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我姓金,單名乙,上面還有個哥哥,叫金甲。從名字及排行上看,我父親在設(shè)想下一代陣容上有一份雄心勃勃的計劃,但由于我,他的理想過早地破滅了。
隨著我呱呱墜地,我母親過世了,她死于難產(chǎn)大出血。
“你是媽媽用命換來的?!苯鸺椎谝淮芜@么對我說的時候,我已經(jīng)六歲,距離那場事故過去了整整六年,我毫不知情。那天,十一歲的金甲和六歲的我擠在一張破沙發(fā)上看動畫片《葫蘆兄弟》,大概是七個葫蘆兄弟提醒了金甲,他本該有一大幫兄弟,而眼下卻只有我一個,他才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死亡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不久,整天嘻嘻哈哈的玉萍阿姨溺水死了,據(jù)說那天晚上她喝了點酒,然后一個人去水庫洗澡,倒在及膝深的水里沒有起來。找到她的時候,她被水草覆蓋,就露了幾縷頭發(fā)在外面,整個人都僵直了,手上掛著一塊毛巾,毛巾上叮著幾顆螺螄。她三個兒女擠在一張?zhí)僖紊?,哭成一團亂麻。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好的事,空氣中散發(fā)著令人不快的味道,我也不喜歡那種一邊停放著棺材,一邊吹吹打打的氛圍,那是一條生命沒了。我不清楚母親當時是怎么沒的,用金甲的話來理解,好像我和她中間隔著一道門,我一腳跨進了門,她一腳跨出了門,這之后,我們再也沒有遇到過。
金甲見我沒動靜,似乎也意識到話說重了,他主動地來跟我示好。他從書包里翻出了一包“唐僧肉”,遞給我。用好吃的零食來療傷,是金甲慣用的手法。每年暑假,電視里都會播放《西游記》,有個食品廠腦筋非常好使,發(fā)明了一種零食,叫“唐僧肉”,吃上去鮮美無比,嚼起來還有肉感,我至今也沒弄明白那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我們從父親那里討到零錢,然后去小店換成“唐僧肉”,每次我和金甲都均分,往往我先吃完,金甲的“唐僧肉”卻沒完沒了。他總是騙我說已經(jīng)吃完了,卻經(jīng)常趁我不注意偷偷地吃。我懷疑他有個神奇的寶貝,把“唐僧肉”存放在里面,會一包變兩包……永遠吃不完。
這次不一樣,我接下了“唐僧肉”,卻遲遲開心不起來。金甲見我悶悶不樂,他給自己打了雞血,學(xué)著葫蘆娃的模樣,在那里大喊大叫。他只要一興奮,我就不好意思不理他,但我總感覺,每次一興奮準出事。果然,在沙發(fā)上蹦跳了幾下,就聽到下面的木板發(fā)出了清脆的斷裂聲。金甲和我都愣住了,小心翼翼地從沙發(fā)上下來,趴到地上去察看。沙發(fā)底部好端端的,沒有斷裂的木板,金甲說沒事,他一屁股坐回沙發(fā)上,又是一記驚心動魄的聲音。
“斷了!”我喊了一聲。
金甲嚇得臉色也變了,他默默地穿上拖鞋,看著門外。
院子里,父親正在給我們做玩具弓箭。為了這把弓箭,他砍了好多竹子。我們家院子里的竹子不是毛竹,是春竹,細細長長。這堆竹子也不是父親一口氣砍的,他砍一棵,修剪完枝條,覺得不合適,便丟棄在一旁,再砍一棵。顯然父親也不太擅長做玩具,既然答應(yīng)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在做,砍刀、鋼鋸、榔頭散落一地,他被這個玩具困住了,滿頭大汗,嘴巴里不停地罵人,罵歸罵,但他又不肯停下來,他好像就是這么個臭脾氣。
金甲很怕把他招惹進來。闖下禍,似乎擱置一段時間,父親的怒氣會消掉一些。金甲在屋里轉(zhuǎn)了個圈,突然跟我說,第一下斷裂是我造成的,沒有第一下,他坐上去,那木板不會斷。我蒙了,說實話,事情剛剛發(fā)生,但我也記不清到底是誰在沙發(fā)上蹦跶,造成了沙發(fā)木板的斷裂。當時,我們兩個人都在沙發(fā)上又蹦又跳,混亂當中,誰踩斷的木板?
