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代閑適詞看宋人的閑情文化及其對陶淵明的接受

王慧剛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閑適詞主要是指描寫優(yōu)游生活、表現(xiàn)閑情逸趣的詞作。宋人特別注重于“閑”趣，陳人杰《沁園春》詞云：“人間世，只‘閑’之一字，受用無窮?！盵1]3085通過《全宋詞》檢索系統(tǒng)，我們發(fā)現(xiàn)，“閑”字竟出現(xiàn)了近3000次，當(dāng)然，這些有“閑”字的作品并非都屬于閑適詞，但從中至少可以看到宋人對“閑”情的向往與期待。

閑適詞的創(chuàng)作與宋代普遍流行的閑逸之風(fēng)以及背后支撐它的閑情文化是分不開的。什么是閑情文化呢？韋鳳娟認(rèn)為，它的“本質(zhì)意義在于：追求人生的審美境界，把尋常的人生提煉為高雅脫俗的生活藝術(shù)，把尋常的‘人境’點化為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在尋常的生活中獲得巨大的精神樂趣和審美享受”[2]94。韋鳳娟特別指出了東晉文人陶淵明在閑情文化發(fā)展中的重要影響，“陶淵明的意義，遠(yuǎn)不止于文學(xué)方面，單純把他視為田園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實在是小覷了他。只強調(diào)他‘閑靜少言，不慕榮利’的人格魅力，也難于完滿解釋歷代文人對他的傾心推崇。應(yīng)當(dāng)看到，陶淵明具有文化上的重要意義?！諟Y明以他的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及生活境界，展示了一種與載道文化相對立的文化模式——閑情文化”[2]102。本文通過琴書、園林、飲酒來論述陶淵明與宋人“受用無窮”的“閑”趣之間的共通之處。

一、“左右琴書之樂”——文化藝術(shù)的享受

南宋張栻《題城南書院三十四詠》詠道：“莫道閑中一事無，閑中事業(yè)有功夫?！盵3]那么，到底有哪些事業(yè)值得下“閑”功夫呢？清人張潮曾說：“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4]他認(rèn)為，人們都喜歡過一種寧靜清閑的生活，但這種生活并非只圖安逸，無所事事。在這些閑暇的時間里，可以讀書著書，陶冶性情；可以游覽名勝，增加見識；還可以結(jié)交良師益友，也可以飲酒作樂等。

陶淵明少年時即喜好讀書，其《飲酒》十六詩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盵5]96如果說這個時候還帶有一定功利性的話，那么，當(dāng)他隱居歸來之后，讀書就只是一種單純的休閑方式或者說愛好了，這從他“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5]175的描寫中就可以看得出來。當(dāng)他悠然自得地沉浸于書中的小天地時，他便盡情地體味到書中的妙趣。書既可以消解勞作后的疲乏，“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jīng)》）[5]133；還能夠從古人身上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5]78；而且還可成為與眾多父老鄉(xiāng)鄰談話消遣的話題，“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二首》）[5]56。在讀書的過程中，陶淵明不自覺地達(dá)到了審美境界，實踐了文化意義上的休閑。當(dāng)然，如果把范圍擴大一點，從文化藝術(shù)享受的角度來看，還可以加上他對“琴”的愛好，“清琴橫床，濁酒半壺”（《時運》）[5]14、“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擬古九首》其五）[5]12、“晨采上藥，夕閑素琴”（《祭從弟敬遠(yuǎn)文》）[5]194。

在傳統(tǒng)文化中，琴、棋、書、畫并稱為文人的“四藝”，琴列在第一位，在它身上所附著的文化內(nèi)涵與雅趣志向古人多有描述，如“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無故不去其身”[6]，“八音之中，惟絲最密，而琴為之首”[7]。嵇康《琴賦》也說：“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8]殷仲諶《琴贊》則說：“至人善寄，暢之雅琴，聲由動發(fā)，趣以虛深?！盵9]可以說，在琴的意象上體現(xiàn)著文人的品質(zhì)與德行，試舉一例：

戴逵字安道，……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期余巧靡不畢綜……太宰、五陵王聞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對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晉書·戴逵傳》）[10]2457

只悅已，不媚人，這是文士之琴的特點，它不但與喧鬧閎響的鐘、鼓之樂不同，而且與伶人所彈之琴也不同，它更適合獨自一人靜心獨賞，或者與三二知已共同品味，在悠悠的琴聲中凸顯出士人的孤高個性與閑逸之情。因此，陶淵明對琴的愛好同樣寄寓著他的幽深雅志和情趣取向。

更多的時候，陶淵明將琴書并舉，表示出對二者的喜好，如“衡門之下，有琴有書”（《答龐參軍》）[5]22、“董樂琴書，田園不履”（《勸農(nóng)》）[5]25、“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5]71、“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5]188。

“琴書”在一定意義上講，是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與世俗事務(wù)相對立，成為閑暇生活的一種愉悅享受，宋人對二者同樣表示出喜愛之情。

