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揚
一、安
到她家的時間比說好的提前了3個小時。這是我故意的。按門鈴,聽到她在話筒那邊的慌張:“你……你怎么……”飛機當然不會早到,我只能說之前安排的會取消了,無處可去。通話器里傳出她無法掩飾的嘆息。
打開門,她穿著臃腫的珊瑚絨夾棉居家服,秋褲從棉褲里伸出一大截,裹住秋衣。她穿的是粉色的,我想她丈夫也有一套藍色的同款。居家服上滿是深淺不同的斑點污漬,大概是孩子們弄的。她給我拿了一雙繡花的拖鞋,我把冰涼的腳從黑靴子里拔出來,套進拖鞋,像跳進了她帶路的兔子洞。玄關里洗衣液的化學薰衣草香掩蓋著客廳傳來的氣味。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胯骨和屁股。
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這一點到我站在被大落地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弄得暖乎乎的客廳里時仍然不敢相信,屋里混雜著兩個不同年齡小孩的食物、玩具,鼻子里滿是體味、食物與排泄物的氣味,到處都與孩子相關。坐在餐椅里的小小孩正在用手指從自己的飯碗里掏出性狀模糊的東西向四周彈射著。稍大點兒的正沖她跑過來,揪住她肥大的褲管,把她拉彎了腰。
她轉(zhuǎn)頭看我,知道我在看什么,但現(xiàn)實情況沒有給她掩飾的可能。她微微歪著臉,有些生氣,顴骨上是生孩子之后留下的斑。
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皶r光荏苒”。
她氣哼哼地把孩子拉到一邊,把沙發(fā)上的毛絨動物扔遠,嘴里說著:你坐。
進來之前,想起她,我總覺得事情并沒過去多久,甚至暗暗覺得也許仍然有挽回的余地,尤其是比較了我和她丈夫之后。
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腦子里的評判標準有問題,我們大概身處于彼此隔絕的兩個次元。
她的頭發(fā)盤起,能看到耳邊被汗沾濕的一縷碎發(fā),以前做愛之后我很喜歡她臉上的紅潤與潮氣,她閉著眼,鉆進我的臂彎。
小小孩在哭。大小孩在他旁邊。
她說:來了來了,幾步小跑,向著陽光最好的地方。
二、我和安
我們好了三年九個月。那種以為會一輩子的好,在所有人面前放肆秀恩愛的愚蠢的好。
最后,她告訴我,自己和男人上床了。
“這不怪你,都怪我。”她哭著說。
當然都怪你。我還能說什么,嘴里還是冒出“那不怪你”敷衍了事的安慰,心里恨不得拿刀砍人。
我問她那人是誰。這人太大膽了。太混賬了。太肆無忌憚。想不出我們的交往圈子里誰能干出這種事,即使那些人都大膽、混賬、肆無忌憚。
她不說,只哭。
“你還護著他……”
以為撐滿記憶的房間,很快就空了。她的東西一件不剩。大部分被搬走了,我摔壞了剩下的。曾經(jīng)她給這個房間帶來了色彩,正紅,濃綠,熒光黃,還有一種帶有神秘氣息的近乎黑的紫色,她說喜歡放肆的冶艷。我全都毀掉了。只留下大黑大白的冷漠,之后,那個房間我也不想回去了。
有人問我愿不愿意去南京的藝術館工作,我頭也不回就走了。
她想要堅守的秘密,最終在一次開幕酒會的閑聊中傳到我的耳朵里。我非常不理智地鉆出會場,站在威尼斯的河岸邊給她打了電話。那是北京早上五點半。
“那個人不會愛你的!他馬上就會拋棄你!”我捂著一只耳朵對著手機大喊,迷幻音樂從古宅一次次被推開的門中傳出來。
她掛斷了。
等雙年展結束,我回到國內(nèi),她已經(jīng)不再接我電話了。
半年以后,她嫁人了。嫁給了跟藝術毫不沾邊的一個胖胖的財務顧問,第二年懷孕,她不再工作了。
這幾年,遇到我認為和她有聯(lián)系的人,我還在問,她還拍照么?創(chuàng)作嗎?他們的回答是,她當媽媽了,全職太太,你不知道她又懷孕了?