金甲總是這么聰明,如果是一個人造成的后果,父親會把怒火全撒到那個人身上,那人肯定遭殃,如果兩個人分擔(dān),父親的責(zé)罰會輕很多。我和金甲激烈地爭辯起來,父親放下手中的活計進來了。他問出了什么事,我和金甲都沒有急著說,似乎誰先把這事說出來,就是誰弄斷的木板。
父親讓金甲先說,金甲說完了,他會讓我再復(fù)述一遍,這是他一貫的做法,兩個孩子,他一直用均勻的方法對待,對誰都不偏心。在陳述的過程中,他不喜歡我們插嘴,我和金甲之間的分歧,他會自己做一個判斷。
我以為逃不過一頓挨打,沒想到父親檢查了沙發(fā)后說:“本來就快破了,看看還能不能修好,以后當心點。”
這事就這么過了,我和金甲心中大喜,果斷放棄了看動畫片,快速地逃竄到外面,生怕父親反悔,又追罰我們。在奔跑的過程中,我突然想到了這事的起源在于金甲。我常常這樣,在事情發(fā)生的時候,理不清頭緒,事后把事情捋一遍,會找到問題的根源。我跟金甲說:“應(yīng)該怪你的,你不提媽媽,我會生氣嗎?我不生氣,你會在沙發(fā)上逗我開心嗎?”金甲笑嘻嘻地看著我說:“爸爸都不計較了,你還想著,再提,我不讓你跟著了?!蔽抑缓梅艞壛藸庌q,轉(zhuǎn)頭又問他:“你記得媽媽是什么樣子的嗎?”
金甲賊兮兮地看了我一眼說:“當然知道,可我不會告訴你。”
我喪氣極了,金甲轉(zhuǎn)眼之間又有了鬼主意,“你繞著這棵樹跑十圈,我告訴你?!苯鸺字钢靥吝叺拇笳翗湔f。那棵樟樹我們幾個孩子一起手拉手抱過,需要九個人才能圍起來,樹干像一堵陡峭的懸崖,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爬上去了,它的樹冠高過了所有的屋頂,我總是很羨慕它,覺得大樹長到足夠大,就遠離了各種傷害。
“跑就跑。”我圍著大樟樹跑了起來,金甲在一旁給我記數(shù),跑到第五圈的時候,我就暈了,腳下的路往后退得飛快,我想盡辦法,想讓自己慢下來,卻還是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我扶住了樹干,喘著粗氣,金甲在旁邊催促著,說停下來不算。我又跑起來,接連不斷地摔跤,金甲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跑完后,我拉住了金甲,讓他告訴我媽媽的樣子。我們家里沒有媽媽的一點痕跡,她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什么都沒有留下。金甲顯得很神秘,他湊近我,用頭頂住了我的頭說:“你覺得媽媽會是什么樣子?”
我的腦袋中豁然出現(xiàn)了《葫蘆兄弟》的畫面,媽媽會不會也是一條葫蘆藤?上面掛滿了葫蘆,葫蘆熟了,掉到地上,蹦出來一個孩子?
金甲笑得前俯后仰,他說:“傻瓜!那是植物,人怎么可能是葫蘆變的?!?/p>
我問他:“那是什么變的?”
“媽媽跟玉萍阿姨差不多,我用這只眼睛看到過的?!苯鸺字钢淖笱郏f得一本正經(jīng),我覺得他不像在騙人。金甲又說,“那個地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她住在一個箱子里,爸爸看完就鎖上了?!?/p>
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眩暈的感覺還在眼前晃蕩,抬起頭,陽光透過樹冠照下來,晃動的光斑像天上有人在朝我眨眼睛,那感覺美妙極了。我想象著那個住著媽媽的箱子,原來她并不是沒了,而是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
“那箱子大嗎?”
“當然大!銅鎖比你手臂還粗,鑰匙一直由爸爸保管著。你不能去看,連我也只能偷偷地看?!?/p>
金甲特意叮囑我,這事不能跟任何人說,尤其是父親,不然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媽媽了。雖然我也想看到媽媽,但我怕一提,連金甲也不跟我說媽媽了,只好點點頭。金甲又變戲法似的從褲袋里掏出了一包“唐僧肉”,他說:“這真的是最后一包了,你一半,我一半?!彼D難地分了一小撮給我,沒有他說的那么爽氣。
那個午后,因為從金甲那里獲得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我覺得空氣都是香噴噴的。金甲提議去后山的柿子樹那里玩,我高興地答應(yīng)了,一路尾隨著他。他跑得飛快,經(jīng)常在遠處停下來等我,等了幾回后,他有點不耐煩了,說帶著尾巴真不方便。我也不跟他生氣,金甲好像長到了身體快破殼的年紀,他跟我說過,地球引力對他快不起作用了,他感覺自己會飛。
那棵蓬勃的柿子樹據(jù)說是我爺爺?shù)臓敔敺N下的,現(xiàn)在正是它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我和金甲夏天的一半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金甲到了柿子樹下,總會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搓一搓,然后像猴子一樣靈巧地攀上樹枝,其中有一條橫臥的樹枝可以睡覺,那上面的樹皮已經(jīng)被金甲的屁股磨得精光。金甲掛著兩條腿坐在上面,看著樹底下爬不上去的我,眼睛里既得意,又有點炫耀的意味。