如胡旦“喜讀書，既喪明，猶令人誦經(jīng)史，隱幾聽之不少輟”[11]12830，洪興祖“好古博學(xué)，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去書”[11]12586，汪藻“博極群書，老不釋卷，尤喜讀《春秋左氏傳》及《西漢書》”[11]13132，錢惟演則說“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12]。讀書以求仕當(dāng)然是大多數(shù)宋人的主要目的，但讀書日久，成為一種習(xí)慣后，讀書也有了非功利的一面。比如范鎮(zhèn)年老退休后，居住在汴梁城外的“東園”，史載，“公既退居，專以讀書賦詩自娛”[13]。

這種非功利、讀書以休閑自娛的情況就與淵明閑讀詩書之樂非常接近。我們還可以舉出一個更明顯的例子——李清照，這位“本（宋）朝婦人，當(dāng)推文采第一”[14]的詞壇女杰，喜好讀書，博聞強記，在女性不能進(jìn)入仕途經(jīng)濟的古代社會，這種愛好是不帶有一點功利色彩的。

她的《金石錄后序》記載：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從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15]178

文中記錄了詞人在歸來堂中與夫君趙明誠讀書以自娛的情節(jié)，這種簡單而又豐富、恬靜而又歡樂、閑暇而又充實的生活，使得詞人甘心就這樣度過一生，并認(rèn)為這種生活“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歸來堂”是李清照在宋徽宗大觀元年（1107）同趙明誠回到山東青州老家時為書房取的名，在此之前，李清照雖沒親自參與，但卻是親眼目睹了北宋黨爭的復(fù)雜和政治斗爭的慘烈。先是父親李格非與蘇軾等舊黨過從甚密，被列為“元祐黨人”而刻上“元祐黨籍碑”，其后公公趙挺之在與蔡京的爭權(quán)過程中失勢，郁郁而死①[宋]徐自明著、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十二載：“挺之自崇寧五年二月入相，至是年三月罷，再入相凡一年。引疾乞罷，而有是命。劉逵既拙，挺之亦以病求免。上意復(fù)向蔡京，故挺之罷。后五日卒，年六十八?！保ㄖ腥A書局1986年版，第738頁），因此當(dāng)她歸來青州時，為自已能擺脫爾虞我詐的政治圈子而感到欣喜快樂，不由得想到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并從陶淵明的“歸去來兮”及其中“審容膝之易安”一句得到啟示，給自己的書房取名為“歸來堂”，把內(nèi)室稱做“易安室”。此后，李清照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皆以“易安居士”署名。這其實反映了李清照的價值取向，讀書飲茶，平平淡淡，在閑暇中品味雅致，享受快樂，這就她所要的，她在詞中也曾說：“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fēng)景雨來佳?！保ā稊偲其较场罚15]73

宋人喜好讀書，同時也喜好藏書，如宋綬“家藏書萬余卷，親自校讎”[11]9735，其子宋敏求“家藏書三萬卷，皆略誦習(xí)”[11]9737。賀鑄“藏書萬卷，手自校勘，無一字誤……”[11]13104，張詠“聚書萬卷，往往手自校正，旁無聲色之好”[16]等等，不勝枚舉。

再來看琴。宋代詞人中會彈琴的有很多，如范仲淹“喜彈琴，然平日只彈《履霜》一操，時人謂之‘范履霜’”[17]。歐陽修也喜歡彈琴，尤其喜歡彈奏《流水》，曾云：“余自少不喜鄭衛(wèi)，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平生患難，南北奔馳，琴曲率皆費忘，獨《流水》一曲夢寢不忘。今老矣，猶時時能作之。其他不過數(shù)小調(diào)弄，足以自娛。”（《三琴記》）[18]943其“六一居士”的得名也與琴有關(guān)?！读痪邮總鳌氛f：“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18]634歐陽修甚至認(rèn)為彈琴聽琴可以治療疾病，據(jù)載，“（歐）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xué)琴于友人孫道滋，愛宮聲數(shù)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18]628周密也解音，他曾回憶道：“往時余游紫霞翁（楊纘）之門。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精詣，自制曲數(shù)百解，皆平淡清越，灝然太古之遺音也……翁往矣，回思著唐衣，坐紫霞樓，調(diào)手制素琴，作新制《玉樹》、《瓊林》二曲，供客以玻璃瓶插花，飲客以玉缸春酒，笑語竟夕不休，猶前日事?！盵19]339

無論彈琴還是聽琴，都是宋人的一種休閑方式，其目的也如歐陽修所說，大多只是“自娛”而已，只為個人的享受自得，無關(guān)乎他人，這正是閑暇時的心情體驗。綜上，“琴書”之樂出現(xiàn)在宋人的閑適詞中是再正常不過了。試舉幾例：

竹粉吹香杏子丹，試新紗帽纻衣寬。日長幾案琴書靜，地僻池塘鷗鷺閑。尋汗漫，聽潺湲，澹然心寄水云間。無人共酌松黃酒，時有飛仙暗往還。（朱敦儒《鷓鴣天》）[20]84

如今雁斷三湘，念酒伴、不來梅自芳。幸隱居藥館，孫登嘯詠，從容云水，無負(fù)年光。且共山間，琴書朋舊，時飲無何游醉鄉(xiāng)。歸常是，趁前村桑柘，猶掛殘陽。（曹勛《沁園春》）[1]1226

