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有天去老城閑逛,突然看見墻角里有一塊兒被丟棄的國營理發(fā)店吊牌,它早已經(jīng)模糊斑駁,浸透了歲月的包漿。
忍不住懷念起那些年的國營理發(fā)店來。舊式門框、白瓷臉池、陳舊海報、白色制服、蜂窩煤爐子,老式刮胡刀、推子、吹風機、理發(fā)椅……這是那些年,國營理發(fā)店的依稀面容。一進門,一股特有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就像進入了當年供銷社,鹽、煤油、醬油的氣味混在一起,繚繞了整個店鋪。一個人的頭發(fā),是帶著體味的,好多人的頭發(fā),混在一起,氣味也混在一起了,還有推子上抹的油,披單上散發(fā)的味,攪和在一起。
國營理發(fā)店,儼如一個城里的小小集市,也是一個三教九流的匯集之地。
我9歲那年,陪三爺爺去了一趟縣城。三爺爺那年發(fā)了一筆小財,一個遠房后輩從外地給他郵寄了一筆錢。三爺爺就戴著一頂草帽,待我和他在國營飲食店吃了一頓包子后,徑直走進了一家國營理發(fā)店。三爺爺脫下草帽,吩咐理發(fā)店師傅:“給我整個頭型出來?!崩戆l(fā)店里排隊的人還很多,他們大多坐在理發(fā)店里打瞌睡,一個穿著中山裝干部模樣的中年男子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突然嘆息了一聲:“唉,巴基斯坦又地震了啊?!?/p>
理發(fā)店的男師傅,下巴上長一顆大黑痣,黑痣上還長一根粗大的毛。那男師傅說:“大爺,你在后邊慢慢等,王局長還在你前頭?!比隣敔斔坪醺械洁l(xiāng)下人的人格受了辱,從口袋里摸出10元錢大聲說:“咱又不是沒錢?!鳖D時,全店的人哈哈大笑。那年頭,理一次發(fā)也就兩毛錢。理發(fā)師傅紳士般搖搖頭,沒跟我三爺爺計較。
輪到給三爺爺理發(fā)了,理發(fā)師傅把三爺爺扶上椅子,給他披上白布單,便開始理發(fā)。三爺爺在玻璃鏡子里,滿意地看著自己耷拉的頭發(fā)經(jīng)過吹理,有了一個氣派光鮮的頭型。完畢,三爺爺用腳蹬一下椅子右下方的轉盤,靠背躺下去,理發(fā)師傅把調制的剃須膏刷到三爺爺臉上。刮胡子前,先把刮胡刀在老式砂布上磨一下刀,手起刀落,三爺爺滿臉的胡子就一綹綹落下,理發(fā)師傅還把三爺爺那些伸出鼻孔的雜亂鼻毛給刮凈了。三爺爺望著鏡中模樣,樂了,他對理發(fā)師傅說:“下次,還來剪,師傅手藝不錯??!下次,我給你抱一個鄉(xiāng)下大南瓜來?!崩戆l(fā)師傅笑了,擺擺手說:“為人民服務,應該的。”
我進城以后,國營理發(fā)店還零零落落有幾家,我常去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那些年我很憂郁,但那家理發(fā)店的中年男師傅,總是笑瞇瞇的樣子,他肩膀上搭一條毛巾,隨時拍打著客人剛離開的椅子。夏天,一次理發(fā)結束,他常是大汗淋漓。有一次,他見我不開心,跟我聊起導彈的話題,他關于導彈的知識是那么豐富,讓我一時窘迫,這也改變了我在人前假裝清高的脾氣,我又算哪條蟲呢?
他總是笑哈哈地認真面對每一個顧客,那么樂觀,讓我的憂愁,也隨著河水流去了。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妻子,有一年患重病死了。他是不是把悲傷獨自留給了自己,把笑容留給每個人心里?
這個城市最后一家國營理發(fā)店是啥時候關門的,我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前些年的一天,我在大街上遇見了當年那位男理發(fā)師傅,他已身材佝僂,禿了頂。他對我謙卑地笑著說:“兒孫在外地成了家,我就一個人在這城里過,挺好的?!?/p>
那些年的國營理發(fā)店,藏進我記憶的博物館里,它沒在原地等我,但光陰里的往事,還在我頭頂上降落。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