三、安
她在混亂中給孩子都喂了飯,沖進臥室,關上了門。門再打開的時候,她身上是背后拉鏈拉了一半的黑裙子,跑過來,讓我?guī)退?/p>
如果不認識以前的她,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身材算保持得很好了,只是沒有肌肉線條,背后的肉被尺碼不對的內(nèi)衣勒出弧線,又被裙子強調(diào)了一次。
她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化了濃妝,有了成熟女子魅惑人的風韻。
她還是在乎他啊……
“太濃了?”
“嗯?!?/p>
她戴上琥珀耳環(huán),套上鉆戒和玉鐲。
這身打扮讓孩子們感到陌生,心生畏懼,可他們只能接近媽媽尋求安慰,她又怕他們弄壞弄臟她的行頭,躲躲閃閃,心煩意亂地說著:“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p>
她的公婆和小時工終于陸續(xù)到了。她已顧不上他們對她的裝扮投來的目光,簡單地交待了一番就催著我快走。
走吧走吧走吧。
我們要去參加預展。
呂飛寄來了正式的邀請卡,上面對著裝提出的要求是符合本人日常穿著風格的衣服。她現(xiàn)在身上穿的肯定不合格。發(fā)卷在她背后富有彈性地跳動著,大概是昨天甚至今天更早的時候燙的。
除了預展的邀請卡之外,里面還有一張白色厚紙,上面無色凹印了一個數(shù)字——“53”,下面手寫了幾個字,給我寫的是“期待你來”。給她寫的是“想與你再見”。字松散地分布著,他的字竟然寫得還不錯。這種話是敷衍,他很清楚我們會去。
路上,安問我現(xiàn)在還和呂飛有什么交集,我說大概是因為我的工作,也許他想讓我所在的藝術館收藏他的作品。
“是么?!彼粲兴?。
她問我是否了解呂飛在做什么。我說,大概還是女性話題。
他沒有做過別的主題,只描述女人。
他上一個作品很轟動。在東莞以選美的方式從接客業(yè)者中找了16個女孩,模擬時尚雜志年度人物封面大片的形式,讓她們在一起拍了一張穿著華服的照片,再以同樣的姿態(tài)拍了一張裸照,就像戈雅的《裸體的瑪哈》和《著衣的瑪哈》。他把兩張照片放大到12米長4米高的大小,制作成填色畫,在畫布上印出填色范圍和顏色編號,他調(diào)色,讓16個女孩自己用畫筆向畫面中填充丙烯顏料。監(jiān)控錄像與攝影師全程記錄了她們從拍照到繪畫完成的過程,包括她們在畫室里吃飯、睡覺、上廁所,像真人秀一樣。據(jù)說畫被一個富商買下了,掛在他私人美術館的過道兩側。呂飛賣的作品是錄像,以及這16個女孩的故事。據(jù)說,在這兩張畫完成之后,她們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看法,有一多半離開了東莞。
在對安講這個作品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呂飛對她做的事,和他對東莞女孩子們做的沒什么不同,最終也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
安本來是個藝術攝影師,我喜歡她的作品,里面包含著一個女孩的敏銳、神經(jīng)質(zhì)、疑惑,又帶著玉石俱焚的果斷。我糾纏她,追求她,與她在一起,一開始是因為她像一顆閃耀的星,我知道我沒有任何才華,所以渴望借著她的光去體會夢想實現(xiàn)的感覺,后來……事情當然不同了。
安聽我說完呂飛的作品,若有所思地說:“我離所謂藝術太遠了……他叫我去有什么意義嗎……可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p>
是么?我不知道。
四、呂 ?飛
安應該不知道她的離開對我的打擊有多大。一度陷入漫長的恍惚,我在眼淚中昏睡去,在噩夢中醒來,一起工作的人說我站在處女花園里哭,而我全然不覺。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幾個月前分手的時候我冷靜、果斷,也許那時候只是沒有說出來,我的心底仍然抱有希望,以為早晚可以挽回,或者,在那之前我會愛上其他人,比如在意大利遇到的冰島藝術家,也許我會喜歡他的大胡子和有我兩倍厚的木雕般的身體。