家山好，結(jié)屋在山椒。無事琴書為伴侶，有時風(fēng)月可招邀，安樂更相饒。伸腳睡，一枕日頭高。不怕兩衙催判事，那愁五鼓趣趨朝，此福要人消。（吳潛《望江南》）[1]2740

也是在一點上，詞人們與陶淵明有所共鳴，如周邦彥所羨慕的就是“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西平樂》）[21]。陳瓘也從“陶翁琴”中體會到閑情的趣味，“遠(yuǎn)老池邊，陶翁琴里，此情何極?！保ā蹲砼钊R》）[1]634張繼先則說：“起來間操無弦琴，聲高調(diào)古驚人心。琴罷獨歌還獨吟，松風(fēng)澗水俱知音?！保ā抖惹逑觥罚1]763李綱《水調(diào)歌頭》道：“我醉欲眠君去，醉醒君如有意，依舊抱琴來，尚有一壺酒，當(dāng)復(fù)為君開?！盵1]902

陶淵明有詩曰：“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5]74除了琴書之樂，陶淵明還看到田園鄉(xiāng)林中的恬靜安然，身處其中，深得游賞之趣。

二、“靜愛園林趣”——游賞美景的體味

平心而論，陶淵明所居住的“園林”實在不能與后世人們所認(rèn)為的一般意義上的園林建筑相比，他的“園林”不過就是他心愛的園田居以及周圍的一些自然叢林景色，簡單、純樸，不加雕飾，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從他的筆下去欣賞、領(lǐng)略園林游玩的美感，進(jìn)而去體味、想象他漫步其間情興悠悠、恬靜自得的詩意生活。

先看一下他筆下的林“園”吧。從方位來看，有東園，“東園之樹，枝條載榮”（《停云》）[5]11、“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飲酒二十首》其八）[5]91；有西園，“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和胡西曹示顧賊曹》）[5]68、“既已不遇茲，且遂灌西（或作“我”）園”（《戊申歲六月中遇火》）[5]82；有北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詠貧士》）[5]123；有中園，“春秋代謝，有務(wù)中園”（《自祭文》）[5]197。很奇怪，“方位上，喜寫東南”[22]的陶淵明（詩文中“南”出現(xiàn)26次）竟然沒有寫到南園，不過，“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一句中，“南圃”與“北園”語義相對，“南圃”應(yīng)當(dāng)就是一個小小的“南園”吧，另外《閑情賦》寫道：“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于南林?！盵5]155南林同樣是一個游賞之園林。從園中物來看，有菊花，“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九日閑居》）[5]39；有蔬果，“園蔬有余滋”（《和郭主簿》）[5]60、“好味止園葵”（《止酒》）[5]100；還有樹木叢草，“東園之樹，枝條載榮”（《停云》）[5]11、“蔓草不復(fù)榮，園木空自凋”（《己酉歲九月九日》）[5]83等。

陶淵明在詩文中不斷流露出對“園林（田）”的喜愛之情，當(dāng)他不得不為貧而出仕時，就會以略帶憂傷的情緒詠道“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5]71，當(dāng)他擔(dān)任官職感到疲憊時，就會想念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5]79“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5]74，當(dāng)他真正歸來，“園閭多暇”（《閑情賦》）[5]152的時候，園林就成為他尋求樂趣的最好地方，“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歸去來兮辭》）[5]161。他還會與客人共同分享園林樂趣，“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答龐參軍》）”[5]51-52。甚至當(dāng)他思念親人時，表達(dá)哀思時，同樣會徘徊徜徉于園林之中，“階除曠游跡，園林獨馀情”（《悲從弟仲德》）[5]69。如果從游賞的范圍來看，陶淵明當(dāng)然也不止于“園林（田）”本身，比如當(dāng)“天氣澄和，風(fēng)物閑美”（《游斜川》）[5]44之時，他也會“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5]44，寫下了《游斜川》一詩。同樣也會在“今日天氣佳”的情況下，與“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在“清吹與鳴彈”[5]49的氣氛中去感喟人生的無常。

宋人對園林的喜愛不亞于陶淵明，而園林的建筑規(guī)模與精致工巧方面則大大超過了陶淵明的田園。無論是皇親貴胄，還是達(dá)官顯宦，甚至普通文士，都比較注意營建宅第與園林建筑?！八未鷪@林主要可以分為四種類型：皇家園林、文人園林、自然郊野園林和佛寺園林?！盵23]我們主要關(guān)注的是文人園林，即私家園林。

李格非所著的《洛陽名園記》就記述了他所親歷的“富鄭公園”“董氏西園”“董氏東園”等名園十九所。其跋曰：“嗚呼！公卿大夫方進(jìn)于朝，放乎一已之私意以自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樂，得乎？唐之末路是矣！”[24]他從“享樂亡國”的角度批判了時人大興園林池苑之風(fēng)的危害，但從中卻可以看出北宋士大夫?qū)@池的鐘愛。

