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兆文
(中共甘肅省委黨校哲學教研部 甘肅 蘭州 730070)
當代中國社會價值建構顯然有許多問題,而且對如何建構正在形成共識。多年前,學界就核心價值建構提出了自己的不同主張,也有著明顯的爭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出之后,似乎標志著這一爭論的結束。但是,正如歌德所言: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現(xiàn)實的發(fā)展往往超過人們的理論總結。人們從內容上對二十四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多有認同,但一個提綱挈領的總結不但是需要的,而且是必需的。人們的思維中有種簡約主義本能,希望用一兩個詞匯,一以貫之,把核心價值說清楚,從而完成入腦到入心的轉變。按照歷史辯證法,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在一個“大智移云”的時代,社會生活的樣態(tài)之變化遠遠超過人們習慣性的想象。
雖然時代發(fā)展變動可謂眼花繚亂,但并非是雜亂無章。我們之所以對當下的事情難以看清,是因為我們太與現(xiàn)實攪動而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我們以思想的遠鏡頭俯瞰當下,我們也許會在時光的望遠鏡中看清現(xiàn)在,乃至未來的蛛絲馬跡。
我們可以從中國古代收拾人心的歷史得到啟發(fā),從未來的過去看當下的未來。
觀察中國當代社會價值建構可以有很多角度,可以從正反面都找出一大堆理由,贊揚其進步者有之,譴責物欲橫流者大有人在。有關中國人的形象以及中國現(xiàn)實的描述在兩極中震蕩,批判者和贊賞者都能找到堅實的理由。欲對其進行分析,必須把當代社會價值圖景放置到更大的時空背景中去觀察。
當下國人價值追求雖然千姿百態(tài),但物質主義傾向明顯,造成國人并不佳的國際形象。當國人開始有錢到世界各地開始旅行的時候,一些有關中國人的許多糗事暴露出來,國人行為不得體似乎正在變成世界茶余飯后的談資,“中國式過馬路”儼然成為專有名詞,鍛煉身體的廣場舞儼然也和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確,國外國內頻頻出現(xiàn)的“某某到此一游”并不光彩。國人在公共場合大聲說話,旁若無人打手機,很少顧及他人感受。中國旅客大軍在給當?shù)貛ゾ薮笙M的同時,也以行為不得體而著名,歐洲、東南亞,甚至連臺灣和香港地區(qū),對大陸游客頗有微詞。
國內的情景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媒體頻頻曝光的在食品、教育、衛(wèi)生等各個領域都有層出不群的丑聞,小悅悅事件刺痛了國人的道德良心,南京母親因吸毒被抓孩子餓死家里的事件讓人唏噓不已,英雄流血又流淚的事情屢見不鮮,以至于老人跌倒沒人扶,見到危險躲著走。蘇丹紅、瘦肉精和三聚氰胺事件出來后,我們看到企業(yè)家在法律介入后,面對鏡頭痛哭流涕,但就是缺乏真誠的道歉,其態(tài)度儼然是:我咋這么倒霉!為什么抓住的只是我!當一些無良企業(yè)悄悄污染水源和其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時候,道德的譴責已經沒有用了,法律的界限都被突破。當今中國的恥辱感似乎蕩然無存,當有人提倡“法無所禁即可為”的時候,實際上的情景是法無所行就敢為。當反腐風暴將一個個蠹蟲繩之以法的時候,我們很少看到貪腐官員發(fā)自內心的真誠懺悔,而是洋洋灑灑動不動“我是農民的孩子”這樣大言不慚的辯護。
建筑質量事故、醫(yī)療和食品安全事故被暴露后,我們很少看到有官員主動引咎辭職,幾年前,孟學農辭去山西省長成為為數(shù)不多敢于擔責的官員。與陳水扁等人振振有詞的自我辯護相對照,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在接受檢察機關貪腐調查后羞愧難當,最后以跳崖自盡這樣激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每到節(jié)慶時候,天安門廣場就會聚集數(shù)萬參觀升國旗儀式的游客,游客散盡后北京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會開動十多輛垃圾清運車來清理廣場。制造垃圾似乎成了中國游客的標志。一些哈日族津津樂道的是日本人在重大集會后地上片紙不留,甚至在遭受重大自然災難時還保持著較好的秩序,這也似乎顯示了中國當代道德建構中的問題。
當批判的眼光對當代中國道德狀況給出并不美妙圖景的時候,我們能夠找到各個例證、各種理由。在即時性的網(wǎng)絡時代,某些并沒有廣泛性的個案,可能被迅速吹大甚至炒作與操縱,一些網(wǎng)絡大V在背后角力,使得真相被意見淹沒。自我反思是一個民族走向進步的前提,如果不是惡意的批判,國人自戕性的道德圖景描述是心態(tài)開闊的表現(xiàn)。