可是,知道她的出軌對象是誰之后,我感到的是無法言語的絕望。他們在一起的畫面只要一閃現(xiàn),我的身體都會發(fā)抖。
回國之后,我裝做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打聽呂飛的行蹤,他正好在上海,我不管不顧地從南京趕過去,跟蹤了他幾天。
之前我見他都是在各種展覽當中,只對他面容蒼白、身形消瘦有印象。他像古龍小說里會出現(xiàn)的那種身體不正常的高手,渾身冰涼,總是戴著一副過大的眼鏡,露出疲憊又玩世不恭的微笑,很難說那是真誠。那時我還沒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后來當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黃綠色的,像半透明狀的晶體,我也吃了一驚。
他比我想象的沉默得多。我聽說他總是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但又沒見過他在任何公開場合帶著女伴。酒會上,人們總是想和他打招呼,找他交談,總有人會把他引薦給藝術圈真正的金主。大概以為他健談的印象是由此而來的吧。實際上他似乎不太說話,他的經(jīng)紀人總和他在一起,但我?guī)缀蹩床坏剿麄兘徽?。?jīng)紀人常常在打電話,呂飛只是不發(fā)一語地坐在附近,他有時會用紙筆寫或畫著什么,有時只是直直地看著一個角落或者前方。我從沒見他跟人主動聯(lián)系。在一周之內(nèi),他接電話的次數(shù)是零。
與此同時,我向許多人打聽他們對呂飛的印象,似乎沒有人跟他特別熟,無論是藝術館的人,還是其他藝術家,談起他來既仰慕又嫉恨,說出的印象支離破碎、自相矛盾,他——特別容易接近、貪錢,很難請、不合作,任性、耍大牌,花錢如流水,不講究吃穿、隱居,愛女人,和男人睡覺。也許這都是真的,也許只是信息太少而大家揣測太多。當你想了解一個人,而所有其他人的描述都無法拼成一個完整答案,該怎么辦?
他的個人史更像一個謎。他在三十歲左右就做出了在藝術圈知名的作品,在紐約一家藝術館帶天窗的大中庭里利用旋轉(zhuǎn)走廊的側壁搭建了一座假的雪山、一座木屋,請了一名真的青海山區(qū)藏族女孩帶著一只活的山羊在那里生活了一周。展期內(nèi)每個半天只允許十個人走進這個展區(qū),人們和她說話,但她笑而不答,專心看著她唯一的羊。當時的展評挖掘了所有關于意識形態(tài)、性別、全球性的貧富分化、氣候變暖等等隱喻,可他沒有回應。在許多年之后,接受藝術記者訪問時,他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告訴他可以使用那個場地,他在那里看到了那座山、木屋、女孩和羊。
對于這場展覽,可以找到的資料不多,藝術館有一段很短的視頻,一些散落的照片,包括“定妝照”——美麗的小女孩,緊緊地抱著她的山羊。
他一戰(zhàn)成名,但那之前的事,包括他為什么會被獲準在世界上最難進入的藝術館做作品,都沒有合理的解釋。我找到了30種他的不同簡歷,每一份都對他29歲之前的經(jīng)歷諱莫如深,連教育經(jīng)歷都非常模糊,“……受教于……/……studied in……”一所非藝術類大學。有人說他家里非常有錢;有人說他依附于一位著名的女藝術家出道,真名實姓言之鑿鑿;有人說他天賦異稟,之前在國外學習時就備受關注。
一片空白。
那之后他從美國回北京,躲開著名藝術家聚集的地方,在偏僻的遠郊找了一個廠房做自己的工作室。外界能看到的是他每年有一兩個作品出現(xiàn)在某某藝術館或者某項大展上,他本人像幽靈一般出席一些活動為那些不了解他的人站臺,時而親切多情,時而行蹤詭秘。有人說他像杜尚,沒什么經(jīng)濟上的需求,僅靠少許收入生活;有人說他富得流油,被人豢養(yǎng)。我打開時尚雜志最后兩頁,會在高端奢侈品的推廣活動中看到他被夾在濃妝艷抹的女人之間。
