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衛(wèi)
一
父親七歲歿了爹,八歲死了娘,大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細(xì)姐當(dāng)了別人的童養(yǎng)媳。
村尾的山腳下,青瓦黃土坯房,單屋單房,屋的正墻中央,貼著一張毛主席畫像,他目光堅定,神情凝重。這就是父親的家。房子的后面有片翠竹林,竹林的后面,密密麻麻地瘋長著一丈多高的苞茅林。一到秋末,白茫茫的茅穗,猶如千萬面旗幟連綿起伏,煞是壯觀!
我爺爺就是吃觀音土脹死的。次年,奶奶也追隨而去。奶奶死的前夜,村頭的那只烏鴉尖厲地喊著,一聲緊接一聲,刺透荒涼的夜空。奶奶塌陷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無限依戀地看著年幼的父親,她骨瘦如柴的雙手緊緊抓住父親單薄的小手,干癟的嘴唇輕輕地翕動著,當(dāng)奶奶的靈魂飛向窗外烏鴉的時候,手——抓住父親的手——便耷拉了下來……父親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旁邊的大人對父親說“友兒,你娘走了?!?/p>
鄉(xiāng)親們用奶奶睡的床板釘了一副棺材,把奶奶埋在了我家的菜地里。
孱弱的父親成了孤兒。一個人守著一房一屋。
二
父親應(yīng)征入伍,村里人很高興,敲鑼打鼓相送,父親卻依依不舍。
臨行前一天,父親到爺爺奶奶的墳頭燒香供飯。
晚上,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房里,父親坐在床上,毫無睡意。蛇昂著頭,豎起身,頸部膨脹得大大的。在床前來回不停地繞著圈,嘴里發(fā)“呼呼”的聲音。父親招了招手,蛇便順從地扭到父親的身邊,盤著身子。父親撫摸著蛇首,喃喃地說:“阿風(fēng),我要去當(dāng)兵了,四年不能回來,我會很想你的,你會想我嗎?我不在的時候,你到外面去覓食,千萬要小心。你會好好保護(hù)自己的對不?”
父親至今難忘,奶奶去世后,幾個年長的可憐父親,輪流夜里跟父親做伴,他們總是安慰父親別怕。大人干了一天的活很累,夜里一黏床就睡著了,但父親總是睡不著,總是覺得屋角有鬼,總是想起我的奶奶,總是偷偷地流眼淚。幾個月后,做伴的人也沒有了,每當(dāng)黑布罩住大地的時候,父親除了怕還是怕。
開始,有人叫父親吃紅薯,或有人送點。時間一長,父親吃喝便沒有了著落,有一餐沒一餐,成天饑腸轆轆。
有的小孩見父親孤苦伶仃,就欺負(fù)他。當(dāng)父親從河邊路過,他們就用竹子做的水槍射父親;當(dāng)父親從一堆牛屎邊經(jīng)過,他們就用一塊大石頭從遠(yuǎn)處砸到牛屎堆上,濺得父親滿身都是;要么,他們就用彈皮弓包著樟樹籽瞄準(zhǔn)父親的屁股作靶子。父親衣不遮體,他們每次得逞,總是得意大笑。父親總是忍氣吞聲,從不告狀。
“那兩年的日子真難熬??!”父親對著蛇說,“多虧后來家里有了你。我每回在外受了氣,回家向你傾訴,心情一下子就開朗了。我檢上兵,你功不可沒,如果不是你的那些補(bǔ)品,哪有我現(xiàn)在的好身體?
“我們朝夕相處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卻要分開那么久,真是舍不得?!毕駬崦哒f。
蛇似乎聽懂了,不住地吐著信子。
三
父親與蛇的“宿緣”,發(fā)生在父親十歲那年。
一天下午,父親回到房間,隱隱覺得糊著報紙的墻面與平日有點不同,好像有個圓圓的東西藏在里面。父親走上前,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那東西軟軟的,不動。父親稍微用點勁,捏了那東西一下,誰知,那東西竟然扭動了幾下,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父親駭了一跳,倒退幾步,心蹦到了嗓子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東西蠕動著,慢慢地伸展開來。
父親在門口拿了一根小竹棍,捅了捅那東西,那東西便快速地擺動著,向報紙的邊緣靠攏。
忽然,里面伸出一個黃褐色的橢圓的頭,一對黃豆大的眼睛,散發(fā)出幽冷的光。它昂著頭,吐著信子,冷峻地看著父親。
蛇!一條蛇!