問題的另一面則是,當星期六、星期日發(fā)達國家店面關門、舉家郊游或者遠方去度假的時候,中國的產業(yè)工人卻為了爭取加班費夜以繼日。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工人是世界上最勤奮的一族,原先中國人津津樂道日本人所謂的過勞死,在當代中國屢屢發(fā)生。歐債危機爆發(fā)后,世人并沒有看到相關國家變得更加勤勉節(jié)約,相反,除過花錢繼續(xù)大手大腳外,希臘等國的民眾還是雷打不動每年兩個多月到海邊去曬太陽。除過勤勉之外,中國人還保持著世界上超高的存款率,當一些國家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甚至透支未來、花子孫后代的錢時,多數(shù)中國人還秉承強烈的憂患意識,為了未來,為了家庭責任,過著犧牲自己休閑、透支自己健康和精打細算的生活。同時,中國人仍然是非常講求親情孝道的國家,每年壯觀的春運潮顯示出中國人心靈向往的決絕與無畏。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代表了一種應然的價值理想,它對中國社會價值的重塑將會在未來逐漸顯現(xiàn)。同時,我們認為,理論是生活樣態(tài)的總結和提升,未來生活的發(fā)展必將對具體的理論總結提出更高的要求與促進。
當代中國的價值狀態(tài)從實然的狀態(tài)觀察,可以有靜態(tài)和動態(tài)兩個視角。靜態(tài)看,當代中國社會價值的基本現(xiàn)象是嚴重的物化與享樂化,造成社會價值評價系統(tǒng)的嚴重扁平化,其核心問題可以總結為金錢化。
金錢作為一般社會價值的評價尺度本來無可厚非,問題在于它已經在當代中國成了價值的絕對宰制,成了事實上的價值之魔,是消解高尚道德、情感榮譽等心靈指標的價值壟斷者。由此,造就了中國社會大量的沖破心靈底線的行為,道德失范只是價值系統(tǒng)嚴重扁平化的后果之一。
在當代中國,金錢幾乎成了衡量價值的唯一天平,在生活當中扮演著價值仲裁者的角色,幾乎成了國人的價值圖騰。甚而,向金錢的妥協(xié)蔓延到整個社會所有行業(yè),使得當代中國價值體系在實然的角度看,即使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價值主張,但都被金錢的魔杖指揮。金錢的信仰化、圖騰化使得中國嚴守數(shù)千年的心靈底線一次次被刺穿。
金錢化是社會價值物化以及享樂化的另一個表征。所謂物化,意味著社會價值的承擔全部基礎已經物質化,是金錢化的另一種表述。物化是人們極力尋找上手的物質,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出去。享樂化不同于日常的簡單享樂,而是把價值之基讓位給一個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欲望,缺乏把價值向更為深廣的源頭伸張的耐心與張力。這也意味著,金錢化、物質化和享樂主義有著共同的心理基礎。網(wǎng)絡時代的消費逐漸走向無名化,信用卡的使用越來越成為一個趨勢,但物化的態(tài)勢并沒有因此而改變,相反,這為物化提供了更加便捷的通道。
從動態(tài)看,情景馬上發(fā)生了變化。取一個近鏡頭,近四十年來,中國人的精神圖景可以描述為:從極端的理想主義走向極端的實用主義,然后又向溫和的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回歸。
改革開放前的三十年,無論評價尺度如何變化,但有一點比較明確,那就是理想主義色彩極為突出,混亂和激情一起燃燒,烏托邦式的目標引領社會價值的構建,我們從簡單的好壞兩極評價中超越出來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構建在當時作為“已知”的實相而存在,它似乎不是問題。隨著劇烈的社會轉型,過去人們已然的價值追求遇到了空前挑戰(zhàn),國人從理直氣壯喊革命、羞羞答答談物質經歷了只有物質沒有精神、只有現(xiàn)實難覓理想的一段歲月。當今中國對核心價值問題的重視,實際上是對洶涌澎湃的物質化大潮后的一次精神反思與校正。
金錢自誕生之日起就承擔著價值載體的功能,但一旦成為絕對的價值審判員,就會引發(fā)一系列后果。
當社會的價值圖騰唯錢是從的時候,意味著人們淪落為金錢天平上的一個無個性的數(shù)字,數(shù)字化成為人的宿命。數(shù)字化作為生存與管理的手段,已經和正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的變化。但數(shù)字化意味著單個人的消失,獨立的個人被涌動的信息流淹沒。通約化的語言讓人淪落為智能時代的一個小點。金錢收購一切,沒有什么是神秘的,沒有什么是無價的。這就給本來拒絕外在化、數(shù)量化的精神世界構成了嚴重的威脅:一切獨立的精神性創(chuàng)造都可能在數(shù)量化中兌換成不同的數(shù)據(jù),量的差異代替了質的分別。而只有量的世界中,價值是同質化的,扁平化的,是沒有精神站起的立錐之地的。