到了南宋，由于江南山水秀美，園池之盛更大大超過了北宋?！抖汲羌o(jì)勝·園苑》記載：

在城則有萬松嶺、內(nèi)貴王氏富覽園、三茅觀、東山、梅亭、慶壽庵、禇家塘、御東園、清湖北慈明殿園、楊府秀芳園、張府北園、楊府風(fēng)云慶會閣。城東新開門外，則有東御園、五柳御園。城西清波錢湖門外聚景御園、張府七位曹園。南山長橋則西有慶樂御園、凈慈寺前屏山御園、云峰塔前張府真珠園、白蓮寺園、霍家園、方家峪、劉園。北山則有集芳御園、四圣延祥御園、下竺寺御園。錢塘門外則有柳巷、楊府云洞園、西園、劉府玉壺園、四井亭園、楊府水閣……其余貴府富室大小園館，猶有不知其名者……[25]

周密在其《癸辛雜識》中也記載了“南沈尚書園”“北沈尚書園”“章參政嘉林園”“牟端明園”“趙府北園”“丁氏園”等33處吳興園林[26]。

就我們所熟知的詞人來看，毛滂有東堂，葉夢得有石林別墅，向子諲有薌林別墅，李彌遜有筠溪山莊、橫山閣，張孝祥有鷗盟軒，范成大有石湖別墅，辛棄疾在帶湖和瓢泉建有別墅，張镃有南湖別墅，等等。

陳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說：“夫吳、蜀，天地之偏氣，錢塘又吳之一隅……其風(fēng)俗固已華靡，士大夫又從而治園囿臺榭，以樂其生于干戈之馀，上下宴安，而錢塘為樂國矣?！盵27]7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強烈批評南宋士大夫不問國事的狂放之士，早年生活艱苦，經(jīng)常“簞瓢屢空”，幾乎布衣終生，后來卻熱衷于園居營建，這可以從他給朱熹的一封信中看出：

亮舊與秘書對坐處，橫接一間，名曰“燕坐”。前行十步，對柏屋三間，名曰“抱膝”，接以秋香海棠，圍以竹，雜以梅，前植兩檜兩柏而臨一小池，是中真可老矣?！氨ァ敝畺|側(cè)，去五七步，作一杉亭，頗大，名曰“小憩”。三面臨池，兩傍植以黃菊，后植木樨八株，四黃四丹，更植一大木樨于其中。去亭可十步，池上為橋屋三間，兩面皆著亮窗，名曰“舫齋”。過池可十四五步地，即一大池，池上作赤水堂三間……[27]283

后面仍有相當(dāng)?shù)钠粎捚錈┑叵蛑祆涿枥L自己的屋宇園林布局與規(guī)模。由此可見，園池宅第的建造已成為兩宋人的社會風(fēng)氣。當(dāng)然像陳亮、辛棄疾等人出現(xiàn)如此轉(zhuǎn)變也是有原因的，錢鍾書認(rèn)為：“初不盡出于逸興野趣、遠(yuǎn)致閑情，而為不得已之慰藉。達(dá)官失意，宦士失職，乃倡幽尋勝賞?！盵28]

另外，自然郊野園林同樣也是文人常去的地方。古人們經(jīng)常會在一些名山勝景，如廬山、泰山、西湖等地修建一些園林景觀，方便人們游賞。歐陽修的十首《漁家傲》和十首《采桑子》雖沒有使用“園林”或“小園”作為詞中意象，事實上也是在潁州西湖游玩時所作，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閑情逸趣可以看他在十首《漁家傲》前寫的一段《西湖念語》：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東薄伎，聊佐清歡。[18]2056

宋代文人主靜尚淡，他們對園林的喜愛與游玩固然有物質(zhì)享受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希望獲得精神文化上的樂趣，在林園中尋求寧靜超脫的體驗，享受閑情逸致，向往高情雅趣。

以張镃為例，這位“清河郡王”張俊的嫡系曾孫，生活極度奢侈，“園池、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19]374，然而卻又極度清雅風(fēng)流，長日逍遙于南湖別墅之中，曾自述家居生活道：“余掃軌林間，不知衰老。節(jié)物遷變，花鳥泉石，領(lǐng)會無余。每適意時，相羊小園，殆覺風(fēng)景與人為一。閑引客攜觴，或幅巾曳杖，嘯歌往來，淡然忘歸。”[29]有研究者評價說：“張镃所過的奢華生活并不意味著享樂主義，這只是把中國有關(guān)生活的美學(xué)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張镃揮霍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享樂，而是要追求生活的優(yōu)雅、藝術(shù)的自由以及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與純凈。”[30]這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宋人所追求的游賞之致。

總之，精致秀雅的私家園林，再加上優(yōu)美清麗的自然風(fēng)光，極大地誘發(fā)了南宋詞人“閑情”的滋長，而且促進(jìn)了宋代“閑適詞”的創(chuàng)作。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在《全宋詞》所收一千三百三十家詞人中，約有近十分之一的作者直接使用過‘小園’、‘園林’意象入詞，這樣的作品有二百三十八首?！盵31]比如周密詞中有大量專門吟詠園林亭臺的詞作，像《甘州·題疏寮園》、《宴清都·登霅川圖有賦》《鳳棲梧·賦生香亭》《風(fēng)入松·為謝省齋賦林壑清趣》《西江月·荼蘼閣春賦》《少年游·賦涇云軒》《吳山青·賦無心處茅亭》《浣溪沙·題紫清道院》等。