我期待著找到證據(jù)證明他只是一個創(chuàng)作力低下、混圈子的無能廢物。他以前的創(chuàng)作都不算什么,這個圈子有太多非常聰明最后卻被自己的聰明反噬的人。
在夢里,我一遍遍地對安說,他配不上你。
即使醒來之后,我會心如刀絞地想著:我也配不上她。
我以為安應該對呂飛這個類型的人免疫,輕佻的男藝術家橫行,他們實際上并不比騙炮的大學生持有更多籌碼,以為自己很有魅力,殊不知女人與他們上床只是因為自己的寂寞。安不該寂寞,她有我……研究呂飛的同時,我一直在思考,安和那些女人們?yōu)槭裁磿矚g他,我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最關鍵、最讓我傷心的答案。
五、意 ?義
他知道我在盯梢,也知道我是誰。
第四天,在一家茶餐廳,他的經(jīng)紀人走過來問我在干什么,花枝招展又怒氣沖沖。我說我只是看看而已,沒什么。呂飛是個名人,想看看他并不稀奇吧。經(jīng)紀人露出要比一般直男高深得多的挖苦的笑容:“有些事你該放就得放。”
我本來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叼著冰咖啡的吸管,聽了他的話不得不直直地盯著他。
他聳聳肩:“難道不是嗎?”停了一秒,“你應該去找背叛你感情的人。像他這樣的人不會主動追求任何人,因為不需要,你懂嗎?”
我想是尾音上挑的“你懂嗎”激怒了我,我?guī)缀跏菑淖雷雍竺嫣饋碜プ∷W亮襯衫的衣領。
他臉上露出驚訝,看著我的手,卻輕聲說:“我說的難道你自己不明白嗎?他們在一起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來追他呀?!?/p>
我正要失控,呂飛卻站在我旁邊,輕輕抓住我的胳膊。他什么也沒說,拉開椅子坐在我身邊,讓領班安排把他那桌的菜拿過來。接下來,他說,你無非想知道她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既然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看看怎么找到答案。
為了研究他,我看了所有對他的采訪報道。他說自己并不是一個藝術家,只是問問題,嘗試找答案。
當天下午他要返回北京為一個展覽做準備,再之后要去巴黎。“一周,也許能做點兒什么?!彼p輕捏著冰橘茶的吸管,攪動著,看淺棕色的液體與里面的金橘、檸檬和薄荷葉一起轉(zhuǎn)動,以微妙的聲音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如果有意義的話……”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觀察他,看到他眼睛的顏色,黃綠色、半透明狀的晶體,吃了一驚。想起安在我質(zhì)問她的那個電話里說的:“如果你是我,你也會愛上他,不,即使你還是你,你可能也會愛上他?!?/p>
那之后,我跟著他在北京待了一周。
在候機廳里,他轉(zhuǎn)臉看著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沒有和她在一起吧?!?/p>
我為她感到傷心,在那一瞬間。
他露出苦笑。
六、在路上
呂飛的展覽選在我最不喜歡的藝術區(qū),建筑出自一個自負的藝術家之手,外行人造成的不合理之處很多,容納了很多號稱藝術中心的小藝廊,最初,大家在比著展示吸引眼球的怪東西,而后又在爭搶有限的藝術家資源。
我和安下車下得太早,不得不走了許多彎路,中間需要穿過猶如城中村一樣的地方,臟臟的矮樓之間路面坑坑洼洼,時不時要繞過夜里下雨留下的積水。安大概也很久沒穿高跟鞋了,她一只手拽著大衣,一只手驚恐地抓著我的胳膊,走得歪歪扭扭。她身上傳來是她的又不是她的香氣,讓我不好意思看她。我心里仍然有一股暖流,想讓這段路走得時間更久一些。
“為什么給我打電話?”我問。分開以后,我的手機號從來沒變過,但她打過來用的是我從不知道的號碼,明明她在北京從未離開過。陌生號碼打來三次,我才接起。最初的幾秒,她在電話那邊沒出聲。
“我的第一反應是,如果我收到邀請,可能你也會收到。我還想問你,誰給了他我的地址?!?/p>
“你覺得是我?”