一旦金錢形成價值宰制,意味著一切圍繞金錢就成了社會共識。金錢就從改善生活的手段飆升為生活的目的本身。這就會消解心靈的價值,道德良知以及高尚的情感都會遭受詰問。人們圍繞金錢旋轉,機會主義天經地義,自利自私得到鼓勵,自覺性的道德行為沒有多少價值。人們直奔金錢而去,恥辱感、榮譽感都會被金錢所消解。我們看到,許多國人并不注重自己的榮譽了,即使做出了傷天害理的事情,被抓住的時候仍然心安理得。道德的失靈只能讓人們乞靈于法律。而法律本身帶有冷冰冰的性質。當社會秩序完全依靠法律來解決的時候,人們只能活在一個沒有溫度的世界中。
單純就社會管理講,一個只認金錢為價值之神(魔)的社會,是難以維系長久的。因為,一旦人們的致富熱情從本能走向自覺,馬上就會追問:活著是為了什么?賺錢在事實上的圖騰作用,就會阻礙精神的繼續(xù)發(fā)育,人們很快會發(fā)現(xiàn)自己窮得只剩下幣爺(金錢)了。這就會帶來另一種后果:當人們賺取一定的金錢后,人們的賺錢欲望就會弱化。
當今之世,中國人的賺錢欲望仍然是世界上最強的。其原因除過近代百年積貧積弱的苦難記憶外,還得益于當年以“致富有理”的號召開掘國人物質激情的閘門。但是,經過近四十年的釋放,這個激情已經明顯減弱了,人們開始普遍追問:賺錢是為了什么?這個問題隨著財富的積累越來越重大。
對金錢目的追問是金錢本身無法回答的。所謂價值圖騰就是必須把所有的問題回歸圖騰自身,并力圖給出一個答案。一旦人們無法得到答案,圖騰本身的信仰功能就會下降。金錢無法回答金錢自身的意義,如果這個問題延續(xù),賺錢就不再是生活的動力。我們看到的場景是,中國人仍然是勤勉的,但正在走向慵懶。老齡化的社會之所以缺乏經濟活力,在于人到一定年齡后生理機能會自然衰退,行動力的下降自然會減少交換物質能量的欲望。反過來講,一個沒有賺錢欲望的社會未必是老齡化的,但至少在某些方面是有問題的。
事實上,這一問題在古今中外具有普遍性。在馬克斯·韋伯看來,西方人在跨入資本主義的時候,一種金錢與道義結合的精神產物應運而生,這個問題的答案以新教倫理的形式得以解決,即把賺錢當作一項接近上帝的神圣事業(yè)來完成,從而使人不以個人的本能化欲望為價值基點。中國現(xiàn)代國家制度的設計者,從馬克思主義經典和世界歷史運動中認識到了資本主義巨大的價值消解后果,企圖找到新的符合本民族的價值引導力量。這個力量在過去以為是已經解決了的,現(xiàn)在才意識到問題仍然是問題,中國尚未找到這樣類似的引導力量。二十四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出爐就有著這樣的考慮。
以上匆忙從靜態(tài)的剖面對當下國人的價值觀予以描述。但從動態(tài)的廣闊的歷史視野看,國人顯然并非從來如此,中國人曾經活得很舒展陽剛。
中國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和世界反法西斯勝利,紀念為了什么?記住過去是為了開辟未來,從來沒有僅僅沉湎過去的紀念。當人們在譴責當年日本軍國主義殘暴無道、警惕日本極右翼勢力重新抬頭的時候,一項很容易被忽略的最需要的工作是:盡快完成對民族精神流變的反省與清理。抗戰(zhàn)時期中華民族付出了巨大民族犧牲,也給日寇以沉重打擊。但是,人們不應忘記,比起給日寇的打擊,中華民族自身遭受的損失嚴重得多的多。造成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除過日寇太殘暴之外,還在于我們自身的民族精神尚未覺醒。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上有許多可歌可泣的頑強抵抗,但也不乏一觸即潰、缺乏戰(zhàn)斗意志的事情,特別是出現(xiàn)大量的漢奸,成為二戰(zhàn)史上一個令人羞恥的奇特風景。日本國內一些人至今內心還懷有傲慢感,這也是他們對二戰(zhàn)尤其是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缺乏反省懺悔的原因之一,他們心靈深處并不認同被中國擊敗。相反,給日本國民以毀滅性打擊的美國,不但戰(zhàn)場上勝利了,而且形成了對日本國民心態(tài)的宰制。日本對美國只有仰視與恐懼,對中國卻充滿傲慢。
同樣的中國人,在朝鮮戰(zhàn)場上,戰(zhàn)勝了不可一世的美國人,即使在美國的角度看,中國至少與美國打了個平手。中國人民志愿軍的沖鋒陷陣和大無畏不怕死的精神,讓美國人仰視多年。要知道,許多志愿軍屬于原先被改造過來的國軍,這說明,人的差別不僅僅是身體素質,更重要的是某種精氣神的東西。
共和國成立后,無論如何評價當時的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運動,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人們通過控制力極強的組織行為,哪怕是烏托邦的召喚,都擁有一種空前高漲的精神。精明的當代人可以嘲笑那時候的某些盲目與空想,但是,鐵人精神不正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嗎?王進喜不就是甘肅精神甚至是整個中國精神的化身嗎?