宋人與陶淵明對園林的喜愛其實可以歸結(jié)為兩方面，一是喜歡其靜，在這里可以暫時忘卻世事的俗務(wù)，陶冶心靈，澄明心境，反觀自我；二是偏愛其趣，如清幽之趣、閑賞之趣、雅致之趣、自然之趣等。

疊疊云山供四顧。簿書忙里偷閑去。心遠(yuǎn)地偏陶令趣。登覽處。清幽疑是斜川路。野蔌溪毛供飲具。此身甘被煙霞痼。興盡碧云催日暮。招晚渡。遙遙一葉隨鷗鷺。（葛勝仲《漁家傲》）[1]716

郭外粗有西疇，故園松菊，日涉方成趣。（米友仁《念奴嬌》）[1]730

園圃日成趣，桃李幾番春。挹清風(fēng)，追往躅，事如新。（李光《水調(diào)歌頭》）[1]784

閑中趣，明月清風(fēng)當(dāng)戶。莘莘容屋陳俎。……共花下小車，竹間三徑，長作老賓主。（衛(wèi)宗武《摸魚兒·詠小園晚春》）[1]2982

園中成趣，琴中得趣。酒醒聽風(fēng)雨。（張炎《青玉案·閑居》）[32]

剩有陶園佳趣，杖屨日安閑。（石麟《水調(diào)歌頭》）[1]3544

當(dāng)然，宋人從陶淵明那里學(xué)來的園林之趣還是有所不同的，有研究者指出：“陶淵明的田園是粗樸而空闊的，墟煙草屋、柳樹桃李，都是自然而不經(jīng)意的，所以陶淵明的田園更帶有一種清新活潑、充滿生命朝氣的芬芳。后世私家園林典雅而精致，圍墻高聳，這是作為精神家園的田園的異化，也是詩意的田園走向衰微的標(biāo)志?！盵33]

三、“對酒莫辭飲”——閑飲美酒的逍遙

酒在陶淵明的生活和詩文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從生活中講，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稱其：“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盵34]1《宋書·隱逸傳》稱其“性嗜酒”[35]2286。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也自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5]175從詩文來看，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說“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34]9以至于后世文人的心目中，陶淵明與酒簡直不可分離，白居易曾言陶淵明“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36]，歐陽修則說：“吾見陶靖節(jié)，愛酒又愛閑?！盵18]766逯欽立先生“曾經(jīng)就《陶集》現(xiàn)存詩文一百四十二篇作過一次統(tǒng)計，凡說到飲酒的共五十六篇，約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5]238?？梢姟熬啤痹谔諟Y明心中的分量。正因如此，“陶公酒”“淵明酒”幾乎成為一種文化意象，每當(dāng)后人在吟詠“酒”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想到它。

到了宋代，酒與文人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它已經(jīng)成為人們?nèi)粘Ｉ钪胁豢苫蛉钡囊徊糠?，更是無數(shù)文人創(chuàng)作的對象和動力源泉，舉凡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過“印跡”的宋代文人，哪個人的作品中沒有“酒”的影子呢？

以宋詞為例，通過檢索相關(guān)字詞，下列字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是：“酒”：4981次；“醉”：4356次；“尊”：1443次；“觴”：828次；“酌”：427次；“樽”：285次；“盞”：228次；“醪”：97次；“醑”：83次。沈松勤先生作過初步統(tǒng)計，酒詞在唐宋詞中達(dá)四千八百馀首[37]218。難以想象，如果缺少了“酒”，宋詞會變成什么樣子。這么龐大的數(shù)字當(dāng)然不是本文全都要關(guān)注的。限于本文內(nèi)容，只能選取一部分與“淵明酒”相關(guān)的作品加以分析。

由于唐五代小令本身出于酒令，宋代的很多自度曲如《勸金船》《金蕉葉》《將進(jìn)酒》《金盞倒垂蓮》《剔銀燈》《山莊勸酒》等也專用于酒詞，因此，有關(guān)酒的詞作主要是在進(jìn)酒勸酒時所唱之曲，由于“酒筵的核心人物是歌妓”[37]221，因此，很多寫酒詞都是在酒宴歌席、眾聲喧嘩、燈紅酒綠的熱鬧場景下創(chuàng)作的，“淵明酒”則與此不同。

“淵明酒”與女性是沒有關(guān)系的，他不會有“侍宴美人姝麗。十五六，解憐才，勸人深酒杯”（張先《更漏子》）[1]66，“蕭娘勸我杯中酒，翻紅袖”（晏殊《秋蕊香》）[38]168的場景，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獨自品嘗，自釀、自斟、自飲、自醉，“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5]60、“一觴雖獨進(jìn)，杯盡壺自傾”（《飲酒》其七）[5]90、“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5]115?！皽Y明酒”與喧囂、亢奮、顛狂也是沒有關(guān)系的，他不會“無限狂心乘酒興”（柳永《晝夜樂》）[39]，也不會“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墻，推倒胡床”（劉克莊《一剪梅》）[40]50。他好像總是那么靜靜地靠在窗邊，飲酒自樂，“靜寄東軒，春醪獨撫……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停云》）[5]11，“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5]13-14。即使和鄰曲共飲也不會狂亂失態(tài)，且看“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其十四）[5]95，酒后的淵明變得更加沉斂、放松，進(jìn)入平和、舒緩、坦然的平靜世界，獨自品味醉后舒適的余韻。