“想不出這個圈子里還有誰會關心我?!彼恼Z氣平淡,因為加了假睫毛,眼神變得朦朧。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而現(xiàn)在,要為我不知道感到愧疚??晌矣譃槲业睦⒕胃械綈阑?。被背叛的人是我。
最后一次打聽她的近況是半年前。問得很簡單,她過得還好嗎?“養(yǎng)兩個孩子,當全職太太,怎么會不好?”友人熱心地遞給我她自己的手機,讓我看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的曬娃照片。孩子長得不像她,也許以后會像,據(jù)說孩子生下來都會像爸爸,為了讓父親們感到放心。照片里,在兩個丑孩子的頭之間,她笑得很開心。
“以后有什么打算么?”我問,“還想拍照嗎?”該怎么問,“攝影”?“搞藝術”?
“那有意義嗎?”
……意義……
“我現(xiàn)在覺得只有孩子才是真的。”她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p>
我們曾經(jīng)躺在一起討論未來,她說她討厭孩子,他們讓她感到害怕,我還記得我心里暗暗想,也許等到你三十歲事情會不一樣。那時,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剛剛通過人工受精在美國生了一個孩子。我堅定地以為,我和安的關系牢不可破,那種操作也許有一天會是我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討論的話題。
“你也該建立一個家庭?!彼f,“到時你對世界的看法就會變。”
“變成什么樣?”
她露出微笑,笑里既有寵溺也有得意,“會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像登上了一條船?!?/p>
我以為我會給她那條船。
她注意到我的表情,又低頭看腳下的路。
“你丈夫?qū)δ愫芎冒桑俊?/p>
“他?大概算是愛我吧?!彼坪跷姨崞鹆俗屗豢斓脑掝},她說,“我只在意孩子。他么……我不太關心他在干什么?!?/p>
“你給孩子拍照嗎?”我比自己以為的更想逗她開心。
她果然立刻停下腳步,在冷風里掏出手機讓我看她的照片,直到低溫導致手機自動關機。她的孩子們在她的鏡頭里確實比在她家看到的真人漂亮、生動了許多,我想起她舉著相機對著我的日子。
我們曾住在狹小的屋子里,可當時并沒有任何不滿,她總是端著相機拍我,無論我在做什么。有關我的照片,不是她最好的作品,但在一個關于女性藝術家的展覽上還是得到了好評。如果以客觀的眼光看,那一組照片有太多主觀感受、輕微的色情,還有偏執(zhí)與迫切的期待。沒有顏色、沒有花、沒有任何性征,她的鏡頭里只有我的局部身體與我們的家,還有在我們分手前不久突然死去的貓。
我們默默地向前走,她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和呂飛……”
不知道,但我不確定自己現(xiàn)在是否想知道。
“我問他喜歡不喜歡貓?!?/p>
“你告訴他嚕嚕死了?”
