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玉玉曾說過:“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顆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賈母是一個例外。雖然她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慈祥的“老祖宗”,偶爾閃現(xiàn)位高權(quán)重者的凌厲,但曹公于字里行間,描畫出她超越年齡與身份的靈性。年過七旬,她依然有著不同于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的鮮活。
那回,湘云、寶玉等人跑到蘆雪庵烤鹿肉、賞梅、聯(lián)詩。賈母忽然帶著五六個小丫鬟,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瞞著王夫人和鳳姐,欣然前來。
她的到來給這些年輕人增添少許緊張感,但并不違和,只因賈母與他們同樣能夠體味這良辰美景,一道飲酒賞梅。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寶琴和丫鬟抱著瓶梅花在山坡上等著,眾人都說,難怪找不到她們,只有賈母說,畫上也沒有這樣的景致。她竟然比那些年輕人,更能跳出現(xiàn)實,用審美的眼光來打量這一切。
賈母太不像一個老人了?;钤谀贻p人中間,她也許已經(jīng)顫顫巍巍,看東西需要戴上老花眼鏡。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一個老廢物,但是,她的內(nèi)心,和年輕人一樣熱愛生活。
賈母對屋舍布置更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敏感。帶劉姥姥游大觀園,見瀟湘館的窗紗顏色舊了,她立即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不配?!?/p>
賈母幫黛玉更換成銀紅色的“軟煙羅”。茜紗薄如蟬翼,映著參差竹影,凝眸的一瞬,必能增添幾縷詩情。
她對寶釵雪洞般的房間不以為然,主動要求幫忙布置:“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xué)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p>
且看賈母是怎樣不俗的。她吩咐鴛鴦:“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自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p>
石頭盆景,水墨綾帳,墨煙凍石鼎,替換掉了寶釵原來的“青紗幔帳”,依然是素凈的,但多了點(diǎn)表達(dá)的熱情。
寶釵來到榮國府過第一個生日時,賈母看得鄭重,特意出資要幫她置辦生日宴,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皩氣O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p>
很多人看了這段,覺得寶釵會做人。其實,就這段而言,我認(rèn)為,也許賈母更會做人。
賈母喜歡熱鬧戲文嗎?看上去是,寶釵點(diǎn)了《西游記》,她高興,鳳姐點(diǎn)了插科打諢的《劉二當(dāng)衣》,她更加歡喜。但是,這只是一個層次,事實上,賈母內(nèi)心是多層次的。
第四十回,她讓鳳姐把戲臺“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聽笛子,她叫人“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她叫芳官唱《尋夢》,也是特地叮囑“只須用簫合笙笛,馀者一概不用”……
看看,賈母這樣講究,分明就是另外一個黛玉或?qū)氂瘛?/p>
前八十回中的賈母,是一個智慧、可愛的老人。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熱鬧歡笑、花團(tuán)錦簇和錦繡華章。她見過大世面,處于富貴頂端,卻有一顆憐貧愛老之心,從不作威作福。她審美能力一流,精通音樂和室內(nèi)裝飾,懂得欣賞四時風(fēng)物之美。她看人也不俗,喜歡明白、敞亮、有個性的人物。她的治家手腕更是高明,寬嚴(yán)有度……
美好地老去,不讓自己成為“魚眼睛”,賈母做到了。至少,《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的賈母做到了。
(責(zé)任編校/楊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