再往歷史深處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中國人陽剛血性。在諸子百家時代,求知的欲望,思想的激情隨處可見。在這個所謂的軸心時代,中國文化的樣態(tài)成型,至今影響著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漢唐時代,中國人血脈僨張,激情與豪邁成為漢唐的主旋律,渴望建功立業(yè)、馳騁疆場成為時代主格調。值得注意的是,漢代在文化上兩件事影響深遠,一件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钡诙率恰妒酚洝方o華夏民族與匈奴人等找到了共同的祖先——黃帝。前一件事是后世議論不絕的,后一件事則隱含在文化的潛流中,不為世人注意,影響卻同樣深遠。這兩件事共同的作用是形成了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指導思想一元化,以及真正的天下觀念。漢人作為身份性符號出現(xiàn)了,武帝以來,漢人的強悍與包容都聲名遠播。唐朝形成了儒釋道三家并流的局面,說到底,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容性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文化自信心的表現(xiàn)。唐詩之所以成為文學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乃是因為后世難以擁有煌煌大唐那種包容開放的自信與激情。
唐朝以后,中國人的文化血性遞減。宋文化總體精致細膩,但缺少了文質彬彬之質,開始走向文弱化。雖然,古今中外都有先進文明被落后文明打敗的先例,而且在冷兵器時代,以機動和驍勇著稱的蒙古鐵騎所向披靡。我們看到,中國人在漢唐時代的舒展大方,讓位于宋明時期的內斂小氣,疆域收縮,心態(tài)也跟著保守起來。宋明理學的流行標志著中國人的精神越收越緊,從“存天理滅人欲”發(fā)展到后世的“以理殺人”,文化從君子之風走向了野蠻之氣。滿清入關之際,南明王朝還保存著超過百萬之眾的軍力,卻抵擋不住多爾袞十七萬的鐵騎。
即使后世對宋明的軍力多有失望,但“崖山之后無中華,明亡之后無華夏?!彼蚊鲿r期的精英階層還保留著氣節(jié)與剛烈,別忘了陸秀夫背著南宋末代皇帝蹈海而死,自覺殉難者官民不下十萬,而明朝崇禎皇帝盛傳是在煤山歪脖子樹上上吊身亡的。滿清時期,中國疆域不小,但文化上更加走向保守,甚至,文化上徹底喪失了先秦生動活潑、漢唐包容開放的大國心態(tài)。彼時,義理學(哲學)衰退,考據(jù)學流行,在嚴酷的政治高壓下,士大夫躲到故紙堆里,國人精神之禁錮越發(fā)明顯,封關閉海,自絕于世界發(fā)展潮流。魏源的《海國圖志》在日本等引發(fā)了強烈反響,在中國上層卻是泥牛入海,悄無聲息。陳天華總結當時統(tǒng)治者“寧予友邦,不予家奴”,成了“攘外必先安內”的前身。內斗厲害而喪失同仇敵愾的對外意識,成了近代民族苦難的原因之一。
國人“徹底”放棄精神性追求的大幕是隨著市場經濟的大潮開啟的。但往遠說,這個報幕已經在近代有了先兆。
從魏源“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到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說,以及新文化運動中的“德賽”二先生大旗,中國精英階層對西方的認知,經歷了從器物(堅船利炮)到制度(康梁發(fā)動的“戊戌變法”)再到文化(民主與科學)的歷程。國人意識到,西方器物的勝利背后有著文化的甚至是哲學的原因。這一認識歷程無疑是走向深化的。但另一方面,這個歷程伴隨著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信心的喪失。
中華民族近代苦難史是精神的富礦,但它至今沒有轉換為豐厚的精神資源,仍然沉睡在國人的心靈深處。當代中國人心靈的失重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即使在訴諸于筆端的文化作品,仍然難以尋覓到沉郁而深刻的精神圖景。一個被金錢所奴役的社會是無法潛心深挖厚重精神資源的,遑論精深的思想加工。
當今中國價值建構所遇到的問題,與百年前有著驚人的相似性。雖然社會文明基礎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但近四十年來,物質主義下的價值扭曲也達到了空前。就在中日抗戰(zhàn)初期,毛澤東等人就研究中日國民的差別,他把兩國歸結為是否有組織狀態(tài),這一總結至今有效。所謂有組織狀態(tài),意味著能否凝結共識,團結一致。團結的前提是意識到同屬一個利益共同體,認識到彼此是共榮共損的利益攸關者。小農經濟時代的中國看似地大物博,但被各自捆綁分隔在小塊的土地上,造就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小農意識,這也是孫中山等人痛心疾首診斷國人是一盤散沙的根據(jù)。如果無法凝聚共識,中國強大的物質生產能力就無法轉換為強大的綜合國力。高度的組織化社會狀態(tài)是改革開放前的社會圖景,城市中有各個單位,農村有公社、大隊、生產小隊等,今天看,一些不符合時代要求的社會組織變動顯然是必要的,但重回無組織狀態(tài)無異于強化散漫的小農意識的歷史記憶。
當代中國社會價值的流變與實然狀態(tài)有許多值得總結的教訓。
當國民尚處在生存邊緣的時候,過高的理想是立不住的。在這一點上,鄧小平等人設計和發(fā)起的改革開放事業(yè),是恢復了人之為人的基本常識。由于對貧困日子的刻骨記憶,人窮怕了,就會對物質財富過度追求。所以,我們看到,在中國溫飽邁向小康的社會轉化中,土豪、炫富、燒包等揮金如土的生活集中開始爆發(fā),暴殄天物都成了擁有財富的自大與自卑心態(tài)流露。在這一時期,人們的財富欲望是基于本能的,是因為社會轉型時期缺乏安全感的,所以,只有拼了命賺錢才能彌補不安全感。國人的整體貧困不是一兩代人的事情,而是幾十代人的整體記憶。三百年來,當西方文明乘著近代工業(yè)革命的快車急劇積累財富的時候,中國人大多還在遵循靠天吃飯、以食為天的生活,解放之初所謂的地主富農分子,其生產資料充其量相當于工業(yè)革命后普通的歐洲農民。近代以來,在列強和腐敗政府等天災人禍的多重作用下,讓中國人空前赤貧,以至于多年來見面打招呼一直是:“你吃了沒有?”
