加干涉,對所有支持裘沙的朋友和單位都提出警告。裘沙對此并沒有絲毫后悔,他感謝蕭軍的提醒,對魯迅的研究更加深入和專注。
裘沙堅信魯迅的箴言“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裘沙不但先后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講魯迅,還到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寧波大學給青年學生講魯迅,魯迅的思想和精神使學生們受到極大的震撼!
經過艱辛的創(chuàng)作,裘沙和王偉君夫婦完成了“魯迅之世界”“世界之魯迅”兩大系列畫集。他們不但拿畫筆傳揚魯迅的思想和精神,還用文字詳細詮釋魯迅早期用文言文寫成的《文化偏至論》等重要論文。至今,裘沙夫婦已完成了《魯迅之世界畫集》等近2000幅作品,并在國內外舉辦紀念魯迅專題個人畫展28次,裘沙曾一度被誤診為絕癥,因此那時的他就為自己寫下了墓志銘:“這是一個用自己的一生,真正認識到魯迅的意義,將自己畢生精力獻給魯迅事業(yè)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