而且，陶淵明飲酒也沒有更多花樣的方式，像宋人石曼卿飲酒就有怪癖，據(jù)載：“石曼卿通判海州，劉潛來訪之。曼卿迎之于石關(guān)堰，與劉飲。半夜酒欲竭，顧船內(nèi)有醋斗馀，乃傾入酒內(nèi)并飲之。至明日，酒醋并盡。每與客飲，露發(fā)跣足，著械而坐，謂之‘囚飲’；飲于木杪，謂之‘巢飲’；以藁束之，引首出飲，復(fù)就束，謂之‘鱉飲’?！盵41]淵明更看重的是“酒興”，興來即飲，飲即得趣，而其喝酒的樂趣更多來自內(nèi)心，這些都對宋人的飲酒或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淵明寫到酒的五十六篇作品，有年代可考的四十余篇，從時間來看，基本作于三十九歲以后[5]238，而且應(yīng)該是淵明閑居期間，如作于三十九歲時的《飲酒》組詩二十首，其序曰：“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盵5]86這里可以看出兩點，一是飲酒為打發(fā)閑暇無聊時光，二是飲酒的目的是自娛。

飲酒同樣是宋人閑居時的消遣方式，而且他們也注重享受飲酒的適意效果。先看史浩的《新荷葉》：

真隱先生，家居近在東湖。茅屋三椽，自有一種清虛。秫來釀酒，便無后、也解賒沽。只愁客至，不能拚此芳壺。且樂天真，醉鄉(xiāng)里、無限歡娛。時倚花枝，困來著枕蘧蘧?；赜^昨夢，徒然使、心剿形臞。始知今日，得閑卻是良圖。[1]1283

史浩從小好讀書，曾求學(xué)到當(dāng)?shù)靥以磿?，桃源書院是“慶歷五先生”之一的王說所創(chuàng)辦，因地處桃源鄉(xiāng)而得名，雖然此“桃源”與劉晨、阮肇上武陵山采藥遇仙女之事有關(guān)，但由于“五先生”本身所具有的隱逸文化性質(zhì)再加上景色如畫的秀麗山水，而且史浩之父祖兩輩都隱居于此，使得史浩沾染了超凡脫俗的氣息，頗有隱逸情懷。紹興十五年（1145）前，他隱居于鄮峰讀書，自號真隱居士，此詞即作于此時。

詞中描寫了自己閑隱鄉(xiāng)里，居處茅屋的適意樂趣，而樂趣的主要體味便來自于“酒”，“且樂天真，醉鄉(xiāng)里，無限歡娛”就寫出了這一狀態(tài)，詞中使用了淵明“種秫釀酒”一事，見于《晉書·隱逸傳》：

（淵明）為彭澤令。在縣，公田悉令吏播種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逼拮庸陶埛N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10]2461

史浩進(jìn)入仕途以后，也沒有逃出政治斗爭的漩渦，他生活的高宗、孝宗兩朝正是“和戰(zhàn)之爭”比較激烈的時期。如隆興元年（1163），史浩拜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因不附議張浚北伐，為御史王十朋論罷，出知紹興府，后奉祠歸。史浩當(dāng)然不是秦檜主和一派，他非常反對向金人卑躬屈膝，妥協(xié)投降，這從他上任后“首言趙鼎、李光之無罪，岳飛之久冤，宜復(fù)其官爵，祿其子孫”[11]12066，并薦舉主張抗戰(zhàn)的陸游等人就可看出，但是他又主張“先為備守”，“緩師而自治”[42]，反對張浚急于興兵，成為一個主守派。后于乾道間，起知紹興府、浙東安撫使。淳熙五年（1178），復(fù)拜右相，因與孝宗政見不和，十一月罷相，授太傅、保寧軍節(jié)度使，充醴泉觀使兼侍讀[11]5582，再次落職閑居。晚年閑居的史浩依然用“酒”來打發(fā)閑居的時光，且看一首《鷓鴣天·次韻陸務(wù)觀賀東歸》：

我本飄然出岫云。掛冠歸去岸綸巾。但教名利休韁鎖，心地何時不是春。

竹葉美，菊花新。百杯且聽繞梁塵。故鄉(xiāng)父老應(yīng)相賀，林下方今見一人。[1]1268

在經(jīng)歷世事，看透名韁利鎖之后，詞人顯得逍遙飄逸，整日沉醉于品嘗美酒的安樂之中，“竹葉”“菊花”都代指美酒，“出岫云”當(dāng)是化用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歸去來兮辭》）[5]161一句，更加襯托出詞人的超逸絕塵之姿。

能得“淵明酒”中之樂的還有很多，如朱敦儒，看其一首《鷓鴣天》：

天上人間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變愁山色，三盞全迥冷谷春。

歡后笑，怒時瞋。醒來不記有何因。古時有個陶元亮，解道君當(dāng)恕醉人。[20]88

詞中把酒的幻化人世、通人性情之作用描繪得淋漓盡致，相比陶淵明，似乎少了一點點閑靜?！敖獾谰?dāng)恕醉人”化用淵明“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飲酒》其二十）[5]97一句。

