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復(fù)林
我是個有著很強(qiáng)宿命感的人,我的宿命源于家門前那條謎一樣的河流。
河流不大,卻險灘深潭密布,時而平緩,時而急湍,春夏發(fā)大水,更見浩蕩之勢。母親生我時,正是發(fā)大水的季節(jié),茫茫雨夜,丘陵山地的偏僻小村莊,一時連接生婆都找不到,更別說送老遠(yuǎn)的鎮(zhèn)上衛(wèi)生院了。那場大雨鋪天蓋地,也不知下了多久,洶涌的洪水很快漫上了堤岸,田地、道路、沿河一帶村莊全淹了。我家住在河邊,洪水轉(zhuǎn)眼就映到了家門口,泥墻的祖屋陸續(xù)倒塌。偏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卻并不驚慌。她知道,每到雨季,河水會爬上岸,到村莊例行拜訪一次,就像告訴村里人,別忘了它們的存在。只不過,這一次的洪水,比以往來得急,來得猛。忍著生產(chǎn)后的余痛,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我,小心翼翼,涉水逃離到高坡上的人家。
我剛剛開啟的生命之門,就此經(jīng)受了河流第一次刻骨的洗禮。
遭此一劫,母親只說兒子命大,從未道明心底的另一種秘密。孩子有個頭痛腦熱,母親會將孩子悄悄帶到河邊,撩把清水擦擦孩子額頭,一面閉了眼,巫婆似的,對著河水念念有詞,那些話語我怎么也聽不懂,日后才獲知,母親念誦的全是些怯病消災(zāi)保佑平安的咒語。我至今不明白,從未踏進(jìn)過學(xué)堂門,也很少走出村莊的母親,那些神奇的咒語是從哪學(xué)來的,難道有神靈指示。其實,村莊會念咒語的女人不止母親一個,她們每逢需要念咒語時,也多避開旁人,或者選擇夜深人靜,唯有母親總是來到河邊,似乎離開了河流,她的咒語就會不靈驗。
或許,正如母親祈求的,我就像河灘上一株風(fēng)吹雨淋的蘆葦,不病不痛的,一轉(zhuǎn)眼就長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齡。那天大清早,母親拎著盛有香燭、黃表紙的舊提籃,躡手躡腳走在前面,一面不時回頭,似乎生怕有誰看見。來到楓楊樹掩覆的渡口,母親尋一處潮濕的沙地,插上一炷香,點燃。裊裊青煙中,母親雙膝跪地,對著河水一連作了三個揖,繼而拉著我的手,鄭重吩咐:“崽,去掬一捧水洗洗額頭吧,河神會保佑你的!”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河神的名字,第一次知道河流是有河神的。只見母親神情嚴(yán)肅,目光堅定,投向遠(yuǎn)處寧靜的水面,眼中似有個模糊的影像,是河神么?它是屬于母親和河流共守的秘密。那時候,我并不知曉,在我們那一帶沿河的村莊,河神被當(dāng)作庇佑一河兩岸生靈的神靈。我只是從母親小心謹(jǐn)慎的言行,從一個成年人對河流的敬畏,隱約感覺到河神在母親心中的地位。
在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暗示下,我茫然不解,一步一步,緩慢挪向那一片藍(lán)幽幽的水面。水潭深處,暗影重重,像藏著無數(shù)怕人的鬼魅。雖然母親就站在身后,我仍感覺怕極了,怕被鬼魅捉了去。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來,可我還是照母親說的做了。
站在河岸邊,慢慢蹲下身去,水面即刻映現(xiàn)一張畏怯的蒼白臉龐。我胸口跳得厲害,伸出的小手不停顫抖著,剛一觸及水面,那張臉即刻被攪碎,消失得無影無蹤。幽藍(lán)的水面,隨著暗影的晃動,一下子變得不可揣測和飄渺起來,仿佛有鬼魅要從深潭里躍出。我的身子跟著很不爭氣地劇烈哆嗦著。那情景,猶如茫茫大海上,一葉飄搖的小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我由不得緊縮了身子,驚慌地擺著小手,試圖用力推開水的巨大吸引,抑或包裹??晌覠o法做到,我只感覺,我的掙扎正在更深地令自己陷入那一片可怕的水域。
這一次,當(dāng)是河流對童年的我又一次隆重的洗禮。