父親嚇得扔掉竹棍,倒退幾步,險些跌倒。手緊緊地抓著門框,摒住呼吸,腳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額頭、背心、手心沁出了冷汗。
外面的陽光依然明媚,樹上的蟬焦急地鬧著。
那蛇從報紙里慢慢地挪出身子,順著墻滑行到地面上,逶迤前行,在離父親一米遠(yuǎn)的地方立住了,這條蛇將近一米長,頭上有一對美麗的黑白花紋,酷似一副老花眼鏡,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只大扁頭風(fēng)(眼鏡蛇),父親回憶道,當(dāng)時那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還吐著信子。
父親與蛇,直面相對。
漫長的十幾秒鐘對峙之后,直立的蛇慢慢地匍匐到地面,轉(zhuǎn)過身,徑直游入了墻上的報紙里,又開始一動不動。
平整的報紙墻面多了一道凸起的傷疤。
父親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往外跑,剛到門口,就站住了。
那條蛇沒有沖上來咬人,也沒有逃跑,還大膽地回到原來的地方,真是奇怪。
父親又悄悄回到房里,隔著報紙,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蛇沒有動。父親的膽子大了點,又摸了一下,蛇還是沒有動。父親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
晚上,父親吃了一個糠粑,喝了幾口涼水,和衣躺在竹床上,盯著墻上的那個凸紋,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我的爺爺和奶奶……
四
在部隊,父親非常想念家中的那條蛇。每次訓(xùn)練,父親總是特別特別刻苦,只有這樣,父親才覺得可以減輕對阿風(fēng)(父親對蛇的昵稱)的思念之情。但是晚上,父親總是夢到阿風(fēng)。
父親想起了那段時間,蛇待在家里,全身軟弱無力,嘴角皸裂,往日水靈有神的眼睛混濁不清,光滑的鱗片發(fā)白蓬松,扭曲的身子在粗糙的地面上不斷地摩擦著。父親很著急,以為蛇病了,整天守著,寸步不離,卻又無能為力。第三天的早上,父親睜開眼,蛇在床前,吐著信子,目光有神,全身光鮮。父親納悶,舉目環(huán)顧,墻腳有一張長長的蛇皮——蛇不是病了,而是蛻皮。父親懸著的心終于安穩(wěn)了下來。
立秋之后,蛇開始冬眠,盤成一個十幾公分高的圓盤。父親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早已準(zhǔn)備好的溫暖的棉絮里,讓它安穩(wěn)地渡過長長的冬天。
今天就是立秋,阿風(fēng),你會照顧好自己嗎?父親有點擔(dān)憂。四周傳來戰(zhàn)友們輕重緩急長短不一的呼吸聲。
有時三更半夜,父親必須一個人去深山老林換哨,周圍漆黑,非常害怕,但一想到阿風(fēng),心理就會平靜很多。這是真的,父親補(bǔ)充說。
部隊的一位團(tuán)長非常喜歡父親,每到星期天就幫父親補(bǔ)習(xí)文化課。
因為父親在各個方面表現(xiàn)都很突出,榮立過一次三等功,二次嘉獎,第二年被選調(diào)入軍區(qū)警衛(wèi)團(tuán)。一次執(zhí)勤,父親還見了敬愛的周總理,父親至今引以為榮。
父親退伍的時候。組織上幫他在廣州安排了一份工作,但父親婉言謝絕了。他說,想家,回到家鄉(xiāng)同樣為國家做貢獻(xiàn)。
其實,父親最清楚,他掛念的是誰。
五
第二天,父親起床一看,那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還在。
一連幾天,天天如此。
有天,父親側(cè)躺在竹床上想事情,迷迷糊糊的,腳下有點癢。父親伸手去撓,竟碰到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父親嚇了一跳,睜眼一看,那條蛇竟趴在父親的腳上。父親心里發(fā)麻,不敢動。那蛇也昂著頭,吐著信子,看著父親。
一管旱煙的時間,蛇慢慢地滑到地上,蜷縮在竹床邊。