在價值指導思想上,“貓論”或者“致富有理”論起到了很大引導作用。在傳統(tǒng)的社會經濟結構中,由于小農經濟的自給自足性和農業(yè)本身收成的薄利性,使得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分配理念深入人心。在義利之辨中,重義輕利是一種前資本經濟時代的必要選擇。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實則把財富本身簽訂為價值的基本出發(fā)點。中國人由此一下子脫下了對利益羞羞答答的外衣,開始面向物質財富的裸奔。我們認為即使決策者反對極端實用主義,但事實上形成了社會的極端主義流行?;謴统WR在中國往往需要矯枉過正,五四的先賢們是如此,改革開放的先行者們亦是如此。因此,當階段性的口號完成歷史使命的時候,必須進行更符合時代氣質的指導理論轉變。
要看到致富這一大潮是隨著世界精神氣質的變動而涌動的。國門一開,中國—世界就開始相互協(xié)調共振。物質主義、享樂主義是現(xiàn)代化拋出的價值包袱,它既是工商文明初期擴張的原動力,也是其導致價值虛無主義的緣由。享樂主義本身是一個充滿自戕性的詞匯,因為,有許多快樂是需要戰(zhàn)勝痛苦才能體味到的,人的幸福感很大來源于比較化的感受,沒有苦與樂的對比,人的身心就會把當下合理化,從而沒有任何感受。享樂主義則服從了人現(xiàn)有的欲望指向,及時性是它的特征,享樂主義等于及時行樂。及時意味著對未來缺乏必要的信心與耐心,因而,它很容易屈服于到手的欲望釋放,而根本不愿意為了長久的幸福做出必要的犧牲與付出?!皹贰笔且环N主觀性極強的感受,它本身需要迅疾,有快才有樂。樂需要及時抓住手頭,需要為當下服務,有什么就揮霍什么。這種及時性必然導致人們心為物役,心靈隨著物化的跳動而轉移,再難以找到一個鞏固的價值之基。因而,享樂主義必然導致價值虛無主義,這也是近代西方哲學轉向當中最為重大的問題,它整整耗費了尼采、海德格爾等人的全部思想力。
同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氣質,有種化精神為物質、視物質為精神的傾向,關于此論,本人有專文論述,此不贅述。有一點結論可說明:在天人合一的哲學傳統(tǒng)中,中國人在物質消費中所感受到的精神含量格外突出。
我們不應忘記,許多國家在文明轉型之前,其思想精神狀態(tài)與中國的小農意識并無二致。重溫西方傳教士對民治維新之前日本國民的評價,就可以看到那些詞匯完全可以用以描述中國人。短短幾十年,日本人就脫胎換骨,成為具有強大凝聚力的國家。猶太人在二戰(zhàn)前的兩千多年一直是冷血的高利貸者形象,在文學家筆下一直充當?shù)赖碌陌凶?。二?zhàn)后的猶太人,痛定思痛,在清算法西斯遺毒的時候,更多把反思的目光指向了自己。如今的猶太人,除過在經濟、科技領域獨領風騷之外,儼然是高素質的代名詞。但是,我們也不應忘記,阿倫特提出“平庸之惡”的概念來警醒世人的時候,曾引發(fā)世人尤其是猶太人的一片嘩然。
在這個意義上,國民精神是可以塑造的,實然的價值是可以引導的。
顯然,當下中國社會的核心價值需要理想化的引導。這個理想必然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離不開當下中國的具體國情,它是當下中國社會價值的總結、提煉與升華。同時,它也是一種可能趨勢的指向,是倫理的必然性,是應該通過努力而能達到的目標。目前,缺乏一個提綱挈領的價值口號是它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
在需求層次上來說,物質問題解決后,精神需求就開始上升。今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熱傳遍大江南北,正是對應著中國當代的發(fā)展階段。
如果說改革開放的前三十多年,中國人整體低頭足溫飽、發(fā)小財,那么,現(xiàn)在是開始仰望星空,沉思人生意義問題的時候了。個人需求有層次,民族發(fā)展亦有層次與不同階段。當下中國正處在文化重新登場的時刻。
溫飽和小康實際上還在物質層面表述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這樣的人還處在正常生活的生物學意義上,而人的差別更多的在于其文化內質。正如我們對幾十年前國民精神的描述分析,不同的精神武裝會帶來人本質的截然不同。
對當下中國來說,第一位的問題是召喚某種精神,然后才是何種精神的問題。
精神在古代中國文化中表述為精氣神,它源自中國哲人對宇宙人生的體悟與認識。精是能量的未發(fā)狀態(tài),精飽不思睡,這是古人身體修煉中切實得出的經驗。氣在孟子等儒家那里,表現(xiàn)為至剛至柔,至大無外的浩然之氣。神在現(xiàn)代語境中容易神格化,在古代則是變化莫測之意,通俗說是激情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體現(xiàn)。后世道教在身體修煉中有一套嚴格而略帶神秘的儀軌,它雖長期處在隱匿的狀態(tài),但一直綿延不絕。中國哲學所講的生命體,氣聚為生,氣散而死。生死轉換,天地一氣耳。用現(xiàn)在的話講:活得有力度,有激情,視死如歸,生死自然。