那天,他突然心血來潮,要拉我上樹,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對別的不感興趣,但上樹對我來說充滿了誘惑。我試著爬過那棵樹,因為夠不到第一個樹杈,抱著樹干蹬兩下就溜下來,還經(jīng)常擦破腿上的皮。嘗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我就再也沒爬過那棵樹,其實,我做夢都想上去。
金甲一條腿掛在了樹枝上,左手攀住了上面的樹杈,像只猴子一樣垂了下來,我握住了他的右手,使勁往上爬,他夸張地喊起來,說我太沉了,像頭豬。可說歸說,他的手并沒有松,扯住我的手臂往上拉,我見他臉憋得通紅,紅得帶了絳紫色。樹干還是要命的光滑,我的兩條腿在那里不停地打滑,我在樹下說:“要不算了,我不上去了?!苯鸺撞]有立刻松開手,他又做了一番努力,然后把我放回了地面。
手一松,他的臉上的紫紅色立刻就消散了??粗煌5厮κ趾袄?,我打起了退堂鼓:“上不去,算了。”金甲在上面怪我,他說:“你自己不努力,我怎么可能拉你上來?拉一頭死豬比拉一頭活豬難多了?!彼孟窀@件事耗上了,這點跟父親的脾氣很像,不懂得知難而退,一定要死磕到底。
我越退縮,他就越想堅持,弄得我興致了無,想一走了之。這時金甲從樹枝上飛躍而下,一把攔住我,他勸導(dǎo)了我一番,耐心地告訴我,先邁左腳,腳尖擱在一個凹槽上,再邁右腳,放在另一個高一點的凹槽里,然后再上一步,掛住第一個樹杈,這樣就上樹了。他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像猴子撈月似的垂了下來,我按照他的指點,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終于爬到了樹枝上。
在樹枝上一坐下來,金甲大舒一口氣,他沖我大喊:“笨死了?!蔽覅s覺得非常的愜意,脫離了地面,那真是一種神奇的感覺。金甲在我身旁竄來竄去,還微微地搖晃著樹枝,我緊緊地扳住樹杈,感覺渾身硬成了一塊鐵板。金甲卻像沒事一樣提醒我放輕松點,他鬧了一會,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一棵大樹,兩個小人,有沒有覺得很詩情畫意啊?!苯鸺椎靡獾卣f。我點點頭,看到他伸出舌頭,添了一圈上嘴唇,那里的絨毛黏在皮膚上,濕漉漉的,好像比前陣子黑了一點,也長了一點。
我問金甲:“你會不會長胡子?”
金甲驚異地看著我,他說:“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說的事?”
我說:“不知道啊,原來你要說這個事,那我不聽?!?/p>
金甲說:“不是我的事,是我們班的長腳,他平時上廁所從來不跟我們一起,老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撒尿,別人說他那里長毛了。我還不信,有一次,趁著他不注意,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的褲子脫了下來,很多人都看到了,說那里果然有毛,而且是黑毛,比胡子還長。”金甲說完,怪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收住了,他又說,“長腳當場就哭了,跑到老師那里去告狀,結(jié)果我挨了一頓批評。老師說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到了一定時候,每個男孩身上都會長毛,嘴唇上也會長胡子。咦——難看死了!”金甲露出一臉的鄙夷,我也被他說得惡心起來,我說:“我不想那里長毛?!?/p>
金甲說:“誰想???可這事由不得你,這幾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摸摸自己那里,好像有東西要鉆出來,刺喇喇的?!?/p>
金甲一臉愁容,他發(fā)呆的樣子讓我覺得這事確實挺煩人的。金甲的眼睛中充滿了憂愁,他說:“如果和長腳一樣,長那么難看的毛,我就從樹上跳下去,摔死?!边@念頭是如此可怕,我險些從樹上一頭栽下去。我強烈要求金甲把我從樹上放下去,金甲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們從柿子樹上下來,徑直回了家。父親還在忙著給我們做玩具弓箭,看樣子快成型了,削好的竹片用火一烤,彎曲成了弓的形狀,他正在給弓上弦。旁邊還立著一個人,我認識她,她在菜市場賣活鵝,大概經(jīng)常跟鵝待在一起,她看上去也像鵝,四肢短小,屁股快垂到地上,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她經(jīng)常來我家里,跟我父親說,家里少個女人總是不成樣子的。她同情地看著我和金甲,似乎想讓我們跟她一起覺得自己身世可憐。父親每次都苦笑著說,現(xiàn)在也習(xí)慣了。說完,他一臉慈祥地看看我和金甲,那眼神似乎在征求我們意見。