入學(xué)第一天,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沒有像村里的族人那樣,提上香燭供品,領(lǐng)著發(fā)蒙讀書的孩子,去村中心的老祠堂,于一片繚繞的青煙中,對著眾多黑漆發(fā)亮的祖宗牌位,叩首作揖,祈求祖宗庇護(hù)呢。這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許是因了我家數(shù)代居住在河邊,每日得從渡口搭船上學(xué);而我又落生在雨夜,然后在洪水中逃離。河流上溺水事件時有發(fā)生,兒子的安危是母親最為揪心的,至于兒子能否通過念書走出村莊,能否出人頭地,甚或光耀門庭,也許母親目光并沒那么遠(yuǎn)大,即便偶爾有過那樣的奢望,只怕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在母親心中,河神必定無所不能,它才是村莊的最高神靈和庇護(hù)者。
就這樣,一個落生雨夜、長在河邊的孩子,腦海逐漸烙下了河神的朦朧概念。
說來怪怪的,自從隨母親到渡口許愿后,我就像丟了魂似的,老喜歡往河岸邊跑。猶如走向一座迷宮,我開始被那一片水域深深吸引著。放學(xué)路上,會獨自溜到河邊,啞巴樣不說話,只是呆呆坐著,要么定定盯著平靜的水面,一望就是老半天。有時,從某處緩緩擴(kuò)大又急速縮小的漩渦中,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漩渦深處,有個不明暗影遽然閃現(xiàn),又瞬間消失?;蛘撸业哪抗獗贿h(yuǎn)處大片積聚的漂浮物吸引,它們總是長時間滯留在河流的分岔道口,伶俐的水鼠和身形修長的白鷺在那里覓食、嬉戲。寬闊的河面,倒映著成片的水楊林,翠綠的水鳥,不時貼著水面,尖聲鳴叫著,箭一樣疾速朝對岸飛去。
突然,一陣悲切的嗩吶聲響起,河邊哭哭啼啼來了一群人,在一位手持法器的道士,嗚呼哀哉唱白的引領(lǐng)下,白衣白孝的子女親眷跌跌撞撞來到河邊,呼天搶地,替一個投河而死的女人招魂。原來,有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女人得了惡疾,因家貧,已多方舉債,再無錢繼續(xù)醫(yī)治,只得辭醫(yī)回家。為了不拖累家人,重病纏身的女人,在某個月黑之夜毅然選擇了投水而去。河流以它溫軟的懷抱,接納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據(jù)說,女人的尸首打撈上來時,面部安詳,甚至帶著微笑的表情,就像回了一趟久未回的娘家,懷里塞滿了娘家?guī)Щ氐臇|西;或者,她的病弱的身體,覆蓋著水的暖被,正做著人世間最美好的夢。在沿河的村莊,河流成為那些被生活逼上絕路的女人最好的歸宿。也有另一種傳聞,說投河的女人都是追隨河神而去的。那么,是不是仁慈的河神,不忍看到她們遭受世間的苦難,而主動收留了她們呢。
旋出水底的漩渦,水中不斷閃現(xiàn)的暗影,嬉戲的水鼠、白鷺,鳴叫著翻飛的水鳥,為蹈水而去的女人招魂的隊伍,河面出現(xiàn)的這些畫面與景象,或生動奇異,或令人痛惜,它們總是吸引著一個幼小孩子的目光。而我的獨坐河岸,還有著誰也猜不透的原因。我在暗中等待河流上出現(xiàn)的一批不速之客,我期待著他們的出現(xiàn),就像盼著某個期待已久的節(jié)日。一年之中,他們總會如期在某個季節(jié)的某一天出現(xiàn)。雨季來臨,幾乎赤身的放排客駕著長長的木排或竹筏,沿河迤邐而來;深秋時節(jié),捕魚佬手捏一柄發(fā)亮的鋼叉,斜背著個分辨不出顏色的干糧袋,從遙遠(yuǎn)的上游漂泊而來。他們常在渡口對岸的沙灘歇上一陣,或燃起一堆篝火,烘烤濕透的衣物和凍僵的身子;或舉著火把,扭著黑得發(fā)亮的身軀,赤身而歌;有時則埋鍋造飯,補(bǔ)充瓜果食糧,與村里人做些臨時交易。那個時候,整個村莊都會跟著熱鬧騷動一番。放排客和捕魚佬,這些家鄉(xiāng)河流的神秘之客,他們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他們怪異的歌舞和獨特的生活,令我著迷和神往,帶給我無盡的想象。當(dāng)他們離去時,我會悵然若失,追隨著那些遠(yuǎn)去的身影,沿著河流曲折奔流的方向,追出村莊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不過,對于村里人來說,河流上一年一度的龍舟賽事,才算得村莊最盛大的節(jié)日。