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

小時候，我家里承包了一片果園，果園離村子10里山路，每到春天，爹媽就領著一家人遠離村子，住到果園里。

平時，沒什么大事，我們一家人很少回村。家里大門的另一把鑰匙放在鄰居二奶奶那，有誰回家忘帶鑰匙去拿也方便。這也是一種信任，一種鄉(xiāng)鄰之間最真摯樸實的感情。

這天一早，我背著書包準備去上學。媽叫住我說：“下午放了學，回村一趟，把家里的雞蛋帶到果園來。時間長了，怕要壞了?！?/p>

家里有20個雞蛋，媽說放在做飯用的團瓢里的一個筐子里。

可是等我下午放了學回家，把整個團瓢都翻遍了，別說20個雞蛋，就是盛雞蛋的筐子也沒找到，別的地方也找過了，沒有?？磥硎菋尫佩e地方了，若是讓老鼠或黃鼠狼偷吃了，那筐子總會在吧？可是沒有。

我一肚子委屈，從學校回到家再去果園，多走七八里路呢。等我趕回果園時，天已經黑了。媽站在果園西頭的一棵果樹下，邊干活邊朝村子的方向張望。

我責怪媽是不是把雞蛋放錯地方了，害我白跑一趟。媽卻責怪我辦事不力，這么點事都不讓她省心。

我沒拿回雞蛋，晚上聽媽跟爹說，她決定第二天自己回家一趟，她就不信那20個雞蛋能長翅膀飛了，說沒就沒了？媽還說，我正長身體呢，得給我補補，那20個雞蛋能吃一段時間了。

第二天一早，媽早早就走了，等我從學校回到果園時，媽早回來了。不過爹說她回到果園連句囫圇話也沒來得及說，就又去鄰村我姑姑家借雞蛋去了?？磥砟?0個雞蛋她也沒拿到。

媽很晚才回來。我偷偷聽她跟爹說，家里放在團瓢里的那20個雞蛋，可能讓二奶奶拿去了，我家只有她有鑰匙，有人說看到過她去開過我家的院門。媽說她沒好意思去找二奶奶。

二奶奶住我家南邊的一個土臺子上，隔著一條街。二奶奶70多歲了，身體不好，走不多久就得停下來喘氣休息。我家冬天在村里住時，爹媽一直很照顧她。虧爹媽這么信任她，她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爹責怪了媽一句：“別瞎說，她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不就幾個雞蛋嗎？拿就拿了，有什么？你就當自己送她吃了就行了。”

媽沒再吱聲，爹也沉默了。

從此，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爹媽再也沒提過，我很快也忘記了。

秋天，蘋果豐收了，也是我們一家人從果園搬回村住的時候。

這個時候，是爹媽最忙的時候，他們一邊搬家，一邊忙著收蘋果，回村后還得忙著送蘋果，左鄰右舍你一籃他一筐，總得讓大伙兒嘗嘗。每年秋天，爹媽都送出去好多蘋果。

爹媽忙不過來，送蘋果這事自然就落到了我頭上。

回村的第二天下午，我剛放學回家，媽指著一筐又紅又大的蘋果，說：“去，給二奶奶送去?！?/p>

“她拿了咱的雞蛋，給她送哪門子蘋果？讓狗吃了也不給她?！甭犃藡尩脑?，我隨口就回了這么一句。

媽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嘴里罵著說：“你這孩子，人不大能耐你了！看你說的這叫人話嗎？誰告訴你的？再胡說八道，不打死你！”

我犟嘴說：“你和爹晚上說的話，俺都聽到了。”媽又不愿意了，追著過來又要打我。

“去不去？不去看俺不打折你的腿?！眿屨嫔鷼饬恕?/p>

我最后還是妥協了。等我極不情愿地拎著一筐蘋果，磨磨蹭蹭爬上土臺子那幾層臺階，走到二奶奶家門口時，我的嘴巴還翹得老高。

一只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仔，在二奶奶家的院子里咕咕叫著覓食。我討厭地攆了它們一下。那一會兒，我看什么都不順眼。

二奶奶見了我卻很高興，她當時正躺在床上，說身體不好，這幾天懶得下床。我叫了聲“二奶奶”，然后說：“俺媽讓俺給您送蘋果來了?？商鹆?，您嘗嘗?！?/p>

屋里太黑，看不清楚，我感覺二奶奶可能掉淚了，她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我雖然心里不高興，可是看她那個樣子，還是心疼了，趕緊過去扶住她，說：“二奶奶，您別動了。”然后又問她，“您還好吧？”

二奶奶艱難地重新躺下，然后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塊糖，朝我遞過來，說：“知道這幾天你們要給我送蘋果，早準備好了。拿著?？商鹆?。”

二奶奶的手很瘦，骨瘦如柴，我的淚差點掉下來。我推了幾下，沒接她的糖，說：“二奶奶，俺家有，您自個留著吃吧?！?p>

二奶奶說：“這孩子，專門給你留的，拿著?！比缓?，她話頭一轉，問：“你爹媽都回來了吧？還好吧？等忙過這幾天，讓他們來一趟，俺有事找他們。”

