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在法的門前》于1915年發(fā)表于雜志《自衛(wèi)》上,后被收入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醫(yī)生》,故事大致成形于1914年,是卡夫卡長篇小說《訴訟》中的一部分。該小說以寓言的形式展開,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以百余字的篇幅濃縮了整個《訴訟》的精華。卡夫卡在大學中是以法律為專業(yè)的,并取得了法學博士學位,還有一段在法院的實習經歷,正式參加工作之后,從事的工作也大多與法律相關。他曾創(chuàng)作過一篇名為《關于法律問題》的小說,其中蘊含了奧匈帝國法律的諸多細節(jié)。可以說,在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中,都有一雙“法的眼睛”,他通過法律透視整個社會,并將其以藝術的形式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因此,《在法的門前》等一系列作品的誕生與卡夫卡的生平經歷有著深厚的淵源,有相當一部分學者就其強烈的自傳性色彩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而本文則從另一角度——社會性意義出發(fā),以探求其中所蘊含的權力規(guī)訓特點。
在所謂“文明”誕生之前以及其初現期,對肉體的控制是展現權力的最主要手段,褔柯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明確指出:“古典時代的人發(fā)現人體是權力的對象和目標。這種人體是被操縱、被塑造、被規(guī)訓的?!盵1]而隨著文明程度的日益加深,對肉體的控制逐漸轉變成為對思想意識的控制。從表面上看,這一轉變似乎對人類解放事業(yè)的發(fā)展起了強大的推動作用,而實際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依舊是一種肉體控制,而且是一種植根于思想深處的肉體控制。對“現代社會”而言,談“控制”似乎略顯生硬、過時了一些,更準確的說法是“潛移默化的規(guī)訓”。
“法律”就是文明的產物,是實施“規(guī)訓”行為的最主要手段,它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說被命名為“在法的門前”,其中的“門”其實就是一種界限,卡夫卡以“門”為象征作為肉體限制的一種手段,將人類社會分割成門里、門外兩個世界。這個門在“古典”時期是“鐐銬”,而在“現代”社會則喻指著法律,無論二者如何變換,其落腳點都歸結于“肉體”。在小說的敘述中,鄉(xiāng)下人窮盡其一生的時間,渴望征得守門人的同意,進入那道“法門”;而守門人亦是如此,一心一意地做著“法門”的忠實守護者。二者均摒棄了生活中的其他事物,專注于對“法”的守護與探尋。小說以寓言的形式展開,將鮮明的二元對立局面注入其中,從某種程度上看,實則也是對現實社會生活的喻指。哈耶克曾經說過:“文明的形態(tài)越復雜,個人自由也必定變得越受限制?!?[2]在此意義上來說,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一直被法律所束縛著,在“法門外”以及“走向法門”的過程中游走。
褔柯認為,要想保證社會一直處于一種“井井有條”的狀態(tài),首先要從對人的空間分配入手。主要呈現出這樣一個規(guī)訓過程:1.規(guī)定出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封閉的場所;2.封閉原則的升級——單元定位或分割原則;3.在規(guī)訓機構中,有關職能場所的規(guī)則將逐漸把建筑學通常認為可以有幾種不同用途的空間加以分類。4.在規(guī)訓中,各種因素是可互換的,因為各個因素都是由它在一種系列中所占據的位置,由它和其他因素的間隔所規(guī)定的。在卡夫卡筆下,“法門”或許就是這樣的一種空間間隔,通過對肉體的限制來達到靈魂規(guī)訓的目的。
伴隨著文明的發(fā)展以及法律體系的日趨完善,隨之而來的則是對于民主的追求。一個理想的社會無時無刻不以追求高度發(fā)達的民主為目標。民主,對于每個人的肉體而言,就意味著自由。而法律是否賦予了每一個個體以自由呢?答案似乎很難確定。在故事中,鄉(xiāng)下人第一次請求守門人進入法門,守門人表示現在不能讓他進去;鄉(xiāng)下人問守門人以后是否能夠讓他進去,守門人說“有可能”,“但現在不行”。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法律賦予了每一個個體以“相對自由”的權力,而并未提供給其實施權力的客觀條件,因而就形成了一種“看似自由,實則處處受限”的局面。對此,褔柯總結道:“我們可以說,規(guī)訓(紀律)是一種能夠用最小的代價把肉體簡化為一種政治力量同時又稱為最大限度有用的力量的統(tǒng)一技巧?!盵3]
康德曾說過:“如果一個人不需要服從任何人,只服從法律,那么他就是自由的?!边@句話不可謂不正確,在“法”達到一種理想狀態(tài)時,事實的確如此。而結合現實社會加以觀之,“理想法律”的出現就像遙不可及的烏托邦,始終在我們的想象中徜徉。
故事中,當鄉(xiāng)村人一再向敞開的“法門”中張望的時候,守門人對他說:“如果你很想進去,那就不妨試試,暫且不管我是否許可。不過你得注意:我是有權的。我只是一個最低級的守門人。從一個大廳到另一個大廳都有守門人,而且一個比一個更有權。就是那第三個守門人的模樣,我甚至都不敢正視一眼?!痹凇胺ㄩT”的背后,還有一道又一道的門,一個又一個的守門人,他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愈發(fā)強大的權力。當一個人妄圖觸摸到法律的本質之時,會發(fā)現其背后掩藏著一個復雜的權力體系。法律所提倡的“公平”,最終的受益者永遠指向“立法者”。
