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湯顯祖與《牡丹亭》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詩詞文章無甚起色,雜劇大放光芒。東京瓦肆勾欄各種伎藝的演出本子,因為關(guān)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鄭光祖的改編或者創(chuàng)作,氣象一新。
其后明朝,談到劇作,有個人最為我所喜,這就是湯顯祖。
湯顯祖的好,好在滿園春色關(guān)得住,一枝紅杏不出墻。
湯顯祖出身書香門第,早有才名,三十四歲中進士,做過官,政績斐然。隔了幾百年,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所喜歡的,還是人家的文章學(xué)問,更喜歡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還魂記》,改編自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故又名《還魂記》,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纏綿。
看《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如睹畫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畫美人亦好,但無真美人之羅襪生塵,更無真美人之活色生香。
《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顧曲雜言》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牡丹亭》是湯顯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四夢者,《紫釵記》《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
湯顯祖耽于夢。夜氣方回,雞鳴枕上,癡人說夢,慕繁華,愛熱鬧,系懷閨閣,無事記夢,寫出了一場熱鬧的大夢。湯顯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愛夢,一場《紅樓夢》更宏大更波瀾壯闊?!督鹌棵贰芬嗍菈?,煙花春夢,浮生若夢。
得意處唯在《牡丹》,實則得意處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湯顯祖落墨有種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風(fēng)之聲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蕩蕩,好得橫無際涯,好得氣象萬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調(diào)是上來了,然局面往往狹窄。湯顯祖下筆有楚聲,也即屈原的風(fēng)氣。不獨屈原的風(fēng)氣,縱橫捭闔間還不失史家氣派,行跡又有文人爽朗灑脫狀,自高處平易近人。
男歡女愛、吹拉彈唱、飲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湯顯祖筆下如日似月?!赌档ねぁ吩炀溆葹楹惋L(fēng)麗日,無怨憤,無哀傷,讀來清嘉宛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赌档ねぁ肥侨沼?,風(fēng)動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悅有深情有心動,描盡男女相悅的一個悅和相親的一個親,高情的相遇,繾綣千古。
我讀《牡丹亭》,覺得不枉然。世間男女有高情高意,如夢如幻,帶著夏夜的清露,讀來喜不自勝。湯顯祖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情種,《牡丹亭》題詞有一番明人所無的魏晉風(fēng)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湯顯祖晚年潛心佛學(xué),自稱“偏州浪士,盛世遺民”,說“天下事耳之而已,順之而已”。后又以“繭翁”自號。
有人作繭自縛,可嘆。有人終其一生作不出繭,無所可縛,亦可嘆也。
戴震
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粗粗翻過,翻得出學(xué)問也翻得出心血,學(xué)問是心血之晶華。段玉裁是戴震的學(xué)生。
段玉裁對戴震可謂一見傾慕,決意要拜其為師。戴震年長段玉裁十二歲,中舉時間卻晚于段玉裁兩年。段玉裁謄抄他的著作,以弟子謙稱,戴震一概堅辭。六年后,方許以師徒相稱。
