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牛

一

我走出了病室，卻并不敢走遠(yuǎn)，就離開樓道和電梯口，躲到了幾乎無人走動的步梯上吸起了煙。母親胸脯上的那條豁縫，卻仍然皮肉外翻、膿血滴答地在我眼前晃動，好像一張潰爛不堪的嘴巴，并不愿因我的躲避而合攏、消失。

我知道它僅僅只是胸壁結(jié)核手術(shù)后，因為發(fā)炎，要拆掉已經(jīng)縫好的線，靠長期住院，等待自然愈合的刀口。但當(dāng)我有意將目光投向窗外，茫然地望向街道上那一片片觸向云天的樓群時，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還是覺得，它向我說了什么。

是的，它肯定向我說了什么，它并不喑啞，它只是選擇了另一種語言。只有這種語言能躲開母親，說出母親不愿對我說出的話，也只有這種語言，才能讓我更清楚地明白，她為了兒女怎樣虐待過自己的身體。怎樣在缺衣少食的苦難歲月里，省吃儉用，將自己的三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怎樣在酗酒成性，不會干農(nóng)活，做什么生意都虧本，脾氣還異常暴躁的父親的打罵下，洗衣做飯、除草割麥，將生活的重負(fù)咬牙扛在柔弱的肩上，將滿腔的酸楚強行壓制在寂寞的心底。

母親這輩子為了兒女，從來都沒有在乎過自己，她的身體肯定太過委屈，才不得不開口說話，也肯定是我之前只認(rèn)為它是刀口，并沒意識到是她的身體在哭訴，才不愿被這么縫合，有了這樣的發(fā)炎。但當(dāng)醫(yī)生拿棉簽撥拉著它，母親臉上的肌肉難以控制地抽搐的時候，我聽懂了，聽到它翕動在母親的左乳房下面，在以血淚向我強調(diào)，我們姊妹三個，就是臉貼在那兒，貼在離她心臟最近的地方吮吸過乳汁，接受過這個世界最為綿長醇香的愛。

聽到它裂開母親的皮肉對我說，作為一個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民，一個成家后得不到男人珍惜而做牛做馬的女人，她有過太多傷心和絕望的胸腔，本該是苦難黑暗的墳冢，她卻以與生俱來的溫柔，不斷催生出對兒女的疼愛和希望。命運曾反復(fù)壓榨她，要讓她倒下或放棄，她不知躲閃地以逼迫她的命運之手，反復(fù)虐待自己，硬是將生活的塊壘全部堆進了自己的身體。

它讓我明白，是母親虧欠身體太多，身體才會在她的兒女都已成家立業(yè)，選擇在她開始心力懈怠，剛剛準(zhǔn)備含飴弄孫的六十多歲時，就接連對她發(fā)出了強勁的反抗：除了貧血和缺鈣，更有靜脈曲張、骨質(zhì)疏松、腰間盤突出、肺氣腫、膽結(jié)石等一連串的病，如集體造反般相繼表現(xiàn)了出來，表現(xiàn)在了一個之前從沒住過院，甚至沒吃過幾粒感冒片的人身上。她前年剛剛摘了膽囊，已受了刀刃之苦，也還是沒能消除身體對她積壓已久的憤懣，又讓她患上了比之前所有病都更折磨人的胸壁結(jié)核。

是的，它并不只是一條發(fā)炎的刀口，更是母親營養(yǎng)匱乏，在持久疲憊中沉默了幾十年的身體，強行張開的血唇。

二

它讓我知道，女人的身體雖然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是大自然之美的最高體現(xiàn)，卻與母親無關(guān)。她的身體所受到的只有人世風(fēng)雨的摧殘，什么繁重的粗活都向上靠，怎樣惡毒的太陽都往前趕，不要說趕什么時髦，就是新衣服也沒穿幾件，臉上以前抹過的最好化妝品，就是五毛錢的棒棒油，直到她已長大成人的女兒經(jīng)營上了化妝品店，她才知道一個女人的皮膚原來可以那么值錢，甚至一小盒，也比她用裂了血口的雙手，擦著曬黑的臉忙上幾個月掙來的多。

她的皮膚是用來淌汗的，她的骨骼是用來負(fù)重的，她的手是用來在土里刨食的，她的腿是用來走人世最為艱辛的道路的，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用來流淚，流著淚一天天盼兒女快點成長的?，F(xiàn)在她的皮膚干澀了，骨骼松弛了，手腳也不靈便了，眼睛也因為兒女的各奔東西，把該流的淚都流完了，整個精氣神也就開始渙散了。她一生最怕欠賬，但為了供兒女上學(xué)，又不得不四處借貸，她說欠了賬必須要還，卻從來沒想到，欠下自己的也不例外。她向來樂善好施，但對自己近乎苛刻，她對父親逆來順受，卻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有著不為她所左右的獨立意志，最終會和她秋后算賬，懲罰她對自己有過的太多虧欠。