金甲總是對她充滿敵意,他似乎知道她不懷好意。因為金甲仇視,我也跟著仇視,只要她跨進家門,我就會馬上跨出門外。有時候,她會尖著嗓門說;“我又不會吃了你們的,躲著我干嗎?”說這話的時候,我總是不敢看她的樣子,我怕一抬頭真的會看到她張開的嘴巴。在我和金甲的身上白費了力氣,她就開始四處轉(zhuǎn)悠,然后跟我父親說,這房子的方位不太好,一般的房屋都是朝南的,再不濟也是朝東南或者西南的,我們家的房子朝向正西,所以家里會出事。我父親聽了就笑笑,說那是迷信。
我特別不喜歡她的神神叨叨,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巫婆。金甲比我勇敢,看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會趕她走。被一個孩子趕,她覺得很沒面子,并不立即就離開,還是到處轉(zhuǎn)悠,漸漸地轉(zhuǎn)到門外。她一到門外,我就立刻進屋,能遠遠地聽到她跟我父親說:“你孩子真厲害,會趕人了。”我父親直起腰,看著我和金甲,這明明沒有我什么事,可那時候我很愿意跟金甲站在一起。父親教育我們,小孩不能這么沒禮貌,對大人要尊重。金甲鼻子里噴出一聲很響的氣,同時臉漲得通紅。就在父親要爆發(fā)的時候,那女人說:“算了算了,沒有媽媽,孩子總難管教一些?!彼f著風(fēng)涼話走了,似乎她來我家,就是為了挑撥一下我們和父親的關(guān)系,她走路的樣子更加難看,從一只母鵝變成了一只公鵝。她走了以后,父親自動地平息了下來,我總懷疑,很多事情,大人都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連生氣都要假裝一下。
父親像沒事一樣,把做好的兩把弓箭遞給了我和金甲,這讓我們欣喜不已。他給我們各做了三支箭,也是用竹子削的。他先給我們做了示范,沖樹上射了一箭,我聽到樹葉發(fā)出一陣嘩啦啦的叫喊聲,那支箭被耗光了力氣,跌跌撞撞地從樹枝上摔下來,又輕巧地落回到地面上。父親撿回了那支箭,一臉滿意地回來了,他說練到有準頭了,可以射下鳥來。
我和金甲幾乎同時有了個夢想,希望可以射到鳥,做一個小小的獵人。但那僅僅是一個夢想,我們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在樹底下鉆來鉆去,也一本正經(jīng)地沖麻雀開弓,但離譜的誤差很快消磨完了我們的興致。于是我們把目標轉(zhuǎn)向了別的動物,家里的黃狗很快遭了殃。金甲對著它的后腿射了一箭,黃狗哀嚎著跳了起來,我們在一旁看得快笑暈過去,興奮得抱在一起慶祝。
很多動物都成了我和金甲射箭的目標,我們拿著弓箭找倫叔家的公鵝報了仇,這只趾高氣揚的公鵝每次碰到我,都會追著我跑,有幾次跑慢了,還被它狠狠地啄過。但這些動物并不笨,它們不會等著挨你的箭,必須追著它們跑,一跑起來,射中它們的概率就沒有偷襲的時候那么高。我和金甲得出了結(jié)論,最好玩的還是家里的黃狗,雖然它也會痛得跳起來躲開,但你招呼它一下,它又會乖乖地回來。
我們就這么一次又一次地消磨黃狗對我們的忠誠,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黃狗的不情愿,我喊它的時候,它的兩條前腿動了一下,又站住了,它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弓箭,故意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著別處,兩只耳朵豎得筆挺。金甲怒吼道:“造反了,你給我過來?!秉S狗嚇了一跳,它的兩條前腿本能地想奔跑起來,可疼痛記憶讓它條件反射似的收住了腳。金甲放下了手里的弓箭,朝黃狗跑過去,嘴里開始呼喚它。黃狗沖他親熱地搖晃起尾巴來,金甲跑到它身邊,一把抱住了它,然后沖我大喊:“快過來,射它?!?/p>
我舉著弓箭跑了過去,黃狗意識到了危險,開始激烈地掙扎,金甲也沒料到黃狗還有這么大的勁,在他懷里左沖右撞,把他帶得踉踉蹌蹌。金甲使出了渾身的勁,想用身體壓住黃狗,他一邊試圖制服黃狗,一邊沖我喊:“愣著干嗎?快射它!”
于是我搭箭上弓,沖著掙扎的黃狗射了一箭,可就在箭離開弓弦的一瞬間,金甲被黃狗掀翻在了地上,黃狗一骨碌起身跑開了,那支箭陰差陽錯地插到了金甲的臉上。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滾,滿臉是血,我徹底嚇蒙了。
父親聽到動靜,從屋里跑了出來,他一把抱起了在地上打滾的金甲,試圖掰開金甲的雙手。金甲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哭著跟父親說:“我看不見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支箭插在了金甲的左眼上??謶肿屛疑l(fā)抖,我走上前去,被父親一巴掌扇翻在地,他沖我大吼:“滾遠點,你這個害人精!”
