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少年韓一亮失蹤這十年,一直被困在廣東一個傳銷組織里,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非人生活。獲得解救后,他癱坐在地上,獨自欣喜、激動,然后開始大哭?;丶液蟮捻n一亮不太愿意說話,也不太愿意去回想以前的事情。
回家
今年63歲的韓福是一名建筑工人,早年在北京打工,近幾年才回到家鄉(xiāng),河北易縣。
春夏之際在鄰村蓋房班做小工,搬磚一天90元,今年干了100多天,收入1萬。
韓福有記事習慣,他那本薄薄的筆記本上,記了很多零散又重要的事,諸如3月10號賣玉米得2086元,85歲母親在今年“正月十九”摔了一跤導致癱瘓在床。
韓福的本子上還記下這么一段話:2017年11月24號,十月初七日,十月初七日,一亮9點回家。
那天,早上9點,韓福剛好從村西撿柴回來,韓君(韓福的弟弟)急忙叫住他:“哥!一亮回來了!”韓福轉過身,“一開始不相信,覺得不可能”,直到看見跟在弟弟后面的小伙子,眼眶漸漸紅了。
與記憶中16歲的兒子相比,眼前的韓一亮變高了,變胖了,也“變模樣了”,“有點不敢認”。父子倆都愣在原地,對視了半分鐘,才說得出話來。
“你可算回來了!你小子上哪兒去了?”韓福問。
韓一亮只說在廣東被人騙了。在“里面”生活封閉,他還不知道什么叫“傳銷”。
當月的27日,在表哥韓劍(化名)的陪同下,韓一亮去派出所辦身份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戶口已經(jīng)被注銷了。
三天后,在記者石英杰的訪問下,韓一亮方肯透露離家十年的一些經(jīng)歷。石英杰當時感覺韓一亮有些自閉,與其交流非常困難。
因這次采訪,家人才知道,韓一亮失蹤這十年,原來一直被困在廣東一個傳銷組織里,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非人生活。
留守
由于家貧,韓福在35歲時才討得媳婦。韓一亮對母親沒有印象。在他兩歲時,因為跟韓福吵了一架,他母親“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走了”,從此和家里斷了聯(lián)系。
大姑韓蓮記憶深刻的一個畫面是,“他媽走了以后,兩個孩子拉著手在我家門口哭”。
韓福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和農忙才回來,韓一亮和哥哥便由奶奶帶大。
韓福以前打牌賭錢,一晚上可能輸?shù)粑辶?。從韓一亮記事起,奶奶和父親經(jīng)常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而他平均一個星期就要被奶奶打一次,“打得挺重的”。有時候在外面惹事了,他不敢回家,怕被奶奶打。
韓一亮的成績一般,對讀書興趣不大,韓蓮認為主要是家庭原因,“奶奶沒文化,爸爸不在家,沒人輔導他們”。
像許多家庭貧困的留守兒童一樣,韓一亮最終走向了輟學打工的道路。
2006年過完年,韓福帶著14歲的韓一亮去了北京,在私人建筑工地上挖溝?!盎顑褐?,時間長,孩子小,怕他受不了”,干了20天就讓他回家了。
韓一亮后來又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幾份工,但都以辭職告終。回到家中,奶奶怪他辭了職,也沒帶錢回來,氣得撂下一句:“我在這家沒法待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韓一亮什么也沒帶就走了。這一走便是整整十年。
“坐牢”
韓一亮在路上碰到同學楊林(化名),兩人商量著去了北京。2007年10月,韓一亮和楊林進了北京一家保安公司,韓被安排到市國土資源局當保安,楊被分配到其他地方,后失去聯(lián)系。
不久后,由于無證被辭退保安一職,當時16歲的韓一亮揣著兩千塊錢,在車站附近找工作找了好幾天,又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查找招工信息,但一無身份證,二無技能,三無力氣,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就在身上的錢快花光的時候,他在街上遇到一個手機配件推銷員,30歲左右。男人聽說他在找工作,就勸他加入自己的公司,銷售的產品“很好賣”,每月底薪3000元,外加提成。
韓一亮覺得這份工作輕松,工資又高,便欣然答應,跟著男人上了一輛面包車。沒想到這會成為他噩夢的開端。
所謂的“公司”就設在出租房里,20多名學員正在上課,大多不到20歲。新人先“帶薪培訓”3個月,白天上課,晚上到街上推銷產品和拉人頭。培訓內容除了產品知識和銷售技巧,更多是教怎么拉人入伙,拉進一個獎勵100元,此后他和他的下家銷售商品都逐層有提成。
第四個月開始不發(fā)工資,理由是“你們還小,怕你們亂花,年底一次性結清,讓你們回家過年”,而此前發(fā)的工資也以交生活費的名頭收了回去。同時加以管束,白天上街一對一貼身監(jiān)視,說“怕你不熟悉”;晚上回來,手機就會被收走,美其名曰“封閉式管理”,玩手機耽誤休息。半年后,徹底沒收了手機。
學員后來增加到近50人,一直處于流動狀態(tài),不斷有人被送進來,也不斷有人被送走。9年間成功逃走的人只有7個,每逃走一個人,就換一個窩點;每逃走一個人,韓一亮就生出一絲希望,希望他趕快報警。更多的逃跑者被抓回來毒打,那些身材粗壯的監(jiān)管恐嚇:“以前又不是沒人打殘過,不差你一個!”
在韓一亮20歲時,也逃跑過一次,但是沒有成功,被毒打了一頓,后來就喪失了逃跑的意念。
歸來
韓一亮失聯(lián)近十年,家人沒有報過警。
頭兩年他經(jīng)???,一到晚上思念涌來,想家,想奶奶,躲在被子里哭。隨著時間流逝,哭的頻率從幾天一次到幾個月一次。“想家人也沒用,又出不去。時間長了,沒什么好想的?!?/p>
2017年8月底,一天下午五六點,韓一亮和看管他的打手從外面回來,遠遠看到出租屋被警察查封了。韓一亮期盼的警察終于來了。
“終于可以回家了,終于沒人控制了,終于自由了?!表n一亮說到當時的心情,眼眶再次紅了。村里修了路,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子,他轉了好幾圈,才找到自己家門。
對于26歲、沒有手藝的韓一亮來說,找工作是個問題,家人不放心再讓他一個人出去打工。他每天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門,晚上8點就睡覺。沒有什么想吃的東西,也沒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周圍的一切讓他感到陌生。他不太愿意說話,也不太愿意去回想以前的事情。
他與曾最要好的表弟韓興華通過一次電話。表弟已大學畢業(yè)三年,如今在邯鄲上班,工資五六千。
當時韓興華還不知道韓一亮經(jīng)歷了什么,問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他在電話里回答:“過得挺好的?!?/p>
(澎湃新聞 2018.2.27 張小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