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婷
每個暑假,姥爺都會帶信說:“回來吃筍呀。”
姥爺喜歡竹子,家里也種著一大叢青綠的竹林。有天下雨,整晚都是雨打竹葉的聲音,屋子里充斥著又重又涼的土腥味。第二天一早,林子中就冒出很多鮮嫩的竹筍,當然還有蟬洞,伸手就能摸到胖嘟嘟的知了猴。姥爺很高興,招呼著鄰里來竹林里挖筍、挖蟬蛹,他自己則像只威武雄壯的大公雞,斜倚在大門口,一邊和人聊天,一邊指揮著年輕人和小孩子去更深更遠的地方尋尋。就這樣忙乎完一晌午,等筍差不多挖盡了,蟬洞也差不多掏了一遍,他才樂呵呵地回去。回去了就讓姥姥炒個竹筍臘肉,煎個金蟬,又命令我快去村口打三斤黃酒,外加一毛錢跑腿費,用來賞我根冰棍。每次我抱著滿滿的酒瓶從村頭呼哧呼哧跑回來時,前襟總是被酒打濕了一片。姥爺就拍拍我的頭,很可惜地說:“哎,都灑了,得慢慢走路呀?!闭f完從我懷里抽出酒來,步子很快地走向堂屋里——那里早就等著三兩個談笑風生的酒友了。
姥爺喜歡竹子大概和他的經(jīng)歷有關。年輕時,姥爺在永寧寺做俗家弟子,學了幾招防身的功夫和看病的本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扛著那只裝著器材和急救藥的舊木箱,走了很多路,救了很多急。后來常跟著他行醫(yī)的大姨也成了赤腳醫(yī)生。姥爺曾在行醫(yī)途中從人販子手里救了個小孩,那孩子后來也成了挖筍的??汀@褷斦f永寧寺里有很多竹子,還說竹子用途很廣,能入藥,還能清心。他給舅舅起名叫“以竹”,希望舅舅能像竹子那般清朗挺拔,剛正不阿。
姥爺?shù)能浌P很好,也和在寺里抄過經(jīng)有關。快過年的時候,村里人都找他寫春聯(lián)。姥爺家的堂屋正中掛著他摹鄭板橋的《竹石圖》:畫布的右上角從上到下、從右向左寫著:“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甭淇钍?“村野韓老叟”。我曾誤將“叟”念成“瘦”,因為姥爺清茶素食,練功習武,清俊挺拔。他卻擺擺手說:“不是‘瘦,是‘叟。老頭兒的意思?!薄盀槭裁床粚懨?,寫老頭呢?”我問?!袄项^有老頭的好。你不知道,老頭有多好。”他微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好像老頭兒的好就像睡在陽光里、被撓著耳根的大花貓。
姥爺最開心的還是有人過來邀他喝酒。有次,朋友如約而至,姥爺開心得不行,吩咐姥姥做幾個小菜,鐵了心地要喝一杯。姥姥勸他,他就跟孩子似的求了半晌兒,說:“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蹦翘焖嗔艘唤锇拙?,整個臉都燒了起來,卻不承想,真成了最后一次。
猶記得那年,才入秋,就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空氣清冷,竹筍發(fā)了好幾匝,鄰里都等著姥爺招呼他們過來挖筍呢,可一直沒動靜。竹子也黃了不少。姥爺不招呼客人是因為他病了:咯血嘔吐,整個人瘦脫了相。大家都說是姥爺喝酒抽煙太兇,可姥姥卻說,姥爺讓人販子打斷過兩根肋骨,其中一根扎進肺里。那年頭醫(yī)療條件差,沒能根治,才落下了病根。在一個秋雨淅瀝的晚上,姥爺裹著厚厚的毛絨毯子走到門口,瞅著雨中蕭瑟的竹林呆呆立了半晌,輕聲嘀咕道:“怕是經(jīng)不了冬了。”不知是對竹林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然后,他端起一碗水,一口氣灌下去。面部開始舒展了,他長出了口氣,咂咂嘴,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身體也隨之深陷在那張哼哼唧唧的躺椅里頭。幫他解苦的是糖水:水特別甜,泡著冰糖和蜂蜜。那時候,蜂蜜還是個奢侈品,是舅舅托人從外地買回來的。姥爺曾有個“絕技”,能一眼分辨出糖水和白水來。我小時候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神秘兮兮地說:“糖水里有滑溜溜的絲縷,像風撕過的云彩片;清水透徹得厲害,陽光進去不打折。”我當真看了半天,說:“我怎么看不到呢?”姥爺就說:“你是小孩,眼睛還要進化,進化成老人家的程度才能看見。”看我將信將疑,姥爺就笑,扯了一片竹葉放在茶里,一口一口地啜著,很得意的樣子。姥姥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說:“他哪有這么厲害。兩個茶缸不一樣呀。”那時候姥爺抽煙厲害,他的茶缸壁上印著焦黃的煙痕,顯然是他無意識中燒上去的。
有天半夜,姥姥聽到姥爺起床出門的聲音,院子里嘩啦啦地響。姥姥說,姥爺把幾株發(fā)黃的竹子連根拔了,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后來,姥爺回房間睡了,他這一覺睡到大雪紛紛,睡到綠草茵茵。
天亮了,竹林依舊蔥郁地生長著,只是姥爺再也醒不來了。
(摘自《散文選刊》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