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著迷的是文學(xué)的方法論。哲學(xué)是要去求結(jié)論的,但是文學(xué)不需要,所以我的小說實際上一直是形而上的,不止《牛鬼蛇神》是形而上的,而是我當(dāng)年的小說一直都是形而上的。
《檢察風(fēng)云》:之前20年沒有寫小說,主要是什么原因?
馬原:我寫小說不能忍受我的讀者不對我的小說有興趣。1990年以后中國人突然對小說失去興趣,1991年我停止了寫小說,我發(fā)現(xiàn)公眾對小說已經(jīng)沒有興趣。我自己一個人玩嗎?我不干。我到同濟大學(xué)我可以寫劇本、拍電視、拍電影。這個回合我對讀者沒有什么期待,外界誰也不知道我寫了什么小說。
《檢察風(fēng)云》:談?wù)劇杜9砩呱瘛钒伞?0年沒有寫小說,我注意到小說里面有大段大段跳出來談?wù)撊松芾淼亩温?,是生病之后人生體驗的總結(jié)?
馬原:前后寫了四年,生病以后對世界、對生命、對活著有了生病前完全不同的感受。原來生病以前會覺得生命幾乎是無限的,盡管有一個黑衣人在前面等你(每個人都難逃一死),但是總覺得死亡特別抽象,仿佛虛無縹緲。當(dāng)你重病纏身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死亡近了,我想,當(dāng)人面對黑衣人的時候,心態(tài)會有所變化。我當(dāng)時就是特別心疼我老婆,怎么運氣就那么不好,她嫁了我,我就生病了。可以說,她對我的心理支撐非常重要,她覺得我的病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感情。我說你走吧,她說,“老公你怎么會讓我回去,我們能走到一起,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你沒找,找了我,這得多大的緣分哪?”
我生病后,她鼓勵我,不但不走還說要個孩子,查出病后的次年她生的孩子,所以我說生病這件事給我?guī)淼呢撁孀饔眠h沒有正面的影響多。我現(xiàn)在的身體,生理心理健康狀況其實比沒生病之前還要好??梢哉f,太太對我的鼓勵是我最大的心理支撐。
這是我變化最大的地方。我的同行朋友們都覺得我是一個夠神的人,是一個特別外向的人,按道理我不應(yīng)該得這種病,這種病都是積郁成疾。但是得了這種病好像我也沒什么抱怨的,也挺好。得病以后有幾個好的影響。其中一個,我對時間的理解不一樣了。原來覺得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我都在拖延,生病之后就不一樣了。比如說每天鍛煉身體。我十幾年前在《新民晚報》發(fā)過一篇文章,說我40歲的時候想學(xué)畫,就是想這輩子這么喜歡畫。那年我認識畫家韋爾森,他是我特別好的朋友,那就是學(xué)人之長補己之短嘛。我認真拜師認真學(xué)畫,他不可能到我住的地方教我,我就去他的畫室學(xué)畫,但后來停了下來。生病之后,我迅速把畫畫撿起來,畫了一批油畫,都是寫實的人像。這都是正面的影響。
《檢察風(fēng)云》:照理來說,你對形而上問題的喜愛應(yīng)該使你成為一個哲學(xué)家才對,怎么會成為一個小說家的?
馬原:我的前妻皮皮說:“馬原你要是搞哲學(xué)肯定比你搞文學(xué)影響要大得多”,但是我著迷的是文學(xué)的方法論。哲學(xué)是要去求結(jié)論的,但是文學(xué)不需要,所以我的小說實際上一直是形而上的,不止《牛鬼蛇神》是形而上的,而是我當(dāng)年的小說一直都是形而上的。
吳亮當(dāng)年就說,馬原的小說一出來,我們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了。吳亮是第一個提出“馬原出了難題”的人,也是吳亮比較系統(tǒng)、比較成功地闡釋了我的小說,后來他的文章成為一種很權(quán)威的闡釋,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不同意他的闡釋,但是影響最大的還是他。
《檢察風(fēng)云》:去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了《黃棠一家》,怎么會去寫這本書的?
馬原:我特別要好的一個哥們,家里特別有錢,他爸爸去世的時候,留下一筆遺產(chǎn),連房產(chǎn)帶現(xiàn)金大概有六七百萬元。兩個兒子都有錢,億萬身家,這點錢不在乎,誰都不要。兩人一合計,把錢捐了吧。就這么一個念頭,惹出了無窮無盡的是非。我以這個故事為基礎(chǔ),再加上我身邊其他人財產(chǎn)糾紛的故事,寫了《糾纏》。《糾纏》是我“形而下”三部曲的一部,在寫《糾纏》之前,我就擬好了這三部曲的其他兩部的名字,一是“荒唐”,二是“搞笑”。
有產(chǎn)帶來一系列問題,國外對財產(chǎn)有非常清楚的分割方式,就是以法律的方式定分割法則。
我們小時候都要講謙虛、含蓄、內(nèi)斂、有度,現(xiàn)在講“時間就是金錢”,時間怎么就是金錢了?你想想。本來時間就是生命,屬于你個人的時間就是你的生命長度,有些人就把金錢和效率塞到時間等于生命這個等式中來,等于塞了兩個包袱,這兩個包袱都惡劣透頂。司馬遷兩千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倍磸毓沤瘢‖F(xiàn)在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把貪婪、欲望等最原始的惡都給釋放出來了。蓋子一打開,你再也合不上了。還有什么“出名要趁早”,搞得每個孩子都拼命要掙錢,所以我們看得最多的就是荒唐?;谶@個想法,我寫了《黃棠一家》,原來的名字就叫“荒唐”。
《檢察風(fēng)云》:離開上海,除了生病,對上海是不是也有點失望?