帝國主義時代,君主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其與平民之間的差距,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眼前。而隨著社會進步,“文明”程度愈發(fā)提升,這種權利的差異便模糊了——看似觸手可及卻永遠捉摸不透?!对诜ǖ拈T前》從表面上看,仿佛是一場鄉(xiāng)下人和守門人的角逐。而對其進行深入思考之后,我們可以發(fā)現構成故事主體的其實有三個人——鄉(xiāng)下人、守門人以及等級更高的守門人。以這種模式來對現代社會進行重新解構之后,可以發(fā)現諸多“文明背后”所蘊含的是深不見底的等級差異與階級歧視。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候,城市化水平逐漸提高,城鄉(xiāng)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此時“鄉(xiāng)下人”的出現就不單單代表的是個體,而是某個階級。在城鄉(xiāng)差距出現伊始,二者背后所隱喻的實則就是“先進”與“落后”。鄉(xiāng)下人被近乎“玩弄”的一生,從某種程度上講,表現了以法律為代表的先進文明產物對“愚人”或者說“平民”的嘲弄。其背后所掩蓋的是以“守門人”為代表的較高階層的強大話語權與絕對權威。
在故事的結尾,鄉(xiāng)下人問:“為什么這許多年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要求進去呢?”守門人在他耳邊大聲吼道:“這道門沒有其他人進的去,因為它是專門為你而開的。我現在要去把它關上了?!边@樣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不禁使我們思考,法律所謂的“保障”抑或“規(guī)訓”,其對象到底是群體還是個體。需要明確的一點就是,法律是力求平等適用于所有人的抽象規(guī)則,意在解決不能預見其詳情的情況,因而它對某一特定個人的影響是無法知道的。法律本身是平等的,但無論社會如何更迭,它都被限定在某一群體或是某一階級之內。阿克頓勛爵曾說:“對平等的熱衷,使自由的希望落了空,曾經賦予這個社會的大好機會因而被拋棄?!边@樣的說法從某種程度上驗證了一個道理,即:在某一特定問題上最直接有利害關系的人,并不一定是全社會利益的最好判斷者。[4]
卡夫卡在《在法的門前》中,蘊藏了一個巨大的謎題。即鄉(xiāng)下人終其一生,為什么一定要進入法門?這背后其實代表了一個人對于自己人生意義的探尋。當文明程度越來越高,法律體系日趨完善之時,人與“權威”之間的距離看似被縮小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迷惘。肉體僅僅是法律對人進行規(guī)訓的落足之處,“思想馴化”才是其區(qū)別于“野蠻落后”的最重要特點。當權者通過對公眾進行“思想馴化”,改變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從而形成一種更高等級的控制方式——自我規(guī)訓。
褔柯從“瘋癲”與“文明”的對立關系出發(fā),對人類發(fā)展的歷史進行了深刻的剖析。他認為,在現代安謐的精神病世界中,現代人不再與瘋人交流。一方面,有理性的人讓醫(yī)生去對付瘋癲,從而認可了只能透過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關系;另一方面,瘋癲的人也只能透過同樣抽象的理性與社會交流。這種理性就是秩序,或稱法律。它通過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對個體構成無形的壓力,以至于最后達到整齊劃一的目的。
“文明”對“瘋癲”控制的歷史其實就可以看做是法律對人們進行“思想馴化”的歷史。當人類社會逐漸擺脫“弱肉強食”的野蠻廝殺進入到現代社會,“思想”已經取代“生命”逐漸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褔柯指出:“‘瘋癲主題’取代’死亡主題’并不標志著一種斷裂,而是標志著憂慮的內在轉向。”所謂的“瘋癲”背后所代表的是個體特征的展現,是人的本性,“瘋癲不是與現實世界各種隱秘形式想聯(lián)系,而是與人、人的弱點、夢幻和錯覺想聯(lián)系”。這種本性展現的愈發(fā)明顯,就會愈發(fā)的引起統(tǒng)治階層的不安,隨即將其劃分到“愚人”之列。從簡單的歧視到肉體的控制——禁閉;從日常治療到制造恐懼,再到有規(guī)模的的精神病院的設立。控制手段不斷地深化,日益形成自己的規(guī)則,并為之披上了文明的外衣。
誠然,在閱讀故事的過程中我們或許會禁不住嘲笑那個鄉(xiāng)下人的愚蠢,其實他正是現代文明社會中我們每個人的真實寫照——游走于各項規(guī)則之中,偶有質疑但從不觸碰。鄉(xiāng)下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視力逐漸變得模糊,但是他卻不相信,認為是眼睛欺騙了他,徹底迷失了自我。文明社會通過法律的形式正逐漸把人們變成了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千篇一律的產品。法律本身是中立的,其關鍵在于法律背后的掌權人或是階級是如何實施法治的??ǚ蚩ǖ倪@部短篇小說傳達出了一個似乎有些悲涼的社會現實——不平等隨時都存在,而這在那些受到不平等之害的人看來,是不公平的;失望總是有的,而這在那些感到失望的人看來,是不當的;不幸的打擊總是有的,而這在那些遭受這些打擊的人看來是不應有的。
“規(guī)訓”無論在哪個時代、以任何形式出現,其根本都逃脫不了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統(tǒng)治。文明程度的提高只不過為這場統(tǒng)治披上了一件華麗的外衣,使人們從思想的深處依附于這個等級鮮明的階級社會??ǚ蚩ㄓ盟请p極具洞察力的眼睛,透視出這個社會的本質,揭示出人性中最脆弱的一面。美國詩人奧登在評價卡夫卡時說:“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因此,重新認識卡夫卡對于我們深刻認識現代社會的發(fā)展狀況,進一步剖析自我,尋找人生意義起著重要的作用。
注釋:
[1][法]米歇爾·褔柯,《規(guī)訓與懲罰》,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154頁。
[2][英]弗里德里?!W古斯特·馮·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68頁。
[3][法]米歇爾·褔柯,《規(guī)訓與懲罰》,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248頁。
[4][英]弗里德里?!W古斯特·馮·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