“對。”安說。
他大概很擅長處理這種狀況,會專注地看著她,聽她說。他一定喜歡女人悲傷的時候,覺得那很性感,有機可乘。可能我也會那樣做。畢竟我和安能在一起,也是利用了她的傷感。
安說:“他只是聽我說話……我對著他一直講啊講啊講,從那只貓,講到你,講到我們,我對著他哭啊哭啊哭……我以為我很勇敢,可以和你在一起……不不,我不相信永遠,但至少可能會有七年?十年?……”她低下頭,卷發(fā)從她肩膀垂下來,那為他準備的發(fā)卷。
呂飛從來沒說過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我發(fā)現(xiàn)了我不想承認的事實,比如……我不是什么藝術家……只能被動地被人推著走,只是享受別人說,你是才女,好有才啊……”她學著別人那種尖細、興奮的聲音,“只滿足于參加二流……”她撇撇嘴,“不,三流……也許是七八流……”她苦笑著,“……的展覽,因為我認為我不可能做得更好了,我也不想去受那些苦。你還記得我寫過一個‘未來作品清單嗎?……那些都太難了……我只想像現(xiàn)在這樣,過安逸的生活?!彼淅涞囟⒅?。
我把眼光移開了。那時,我總是對她說,你會變成特別棒的藝術家。她是我的光,我的星,怎么能變成普通人呢……我就像那種希望孩子去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家長,以為只要鼓勵她就夠了,我會給她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的支持,一再問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呂飛說了什么嗎?”我問。
“他說,當藝術家不容易也不難,全看你自己。”
我記得在北京,他的工作室里,他對我說“隨波逐流和逆流前行,差不多”。
我和安沒再說話。畢竟結論很殘酷,我們的分手,不怨任何人,只是到了需要一個理由的時候。
來到展場,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大家在安檢門前排隊,抱怨著嚴格的安檢措施需要每個人在一道掃描門前停留很久?,F(xiàn)場來了一百多人,分成了兩隊,一隊持有我們那種厚紙邀請卡,另外一隊拿著另外一種顏色的請柬。我們這一隊全是女的,一定有一個共同點,這讓我有不好的推測。有這種想法的人,我猜不止我一個。大家沉默地排隊,互相打量著。
安四處張望,感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認得她了,回頭問我:“你說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見這一隊里有好幾個跟他交往過的人?!彼醚埧〒踝∽?,悄悄對我說,“你看前面那個穿黃色褲子的。他在2012年夏天跟她睡過。還有那個穿玫紅色大衣的……”過了幾秒,她微微歪頭看著我,“……我還跟他們說這不會發(fā)生在你身上……”
我哭笑不得地呆看著她:“在說什么呀,聽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這都是和他睡過的人。”安直直地看著我,她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周圍人也能聽到的地步。
七、預 ?展
所有的展覽都差不多,充斥著膠水、油漆未干的怪味。我們經(jīng)過長長的黑暗的走廊,在其中只能摸著墻壁前行,有人在小聲地笑著說呂飛是不是江郎才盡了,竟然要抄襲小野洋子的作品??僧斘乙詾槲覀冄刂伵ぐ阌鼗氐暮诶葘呋厝肟诘臅r候,卻進入了極亮的展場內(nèi)部,墻壁、屋頂、地面,全是白色的,幾道展墻也是白色的,它們被隱藏的強光照得白得發(fā)亮。眼睛過了好久才適應這種亮光,一陣眩暈,像走在無邊無際的云上。展墻上有一個個標了白色數(shù)字的白盒子——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區(qū)分微妙而不同的白的?盒子上的數(shù)字需要在微妙的角度才能辨認,可排布非常隨意、隨機,它們布置的高低也不同,像一個個鳥巢,從外面看不到盒子里面是什么,只有打開盒子上的小門,拉開一道白色的簾子,才能把一個人的上半身探進去。
安恐懼地抓著我:“我不喜歡這兒?!?/p>
我也不喜歡,卻還是握著她的手。
“我一件也不想打開看。”安嘟嘟囔囔地說著,“這里很冷?!?/p>
“可能是因為太白了?!蔽野参恐?。
周圍的人們已經(jīng)紛紛開始把頭放入白盒子去看展品,有人不得不踮腳、微蹲,用難堪而別扭的姿勢擠進盒子里??催^的人帶著困惑的表情關上那道小門,走向下一個。
過了幾分鐘,我聽見展場里有人在哭。
安選了其中一個,但盒子里無法容下兩個人的身體,她執(zhí)拗地讓我在旁邊等她,抓著我的胳膊把上半身探進去。這姿勢看起來很不舒服。她很快退了出來,說:“你來看看?!彼哪樕钒住?/p>
鉆進去,我能看到的是一張照片,里面是一個被含過的微微融化的紅色棒棒糖。突然耳邊響起了一個女孩的聲音:“你要對我好啊……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那聲音很甜,帶著微微的誘惑。
安并沒有在旁邊等我,她快步地穿過人群,急切地打開、鉆進每個盒子。我走到入口去抓住一個工作人員詢問有沒有展覽說明,以及呂飛在哪兒。在她身邊圍著好幾個人,大家的問題差不多,她驚慌失措地說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聽見有人在說:“這大概是他交往過的所有女性吧。”
“這是在羞辱她們嗎?”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做這些錄音的?”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這可能是他做過的最惡劣的事。對所有人,對他自己都很惡劣。
“……也太可怕了。他在干什么?要對全世界展示他收集的女性?……這有一點兒太……”
“私生活之所以是私生活就因為它是私生活啊……”
“……我剛才已經(jīng)看見好幾個了……沒想到那個女畫家之前和他睡過,她不是早就結婚了嗎……”
“……我的天呢,原來那個藝術記者之所以能采訪到呂飛是因為他們有過這種關系……”
“……你聽見了嗎?那肯定是她的聲音?!?/p>
安在哪兒?