為了表現(xiàn)閑居時飲酒的性情之真及適意之樂，詞人們更喜歡借用或化用淵明“我醉欲眠卿且去”之語，此語出自《宋書·陶淵明傳》：

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35]2288

且看下列幾首詞作：

飽則高歌醉即眠。只知頭白不知年。江繞屋，水隨船。買得風(fēng)光不著錢。（徐積《誰學(xué)得》）[1]214

怪事廣寒殿，此夕不開關(guān)。林間烏鵲相賀，暫得一枝安。只在浮云深處，誰駕長風(fēng)挾取，明鏡忽飛還。玉兔呼不應(yīng)，難覓臼中丹。酒行深，歌聽徹，笛吹殘。嫦娥老去孤另，離別匹如閑。待得銀盤擎出，只怕玉峰醉倒，衰病不禁寒。卿去我欲睡，孤負(fù)此湖山。（劉克莊《水調(diào)歌頭》）[40]70

天涼來傍荷花飲。攜手看云錦。城頭玉漏已三更。耳畔微聞新雁、幾聲聲。蘭膏影里春山秀。久立還成皺。酒闌天外月華流。我醉欲眠、卿且去來休。（趙以夫《虞美人》）[1]2674

事實上，游賞時如能助以美酒，更能增添游玩的興致。陶淵明“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5]14就寫“游暮春”時的逸興，“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xiàn)酬”就寫的是“游斜川”的情懷，“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就寫的是與“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的場景。宋詞中也有很多，如：

問浮家泛宅，自玄真、去后有誰來。漫煙波千頃，云峰倒影，空翠成堆?？墒窍綗o主，佳處且徘徊。暮雨卷晴野，落照天開。老去馀生江海，伴遠(yuǎn)公香火，猶有宗雷。便何妨元亮，攜酒間相陪。寄清談、芒鞋筇杖，更盡驅(qū)、風(fēng)月入尊罍。江村路，我歌君和，莫棹船回。（葉夢得《八聲甘州》）[1]767

紗帽籃輿青織蓋，兒孫從我嬉游。綠池紅徑雨初收。秾桃偏會笑，細(xì)柳幾曾愁。隨分盤筵供笑語，花間社酒新篘。踏歌起舞醉方休。陶潛能嘯傲，賀老最風(fēng)流。（朱敦儒《臨江仙》）[20]73

尋得一枝春，驚動小園花月。把酒放歌添燭，看連林爭發(fā)。從今日日有花開，野水釀春碧。舊日愛閑陶令，作江南狂客。（趙彥端《好事近·晚集后園》）[1]1446

金風(fēng)玉露，洗出乾坤體。乘興到前村，見一片、清溪無底。竹籬茅舍，雞犬兩三家，尋漁父，問湘靈，拄杖斜陽里。青春誤我，白發(fā)今如此。幸自識方壺，有個人、神通游戲。澗邊野鶴，巖上忽孤云，傾濁酒，對黃花，又似東籬子。（汪莘《驀山溪》）[1]2191

在美酒（即使是濁酒也無妨）和美景雙重催化下，心緒達(dá)到寧靜的狀態(tài)，充滿閑游的歡快，休閑放松的效果也就達(dá)到了。

在關(guān)于飲酒的閑適詞作中還會用到淵明“葛巾漉酒”之典，如：

葛巾自向滄浪濯。朝來漉酒那堪著。（辛棄疾《菩薩蠻》）[43]

那陶令，漉他誰酒，趁早醒消詳。（陳亮《秋蘭香》）[1]2107

勸君倒戴休令后，也不須，更漉淵明酒。（黃大臨《七娘子》）[1]385

同樣出自《宋書·隱逸傳》，“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盵35]2288通過此典的使用表現(xiàn)出詞人意趣的閑雅和不俗的懷抱。

以上從琴書之樂、游賞之趣和飲酒之興三個方面來分析了宋人在閑居時所采用的閑適方式以及背后的閑情文化，并借以觀照陶淵明對宋人的影響。陶淵明的影響遠(yuǎn)不止于此，比如陶淵明在歸來后所感受到的親情之樂，他在《命子》詩中就表現(xiàn)出對剛出生子女的殷殷關(guān)懷：“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盵5]29當(dāng)孩子漸漸長大，整日繞于膝前，他又感到無比的欣慰，“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和郭主簿二首》）[5]60，其后又表示“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止酒》）[5]100。當(dāng)他辭官歸來時，他首先看到并惦念的依然是自己的孩子，“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保ā稓w去來兮辭》）[5]161歸來后，還“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歸園田居》其四）[5]42等。由此，可以看出，享受親情也是陶淵明閑居時最好的慰藉方式。