我忘了疼痛,也忘了哭泣。以前我以為一個人哭了就是最害怕的時候,其實不是,恐懼到了極點,人會變成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輕飄飄的,只想飛走。
父親抱著金甲,一路狂奔,他去了倫叔家,倫叔的拖拉機停在門口,說明他已經(jīng)拉石灰回來了。隨后我看到倫叔急匆匆地從屋里出來,搖響了拖拉機,父親抱著金甲坐在滿是石灰的帆布上,父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茫然空洞,我本能地低下頭去。拖拉機去了鎮(zhèn)上,金甲的哭喊聲聽起來是那么揪心,很多人跑出來看究竟,看到了遠去的拖拉機,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議論。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胸口那里隔著衣服,能看到上下劇烈的起伏。我很擔(dān)心,心臟會不會從那里飛出來?
那天傍晚,倫叔一個人回來了,他看到我,竟出奇的和藹。他告訴我,金甲傷得挺重,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吃不消,已經(jīng)派救護車送到縣城醫(yī)院去了。他留我在他家吃晚飯,給我盛了飯,送到我手上,又拿了一雙筷子遞給我。我拿起筷子,發(fā)覺手抖得厲害。倫叔說,“別想了,吃飯吧?!?/p>
我把頭埋在碗里,使勁往嘴里扒飯,吃著吃著,我感覺有眼淚滴下來,滴到了碗里,可我不想讓倫叔看到,把臉埋得更深了。那些被眼淚泡過的飯粒,吃進嘴里咸得有些走味。我越吃越傷心,雞骨似的肩胛抽動得厲害,倫叔拍著我的背說:“你怎么了?”我抬起頭問他:“晚上能不能睡在您家?”倫叔說當然可以了。
其實,我不敢講出來,金甲出事后,我想念我媽媽了,但是晚上一個人住在那個屋子里,我又開始害怕,我很擔(dān)心,媽媽從黑暗中走出來,即便是撫慰,我也感到毛骨悚然。那個鵝一樣的女人說我們家的屋子方位不對,這加劇了我的恐懼。
吃完飯后,倫叔幫我洗了腳,讓我睡在他的腳后頭。夏天挺熱的,他家的涼席有些黏人,睡著睡著,我聞到了一股艾草的味道,那股味道讓我很放松,很快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倫叔第二天跟我說,我晚上睡著了,抱著他的腳,他整晚都沒敢翻身,怕吵醒我。我聽了覺得很難為情。倫叔卻笑笑,問我是不是做夢了。我搖搖頭,心里卻想,這艾草的味道會不會是倫叔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就這樣,我在倫叔家吃住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一個月過后,父親和金甲回來了,金甲的臉上纏著繃帶,只露了一只眼睛在外面,父親消瘦了很多,眼窩子凹進去,看人的目光有點深邃。他們回到村里,引來很多人噓寒問暖,父親一一向他們道謝,然后他來倫叔家把我接回去。一個月過去了,父親的怒氣已經(jīng)消散了,他對我不冷不淡的,輕聲喊道:“回去?!蔽夷馗谒砗?,回到家里,金甲露在繃帶外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也沒有跟我打招呼。
我問他:“你還疼嗎?”
他搖搖頭說:“還好,已經(jīng)不疼了。”他說話聲音小小的,像個靦腆的小姑娘,離開了一段日子,金甲好像對家里的一切都陌生了,四處打量著周圍,像在別人家做客,不敢輕易地去碰觸東西。
這種生分讓我覺得別扭,我突然在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客氣勁,主動地去燒了一壺開水,給父親倒了一杯茶。端過去的時候,他指了指桌子,示意我放在上面。他沉默良久,然后跟我說:“以后你離金甲遠點?!蔽摇芭丁钡貞?yīng)了一聲,臉迅速地燙了起來。我看了一眼金甲,他也正好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金甲出事后,我感覺自己的處境完全變了。只要我一接近小伙伴,他們的父母會立即把他們喊回身邊,他們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我聽到過他們的竊竊私語,他們說:“離他遠點,他不知道輕重的。”“這么小年紀,對自己的哥哥都敢下這么重的手。”“別忘了,他媽媽是怎么沒的,這人是個災(zāi)星。”我很想告訴他們,我不是故意的,可他們遠遠地躲著我,似乎我身上攜帶著瘟疫病菌。
父親叮囑我之后,我主動地遠離了金甲,也許他們說的是對的呢?我就是一個災(zāi)星。可幾天過后,金甲主動地來跟我說話。
我和他保持一段距離,我說:“別靠近了,爸爸看到了不好?!?/p>
金甲卻像沒事一樣,晃著腦袋說:“這事不怪你,怪我自己運氣不好。”
“可誰能保證你跟我玩了,以后不會再出事呢?”