白色的展場里回蕩著各個方向傳來的窸窸窣窣的低語,像一組神秘的咒語。我希望能找到呂飛讓他停止這場展覽,可我又暗自好奇,想把所有盒子都看一遍……盒子里展示的只有一張關于某件物品的照片和一個女性的聲音,酒杯、打火機、高跟鞋、手表、戒指、包……頭發(fā)、指甲、手腕、腳趾,讓我想起安曾經(jīng)的作品,那些聲音里有女人們對他說的話、笑聲、背景音樂……幾乎可以分辨是在什么場所。漸漸地,已經(jīng)有人擋在盒子前面不讓別人看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盒子的高低是根據(jù)它們所描述的人的身高設定的……
我找到安,從外面看到她在發(fā)抖的雙腿,把她從她的盒子里拉出來。她看著我,渾身打顫,用力地抓著我不放:“別進去?!蔽也坏貌粚⑺氖謴奈疑砩详_。
“別……別聽……”
照片中是一只貓的背影,黑色的尾巴、白色的肚皮,這不可能是嚕嚕,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嚕嚕已經(jīng)死了,我們把它火化了,骨灰放在一個壺里。安離開以后,我把那只壺也摔了個粉碎,現(xiàn)在還能想起脫手一秒后的悔恨,雖然我掃起了大部分骨灰,但最后還是沒有繼續(xù)保存下來。
“……我害怕她……能感到她看著我,期待我變成更好的自己……我也想為她做到,可我……”能想象安最后的苦笑。
我呆立著,聽到盒子里她輕微的哭聲。
八、白 ?色
當我出來的時候,她沒有站在盒子外面,我四處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給她打電話,她沒接。
“不用再聯(lián)系了?!蔽沂盏剿亩绦拧K呀?jīng)走了。我連她是否看過我的盒子都不知道。
那里面的照片中是一面很大的鏡子,傾斜著,對著他工作室的落地窗,反射著窗外一米多高發(fā)黃的枯枝和飄散的被曬黃的窗簾。
“……身為女人對我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呢?……不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么……”那段話背后,是《The Impossible Dream》,Cher在唱著“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star……”
那發(fā)生在我跟著他回到北京的那一周。一開始,他忙于為參展的作品做準備,每天很早到展場,夜里才離開。一堆服裝展陳用的塑料女體模特,早已按他的要求噴成了深藍色,放在房間一角。他卻花了很多時間在一個沒有特點的場地上來回走,最后一天才給搭建團隊提出了少而明確的指示。他早就知道,無論他決定怎么布展,無論時間多么緊張,他們只能按照他說的來,而他只有最后才能決定。
我問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像我問了一個蠢問題。最終,塑料模特們一個接一個地隨意把手搭在前一個的裸體上,手落在胸部、臀部、腿上,圍成了一個緊密的圈,令人羞澀地站在一起。
“這是在講同性戀嗎?”我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懷疑他是有意叫我來的。
當晚,我看著他自己用金色帶刺的鐵絲將她們纏在一起,把他手上的血涂在她們身上,她們像在無奈地強忍著。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的經(jīng)紀人只是聳聳肩,遞給我一盒創(chuàng)口貼,讓我拿給他。
展覽順利開幕,他贏得了最多的議論。
“成功嗎?” 我問。
“太隨便了。像大學生的作業(yè)?!彼χf,“不過我喜歡疼的時候。你也一樣吧?”