段玉裁恪盡弟子之誼,如同當(dāng)年的顏回與孔子,亦師亦友。八年后,戴震在京逝世,段玉裁悲痛萬分,厚赗戴震遺族,親撰祭文。此后,只要有人提及戴震名諱,一定垂手拱立;每至朔望,必定莊重地誦讀戴震手札一通,八十歲時深懷感念:“輯先生手跡十五匯為一冊,時時覽觀。嗚呼!哲人其萎,失聲之哭,于茲三十有八年矣?!?/p>
孟子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戴震并無此患,學(xué)問大佳卻不好為師,桐城姚鼐寫拜師書,戴震回信說:“至欲以仆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xué)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因分師之半。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茍有過則相規(guī),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p>
字字可見人情字字知曉物理。
周作人以“人情物理”為第一要義,辨別古今思想與文章之好壞。茍不懂人情物理,“結(jié)果是學(xué)問之害甚于劍戟,戴東原所謂以理殺人,真是昏天黑地?zé)o處申訴矣”?!皩W(xué)問淵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見識通達尤為難得,有了學(xué)問而又了解物理人情,這才能有獨自的見解……此又與上文所云義理相關(guān),根本還是思想問題?!?/p>
戴震生平傳奇,據(jù)說十歲才會說話。稍后入塾,過目成誦,日讀數(shù)千言不肯休。老師授《大學(xué)章句》,至“右經(jīng)一章”以下,問:“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yīng)之曰:“此朱文公(朱熹)所說?!奔磫枺骸爸煳墓螘r人?”曰:“宋朝人?!薄翱鬃?、曾子何時人?”曰:“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幾何時矣?”曰:“幾二千年矣?!薄叭粍t朱文公何以知然?”師無以應(yīng),曰:“此非常兒也?!?/p>
戴震十七歲時立下志向,要以探索古今治亂之源,闡明治國平天下的基本原理為平生治學(xué)的目的,也就是“聞道”。
戴震的道在其《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曾自況:“仆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贝髡鹗谴┕欧默F(xiàn)代人文學(xué)者,據(jù)說紀曉嵐拿到這本書,讀了幾頁又驚又氣,把書扔到地上。段玉裁也說讀不懂這部書。
戴震朝向元典,直承六經(jīng)孔孟,識見不同常人。
紀曉嵐以《閱微草堂筆記》之眼看戴震,或者懂得會多些。
戴震的學(xué)問大,我讀了,不能說一無所知,更不敢說知,一言概之,或可曰:疾虛妄。
不獨情趣也
吳其濬一生得意,二十一歲中舉,二十八歲殿試一甲一名,欽點狀元。先任翰林院修撰、兵部侍郎、禮部尚書等職,以后又出任湖北、江西學(xué)政,湖南、湖北、甘肅、浙江、廣東、云南、貴州、福建、山西等省的巡撫或總督,還兼任過鹽政等高級官員。
政績一去不還,狀元文章仍在。
據(jù)說汪曾祺的案頭必備兩部書,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為其一。汪先生說“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筆極好。我對這本書一直很有感情,因為它曾經(jīng)在喧囂歷碌的上海,陪伴我度過許多閑適安靜的辰光?!?/p>
吳其濬的文筆極好在簡白,汪曾祺落墨隱隱可見《植物名實圖考》的筆意。
很多年前,我在古籍書店曾買過一零散本木刻線裝《植物名實圖考》,棉紙精印,書頁古黃,文字好壞且不說,線條畫就的植物圖形真精準真漂亮。
春雨天,在益發(fā)豐盈的花木間,從容讀來。每一把誦,似賞名花啖珍果,醰醰而有余味。吳其濬以其嫻熟淺白的文言筆調(diào),記寫考訂植物名實種種:從形態(tài)到名目,從種植要點到各地見聞,從歷史典故到古人詩文,更偶有其親身所歷的花草逸事。匯輯前人資料剪裁有度,是花多眼不亂的一卷風(fēng)流。令神骨俱清,為之流連再三。
吳其濬記事點評精妙雅潔,有山川草木之秀美,有瓜果蔬菜之清香,讓人蠢蠢欲動懷山野之心。吳氏先祖因戰(zhàn)亂于元末遷居河南固始縣西南鄉(xiāng)鄢店,此處古稱雩婁,吳其濬慎終追遠,在書中以“雩婁農(nóng)”謙稱。此稱顯然受《史記》“太史公曰”的影響,亦可見吳其濬于謙抑中透出的立言之意?!吨参锩麑崍D考》“雩婁農(nóng)曰”,約數(shù)百條,其形貌各異,頗可看出作者志趣。