文化的出場首先會遇到何種文化的問題?!拔濉に摹标J將們的眼光顯然有些過猶不及,或者矯枉過正。他們所主張的“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看法,無論后世如何袒護都無法庇其淺陋。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文化視域,角度即局限,即使魯迅這樣的大家也只能屬于他們的時代。
對于一個數(shù)千年綿延不絕的古老文明體來說,重視傳統(tǒng)文化是歷史的必然邏輯。這不但在于傳統(tǒng)文化是本民族生存主體性的主要標志,更重要的是,由于文明自身本有的綿延,反過來已經說明了傳統(tǒng)文化本身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因此,我們看到,在“打倒孔家店”后的九十年,在“批林批孔”之后的四十年,孔子又一次回到人們的精神舞臺。拘囿于生存實相的蕓蕓眾生,也許看不到這個變化的趨勢,包括梁漱溟、熊十力、馮友蘭以及香港新亞學院的一些新儒家們早已看到了這一趨勢。
文化的登場馬上又面臨著新的問題,如何命名?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化轉化中面臨著這樣幾個問題:它是什么?它能是什么?它該是什么?思想就是命名的事情,就是把現(xiàn)有的東西賦予其價值。
因此,我們可以斷言,文化的出場是為了思想的登臺做好準備。
從近代算起,中國罹患民族失魂癥已經至少一個半世紀了。近代志士仁人的各種努力,嘗試了各種辦法,從自由主義到法西斯主義,從孔教立國到馬列主義,每個行動后面都隱含著對現(xiàn)實的巨大批判。今天看,那些“五·四”先賢們激烈的言辭,從其學理上講并沒有多少留下經得起考驗的論斷,甚至某些觀點可謂偏激而幼稚。但從其言辭當中分明能夠感受到對現(xiàn)實的強烈的憂慮憂憤,失望甚至絕望。而從傳教士對滿清時期,從國人的記述和分析來看,作為一盤散沙的民族性流布了至少數(shù)百年。
由此,我們可以說,近代先賢的努力,從現(xiàn)實價值追求上講是為了救亡圖存,從精神層面講實際上是一次次的招魂行動。今天,盡管在國家治理層面,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已經退出了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同時,作為農墾文化生存經驗的總結,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在某些具體的內容上的確顯示出某些不適應性。但是,作為世界上唯一綿延的古老文明體,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偉大文明的生命特質不僅僅是某些具體觀點的超前,更在于其思維方式、文化品性有著巨大的彈性。作為對農墾文明的洞察,諸如具體如何踐行孝道等具體的內容已經被時代所質疑。但智慧本身并不僅僅是觀點的集合體,而是源于生存環(huán)境又超越于自身生存經驗的精神結晶,不僅僅是匍匐在大地上對潮起潮落的經驗感受,它應是超越時代的人類普世價值。因而,我們可以斷言,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活潑生動的東西仍然會舊枝發(fā)新芽。
儒家的仁愛思想表面看是農墾文明的產物,仁愛的根本是孝悌,是所謂“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悌的基礎是家庭。注重家庭倫理在中國綿延了數(shù)千年。對家園的看重有著較為濃重的農墾文明特征,因為,在小農經濟當中,土地和農民實現(xiàn)了相互依賴甚至綁架,穩(wěn)定是生存的第一要務,人們必須守護土地才能春種秋收,這就使得家庭關系顯得異常牢固。同時,農業(yè)是季節(jié)性很強的產業(yè),在大規(guī)模的提灌技術發(fā)明之前,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靠天吃飯,人對大自然的依賴是現(xiàn)實的,天人合一是活生生的生存經驗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理想。再者,作為收入產出比相對較低的產業(yè),財富的累積是非常緩慢的,這就為平均主義留下了空間。農業(yè)本身是經驗性很強的,老人的經驗可以讓莊稼獲得更好的收成,敬老是因為老人往往顯得更有價值。這也就讓孝道有了存身的現(xiàn)實基礎。
作為對現(xiàn)實生存經驗的超越,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絕不僅僅是具體的生存經驗。譬如孝,與孝聯(lián)系的詞匯有孝道、孝敬、孝順、孝養(yǎng)、孝慈等等,孝不僅僅是因為老人有用,而是發(fā)自內心的情感相通和人們智慧覺醒后的道德自覺。這種看重感情相通和道德自覺的行為本身,構成了儒家的繼而是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特質。在孝的維度中,孔子反對把功利性的贍養(yǎng)看作是孝,因為,那種行為“牛馬皆有養(yǎng)”,而他最為看重的是“色難”,有人說這無非是要給父母親好臉色,此話說對了一半。實際上,在父母跟前保持好的心情才會有發(fā)自內心的和顏悅色。否則,孝就可能變?yōu)樽餍恪?/p>