他的工作室大而冷,他不得不拖出角落的一個電爐打開。
“不冷嗎?”
他搖搖頭,伸出蒼白的手指:“冷一點兒會讓我意識到身體的存在。”
“你是不是經(jīng)常帶女人來這兒?”比如安。
“我?guī)齻內(nèi)ニ齻兿肴サ牡胤?。?/p>
“然后呢?”
“可能是做她們想做的吧?!倍笏蛔髀暋?/p>
墻邊堆著一些畫,我一張張翻看著。一張張白色的畫,各種各樣的白,仔細看,其中有一個個乍一看難以辨認的人,需要很費力才能依稀看到他們的身影,有些人在沙發(fā)上坐著,有些人倚在床上。
“這是什么?”
“我遇到的人們。”
“為什么他們沒有顏色?”
“需要顏色嗎?那不是顏色的問題。”
“會拿去展嗎?”我問。
“不會。只是我記錄的方式?!?/p>
“記錄……這些人重要嗎?”
“對我來說還有什么人是重要的嗎?……對你來說,什么人重要呢?”他明知故問,臉上是玩世不恭的笑。
“你已經(jīng)把她拿走了。”
“沒有別人能拿走誰。你很清楚?!彼敝钡乜粗?。
那一夜,我們并排躺在他工作室的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緩慢地說著話。我講到對安的感情,渴望她成功,替我去實現(xiàn)那種成功,他沒有安慰我,只是聽著。我們沒有做什么,我差一點兒相信他也沒有和安做什么……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要飛去巴黎,清晨,我們疲憊不堪,分別去沖了淋浴,我記得他站在那面鏡子前對我說:“這始終都是別人的身體?!?/p>
“怎么會?”
我忘不了他當時的樣子,瞄著鏡子里蒼白、瘦削的裸體,又微笑著從鏡子中看著我:“我曾經(jīng)有別的身體,我以為不快樂是因為我想變成現(xiàn)在這樣……可是……這像在開一輛別人的車。所有所謂‘創(chuàng)作,遇到的你和其他那些人,好像都是為了讓我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晌疫€沒有搞清楚……”
九、最后一個盒子
人走了一多半。許多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盒子已經(jīng)羞憤離開,另外一些人在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空間里饒有興致地一次次鉆進盒子,即使他們無法判斷哪些看過了,哪些沒有。
有一個盒子上有兩個不易察覺的數(shù)字,既是0又是53,首尾相連的回文端點。開始,也是結束。盒子里寂靜無聲,有一張小孩的彩色照片,短發(fā)的孩子嚴肅地對著鏡頭,瞪大了黃綠色的眼睛。
我相信那是女孩。
自問自答
這個故事和你的生活有直接關系嗎?
有一天我跟著一個朋友去看她參加的展覽,那棟小樓里有一個白得發(fā)亮的房間正在撤展。那天和藝術中心的人聊了聊,他們收藏了以前一幅有名的畫,一個渾身蒼白的男人坐著,手里揪著一只烤鳥。我小時候就看過那幅畫,對它印象很深。寫一個蒼白的人,就總想起那幅畫。
在映射什么人和事?
不不不,沒有映射,我可能就和故事里的“我”一樣到哪兒都是觀察,都需要借助別人……有一個人曾經(jīng)在微博上說,那些年輕的時候折騰得很歡的文藝女青年,現(xiàn)在都在朋友圈里養(yǎng)孩子。但我覺得那只是一個過程,她們心里還有火,甚至當母親讓她們想要做更好的自己,那之前可能就是會焦慮、絕望。
說得好像很了解女性似的。其實呢?
她們是謎……我也不懂我自己啊。