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慢慢地,父親跟蛇熟悉了,不再感到害怕;蛇也跟父親親近了,只要父親吹聲口哨,它馬上從報紙里溜出來,沿著父親的腳盤旋而上。父親摟著冰涼的蛇,很是陶醉,用指甲輕輕地刮著它身上的鱗片,發(fā)出滋滋的聲音,蛇也不生氣。父親睡著了,蛇有時會趴到父親的肚皮上,或者繞在父親的腳上,或者盤在父親的頭邊。
家里有條蛇,父親從沒有向別人說起過。
父親永遠(yuǎn)記得那次放?;貋?,發(fā)現(xiàn)屋角有幾只鳥蛋,喜出望外,也不管怎么來的,連忙弄點黃泥巴,涂抹在鳥蛋上,放在灶里燒,美美地吃了一餐。此后,家里常有被咬死的老鼠、青蛙,有時小鳥,甚至小魚,父親都毫無顧忌地弄著吃了。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難得的補(bǔ)品。
天氣晴朗的時候,父親有時也會帶著蛇到后山的竹林或苞茅林里放風(fēng)。父親前面走,蛇逶迤跟隨。偶爾,蛇會箭一樣的超過父親,然后昂起頭,站在路旁等父親。
一次,父親和蛇在苞茅林里游戲,蛇突然直立不動,閃眼飛入草叢,片刻傳來“吱”的一聲慘叫,父親循聲找去,蛇正咬死著一只大灰兔。父親這才知道家里的“補(bǔ)品”都是蛇的“杰作”。
至于蛇咬死的動物,父親吃了為什么沒有中毒,至今還是一個謎。
六
四天四夜的征程,父親心里時刻盤算著:四年不見的阿風(fēng),還認(rèn)得我嗎?長大了多少?長長了多少?父親心急火燎,四天的時間比四年還長。
車未停穩(wěn),父親背起包,奔向村尾的家。遠(yuǎn)遠(yuǎn)地,父親看到了那座青瓦黃土坯房。
到了門口,屋周圍干凈平整,而非蒿草滿地;屋頂煥然一新,而非破爛不堪。
大門換了,而非殘缺不全;鎖也換了,而非銹跡斑斑。父親的心咯噔一下,緊張了起來。
“友兒,你回來了!”一個婦女大聲說。
父親回頭一看,是吳嬸。
“你鑰匙在我這兒。大隊里知道你退伍回來,我們倆家離得近,就把鑰匙給了我?!?/p>
“吳嬸好?!备赣H笑著說。
“好,好,哈哈,幾年不見,你小子長得結(jié)實多了?!?/p>
父親接過鑰匙,顫抖的手插了幾次鎖孔,才把鎖打開。
推開大門,屋內(nèi)干干凈凈,毛主席依然神情凝重。
父親在房門口停了一下,心怦怦地跳躍著,摒住呼吸,輕輕地推開房門。
門開了。
父親呆住了。
四壁空空,墻上的報紙沒有了。
父親慌了,忙問吳嬸:“誰把報紙撕了?”
這時,鄉(xiāng)親們陸續(xù)涌到家里,你一句,我一句,叫著父親的小名,興高采烈,過節(jié)一般。
美旺叔告訴父親:“部隊來信,說你轉(zhuǎn)業(yè)回家,大家都很高興。大隊書記看到你家破成那個樣子,就把你家從內(nèi)到外整修了一下。嘿嘿,你看,現(xiàn)在比以前強(qiáng)多了吧?昨天鐘姨和小花還幫你把屋內(nèi)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p>
樸興爹說:“昨天你不知道有多危險,不是鐘姨和小花眼尖,差點叫蛇咬了一口。做夢都沒想到,你房里會盤著一條大蛇,駭死人,這么大這么長!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從來沒見過。”樸興爹雙手比劃著。
“蛇呢?”父親緊問。
“打死了!”樸興爹干脆地回答,“不打,留著做什么?!?/p>
“是啊,蛇還在紅星老二家里放著,沒有剝,大家都說等你回來吃。這條蛇也許是命中注定為你接風(fēng)洗塵的?!泵劳鍝屩f。
父親嘴角抽動著,眼前浮現(xiàn)出扁頭風(fēng)遍體鱗傷的慘狀,父親痛苦地咆哮著:“誰打的?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父親流著淚,二十好幾的小伙子當(dāng)著眾人的面。
“蛇在哪里?”父親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七
父親用木板釘了一口棺材,棺材的底部墊著父親日常用的毛巾。
父親噙著淚水,輕輕地把阿風(fēng)放進(jìn)棺材。父親的面前又清晰地放影著與阿風(fēng)共同生活的幕幕情景:抓野兔、散步、聊天、用指甲輕刮鱗片……
蛇埋在了屋后的苞茅林里,父親為它壘起了一座墳頭。每當(dāng)秋風(fēng)搖起的時候,那低矮的蛇冢便淹埋在白茫茫的茅穗的浪濤里……
——選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