同時,儒家把源自家庭倫理的孝上升為道,孝和道組成了一個新的名詞。這意味著,孝不僅僅是子女對父母的感情,而且是連通祖先后代的信息通道,甚而是流布萬物之間的情感本體。從孔子的“樂水樂山”情懷到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從董仲舒的“人副天數(shù)”、“天人相與”到張載“民胞物與”、“天人合一”,只有把儒家的孝道放到情感本體上理解,才能體會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
道家主張道法自然,反對儒家那種愛擔責任的沉重生活,實際上,道家意識到人力的有限性,看似消極無為,實則主張順勢而為。但儒家的孝一旦上升為人與自然的感情,人對大自然就像孩子對母親一樣,這時候,儒家就和道家走到了一起。佛家剛開始因清修主義,而沒有家庭倫理的概念,和儒家牴牾甚久,但視天下父母為自己父母的時候,佛教倫理就是一種徹底的大孝,這也是佛教最終能夠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部分的根本原因。
因此,我們看到,世界上沒有哪種文化像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樣看重自己的發(fā)源,中國的尋根意識已經沉積為文化基因,它是中國人心靈結構的基本系統(tǒng),找到一個共同的起點是中國文化孜孜以求的基本特征。這種行為究其目的而言就是求道,就此情感而言就是行孝。孝就是從那個汩汩而出的源頭開始,經過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從遠古往未來不斷傳遞。這不但構成了中國文化的基本倫理,而且是中國生命觀的集中體現(xiàn)。生命不是毫不相關的原子,而是互相涵攝的源流。每個人都在遠古時刻承繼了源頭,又化身為溪流,是時間的通明者。這也意味著,找出和構建一個源頭是必要的,且是有非常意義的。
由于中華民族位于亞洲大陸深處,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原創(chuàng)文明體,這決定了,它自身的精神演進必須傾聽自己的歷史脈動。毫無原則地引進吸收異質文明,也許在撮爾小國可以辦到,但面對一個原創(chuàng)性的文明體的時候,顯然就會失效。這種異質性越大,引發(fā)的應對與反彈就越強。這一點,被中國近代緩慢轉型中的各種遭遇反復證明。
從孝道的角度看,未來是過去的合理延伸。未來不是時間的斷裂。那么,什么可以成為人們文化上的行孝對象呢?
漢代人解決這個問題的兩種辦法,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深思熟慮后鄭重的文化選擇。選擇儒家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框架,實際上表明了將承繼儒家根本的倫理綱常。然后,在司馬遷那里,歷史有了開端,而且是匈奴人、漢人等有了共同的開端——黃帝。這一良苦用心實則是對儒家孝道文化的躬親踐行。黃帝不僅僅是漢人的精神之父,而且是其他人的精神之父。這就一下子構造出了一個共有的精神共同體。
儒學道統(tǒng)把自己的開端一般放置在三皇五帝時代,其發(fā)展線索一般的表述是 “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經過周公而被孔子集大成。唐代韓愈認為這個道統(tǒng)在孟子之后不傳,儼然有舍我其誰的道統(tǒng)勇氣。后世論者把堯舜為儒家道統(tǒng)之開端,道家漢代后黃老并稱,這就似乎把黃帝劃到道家道統(tǒng)的陣營里去了。其實,從精神共同體的角度看,黃帝不但是道家之發(fā)端處,更是儒家道統(tǒng)的關鍵性肇造者。
漢代之前,中國文化無疑有著非常成熟的形式,但是,江山一統(tǒng)后,拿什么來涵攝人們的精神,讓天下真正歸心?這一思想任務無疑給了司馬遷、董仲舒等人,只有他們才有這種思想的敏感性,才真正“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在此之前的歷史文獻,只是隨地散落的一件件事情記述,它們既沒有內在的邏輯,也看不到共通的精神指向。在古文經學家看來,“六經皆史”,然而,這些經典相互間看不出思想的契合,尤其,編年史實則是流水賬,盡管從中有著知往察來的思想張力,但史學本身的視野仍然是有限的?!洞呵铩肥欠浅V匾娜寮医浀洌瑓s對魯國之前的事情一言不發(fā)。換言之,在漢代之前,中國文化的源頭問題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只是到司馬遷等人那里,尋找共同的祖先成為自覺行動。
黃帝在漢代之前就以口口相傳的形式流布,雖然漢初道家創(chuàng)制出了黃老之術,但黃帝本身的精神始源作用并未凸顯。而在司馬遷之后,有關黃帝的事跡就突然間增加了。在《黃帝內經》中,黃帝成了向得道者廣成子求教的謙虛學生,甚而,許多后世論者言之鑿鑿認為該書成本于漢代。在司馬遷那里,黃帝的地位大大提升,他不但擁有超凡的神力,而且是當時所有民族共同的祖先。也可以說,夸張其神力是為了這一論斷做鋪墊的。
黃帝的譜系雖然復雜,但在司馬遷的算術中,它傳了沒有多少代就進入到了堯舜禹時代。細心的讀者會追問,黃帝之前究竟是什么樣子?他的后代譜系為何顯得線條粗獷?