這一點也被宋人所關(guān)注，并且在詞作中有所體現(xiàn)，試看：

稚子歡迎，飄飄風(fēng)袂，依約舊衡門。（葉夢得《念奴嬌》）[1]767

晚晚歸來，稚子柴門候。（向子諲《蝶戀花》）[1]955

到歸來，稚子已成陰。（楊炎正《滿江紅》）[1]2113

想見吳中稚子，已辦秫田數(shù)頃，更種橘千頭。（李曾伯《水調(diào)歌頭》）[1]2820

除了親子，也有表現(xiàn)俸養(yǎng)老父的作品，如吳儆《驀山溪》：

清晨早起，小閣遙山翠。頮面整冠巾，問寢罷、安排菽水。隨家豐儉，不羨五侯鯖，軟煮肉，熟炊粳，適意為甘旨。中庭散步，一盞云濤細(xì)。迤邐竹洲中，坐息與、行歌隨意。逡巡酒熟，呼喚社中人，花下石，水邊亭，醉便頹然睡。[1]1575

詞中“竹洲”為吳養(yǎng)親之所。據(jù)載，吳儆因親老迎養(yǎng)不便而請辭，歸家葺舊居，營竹洲，其《竹洲集序》云：“招致其親所素相好者徜徉其中，以為親娛，時作歌詩，父子自相屬和?！盵44]209其《竹洲記》又云：“間為小詞，道其閑適之意與景物之過乎前者，使童稚輩歌之以侑酒。噫，能使予忘貧賤安農(nóng)圃而無復(fù)四方之志者，非斯洲之樂也歟？”[44]253詞中記述對父親的“問寢”，安排飲食，陪其散步等生活中的情景，天倫之樂盡顯其中。如果再追究一層，這也是詞人政治不得志的一種聊以自慰而已，可看吳儆在《上張南軒書》所說：“兩任州縣皆不偶，不惟不偶，且速謗累。以是痛自懲艾，思欲自屏于僻遠(yuǎn)無人之境，藏其身于庸陋寡過之地，茍寸祿以畀反哺，竊便安以佚余年，則區(qū)區(qū)志愿滿足無馀?！盵44]246

另外，陶淵明歸家閑居后偶爾表現(xiàn)出的清閑安逸也是宋人所羨慕的，最明顯的體現(xiàn)莫過于“北窗高臥”之事。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5]188這種閑臥窗下，安然享受徐徐涼風(fēng)的感覺該是多么的愜意?。?/p>

林語堂曾說：“我相信人生最大樂趣之一便是蹺起了足彎臥在床上，為達(dá)到最高度的審美樂趣和智力起見，手臂的位置也很重要。我相信最佳的姿勢不是平躺在床上，而是用軟枕頭墊高，使身體與床鋪成三十角度，一手放在頭后。在這種姿勢之下，任何詩人都能寫出不朽的詩……真奇怪，人們竟很少知道寂靜和沉思的價值……躺在床上的藝術(shù)是不止僅僅給你身體上的休息以及完全的舒暢而已的……如果加以適當(dāng)培養(yǎng)，這種藝術(shù)應(yīng)該有著清凈心靈的功效?！盵45]淵明之“臥”大概與此相似吧。宋詞中為表現(xiàn)閑適之情常?；么苏Z：

日長庭院無人到?，槴\翠影搖寒甃。困臥北窗涼。（姜特立《菩薩蠻》）[1]1604

醉則北窗高臥，醒則南園行樂，莫莫更悠悠。（吳潛《水調(diào)歌頭》）[1]2769

歸去北窗高臥，清風(fēng)不用論錢。（楊無咎《清平樂》）[1]1194

不見陶家門外柳，柴扉一徑遙通……經(jīng)時高臥，不到翠陰中。（許庭《臨江仙》）[1]1349

向北窗，高臥水風(fēng)涼。（曹冠《滿江紅》）[1]1539

與此語意相似但方位卻相對的還有“南窗寄傲”一事，即“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5]161?！凹陌痢痹诒憩F(xiàn)閑情的同情更突出了詩人孤高自賞之情。詞中如：

家山樂，南窗寄傲，唯有晦罨知。（李處全《滿庭芳》）[1]1731

寄傲南窗，堪羨淵明滋味長。（李曾伯《減字木蘭花》）[1]2807

壺觴自酌，寄傲南窗畔。（林正大《括酹江月》）[1]2442

有南窗寄傲，東皋舒嘯，西疇春事。（葛長庚《沁園春》）[1]2562

從某種意義上講，陶淵明的“閑情”更偏重于精神上的自得。有學(xué)者提出，“閑情”的滋長必須有三個要素：第一，要有富足的經(jīng)濟條件。如此方能“身閑”。第二，杜絕功名利祿之念，摒卻家國社稷之想，而膺服老莊之說。如此方能“心閑”。第三，要有高雅的生活情趣，能夠從日常生活中獲得不同凡俗的審美享受。如此方能培養(yǎng)所謂“閑情”。[2]155陶淵明缺少的恰恰就是為后二者提供基礎(chǔ)的物質(zhì)條件，甚至于家無馀糧，挨餓乞食，“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5]48，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很難想象身處“貧富常交戰(zhàn)”（《詠貧士》其五）[5]128中的陶淵明能有真正所謂的閑情逸致。這與大部分宋代文人士大夫衣食無憂、安閑自得的情況不同，但這與宋人接受陶淵明的影響并不矛盾，宋人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貧苦困頓的一面，而充分吸取了其享受閑情自娛自足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