“出就出吧,我不跟你玩,你還跟誰玩?”金甲說得很輕松,我卻聽得鼻子發(fā)酸,我說,“你真的不疼了?沒騙我嗎?”
“不信你自己過來摸摸?!彼涯切┛噹С堕_了一道縫,讓我看里面受傷的眼睛。我猶豫了一下,湊上前去,看到里面的眼睛閉著,眼眶周圍還有結(jié)痂的血跡。
“拆了布條,你以后還能看見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醫(yī)生說看不見了,管它呢,看不見就看不見了,不是還有一只是好的嗎?”
“我寧愿傷的人是我,如果我受傷了,你們可以不用擔(dān)心?!?/p>
金甲推了我一把說:“別瞎說!你以為這很好玩嗎?”金甲這一推,我感覺他下手挺重的,但我心里很痛快,覺得他挺仗義的。我難以想象,如果這一箭射到別人的眼睛里,將會是什么樣的后果。
那個鵝一樣的女人已經(jīng)來我家附近轉(zhuǎn)悠過很多次了,這次她瞅準機會,逮到了纏滿繃帶的金甲,嘴巴里發(fā)出了“嘖嘖嘖”的聲音,她說:“傷得這么重啊,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彼郎惤私鸺?,金甲厭惡地閃到了一邊。她又看著我說:“這是你闖的禍吧?”我也沒有理她。
“這事得虧發(fā)生在你們親兄弟身上,要換成別人,那還不把家給掀翻了?”她繼續(xù)說著。見她又要往我家里闖,金甲一把擋住了門,我也跟了上去,靠在了門的另一側(cè),堵死了她的去路。這時候,我父親從屋里出來了,他撥開了我們。那個女人跟我父親說:“你還讓他們一起玩啊?”
父親愣了一下,他看了看金甲,又看了看我說:“沒事,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有分寸了。”那一瞬間,我注意到父親漠然的表情開始融化了。
“這還有分寸吶?到時候鬧出人命來,后悔都來不及了。”
父親尷尬地笑笑說:“不會,不會,哪有那么嚴重。”他看我的眼神像大鳥看著雛鳥,他似乎才意識到我這只雛鳥快被大自然淘汰了,他突然心生了不舍,想把我呵護起來。
鵝女人眨了眨眼睛,跟我父親小聲說:“我沒說錯吧?這房子的朝向有問題?!?/p>
父親的臉上頓時布滿了陰云,他的聲音沉了下來:“你不要給我瞎說,再胡扯,我們家不歡迎你來。”鵝女人討了沒趣,翻了翻白眼走了。我看到父親像受了打擊,在臺階上坐了半天,腳邊丟滿了煙屁股。
金甲受傷后,父親每天晚上必來一趟我們的臥室,他一推開門,我們就必須睡覺,直到我們鼾聲起來,他才退出房間,所以我一次都沒看到過他關(guān)上門出去的樣子。父親總是比我們更晚睡覺,更早地醒來,他每天都比我們多活幾個小時。
有一天,我突然納悶起來,那段我們睡得毫無知覺的時間里,父親在干什么呢?金甲瞥了我一眼說:“那還會有別的?在跟媽媽見面唄?!彼蝗粊砹伺d致,湊近我耳朵,給我出了個主意。
那天晚上,我和金甲早早地躺到了被窩里,假裝睡著了。過了一陣,父親推開我們的房門,看到我們熟睡的樣子,他放心地掩上門退了出去。又過了一會,如果不是金甲提醒我,我真的又睡過去了。他指指門外,示意我出去。我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父親的臥室門外,臥室的門關(guān)著,通過鎖孔,我看到父親背對著門,他果然在跟人悄悄地說話。他說金甲的眼睛好不了了,這是一輩子的事,也不能怪小的,要怪就怪他給我們做了那個該死的玩具。他說著說著,雙手抱住了頭,顯得痛苦不堪。
我在門外幾乎要喊出聲來:“哦,媽媽!”父親似乎聽到了動靜,他抬起了頭。我聽到箱子蓋合上的聲音,他站了起來,朝門口走來,我正想往回走,他拉開了門,問我干什么。我緊張地捂住了嘴巴,支支吾吾地說,起來上廁所。他一臉嚴肅地跟我說,“小心傷風(fēng),快去睡覺。”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抹得很干凈,沒有哭過的痕跡。
這之后,金甲去拆了線,他的眼睛好像被摘除了一些東西,小了很多,起初一直閉著,某一天,他也能眨巴著睜開一道縫,只是那里面全是眼白,眼白往上翻,似乎不想再看這個紛擾的世界。
半年過后,父親突然跟我們宣布,他把房子賣了,以很低的價格轉(zhuǎn)手給了倫叔。金甲立刻不安起來,問:“那我們住哪里?”