她胸脯上那條豁口是醫(yī)生切開的不假，卻是她的身體逼迫醫(yī)生這么做的，醫(yī)生不得不這么做。是怨恨的能量積壓得太久太多，身體無法繼續(xù)承受，只能選擇魚死網(wǎng)破的形式來發(fā)泄。無論是她以前苦膽里的結(jié)石，還是現(xiàn)在胸腔處的結(jié)核，都像是身體吐不出來的憤怒之毒，在日久天長的悲傷哽咽中凝聚而成，只有吐出來才能輕松。

身體以病理上的后果告訴母親，這次還敢對它忽略，就會與她同歸于盡。現(xiàn)在它終于得到了重視，但一定是還有很多憤憤不平，才以刀口為唇，繼續(xù)著得理不饒人的訴說。它一定是在質(zhì)問母親，除了讓它不斷受罪，給它吃過啥？喝過啥？穿過啥？它深知人生只有一次，來到塵世不容易，母親卻把它當(dāng)成了為兒女下苦的工具?，F(xiàn)在它已光華散盡、青春不在，無論怎樣補救，都無法重獲當(dāng)初的神采和美麗，是它想讓母親明白，雖然每個身體都會衰老，但如果沒有她的長期虐待，身體絕不會衰老得這么快，更不會有這么多難以治愈的病痛。

也許，它除了悲傷、憤怒，更想讓母親心生悔恨，對它報以愧疚。是想讓母親明白，現(xiàn)在最疼的地方，就是她心偏向兒女的地方，兒女長大了會各奔東西，她的病痛卻只能獨自承受，她對身體的掠奪，該是此生最大的錯誤。

三

但母親不僅毫無悔意，還總認(rèn)為花了兒女的錢，影響了兒女的生活和工作，從沒意識到正是兒女耗干了她的一生，使她的身體成為了無法重建的廢墟。

她還在為我沒有房子而發(fā)愁，想起我早出晚歸的兄弟時，疼惜得咳聲嘆氣，提到我的妹妹，總會說她磨破嘴掙那點錢，多么不容易。想了兒女又想孫子，說現(xiàn)在的孩子不比那時，小赫已上大學(xué)了，就得多寄點錢，千萬不要在外受了委屈，擔(dān)心兄弟家的老大今年該上幼兒園了，老二才剛剛出生，她不在真怕帶不好孩子，尤其說到她過早輟學(xué)的外孫時，就開始抱怨妹妹兩口子的失職。聽到她婆婆媽媽地念叨個不停，我總覺得她要是真能補起兒孫生活中的窟窿，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像早已用破的抹布一樣撕開。

我有時聽得來氣了，會不客氣地對她說：你把自己保護好，就是我們最大的福，沒有你誰都能過，要想多活幾年，你就省省心。她知道我真實的意思在哪里，但她還是會說，人活多少得夠，她的一個堂姐，在災(zāi)荒時就餓死了，還有一個姨哥，打水庫時心口子疼死了。說到心口子疼時，她總會聯(lián)系到自己，說那時候都認(rèn)為是心疼，現(xiàn)在她才知道，也只不過是和她一樣的膽結(jié)石，但那時的農(nóng)村人想不起進醫(yī)院，也是沒錢進醫(yī)院，尤其是寒冬臘月還在打水庫，晚上睡在鋪了麥草的濕地上，不死才怪呢！很多時候，她還會由此繼續(xù)聯(lián)想，說其實她現(xiàn)在的結(jié)核，就是那時農(nóng)村人叫的老鼠瘡，誰誰的他媽就得的是這個病，最后全身潰爛，也不知到了什么程度才咽了氣。

我不清楚她說得對不對，但聽那口氣，沒有點丁兒覺得虧待自己的意思，倒像是慶幸活到了現(xiàn)在。也許，正是她這代人多半活得很苦，她才會有這樣的對比，也才會有這樣的慶幸。我知道這是一個苦難的時代加載給她的心理，也更知道她這樣說，是在安慰兒女，同時也流露出她已看淡了生死，不想我們多操心。這也讓我想起了她多年前安頓給我的話，那時一個同村老人得了腦溢血，在完全昏迷的狀態(tài)下，兒女為她做了開顱手術(shù)，在醫(yī)院里折騰了半個月卻沒能救過來。她就以此為例對我說，她如果以后也那樣，絕對不要搶救，不要驚擾她，讓她安靜地走。她年輕時不斷強迫著身體，剛剛步入年老階段，就有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思，又怎會認(rèn)為現(xiàn)在的病痛是身體在訴苦？

我對母親有過太多的忽略，但此刻我還是聽懂了她的身體在說什么。母親為我們做了太多的犧牲，我無法讓時光倒流，將她失去的健康退賠給她，生活對她施加的苦楚，就是我成長的原罪，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呵護她。她這輩子是我的母親，如果有下輩子，我更想成為她的父親，用和她一樣的付出，把她精心撫養(yǎng)成人。要讓她健康地成長，快樂地成長，美麗地成長，要讓此生沒人疼愛的她，成為我無憂無慮的掌上明珠。這么想時，我又看到了那道潰爛嘴巴般流著膿血的刀口，我的淚水再次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