馬原:一開始發(fā)病的時候是嚴重的帶狀皰疹,我原來以為是皮膚方面的病,其實是免疫系統(tǒng)出了問題,前胸后背都起疹,而且疼得要命,24小時一秒不停的疼,因為是神經(jīng)痛,睡一晚上就像睡了一天一樣漫長,夜是無比的難熬。醫(yī)生也說十之八九要準備倒計時了。那一天夜里,我做完肺穿從肺科醫(yī)院跑出來,落淚了。我主要是心疼我的老婆,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一次落淚。
我寫小說是很認真的,就像我講課也很認真,如果我的學(xué)生不認真我就不肯講,我不糊弄。我們有些同行,上海灘著名的教授,你問他:“備課不?”他會回答你:“備個屁,到課堂上再說?!蔽也粫@樣,我上兩個課時要提前三天備課,因為我要重讀一本書,還要做筆記,我這么備課學(xué)生還不認真,你說我什么感受?我后來把同濟《閱讀大師》的課停了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和我的病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是因為學(xué)生傷了我的心。好多學(xué)生考同濟中文系是因為慕我的名而來,那時候我覺得我備課還有點意思,我當(dāng)了12年的老師,覺得我還挺對得起人家叫我馬老師馬教授的。
一開始我對上海還抱有相當(dāng)?shù)暮酶?,覺得上海人比較實際,對生活、對人都比較實際,不太虛乎,愿意來往就來往不愿意就老死不相往來,很簡單很實際的關(guān)系。但是我在上海待上幾年之后就不喜歡了。
《檢察風(fēng)云》:生病以后到云南就奇跡般的好了,是因為當(dāng)?shù)氐乃涂諝猓?/p>
馬原:對,空氣肯定沒話說,邊境地區(qū),大山上,完全沒有污染,但是最重要的我認為是水。我的院子里有塊大石頭流出泉水,我把泉水拿去疾控中心鑒定,完全達到直飲水的各項指標。疾控中心都想到我家來接水。
水一定是最重要的,這是我的一個基本理念。我生病后一開始去的是海南,因為只有椰樹牌礦泉水打的是國宴飲料,連嶗山礦泉水都沒打國宴飲料,也就是說??诘乃谩:?诟浇谢鹕饺海@說明海南島是座火山巖島?,F(xiàn)在我到云南的山上,山上有天然泉水,我在流水下面挖了一眼井,家里所有的用水都是井水,我還用磚砌了一個池塘,2008年至今10年,我都是在用自己的水。
《檢察風(fēng)云》:現(xiàn)在在那邊還做了一個九路馬書院,怎么做起書院來了?
馬原:最早只是想要一張書桌。文人的想法可能都比較接近:沒有書桌的時候想要一張書桌,有了書桌以后想要一間書房,有了書房之后又想有一棟書屋,就像詩人默默在上海買了一套三室房,沒有別的,就放書,那就比較奢侈了。我是到了云南西雙版納的南糯山上才發(fā)現(xiàn),怪不得先賢們都琢磨做書院,那么好的環(huán)境,有山有水,要是再有個書院就太理想了。我們從小就知道四大書院:湖南長沙岳麓山的岳麓書院、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河南商丘的應(yīng)天書院,合稱中國古代四大書院。朱熹在武夷山住了43年,他在那創(chuàng)建了武夷精舍(紫陽書院),雖然海南也有東坡書院,但實際上那是后人建的。這些書院我后來都去看過。我上山了,我有地方了,自然有了這種可能性,我就把最早的書桌、書房、書屋的夢想擴大擴大,變成一個書院。我在山上承租了40來畝地,我就想我有沒有可能也造一個書院。一開始沒聲張,當(dāng)時我主要擔(dān)心一個是可行性有多大,另一個是個人的財力能不能支撐我建這個書院。我又不做生意,做生意投個百八千萬根本不是問題。朋友們光知道我在山上落腳了,不知道我憋著勁造書院呢。前前后后花了五年的時候,別人會覺得我莫名其妙,你造那么多房子干嗎啊?我蓋了九棟房,小兒子還不滿九歲,自己住用不著那么多房子。有人看不明白,問我的時候,我答:“蓋著玩唄?!蔽迥晖度肓藥装偃f元,如果只是“蓋著玩”,其實是說不通的。我的書院夢還是挺大的夢,早早說出去,要是做不成呢?直到去年,我才對外公布,我在造一個書院。我是寫小說的,我做書院只要能維持平衡就好,我想把這里建成一個新型的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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