父親笑了笑說:“鴉雀窩?!?/p>
鴉雀窩是一個地名,跟我們住的上莊并不遠,大概兩三里路。父親用倫叔買房的錢在那里重新買了一個房子,也是別人住過的。我們舉家搬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新家比原來的房子還破舊。父親請瓦工重新理了瓦片,補上了屋頂?shù)穆┒?。但老舊的墻體疏松不堪,一碰就會簌簌地往下掉石灰,有的地方還結(jié)了霜一樣的磷粉,金甲用紙片刮著,說收集起來可以放煙火。
搬家那天,我特意留意了從父親臥室里搬出來的箱子,一個接一個的大箱子,并沒有用銅鎖鎖上,倒是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箱子掛著一把銅鎖。我很詫異,是父親施了魔法嗎?讓箱子變得這么?。繈寢屪≡谀敲葱〉南渥永?,她是怎么鉆進去的呢?我試圖接近這個箱子,父親看著我,那如炬的目光讓我心里打起了鼓。
金甲悄悄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那時候我確定這就是他說的那個箱子。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突然跟父親說:“媽媽住在里面嗎?”問完后,我像做錯了事,滿臉通紅。我看到父親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一言不發(fā),抽了足足一支煙,才跟我和金甲說:“你們怎么知道的?”
我并沒有正面回答父親,那時候我只顧著自己,只想把要說的話都盡快說出來。我深信,只要一遲疑,那些話就會溜走,再也想不起來。我也怕一猶豫,那些話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我說:“我想看看她?!?/p>
父親又停頓了一陣,他默默地從口袋中掏出了鑰匙,我和金甲都湊了上去,他卻讓我們退開一段距離,我們往后退了幾步站住了,父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似乎在丈量和他的距離,等他覺得安全了,才開始動手開鎖。那把銅鎖的鑰匙非常簡單,就是一個彎曲的鐵片,一插進去,銅鎖就自動地彈開了。那時候,我感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父親把箱子掀開了一小半,從里面拿出了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我眼尖,就在父親開箱子取照片的時候,看到了箱子里的一切,里面沒有媽媽,只有一套衣服,衣服是灰色的,好像很臟,上面有一塊塊黑色的斑漬。更讓我驚訝的是我和金甲玩過的那兩把弓箭也放在里面,只是已經(jīng)折斷了。我曾經(jīng)在家里偷偷地找過那兩把弓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它們就不見了,原來是被父親收起來了。我猜金甲也看到了那兩把斷了的弓箭,他的表情很復(fù)雜,既吃驚,又有點若有所失的樣子。
父親遞過來的照片上有三個人,兩個大人,一個嬰兒,他們都讓我感到陌生??粗粗彝蝗徽J出了父親,那時候的父親臉頰沒肉,卻留著兩撇淡淡的八字胡,他的頭發(fā)比現(xiàn)在濃密,仿佛還有點卷曲,他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條褲筒很大的緊身褲,一副意氣奮發(fā)的樣子。旁邊的女人手上抱著一個嬰兒,父親說那是金甲。那么小的金甲把我逗樂了,金甲卻說他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模樣了。
我們的注意力落到那個女人身上,那就是媽媽。我想叫她一聲,發(fā)覺她終究還是太陌生了,但這種陌生的感覺又有點奇怪,仿佛在哪里見過。我恍然間醒悟過來,應(yīng)該是在金甲的身上。金甲一半長得像父親,一半長得像媽媽,他那張臉很容易看出父親年輕時的輪廓,只是眼睛不大像,他長了雙眼皮,而父親是單眼皮,我覺得這里面藏著媽媽的秘密。
父親說,這就是我們的媽媽,之所以沒讓我們看到,他怕我們太想念她。我說,不讓我們看,我們也想念她啊。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照片上的媽媽,她仿佛也聽到了,能從她臉上看出笑意來。
看到了媽媽后,金甲開始有點悶悶不樂。他偷偷地跟我說,這跟他以前看到的媽媽的樣子不太一樣。我問他以前是什么樣子的,金甲有點閃爍其辭,最終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冒出了精光,他非??隙ǖ卣f,媽媽的頭發(fā)不是這個樣子的,而是一頭大波浪。
照片上的媽媽頭發(fā)是直的,而且扎著兩條辮子,看上去確實一般了點。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金甲非得認定那個大波浪頭發(fā)的女人才是我們的媽媽。他似乎有點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搬入新家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的秘密,房子不再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了,但也不是朝向正南,應(yīng)該是偏東一些,每天太陽一升起,陽光就鋪滿屋前的空地,空氣中有股棉花的味道,暖洋洋的。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金甲,金甲說他早知道了。父親竟然相信了別人的謠言,這讓他忿忿不平。