這一問題在《漢書》中以另一個形象解決了。司馬遷對伏羲是只言片語,班固則對伏羲大書特書。易經的作者不僅僅是文王和孔子,而是開啟文明之門的龍祖伏羲。在此之前,有關伏羲的傳說都是異常簡略的,甚至可以說,伏羲氏遠觀近譬的畫卦行為也有著漢代行文的痕跡。但在漢代后,尤其是《漢書》之后,有關伏羲和女媧的故事就越來越生動具體和內容龐雜。有關伏羲的形象大多出自漢墓,尤其是蛇身人面圖,從漢代或者嚴格說從班固之后,在各個地方都可以見到。但是,人們尚未找出一個比漢代還早的生動有趣的伏羲圖。盡管蛇首人身是古代世界性文化現(xiàn)象。
20世紀早期,新文化運動和顧頡剛發(fā)動的疑古思潮內在都是歷史虛無主義的體現(xiàn),是喪失文化自信心的外在表現(xiàn)。大禹是一條蟲,三皇五帝都是古人的信口開河。顧頡剛的疑古主義引來中外有關人士的歡呼。但也就在那個時代,殷墟甲骨文發(fā)現(xiàn)了,王國維提出的雙重證明法首先證明了殷商文明的存在。得源于新時代中國的大拆大建工程,許多地下沉睡幾千年的文物重見天日。文物的形制和各種文化遺址都在還原一個真實而更為久遠的歷史文化圖景。疑古思潮本身成了被批判的對象。李學勤倡導的走出疑古時代的口號,質疑者不少,擁躉越來越多。
伏羲的地位因其“一畫開天”而開始飆升。女媧在儒家文化語境中本來受到某種抑制,但因與伏羲的親緣關系,被人們不斷提起,二者合二為一的趨勢明顯。
隴西成紀在文獻中被記載是羲里媧鄉(xiāng),當然,這個仍然是漢代的文化記憶。伏羲散見于先秦文獻和傳說,但只有到班固那里,尋找一個更加久遠的精神共同體成為自覺行動,人文初祖是一種必要的追溯與重塑。隨著甘肅秦安大地灣文化遺址的發(fā)掘,其與伏羲女媧的有關傳說,在文化內容上、形式上,關鍵還在時空點上的高度契合,這就把歷史傳說越來越接近信史。
今天,面對大地灣一抹黃土,卦臺山下神奇天然的太極圖,伏羲廟那種明代起就官民祭祀遺留下的文物規(guī)制,歷史之宏圖,是真是實?我們既不能幼稚地認為,伏羲就是一個超級英雄,是一個壽命特長、力氣很大、智慧很杰出,那個完全迥異于人的超人,單就伏羲氏的十四項功德就超出了人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可能界限。但又不能說包括司馬遷在內的古人在撒謊,因為,從文化遺留的本身而言,反推過去,必然存在類似伏羲女媧這樣的人,盡管他不可能是具體的單個人,更可能是一個創(chuàng)造的英雄群體。類似于大地灣文化遺址的發(fā)掘工作還將繼續(xù),其豐富之內容繼續(xù)釋放,但即使把所有的地下文物都翻出來,也不會找到非常完整的伏羲圖景。虛實之間,藏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大秘密。虛實相間性牽涉到中國特有的歷史觀,東亞儒家文化圈中都有著向歷史追溯尋找精神之根的倫理沖動。而這一點,恰恰影響了后世的所謂民族性。
當人們惋惜近代中國甚至是宋代以來中國人精神缺乏必要的剛健之氣的時候,我們以歷史的目光看到,精氣神的東西是可以塑造的,民族性是可以改變的。那個為漢代奠定精神共同體的黃帝和伏羲,都為形成大統(tǒng)一而富有活力的大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今天,中國至上而下都意識到,社會價值建構已經到了需要強勢引導的時候。隨順人的本能要求,不但難以為繼,而且,它自身缺乏必要的凝聚力。伏羲是龍的化身。龍是包容性、克堅攻難的文化象征。今天,由于傳統(tǒng)文化在制度層面的退出以及信仰本身的坍塌,中國社會價值的扁平化已經達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精神象征。
新的價值系統(tǒng)必然既要契合國家發(fā)展的階段與民族特性,又必然要契合人本身具有的先天性差異這一基本事實,因而,正常的社會價值觀必然是立體的,是各安其位的。是腳踏大地的,又是仰望星空的。我們告別英雄的時代太久了,金錢宰制下的犬儒主義即使是實然的全球化生活狀態(tài),但并不代表其應然的理想未來。今天,懷揣百年民族復興夢的中華民族,既需要超越初始本能的物質欲望,恒久開掘經濟發(fā)展動力,更需要召喚昂揚向上的中華民族的精氣神,在理想與現(xiàn)實當中取得恰當?shù)钠胶?。這兩件事共同的要求是做好中華民族的鑄魂工程。
對于一個綿延永續(xù)的文明體來說,回顧過去就是著眼未來,返本開新是化歷史的經驗為當下的智慧,繼承是為了更好創(chuàng)新。同時,傳統(tǒng)文化既是包容的又是創(chuàng)新的,我們在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力量,又在為未來創(chuàng)造新的傳統(tǒng)。這就要求當代學人以更加自覺的歷史意識和思想重構性,有序持久釋放厚重的精神資源,又為當下和未來的中國精魂塑形。
伏羲是龍的化身。龍(loong)是包容性、克堅攻難的文化象征。龍或潛于九地之下,或動于九天之上,至剛至柔,變化無窮。龍既可以從現(xiàn)實當中找到必要的原型,又不同于現(xiàn)實中任何現(xiàn)實當中的“百蟲”。龍的形象從產生到定型,從遼寧的紅山龍查海石堆龍到元代龍的形象定型,龍的現(xiàn)象演變至少歷經了七千多年的歷史。這個漫長的演變已經造就了龍作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已然成熟,而龍本身的精神含義是需要填寫的,它可以有不同的含義,但它又深契中國人的心靈結構。
簡單說,“伏羲(女媧)—龍”,這就是多元一體的文化結構,龍本身是大孝文化的遙遠處的呼應,伏羲是未來中國文化的招魂者,也將是未來需要著力打造的中華道統(tǒng)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