吳其濬的寫作手法,短小精致,卻能揮灑性情,說的是家常話,卻有內(nèi)在東西貫穿其中。一方面是植物名實圖考,一方面也是一部個人心靈史?!吧接袠?,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吳其濬寫下的是郁郁蔥蔥,是生生不息。
以草木入文的寫作,古已有之,但屬于私人性質(zhì)的感知力卻常常限制了此類題材的發(fā)展。吳其濬宦跡半天下,給予寫作這種文體極大便利。做官之余,留意各地物產(chǎn)豐瘠與民生的關(guān)系,不獨輯錄古籍中有關(guān)植物的文獻,更有耳聞目見之實。
我喜歡《植物名實圖考》中洋溢著的生活氣息之風(fēng)雅,這本書,可以當(dāng)作美文賞玩。
歷代存世草木著作甚繁,一是本草類,如《本草綱目》,側(cè)重于草木的藥用或食用價值;二是花譜類,側(cè)重于草木的觀賞價值;三是有關(guān)草木的散文隨筆,如唐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記》、宋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此類作品人文氣息濃厚。吳其濬的著力點卻是植物志,如《植物名實圖考》,側(cè)重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對草木進行考辨。吳其濬的寫法,有博聞錄異的“寬宏大量”,也有言志抒情的“小肚雞腸”,亦有心憂蒼生之意味。
“蔞蒿”條云:“其葉似艾,白色,長數(shù)寸,高丈余。好生水邊及澤中。正月根芽生,旁莖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其葉又可蒸為茹。按蔞蒿,古今皆食之,水路俱生,俗傳解河豚毒?!毒然谋静荨分^之閭蒿。洞庭湖瀕,根長尺余,居民掘而煮食之,儉歲恃以為糧。與蔞蒿滿地,河豚欲上,風(fēng)景同而滋味異矣?!?/p>
吳其濬身為封疆大吏,也會在庭前植花養(yǎng)草,情趣可見,亦不獨情趣也。
王國維先生
王國維的三段境界論給人抄爛了,董橋先生說毛澤東三段詞亦可談境界:“此行何去?贛江風(fēng)雪迷漫處。命令昨頒,十萬工農(nóng)下吉安?!贝说谝痪骋??!八暮7v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贝说诙骋??!巴略角辏何鋼]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贝说谌骋?。
毛澤東的詩詞我讀得少,姑且以魯迅的詩試談學(xué)問三境界: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此第一境也。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此第二境也。
芰裳荇帶處仙鄉(xiāng),風(fēng)定猶聞碧玉香。此第三境也。
前幾天見到王國維《人間詞話》手稿,毛筆字寫在小箋上,蠶豆大小,一顆顆墨色如新,寫得標致極了文氣極了,看得見誠懇看得見功力也看得見才華。福氣似乎少一些。福氣多了,老先生不會拮據(jù)如此,老先生更不會跳湖。王國維落墨,轉(zhuǎn)折處有看得見的執(zhí)拗,作文做學(xué)問執(zhí)拗一點好,做人執(zhí)拗了容易損了命途。
客居臺灣的舊王孫毓鋆,說起愛新覺羅家族的舊王孫溥心畬說得沉痛。毓老說溥心畬溥老爺子是個濫好人,純凈得不得了,畫畫寫字之外什么也不會。太太死了丫頭扶正,天天欺負他,吃也吃不好,賣畫都要經(jīng)她手。毓老當(dāng)面罵溥先生:“咱們先朝怎么能不亡?皇族中盡出了你我這樣的貨色!”皇族有那樣的舊王孫,偏偏文人士子里有王國維這樣的硬骨頭。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
死因成謎,爭議快一百年了,誰也不能說服誰。生無從擇選,死抑或宿命。二十世紀的北京,他們選擇了水。王國維之前有梁濟(梁漱溟之父),之后有老舍。陳寅恪先生將王國維比喻成自沉汨羅江的屈原,認定他是殉清。靜安先生到底書生,皇族里螻蟻如云,他從容赴死。陳寅恪還說靜安先生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這樣的道理我暫時不懂。張岱的自題小像倒像是寫給我的一樣,真喜歡,喜歡其通透,喜歡其暢達:
功名耶落空
富貴耶如夢
忠臣耶怕痛
鋤頭耶怕重
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
之人耶有用沒用
王國維的書看了一些,看不懂,也不喜歡,那些學(xué)問于我到底遠了些,但遇到了還會看。純凈的書生一脈,值得敬重值得拜讀。
坊間有閑人將王國維的學(xué)術(shù)研究以外的文章編了本《人間閑話》,友人買來送我,這一次認真讀了,也讀進去了。王國維的語言文白相間,今日看來,仿佛看古廟墻上的壁畫,斑斑駁駁都是故事都是寓言。《人間閑話》比《人間詞話》豐富——人的豐富。