端陽節(jié)那幾天,各社隊的龍舟隊全部聚集到渡口邊,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前來助威觀戰(zhàn)。龍舟入水前,必有一個隆重的祭祀儀式。在德高望重的族長帶領(lǐng)下,眾人焚香點燭,一齊叩拜河神,并將早已備好的豐盛美食拋入河心。隨之,有人遞給族長一管朱筆,手握朱筆,銀須飄飄的族長顫抖著筆尖,替每一條系著紅綢的龍舟點睛,點過睛的龍舟才算活龍。在裊裊的青煙、炸響的鞭炮和鼓樂齊鳴中,龍舟頓時生動活潑起來,頗有一飛沖天之勢。伴隨著一河兩岸震耳欲聾的歡呼,頭扎鮮艷絲絳,一身短打扮的小伙子們,裸露著健壯的胳臂,抬了巨大的龍舟入水去。
叩拜河神,拋食入水,龍舟點睛。我并不知曉,這些莊嚴(yán)肅穆的神秘儀式,既是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是為祭奠古代楚地一位投水而去的偉大愛國詩人。我只是被它神秘的儀式震撼著,并被帶進(jìn)某種強(qiáng)烈卻又說不清的氛圍之中。河岸邊,數(shù)千人聚集在一起,嚴(yán)格依照祭祀的程序,共同完成拜神的儀典。盛大而莊嚴(yán)的場面,每一次目睹,我都說不出的驚愕,刺激與興奮,同時又夾帶著絲絲的恐懼與不安。懵懂的我開始相信,家鄉(xiāng)的河流,的確是有河神的,而且河神一定神通廣大,它才是河流和村莊真正的主宰。
夏秋之間,村莊河岸邊的楊林樹蔭下,一架架龍骨水車沿河排開,農(nóng)夫們打著赤膊,腳踏水車,一邊扯開嗓門,哼唱著古老的歌謠,彼此賽歌,對唱,伴隨著歡快的歌聲,清甜的河水被送進(jìn)干涸的土地,滋潤田園和莊稼。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古老的歌謠聲中,莊稼收割了重新播種,村莊一茬人老去,一茬人降生,時序變幻,歲月更迭,老水車與河流有關(guān)的故事,不斷在沿河的村莊上演和流傳。日積月累,那些發(fā)生在河流上的故事,連帶所有與河流有關(guān)的生產(chǎn)、生活活動,譬如漁獵、下網(wǎng)、洗滌、祭祀、慶典,以及母親與河流緊密相關(guān)的神奇咒語,當(dāng)然也包括了村里人至今誰也言說不清的許多宿命與禁忌的東西,它們從老祖宗那兒流傳下來,經(jīng)過后輩一代又一代的傳播與加工,構(gòu)成著村莊的全部神秘與傳奇。
神奇咒語、奇特異象、神秘之客,以及眾多祭祀與慶典活動,它們在河流上的頻繁出現(xiàn)或上演,時時攪擾著一個孩子幼小的心靈,以致我童年時代的夢境,常常夢幻般繚繞著家鄉(xiāng)的河流。漩渦、暗影、水鼠,疾飛的水鳥、招魂的隊伍、放排客、捕魚佬,叩拜河神,龍舟競渡、河邊唱著歌赤膊踩踏水車的農(nóng)夫,以及眾多與河流有關(guān)的生產(chǎn)生活活動,無不引起我莫名的揣想。河流綿延不絕,奔流不息,它的源頭在哪里,又將奔向何方,村莊的繁衍生息與河流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我被諸如此類的問題困擾著,總是試圖打開這些困惑已久的迷局。至于母親和村里人心目中那無比神秘,似無處不在,卻又從不見現(xiàn)身的河神,更是令我充滿了敬畏。也許正是諸般困惑與迷離、神秘與傳奇,冥冥中加劇著一個孩子對于河流的迷戀與向往。家鄉(xiāng)的河流,對于童年的我,已不僅僅是一種預(yù)兆和暗示,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滲透于血脈和靈魂深處的東西。無論拒斥與接納,今生注定無法逃避。
每次,走向家門前的河流,進(jìn)入那片寬闊的水域,腳底由不得產(chǎn)生一種踩空的感覺,就像走向一片無所憑依的大海。水面的漂浮不定,水底的晦暗不明,總讓我感覺,某種身份不明的東西隱伏在深水之中。也許,就是傳說中的河神吧。而另一面,河流的巨大吸引與包裹,它的博大、神奇,又令我無比向往和渴望。
家門前幽藍(lán)的水域,這謎一樣的河流,在一個孩童眼中,越來越透著愈來愈深的恍惚與迷離。幼小的我,在巨大的恐懼與不安中,獨自承受著這來自家鄉(xiāng)河流的,某種近乎光芒與陰影的照耀與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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