金甲說:“這都是大人的把戲,從來沒考慮過我們的感受?!蔽夷芾斫馑?,換了一個地方生活,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不適應(yīng)。比如和玩伴扎堆的生活不見了,上莊的那些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小伙伴,好像一夜之間都失去了聯(lián)系。金甲一想到這點,就會罵他們沒有良心。鴉雀窩也有金甲的同學(xué),但是個女同學(xué)。金甲說,他不和女的玩。每次只要遠遠的看見女同學(xué)走來,金甲就會“噌”地躍上別的岔路,避開和女同學(xué)碰面。那個女同學(xué)的臉永遠是紅的,紅到耳朵根上,我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
金甲說,我們兩個在別人眼里不一樣。我問他為什么會不一樣,他沒有說。從金甲諱莫如深的表情里,我覺得很多東西都變形了,包括他身后的房子。搬到這里來以后,我和金甲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睡不好覺。父親說,這是認床的緣故,幾乎每個孩子都認床,等習(xí)慣了就會好的。
每天一躺上那張床,金甲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開始念叨我們原來的房子,原來的房子已經(jīng)熟稔于心。出門就是一片院子,院子的柵欄外面是一條小溪,左側(cè)是倫叔家的屋屁股,墻上長滿了青苔和雜草,左側(cè)的弄堂出去是一口小池塘,池塘邊就是那棵大樟樹,它像把巨傘蓋住了我家的屋頂……
那天晚上,我對金甲說:“要么回上莊去看看?”金甲嘆一聲氣說:“已經(jīng)是別人的房子了,還看什么!”我說:“不看房子也可以,可以找人一起玩啊?!苯鸺淄蝗粵]好氣地說了一聲:“要去你去,我不去?!?/p>
等我醒來的時候,金甲已經(jīng)醒了,他兩只手枕在后腦勺,正盯著墻壁上那扇又小又高的窗戶發(fā)呆,我問他在想什么,他說沒想什么,就發(fā)呆。那扇窗戶漸漸的有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把房間照亮了。金甲問我:“到了這里后,你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是不是問自己:我在哪里?”
我?guī)缀跆似饋恚裆眢w的某個敏感部分被人扎了一針,我說:“是啊,每天醒來,總是分不清在哪里,需要好好想一想?!?/p>
金甲“嗖”地坐了起來,他說:“我改主意了,回上莊去看看,反正那地方是回不去了,說不定好好道個別,之后就好了呢?!?/p>
我感覺那天的太陽有種吹吹打打的歡喜勁,一路上我都瞇著眼睛在打量它。金甲問我在看什么,我說看天空。金甲說,沒飛機有什么好看的。
我們說著回到了上莊,走進老屋前的院子,發(fā)現(xiàn)那里也變得有些陌生了。那房子現(xiàn)在住進了倫叔的老父親,倫叔癱瘓多年的母親前不久剛剛過世。喪偶的老頭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他倚著墻壁,右手握著拐杖,頭靠在拐杖上打盹。金甲嘀咕了一句:“他會不會也快死了?”
這讓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可屋門大開,我和金甲抵擋不住進屋的強烈念頭,我們放輕了腳步,悄悄地繞過他,我很擔(dān)心他突然醒來,好在我們走得足夠小心,沒有鬧出任何響動,順利地進入了我們曾經(jīng)的家。
搬家的時候,父親只取走了一部分家具,有很多我們曾經(jīng)用過的家具還擺在原來的位置,比如那張剝了漆的八仙桌,我們吃飯一直用小桌,那張八仙桌就淪落在角落里,用來堆放雜物。還有那把破沙發(fā),后來父親在斷裂的地方釘了一塊木板,把它加固了,還能湊合著用。
看到那把沙發(fā),我和金甲不約而同地站住了,那年我們擠在上面看動畫片的場景仿佛在眼前剛剛發(fā)生,現(xiàn)在上面似乎還坐著十一歲的金甲和六歲的我。
“那時候,我們完好無損?!蔽彝蝗幌裥贾卮笙⑺频恼f。
再看金甲,他的眼眶中有了淚水,他迅速地一把擦去,示意我跟他再往里走。外面光線很亮,屋子里的塵埃在光柱里肆意舞動,我們仿佛被一股魔力吸引,一直上了樓梯。金甲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詞,他發(fā)出的聲音很小,我屏住呼吸也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么。從他的模樣看,仿佛在跟人說話,可那個跟他對話的人究竟是誰呢?我想著想著,突然茅塞頓開,應(yīng)該是媽媽!
那一刻,我也產(chǎn)生了幻覺,在臥室附近,一頭大波浪的媽媽渾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她一手扶著門框,一邊沖著我們微笑。我“嘿”地叫了一聲,“媽媽”兩個字差點從我嘴巴里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