揮戈大啟漢山河,武帝雄才世詎多。
輕騎今朝絕大漠,樓川明日下洋河。
這是靜安先生的讀史詩,有老杜風(fēng)味。我知道王國維喜歡杜甫,《文學(xué)小言》道:“天才者,或數(shù)十年而一出,或數(shù)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xué)問,助之以德性,始能產(chǎn)真正之大文學(xué)。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蹦拘恼f《道德經(jīng)》宜深讀,《離騷》宜淺讀。《道德經(jīng)》若淺讀,就會講謀略,老奸巨猾,深讀,會煉成思想上的內(nèi)家功夫?!峨x騷》若深讀,就愛國、殉情、殉國,淺讀,則唯美。
文化上我大抵亦屬遺民,當(dāng)然文筆涵養(yǎng)不及靜安先生一絲半毫。和王國維懷揣一紙遺書自沉昆明湖的慘烈相比,我的人生安穩(wěn)得多。沒有幻想,不抱希望,樂于平凡。做學(xué)問不刻意求精,寫文章不指望聞達。閑來案頭燈下的片楮散墨,不過是一種歸屬、一種懷念、一份癡想罷了。提筆清風(fēng)明月,詩酒品茗中怡然自若,這樣的人生安妥。
冬夜想起杜鵬程
晚飯后無事,倒水泡腳,放了點橘皮。泡腳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黃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黃斑駁的路燈。
窗外有雪,雪片碎碎密密,東搖西晃,喝醉了似的。天這么冷,也真需要點酒。剛剛從外面喝酒回來,但沒有酒意。酒被他們喝了,我灌了兩壺茶,喝多了,難入睡。突然想起杜鵬程,寫《保衛(wèi)延安》的那個陜西作家。
《保衛(wèi)延安》看過,波瀾壯闊中有一花一葉之細,大不容易。那個時代的作品細節(jié)處理上很見功夫。前些時候重讀《創(chuàng)業(yè)史》,梁生寶買稻種一段寫景格外好:“春雨刷刷地下著。透過外面淌著雨水的玻璃車窗,看見秦嶺西部太白山的遠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鄉(xiāng)村和市鎮(zhèn),百里煙波,都籠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边@樣的描寫有無華之美。
無華之美,是藝術(shù)的大境界。
杜鵬程的作品,還看過一部中篇《在和平的歲月里》,我更喜歡短篇《夜走靈官峽》。于是用腦子背誦文章,記得是這么開頭的:“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我順著鐵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聽見各種機器的吼聲,可是看不見人影,也看不見工點?!北巢幌氯チ?。
《夜走靈官峽》寫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小說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漢了。而寫小說的杜鵬程,一些人幾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鳥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鳥”,文學(xué)沙灘百鳥翔集。
陜西我不熟悉,陜西作家認識不少。有年去黃河邊,洪水滔滔,腦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個字。陜西一些作家,出手經(jīng)常是混沌而偉大的作品。黃土高原不長樹木,專長文學(xué)。
南丁先生
春雨飄落的時節(jié),想起南丁先生。2016年秋,南丁先生在鄭州去世,雖知已是八十五齡的高壽,順生應(yīng)命,我輩本毋庸過悲,仍覺晨星寥落,心里掉了一塊。
和南丁先生2009年認識,在河南省文聯(lián)家屬院,第一印象是平和斯文,拈花微笑的樣子一團和氣,讓人感覺容易接近。
南丁的耳朵極大,看得人神暢,心想,文學(xué)前輩到底不同,平常人家哪見過這么漂亮的大耳朵。那次訪見,他年近八十,家居清淡,神色清淡,用詞清淡。他的面相本來豐腴,有佛相,跡近清淡的模樣,說到快意處,也不過一段朝花夕拾。
第一次見面后來寫過這樣的文字:
南丁瘦小干凈,仿佛清人金農(nóng)的書法,古拙淡雅蘊藏有一股文氣;又仿佛元人倪瓚的繪畫,瀟爽而明潔。春水碧綠,江濤蒼莽,遠山如黛,在看不見的地方,有飛鳥翱翔。無端地,我腦?,F(xiàn)出這樣的畫面。
人的命運,難免被時代潮流撥弄,南丁一生曲折。1957年劃為右派,兩年后發(fā)配大別山進行勞動改造,煉鋼采礦,隨即遭遇十年動亂,全家在西峽縣插隊落戶,直到1977年復(fù)出。