“沒什么別的事，俺先走了，還有好多作業(yè)要做?！蔽易炖飸吨碎_始往外走。至于二奶奶說讓爹媽去她家一趟的話，沒到家我就忘了個一干二凈。

兩天后，我正在家做作業(yè)，媽在團瓢里做飯，爹坐在屋門口修理農具，二奶奶來了。

爹媽趕緊停下手里的活計，過來招呼喘個不停的二奶奶。

二奶奶進屋后，又摸出兩塊糖往我手里塞，見我不要，放到了我的作業(yè)本上。

媽說：“二嬸，您身體不好，俺還沒抽出空去看您，您怎么來了？”

二奶奶回答說：“你們讓娃送蘋果過去，就知道你們回來了。讓娃捎話讓你們去一趟，看來是沒時間，俺忍不住，只好自己過來了。這鑰匙放在俺那兒也老長時間了，你們回來了，總得還給你們。”

爹瞪了我一眼。我嚇得伸了伸舌頭，低下頭不敢吱聲。

媽忙說：“二嬸，這個不著急，放您那兒俺一百個放心。您身體還好吧？”

二奶奶說：“俺這把老骨頭了，土都埋到脖子了，談不上什么好不好。這鑰匙啊，說啥也得給你們了，謝謝你們對俺的信任。再說俺還有樣東西要還給你們。”

爹媽很奇怪地看著二奶奶。媽好奇地問：“二嬸，別開玩笑了，您啥時候向俺們借過東西了？”

從二奶奶的敘述里，我們知道了，就在我們到果園住的那些日子里，二奶奶有一次到我家拿鐮刀用，看到團瓢里的筐子里有20個雞蛋，知道我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時間長了怕雞蛋壞了，去果園的路太遠，她去不了，只好連筐子一塊拿走了。正好家里一只雞趴窩，她就把那20個雞蛋孵了小雞。尋思這樣一來，雞蛋不但浪費不了，還有了雞。除了一個壞蛋外，20個雞蛋孵出了19只小雞，后來小雞死掉一只，讓黃鼠狼拖走一只，現在還剩17只。

我像聽天書一樣，已經聽呆了。我羞愧得臉紅脖子粗，沒想到二奶奶這么義氣，她一直都為我家好。當初我還罵她呢，真不應該啊。我爹媽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對不住二奶奶。

二奶奶接著說，后來她聽說我和我媽回過村子找過團瓢里的雞蛋，可等她得到消息趕到我家時，早不見我們人影了。

還是爹先開了口：“二嬸，您這身子骨，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了，還侍候這一窩小雞仔，那得費多少心血啊，這怎么好意思呢？”

“雞蛋沒浪費掉就行。沒經過你們同意，俺就自作主張了，該說不好意思的是俺?！倍棠套莾捍藥卓诖謿庹f。

我看到媽撩起衣服抹下了眼淚。女人心腸軟，媽哭了。

二奶奶說，拿回家的筐子不知放哪兒了，她老糊涂了，一時半會找不到了，等找到了，再給我家送來。

媽趕緊說：“不礙事，不礙事，不就是一個破筐嗎？有它也過年，沒它也過年，就送二嬸用了。”

二奶奶笑著說：“也好，那就謝謝你們了?！?/p>

后來，那17只小雞，我媽拿回來10只，7只留給了二奶奶。二奶奶起初不肯要，我媽說您不要，那我們一只也不要了。二奶奶才留下了。

第二年開春，已經長足身量的那10只小雞隨著我家去了果園，在果園里吃蟲子，吃草種子，很快都長得膘肥體壯了。有一天，媽挑最大的那只公雞殺了，煮好了，特意讓我回村給二奶奶送去。

可是等我趕回村子時，二奶奶剛剛咽氣。我哭著跑回了果園。

給二奶奶送喪的路上，媽哭得死去活來。在媽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我知道了一個秘密：

就在我家再一次搬到果園住時，媽在家里找到了早已變質的20個雞蛋，原來她放錯了地方，把雞蛋放到玉米筐后，順手掛到了堂屋的房梁上。那個筐子在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那么久，都沒人想到拿下來看看里面裝的什么。當二奶奶聽村里人說我們回家找不到雞蛋了，而只有她有我家鑰匙，她就攢了17個雞蛋，估摸著我們一家快從果園搬回村時，孵了一窩小雞，后來送給了我家。至于那1個壞蛋，一只死掉、一只被黃鼠狼拖走的小雞，是二奶奶實在湊不足20個雞蛋，沒辦法編的。后來，媽找到家里那20個雞蛋后，正忙著往果園搬家，沒來得及也沒好意思去二奶奶家道歉。再后來，媽忙起來，就把這事擱下了。就在今天，媽殺了雞讓我給二奶奶送去，她準備等忙過這幾天，再找二奶奶當面道歉，可是還沒成行，二奶奶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