南丁的文章越老越好,因心而生,由性而來,以情而出,隨境而發(fā),篇篇血肉飽滿極其舒潤。寫人記事不動聲色,語言干凈又隨意又沉穩(wěn),又智慧又不乏人情之美,讀來不頓不隔,樸素大方,如對坐面談?!赌隙∥募分幸粡埮臄z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照片:在南陽白河邊,青年南丁微笑著脫了上衣,女兒騎在脖子上。黑白色里有淡淡的溫情躍出紙面。我很喜歡這張照片,覺得蘊藏有讀書人面對苦難的一份坦然,也蘊藏有一個人與生俱來的一份從容。我看重南丁先生,即看重他的風(fēng)骨。
和南丁聯(lián)系,每次大多幾句話:
竹峰:發(fā)去一稿,請你審定。南丁
何老師:大作收到,文氣充沛。高興。竹峰
竹峰:報紙已經(jīng)看到。謝謝。祝你在安慶工作好運。南丁
竹峰:知你去合肥工作了,一切順利。南丁
何老師:新年如意。竹峰
竹峰:新年大吉。南丁
人之相與相知,不在形跡。尤其文字之交,鼎嘗一臠,即已知味,更不必觥籌交錯。南丁每每在報端讀到拙文,見面時總要聊起,或者告訴幾個鄉(xiāng)友,言多褒獎。他的著作大多簽名題詞贈我,我寫的書,只送過一本散文集《豆綠與美人霽》與他。雖然印過不少小冊子,總覺得拿不出手,怕老人家讀書費心勞神。今后再有新書印成,先生卻已不及見了。
人之相與相知,也不在乎年紀。南丁長于我五十二歲。這些年,每年和他見一面,并無要緊事,無非吃飯喝茶聊天。他走后的次日下午,我在小區(qū)里散步,天還是那天,花木還是那花木,蟲在飛,風(fēng)在吹,往事一幕幕如在昨日,但有一個叫南丁的老人不在了,失落感久久不去。以往回鄭州,有個很親近的老人可以一起坐坐聊聊,如今沒了。
南丁本姓何,祖籍安慶懷寧,1931年生于蚌埠,生前說自己一直記得老家的青石板路與黑瓦房子,還記得懷寧下雨的天氣,多次感慨六十年沒有回去,如今再也不能回去了。
南丁走后,遵照遺愿,不設(shè)靈堂,不設(shè)告別儀式,喪事從簡。輕描淡寫的人生句號仿佛他清清爽爽的文章。這樣的風(fēng)范,如今太少太少,我很懷念他。
陳忠實先生
陳忠實先生走后,我想起一句話:花落春仍在。陳忠實生于1942年,活了七十三歲,我榮幸地和他一起在這個地球共同呼吸了三十二年,我更榮幸地讀過他寫的那本叫《白鹿原》的小說。
忘了什么場合,見過他一次,眾人簇擁著。陳忠實瘦得很,人一瘦,骨相出來了。陳忠實的骨相里有倔有狠,凜然決然,看上去一臉的清苦一臉的剛直,透著歷經(jīng)世事與波瀾不驚。有人上來和他拍照,陳忠實就那么對著鏡頭,聽之任之,并不做什么表情,一臉置之度外。
陳忠實煙不離手,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那鼻音讓他更樸素。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不難交往的,他坐在那里很沉靜,面容里的老漢氣讓人覺得可親,眉目到底偶見激烈的生猛,這生猛可視為英雄氣,盡管老邁了,顧盼之間,英雄氣并不短。
陳忠實說話,語速頗慢,一口陜西腔,又土又古,聽得人神旺。
陳忠實的陳字,不僅是姓的意義,更可視為舊氣,忠實的舊氣是對文學(xué)的懇切。
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忠實初露鋒芒。我在舊雜志上看見過他的幾部中短篇,《康家小院》《十八歲的哥哥》《初夏》《四妹子》《藍袍先生》《到老白楊樹背后去》,每一篇都好看。盡管沒有脫離那個時代的腔調(diào),但寫得不累,人也讀得不累,聽得見《白鹿原》出場前的鑼鼓聲。
陳忠實是蜂命,《白鹿原》是其螫人之作。他后來苦惱寫不出來新的作品,私下認為他不應(yīng)該這樣想,他上過一次高山,可以躺在山凹處草地上看天。寫作這件事,受命于天,一個作家有一個作家的機緣。
對于陳忠實的為人,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不能,因為不識。
我對西安的熱愛和陳忠實有關(guān)。第一次在西安古城閑蕩,想到這個城出過《白鹿原》的書,心里覺得親切。陳忠實的《白鹿原》寫得好,不受拘束,放得開,激情更甚,我讀過兩遍半。
看《白鹿原》到白嘉軒娶了七房女人,當(dāng)呼嘯狂吞烈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與田小娥偷情,宜與佳人對飲蜜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成為土匪,宜飲劣酒。
看《白鹿原》到朱先生賑濟災(zāi)民,不取一分一毫,宜開懷呷香酒。
看《白鹿原》到白孝文初嘗人事,宜會心微笑浮甜酒。
看《白鹿原》到白孝文吸鴉片,敗光家業(yè),宜飲酸酒。
看《白鹿原》到鹿三手刃田小娥,宜飲辣酒。
看《白鹿原》到鹿兆鵬、白靈相愛之際,宜飲清酒。
看《白鹿原》到白靈活埋,宜飲苦酒。
看《白鹿原》到黑娃、鹿子霖之死,宜飲殘酒。
看《白鹿原》卷終,宜飲醇酒。
陳忠實先生是個好作家,他的死我想得開,再高級再好的作家也是要死的,再高級再好的人也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